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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災變 文 / 王晉康

    災變是在288年前一個普通的日子裡發生的。那時,拉姆斯菲爾正指揮著俄亥俄級奇頓號戰略導彈核潛艇做一次例行的巡航。他們從美國西海岸加利福尼亞州的聖地亞哥潛艇基地出發前往南中國海,那個新崛起的國家是參謀長聯席會議所擬的重點防範國家名單上的第一名。10天以後,潛艇行至太平洋中部海域裡,這兒離中途島不遠。

    這艘潛艇是人類歷史上最令人生畏的武器。雖然自從1991年布什總統下令後,核潛艇巡航時一般不再裝上全配置的核武器,但奇頓號上仍保持著最低強度的核威懾力。它載有兩枚帶核彈頭的海神C3型多彈頭導彈,四枚帶W-80(20萬噸級小型核彈頭)的巡航導彈,這6件武器足以把1000萬人送入核火焰的地獄。如此可怕的武器掌握在一個37歲青年的手裡,使他有一種上帝般的滿足感和責任感。他總是慶幸,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掌握在民主政體的手裡,而不是掌握在狂熱的教旨主義者、獨裁者和狂人手裡。這是文明社會的幸運,是人類的幸運。不要忘了,歷史上有太多的反面例子,盛極一時的文明國度卻亡於野蠻部族的手中,像古埃及、古希臘、古巴比侖、宋朝和明朝的中華帝國,等等,舉不勝舉。

    6月21號--人類歷史的鐘錶在這兒停擺--他像往常一樣,在潛艇裡進行巡視。艇裡非常安靜,士官們見到他,都只點點頭,至多低聲交談一句。核潛艇的最大威力是它的寂靜,是它的隱蔽性和突然性。而潛艇的安靜除了由機械上的高科技措施作保證外,也要靠艇員的訓練有素,所有艇員們無論是吃飯還是放大便器蓋,都是輕手輕腳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達到美國潛艇的寂靜水準,冷戰期間,一艘美國核潛艇與蘇俄的核潛艇相遇,為了取得盡可能多的敵方資料,美國潛艇悄悄跟在蘇俄潛艇之後行駛了很久,甚至在它的上部和下部空間穿行,對方竟然一直未能發現,這次成功在軍界被傳為美談。

    巡視完畢,他回到艇長室,這是潛艇上最豪華的地方,實際上是只容一人的狹小房間。桌子和抽屜佔了大部分空間,一張可折疊小桌,兩把椅子,一張單人床(這是全艇唯一沒有上下鋪的床了),桌上放著和全艇聯絡的通訊工具,最重要的工具是一個多功能顯示器,可以隨時顯示船位、航向、速率和潛深,以便他夜間醒來可以不開燈就瞭解全艇的情況。睡覺前,他拿起一本克萊西的小說<追殺紅色十月號>看了一會兒。這個作者稱得上是一個怪才,他完全沒有潛艇生活的經歷和背景,僅僅通過公開渠道搜集資料,但這些資料竟然十分翔實,有關潛艇的戰例寫得基本合榫合卯,令人驚奇。當然,這是對外行而言,作為一個潛艇艇長來看這本小說,他會時不時地作者的一些虛構感到好笑。他看累了,同值更官、副艇長喬塔斯少校通個話,喬塔斯說一切正常,他擰滅檯燈睡了。

    兩個小時後,朦朧中感到潛艇在上浮。這是潛艇的例行日程。潛艇的定位是靠兩種裝置,一種是在艇內使用的慣性導航裝置,可以依已知的潛艇位置描出一段時期內的軌跡,定位精度稍差一些。一種是海事衛星定位裝置,利用24個低軌道衛星發來的信號定位,定位精度很高,可以把潛艇的位置誤差控制在3米之內。但第二種方法的缺點是,使用時必須把天線(它裝在潛艇的18號潛望鏡上)伸出水面去接受信號,這時潛艇最容易被敵方發現。實際操作中是兩種裝置結合使用的,這會兒該使用後者了。

    潛艇以一個小角度上浮,然後轉為水平。他知道潛艇這會兒已經到了潛望鏡高度,即水下60英尺,18號潛望鏡此刻正在伸出水面。一切正常,他翻個身繼續睡覺。就在這當兒,緊急通話器忽然響了,是副艇長的聲音:

    艇長,緊急情況!

    喬塔斯少校也是位經驗老到的指揮官,他的聲音裡沒有驚慌,但聲調非常急迫,顯然是遇到了十分緊急的局面。拉姆斯菲爾答應一聲,立即跑到控制室。控制室的所有人,喬塔斯少校,潛航官,值更上士,平衡翼操作手和舵手,全都面色凝重。他首先掃了一眼聲納顯示屏,上面的黑色豎紋表示附近並沒有水面艦隻或潛艇,18號潛望鏡已經升起來了,鏡頭內的海面空闊而平靜。喬塔斯簡短地向他解釋:

    收不到衛星的定位信號。

    拉姆斯菲爾的第一反應是:潛艇的信號接收裝置是否出了故障,但他知道,喬塔斯肯定已經做過這些檢查了。喬塔斯補充一句:收不到任何信號,這片空域是是無線電波的真空。

    拉姆斯菲爾打了一個寒顫。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那除非是有人按照一個精心佈置的計劃,擊毀了地球上空的所有通訊衛星,甚至對這一片海域進行了無線電屏蔽。這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事,但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意味著全球性的戰爭。拉姆斯菲爾沒有猶豫,沒有心存僥倖,憑著軍人的本能,立即下了一連串命令:

    急速下潛到極限深度,然後左滿舵,速度前進四。

    潛航官打開壓載櫃的管路,海水湧進壓載櫃,潛艇以極限下潛角度迅速下潛,在逐漸增加的海水重壓下,潛艇的鋼鐵外殼辟辟啪啪地爆響著。潛艇下潛至水下430米,然後改變航向,全速離開這片海域。拉姆斯菲爾又下達了後續指令:

    做好海神(導彈)的發射準備,帶核彈頭,目標他咬著牙說,暫時鎖定在北京、上海、東京和大阪。

    這種導彈的射程是2500海里,以潛艇目前的位置,只有中國和日本在射程之內。全艇的131名官兵從這些命令中意識到局勢的嚴重性,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喬塔斯沒有干擾他的命令,但此刻正疑慮重重地看著他。拉姆斯菲爾苦笑著,他也不相信局勢到了這個地步。歷史上有多次不宣而戰的戰例,但任何突然的戰爭都有它的前兆。依目前的國際形勢來看,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發生世界大戰的可能。美國的軍力超過了世界上其後六個軍事強國的總和,即使這六個國家訂立了一個卑鄙的協定,他們也不敢對美國宣戰啊,何況這六個國家中大多是美國堅強的盟國。

    一句話,他絕不相信戰爭會突然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但是,地球上空的24個低軌道衛星和其它衛星絕不會同時出現故障,全球範圍內的無線電靜默更是一個極為不祥的徵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某個國家發明了能在瞬間破壞全球通訊的秘密武器,一種威力強大的武器,於是它相信可以在一場不宣而戰的突然襲擊中獲勝。喬塔斯一直沉默著,這會兒突然說:

    艇長閣下,請慎重行事。

    潛艇是一個特殊的封閉環境,在這兒,官兵的等級關係不像其它兵種那樣森嚴,此前喬塔斯和他一直以名字相稱。所以,單從喬塔斯的稱呼中就能感覺到他的話的份量。拉姆斯菲爾知道,只要他下達發射指令,地獄之火就會狂掃這幾個大都市,上千萬人會在瞬間死亡,死神不會區分白髮老人或是正蹣跚學步的幼童,是殺人狂魔還是吃齋念佛的善士。熔融的牆壁上會留下人的身影,燒融的柏油路嵌著沒有了主人的高跟鞋他莊重地說:

    放心,我會慎重行事,這些命令僅僅是預防萬一。現在,等總統的命令吧。

    潛艇已經很好地隱蔽了行蹤,現在,他們等著從低頻通訊中傳來的總統的命令。極低頻和超低頻通訊依靠海水做媒介,不容易被干擾。艇尾裝備有TB-16和TB-23型拖曳式聲納,有幾千碼長,就是用來做超低頻和極低頻通訊的。但這兩種通訊方式非常低效,超低頻通訊平均30秒才能傳過來一個字母,極低頻好一些,勉強可以用來做電傳通訊。平時,這兩種方式都是輔助的,只用來指示他們升起潛望鏡,接收中短波範圍的通訊。

    在如此嚴重的全球性的事變中,按說上級的指令會立即下達,但這次他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這個長時間的空白讓他們心中的不祥感越來越濃。在灼人的焦慮中,低頻通訊終於有了信號。其中極低頻通訊的質量太差,打出來的傳真難以辨認。他們只好耐心地等著超低頻接收機上蹦出的一個個字母:

    潛艇立即下潛至極限深度。

    喬塔斯欽佩地看看艇長,看來艇長的決策是正確的,他至今不知道事變的真相,但憑直覺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基地為什麼發出這樣的指令?真的發生了世界大戰?他們焦灼地看著接收器。又過了很久,接收器上蹦出這樣的字符:

    不是戰爭。重複,不是戰爭。

    兩個艇長都吁出一口氣。他們不用按下導彈的發射按鈕了,不用為上千萬人的死亡而受良心譴責了。但下面的字符把他們拋入更深的恐懼中:

    天文災變。近距離超新星爆發。宇宙射線暴和紫外線暴。地磁場消失,電離層消失。臭氧層消失。超劑量幅射,地面上所有人和動物將在幾天內死亡。潛艇停留在極限深度待機。

    最後一句話一般是不會出現在軍事通訊中的:上帝保佑你們。

    兩個艇長抬起目光看著對方,他們的臉色都像死人一樣慘白。其後,極低頻通訊的質量改善了,一份份文傳為他們描繪出了更詳細的圖景。是一顆近在咫尺的新星爆發,距地球只有八光年,以天文學的標準來講,可以說是地球的隔壁鄰居了。但由於在這個方向上恰巧有濃厚的宇宙塵埃,天文學家們一直沒發現這顆隱藏在臥榻旁的災星。在死亡中掙扎的天文學家們都表示出深重的負罪感,是他們的失職和無能造成了人類目前的悲劇。只有一位美國的天文學家斯蒂夫在臨死時說,他曾懷疑這片宇宙塵中有隱藏的星體,但要想研究它需要更強大的望遠鏡,而他申請的建造經費多次被否決,理由是資金緊張。其實,裁下一艘核潛艇上12枚導彈的費用就足夠用了。他說,一直到21世紀,人類還每年花費上萬億美元來製造殺人工具,各個國家你追我趕,樂此不疲。從這點上說,人類的滅亡真的是咎由自取。

    艇上的132名官兵更關心的是親人的生死。但文傳中說得很清楚:沒有任何希望。生活在地面的人,以及動物,都接受了超過4000拉德的幅射,甚至高達7000拉德,他(它)們都會在幾小時內或幾天內死亡,只有某些低級動物和植物的抵抗力強一些,但對於這些已經沒有人顧得上研究了。人類存續的唯一希望,是那些此刻在幾百米的巖下、水下的人。也許巖體和水體能起足夠的屏蔽作用。這一點沒人敢完全確認,但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所有潛艇官兵、煤礦工人和中微子觀測站人員,此刻都要原地不動,等著這陣射線暴過去後再返回地面。

    拉姆斯菲爾下達了新的命令:取消導彈的發射準備,潛艇以35節的最高速度向聖地亞哥基地返回,但要隨時保持在430米的極限潛深。潛艇在漆黑的海水裡向東駛回,與基地的低頻通訊一直保持著暢通,這是132名官兵的唯一安慰。三天後的電傳中說,宇宙射線的強度已經迅速回落,但由於地磁場已經消失,失去了對宇宙射線的屏蔽作用,所以,即使來自死星的射線暴完全消失,地球上的宇宙射線也不可能降到安全程度。還有,臭氧層消失,大氣被加熱後部分逃逸,地球上的大氣壓已經降低30%。這些都導致過量的紫外線幅射,尤其是高能量波段的C紫外線。一句話,在至少數百年內地球已經不適宜人類居住,至少陸地上不適合人類居住。至於地球環境將來能否自愈,在多長時間後才能自愈,現在沒人能斷定。這些消息使艇內的氣氛日益絕望。在戰爭中,潛艇部隊是所有兵種中傷損率最高的,所以,只要一走進潛艇,你就必須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時他們至少知道為什麼而死!他們的死是為了親人能活下去。而現在,他們活著,而親人都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掙扎。而他們卻只能呆在400米深的漆黑的水下,呆在這個封閉的鋼鐵棺材裡,這是比死亡更難忍受的痛苦。拉姆斯菲爾盡力保持著自己的鎮靜,比平常更頻繁地在艇內走動,與士兵們交談,盡量安慰他們,以自己的平靜來化解他們的絕望。但他知道,這種深重的絕望不是幾句話就能釋解的。

    儘管文傳中的消息越來越使人悲觀,他們仍如饑似渴地盯著低頻接收器。拉姆斯菲爾十分敬佩通訊器那邊的基地工作人員,他們的親人也都是同樣的境遇吧,他們本人這會兒可能已經脫髮、嘔吐、渾身潰爛、、不能進食、沒有一點力氣,但他們仍在自己的崗位旁堅持著。

    6天後,潛艇到達了美國西海岸的大陸架,再往前,海水就沒有400米深了。拉姆斯菲爾命令暫時在此停泊,等候進一步的指示。艇內一切保持著表面上的正常,作息仍按18小時的節律(潛艇上一向是工作6小時,休息12小時),廚師仍為他們準備著豆類沙拉、牛排和蟹腳。430米的水中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但聲納顯示仍有大群的海洋生物在照常活動,它們的生活節律沒有改變,這對於潛艇中的人員多少是一個安慰。

    不久,上士巴斯多和下士考普勒找到他:艇長,請你同意我們回到陸地上去偵察。

    拉姆斯菲爾看看他們的臉色,兩人的表情還保持著平靜,但從他們的目光深處,可以看出他們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拉姆斯菲爾知道他們的決心不容更改,但仍委婉地勸說:你們知道,陸地上宇宙射線仍處於危險水平。

    知道。但我們迫切想知道國內的狀況,想知道親人的情況。如果我們對自己的生死確實無所謂了。讓我們去吧,為大家先探探路。

    拉姆斯菲爾歎口氣,與副艇長商量一下,答應了他們。好,你們去吧,但潛艇不能浮出水面的,你們得使用史坦克頭罩上浮,我只能讓潛艇短時上浮到海面下400英尺的位置。我要為全艇的生命負責。

    400英尺(120米)的海水深度是史坦克頭罩的使用極限。兩人同意了,拉姆斯菲爾命令潛航官讓潛艇上浮。潛艇的鋼鐵外殼又開始了辟辟啪啪的爆響,在呈15度傾斜的船艙內,兩個離船者巡行一次,同所有同事緊緊擁抱,大家都知道這恐怕是一次永訣了,互相道說了了簡單的祝福。潛艇到達海面下120米時停止上浮,兩人同拉姆斯菲爾告別,帶上救生筏和史坦克頭罩走進前救生艙。這種頭罩可以讓海員在上浮時能夠呼吸,因為,在海水壓力急劇降低時,如果海員屏住呼吸更容易得減壓病。

    救生艙下面艙口蓋關閉,上面艙口蓋打開,海水在一分鐘內灌滿了救生艙。兩人連同救生筏快速向海面上浮去,而潛艇同時開始下潛,最後仍停在430米深度。

    他很想使潛艇上浮,升起潛望鏡,目送兩人上岸。但他知道自己無權這樣做,他要盡量減少潛艇受超量幅射的可能,艇上這130名官兵的生命現在比什麼都貴重。這件事頗有諷刺意味:核潛艇本來是威力強大的殺人武器,但它的生命史已經完結,因為地球上已經沒有供它殺戮的人群了。現在,陰差陽錯的,它反倒成了130條生命的保險箱。

    巴斯多和考普勒臨走時答應,一有辦法就同潛艇恢復聯絡,但此後他再沒有聽到兩人的任何消息。他們沒有在深海等待多少時間。當天,6月29號下午兩點,極低頻通訊的一份電傳到了,上面寫著:

    奇頓號6月29號下午5點整浮出水面,有飛機接拉姆斯菲爾艦長來亞利桑那州,總統召見,潛艇仍下降到極限潛深處原地待命。

    這份命令在全艇激起一陣興奮之波。它說明,至少總統還活著,國內的指揮系統也沒有癱瘓,也許事情沒有想像得那麼糟。拉姆斯菲爾沒有士兵們那樣樂觀,心中的疑慮反而更加重了。他同喬塔斯作了職務的轉移,早早穿上一套嶄新的海軍服,佩上潛艇軍官的金色海豚胸章那時他絕對想不到,他的後半生會與海豚連在一起。5點整,潛艇準時浮出水面,一架帶著副油箱的可變矢量X-35戰鬥機同時出現在天空。飛機垂直下降,懸停在潛艇的上方,垂下一架軟梯。拉姆斯菲爾同喬塔斯擁別,順著軟梯爬上去。戴著頭罩的駕駛員用手勢告訴他,後座上有他的飛行服和頭罩,便駕機向高空爬升,然後向東方飛去。

    在跨越美國西部的一個小時內,駕駛員沒有同他交談過一句話。飛機是在雲層之上飛行,但即使在這個高度,他也感到了大地上的死亡氣氛。空中沒有一架班機,從雲眼中望下看,地上沒有任何運動著的火車、汽車,海裡和河裡沒有輪船。飛機是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飛的,所以機後的夕陽很快地向下滾落,它用血色光芒拖拽著雲層,好像很不甘心自己的墜落,但還是很快消失了。現在,飛機下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絕對的黑暗,沒有一絲亮光!而在過去,各個都市的夜晚是何等輝煌啊,通天徹底的光亮甚至干擾了候鳥的辨向能力。

    不用說,全美國的電力系統,還有交通、通訊和所有系統都已經癱瘓。飛機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盡目力向東南方向望去,在那兒,在他無法看到的佛羅里達的坦格市,有他的妻子和女兒,有他的父母。他們到底是死是生?能否有機會與他們見上最後一面?這些念頭啃著他的心房,令他一陣陣揪心的疼。

    機上氣氛太令人窒息了,拉姆斯菲爾很想問幾句話,不過他最終沒有說,恐怕干擾駕駛員的工作。地上一片漆黑,肯定飛機的導航系統已經完全癱瘓,現在,飛行員純粹是靠個人的經驗和意志力在飛。大約飛行1000公里後,前邊出現了燈光。這片燈光太微弱了,不過,在絕對的黑暗中,這片燈光還是滿惹眼的,也在他心裡注入溫暖的感覺。

    飛機打了一個照明彈,少頃,地上燃起三堆大火。那兒無疑就是降落地點了。飛機改變了矢量噴管的方向,向下方噴著燃氣流,緩緩降在一塊空地上。燈光太暗,拉姆斯菲爾無法辨別這兒是什麼地方。地面上有一個人迎過來,駕駛員取下頭盔,對拉姆斯菲爾說了頭一句話:

    拉姆斯菲爾,上帝保佑你。

    他的聲音十分微弱。直到這時,拉姆斯菲爾才知道飛行中為什麼他一直沒有說話。駕駛員露出來的臉部已經潰爛得失去人形,想來身上也是同樣。他能夠堅持著把飛機開回來簡直是奇跡。現在,駕駛員坐在那兒不動,可能連走下飛機的力氣也沒有了。迎接拉姆斯菲爾的那人也不比駕駛員好多少,他同駕駛員握手,簡單地致了謝意,駕駛員疲乏地揮揮手,顯然是說:去忙正事吧,我已經盡力了。

    那人帶拉姆斯菲爾下到一個很深的地下室,是徒步走下去的,電梯肯定停用了。他的身體十分虛弱,氣喘吁吁,拉姆斯菲爾扶住他,連拖帶拉地幫他走完這段路。那人沒有拒絕他的幫助,只是用微弱的聲音說了句:謝謝。又微弱地補充一句:

    你看來很健康,總統和我可以放心了。

    他們走過一個極為寬闊的大廳,首先入眼的是一個環形屏幕和環形的控制台,上面密密麻麻佈滿了儀表和按鈕。拉姆斯菲爾悟到,這兒是設在亞利桑那州地下的美國戰略指揮部。不過現在這兒沒有一個人影,臨時照明的微弱燈光照著死的控制台,儀表燈都不亮,屏幕也是黑的。那人沒在這兒停留,繼續向前,到了一個辦公室。他在門前站住,把氣喘勻,說:

    總統在裡邊等你,請進,拉姆斯菲爾先生。

    他扭開門,燈光從裡面瀉出來。巨大的半圓形辦公桌,豪華的擺設,幾株粗大的鐵樹和天竹葵,地上是精美的波斯地毯。但屋子中央有一個簡陋的單人慶,與周圍環境很不協調。並不是他所預想的總統召見的陣勢,弗萊明總統躺在一張單人床上,一位醫生在照料他,除此之外沒有那些前呼後擁的隨從。總統的病情很重,那位醫生也是同樣的狀況,他們的頭髮已經脫光,全身潰爛,臉色死白,每一個輕微的動作似乎都需要調動全部的氣力。看了第一眼後拉姆斯菲爾就悲哀地承認,總統和他的醫生都已經浸泡在死亡之中,沒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弗萊明總統看見了衣冠整潔、精神奕奕的拉姆斯菲爾,立即精神一振:

    好,我終於看到一個沒有遭受幅射的人。這讓我太高興了。喂,他對醫生和帶拉姆斯菲爾進來的那人說,你們的職責已經完成了,你們堅持到了最後一刻,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對你們的謝意。現在,請你們自便吧,他笑著加了一句,我的職責也快完成了。

    那兩人沒有耽誤,同總統握手告別,又向總統鞠躬。他們轉向拉姆斯菲爾,低聲說:再見,不,應該是永別了。相信你不會讓我們失望。

    他們隨即離開地下室,也許,他們要趕著去同家人見最後一面。現在,龐大的地下指揮部裡只餘下他們兩人。總統說:拉姆斯菲爾中校,非常高興我能熬到與你見面。咱們言歸正傳,趕快交待後事吧,我的生命力已經到頭了。

    拉姆斯菲爾覺得喉頭發哽,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淚水,正容說:請講吧,總統閣下,我會盡一切力量完成你的囑托。弗萊明總統的談話時斷時續,聲音也越來越微弱,拉姆斯菲爾不得不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總統顯然正在燃盡最後一絲生命力。

    他說,這次天文災變太突然了,人類根本沒有任何預防能力。如果人類歷史還能傳下去,那麼應該有這樣的記載:弗萊明是一個瀆職的總統,他沒想到裁減幾艘核潛艇或隱形飛機來加大對宇宙空間的探索,如果早一點(哪怕早幾年,早幾個月)發現這顆死星,至少人類還能做起碼的準備,也許能用堅固的掩體來保存少量的人類精英。當然,現在不是懺悔的時候。他說,凡是在地表的人們都沒有絲毫生存的希望,不管是在地下室還是在山洞裡,因為這次宇宙射線暴太強大了,足以穿透二三百米的物質,引起致命的次級幅射。所以,不要對你的家人抱什麼幻想了。他憐憫地加了一句題外話。

    拉姆斯菲爾的心裡一陣刺痛,沒有說話。

    總統說,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些在地面四五百米以下的礦工們、核潛艇船員、海底考察船船員、中微子觀測站的工作人員,等等。非常可惜的是,當第一波強光和宇宙射線抵達地球後,所有的通訊衛星都被毀壞,電離層被吹散,無線通訊全部失靈;由於大部分計算機被燒壞,有線通訊也基本癱瘓。國家集中全部力量,才保證了核潛艇低頻通訊的暢通。其它那些可能的倖存者不在我們控制之中,也許他們發現異常後立即回到地面了,那麼他們同樣在劫難逃,因為那場射線暴持續了5天之久。

    他說,不知道人類還有多少殘餘。可能是50萬,也可能是10萬,甚至可能只有兩三萬。總統說,你是第一個回來的潛艇艇長,我把責任交給你了。從今天起,國家、種族都失去了意義,你的任務是盡量找到倖存的人,把他們組織起來,利用原人類留下的物質基礎,盡快地使人類復甦。

    隨著總統的談話,一塊塊重鐵壓到拉姆斯菲爾的肩頭,給他的擔子太重了啊,他覺得快支持不住了。

    總統說:這個災變太突然,人類歷史的彎子轉得太陡,我無法為你提供什麼建議,只有靠你自己去摸索了。我知道美國所有潛艇的艇長都是經過嚴格選拔的精英,相信你能幹得很好。拉姆斯菲爾,接過這副擔子吧。

    拉姆斯菲爾問:宇宙射線和高能紫外線的強度目前是在什麼水平?

    總統閉上眼睛喘息一會兒,睜開眼睛。拉姆斯菲爾,你問的恰恰是最關鍵的問題。據我能得到的最新資料,宇宙射線和C紫外線的強度還遠遠在安全線之上。健康人在空氣中連續暴露七天至十天以上,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DNA斷裂,足以致命。這恐怕是你們要面臨的最大問題,你們不可能永遠呆在地下或水下,總得有暴露在空中的時候呀。這暫且還是個無解的問題,你們慢慢想辦法吧。

    總統顯然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生命力已經燃盡了。不過拉姆斯菲爾仍忍不住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知道現在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但這股郁氣一直積在腹中,不吐不快:

    總統,我想冒昧問一句:死光初抵地球時,是哪個地區首當其衝?地球24小時自轉一次,如果最先受害的國家及時通知,地球背光面的國家可能還有12個小時以內的預警時間。總統先生,請你坦白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不必擔心我會對那兒的人實施報復。

    總統閉上眼,沉默了很長時間。

    12個小時的預警時間根本不夠。這並不是一場龍捲風,躲進地下室就可以了,所以,預警與否不影響事情的結局。而且,當時無線電通訊徹底破壞,很難進行洲際聯絡。不過他歎息一聲,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難以啟齒呢。我可以告訴你,首當其衝的是非洲西部一個很窄的區域,但那兒缺乏及時報警的科技條件和意識。然後就是美國了。當我們從突然的震驚中醒來之後,確實還有條件向亞洲、非洲的國家提出警告,那時還有兩條外交熱線可以使用。可是他再次沉默良久,才苦笑著說,將死之人還怕什麼後世的褒貶呢。上帝太不公平,讓美國首當其衝,人類中最富活力、最富民主精神的人將首先死亡。如果我們向地球背面的國家預警,可能只留下獨裁者、宗教狂熱者、金三角的毒販。那些人得到消息後肯定先保護自己,不會管民眾的死活。那麼,明天的人類就太可悲了。拉姆斯菲爾,我不是說,不向其它國家提出預警是值得稱讚的行為,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們完全可能得出不同的決定。但時間確實太倉促了,突然降臨的潑天大難、濃厚的悲情意識和歇斯底里氣氛,這些都影響了眾參兩院的決議,也影響了我的決策,等我下決心要干時已經晚了。不管怎樣,反正最後的結果是:人類的全體都承受了同等的苦難,也許這正是上帝的原意吧。

    在聽著總統嚴厲地剖析內心(或者說對自我進行末日審判)時,拉姆斯菲爾心頭一陣陣發涼。他沒想到正是美國壓下了災變的消息。這事做得未免也不能說那些議員們沒有一點兒道理,如果12小時的預警導致人類只剩下一些渣滓,確實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不過,這些不急之務先放一邊吧,他還有更迫切的事要考慮呢。

    他很想向總統談談自己的另一點擔心。無疑,在地下和深海的工作者絕大部分是男的,那麼,在人類的殘餘中將是極端的性別不平衡,甚至倖存者中有沒有一兩個女性都是問號。不過,看著總統的臉色,他不忍說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讓總統平靜地走完他最後的人生吧。想來總會有辦法的,人類留下了雄厚的物質基礎,還有先進的科技,有克隆技術、基因改造和胚胎分割技術等。相信人類總會延續下去的。

    他準備向總統告辭了。在他們談話時,巨大的地下室裡始終沒有第三個人。拉姆斯菲爾原想,總統的隨從可能此刻迴避了,但談完話他發現仍然沒有一個人出來。在臨時照明燈的昏黃燈光下,陰沉沉的屋子內只留下總統一個人。拉姆斯菲爾不忍離開瀕死的總統,俯在耳邊說:

    總統閣下,我要走了,我會記住你的囑托,盡力保存文明的火種。你的隨從在哪兒?我喊他們來。

    總統勉強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沒有人了,是我趕他們走的,你剛才見到的就是最後兩個人。每人在死前都有一兩件私人事務要處理吧。你不要管我了,快點走吧,外邊還有一架飛機,可以把你送回聖地亞哥潛艇基地。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的事。永別了。

    他合上眼睛,少頃又睜開眼,平靜地說:走吧,孩子。我對你還有一個要求,他看著拉姆斯菲爾的眼睛,不要回家。你的親人必死無疑,現在更重要的是生者。你沒有權利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長途跋涉中。

    拉姆斯菲爾的心被割開,又被撒上一把鹽,但他的回答沒有猶豫:我答應。你放心吧。

    總統笑了笑,安詳地合上眼睛。拉姆斯菲爾忍住淚水,向床上的人默默鞠躬,然後離開昏暗的大廳。孤獨的腳步聲敲打著周圍的死寂。那架飛機在原地等著他,已經加足了油,但駕駛員是另外一個人,他的頭盔裡是同樣慘不忍睹的面容。像前一個駕駛員一樣,他沒有做自我介紹,沒有寒暄,只同他握握手,說:

    登機吧,拉姆斯菲爾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肯定不會讓我們失望,願上帝保佑你。

    飛機拉升過程中,拉姆斯菲爾回頭感傷地望著下面的燈光。忽然之間,那兒燈光熄滅了,全美國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燈光熄滅了,下面是地獄般的黑暗。拉姆斯菲爾想,這是一個很貼切的隱喻吧,人類的文明之光已經熄滅,至少是暫時熄滅了,只餘下少數倖存者,不知在多少代後才能把它重新點燃。滅絕的悲涼和創世的悲壯同時在他心中鼓蕩著,震得耳鼓嗡嗡作響。他回過頭,不再往地下看,也沒有往家鄉的方向看。總統說得對,死人已矣,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全倖存者。他肩上是一個比落基山更重的擔子。2一年之後,134名代表在聖地亞哥國民銀行的地下金庫裡聚齊。他們選這裡當會址是因為這兒有厚厚的遮蔽,不是因為這裡的黃金。自從文明崩潰後,金庫的大門一直敞開著,成千塊金錠堆放在那裡,閃著妖異的光芒。有些金錠散落在地下,甚至散落在門外,估計曾遭過一次搶劫。但看來人們很快認識到,當人類社會不存在之後,這些金錠遠沒有麵包和衣服有用,於是這些貴重的金錠受到徹底的冷落。

    134名代表代表了20048個倖存的人。大部分是白人和黑人,有極少量的黃種人。美國人佔了一半以上,而且,絕大部分是潛艇官兵。這說明,美國社會的效率遠遠高於其它國家,儘管在這場災變中首當其衝,但它的高效率保住了很多人的生命。

    這個數字低於弗萊明總統的估計,原因是多方面的。在很多國家中,那些躲過第一輪幅射的潛艇官兵或礦工沒有得到及時的通知,所以,當他們發現地面上情況異常時,都急不可耐地回到地面或水面之上,這樣,他們最終沒逃過超劑量幅射。有些倖存的人精神失常了;有不少人義無反顧地回家去了,雖然明知道這次回家的跋涉將使他們長期暴露在危險的射線中,也明知道他們的家人早就死了,但他們還是要回家,要與家人死在一塊兒。此外,也許還有一些倖存者,但至今沒能同他們聯繫上。當全世界的通訊、交通、電力、媒體、食品供應系統全部癱瘓後,要想同所有倖存者建立聯繫,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20048個人。這個數字不算小,當年,非洲的人類祖先經中亞進入亞洲歐洲,其後的蒙古人種進入美洲,馬來人到達波利尼西亞群島,其人數大概都在兩萬左右,但那些先民們都很快繁衍生息,形成了昌盛的民族。人數少不是關鍵,關鍵是性別比例過於懸殊,拉姆斯菲爾常常盯著這個名單發呆。200048個人中只有五個女人,再把65歲的珍妮特除外,只餘下四個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未來的人類要靠這四個女人來延續?

    值得慶幸的是,這裡有一個中國女人覃良笛,兩萬人中唯一的生物學家。當時她乘海龍王號海底考察船在一萬米深的馬裡亞納海溝考察深海生物,幸運地躲過了這一劫。她的專業恰恰是基因工程,這個技能對於今天的人類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拉姆斯菲爾想,這場災變中,上帝在60億人中恰巧護佑了這個女人,說明他畢竟對人類有所偏愛吧。

    覃良笛今年32歲,貌不驚人,身材瘦小單薄,眼窩較深,高顴骨,平時話語不多。她是最先一批和拉姆斯菲爾聯繫上的,此後的交往中有幾件事讓拉姆斯菲爾對她刮目相看。第一件事,在他們風塵僕僕在全世界各地奔波時,覃良笛的一身衣服總是整潔如新,真不知道她怎麼能抽出時間來梳洗整容;但不久之後為了工作方便,這個很注意風度的女人卻乾脆剃光了頭髮,絲毫不在意同行男人的目光。這兩件小事說明了覃良笛的個性,她思維明快,能鳥瞰大局而捨棄細節,在很多方面與拉姆斯菲爾相似。

    很快,覃良笛成了他最得力的夥伴。地下室裡點著蠟燭,134名代表散在屋裡,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有人把金錠搬來墊在屁股下,有人斜倚在貨櫃上。拉姆斯菲爾藉著昏暗的燭光看著134名代表,為了這兩萬人的召集,他經受了多少艱難啊。副艇長喬塔斯也在,他代表著120名奇頓號潛艇的官兵(有10人不聽勸阻執意回家了)。覃良笛立在他右邊,用目光向他示意:拉姆斯菲爾,開始吧。拉姆斯菲爾緩緩地說:

    超新星災變之後,人類的代表終於第一次聚到一起。在這個時刻,我不禁想到了可敬的弗萊明總統。他在死前強撐著病體召見我,委託我

    他說得很動情,心中浮著上帝般的責任感,沒想到這種氣氛被破壞了,有人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是中國的一個煤礦工程師,叫張根柱,一個身體粗壯的男人。他破口大罵道:不要提那個老雜毛!狼心狗肺的傢伙!他滿可以向東半球的國家發一個警告,如果他發了警告,說不定還能多活十萬八萬人。你們這些心腸陰毒的白人鬼子!

    這番話一下子把會場氣氛推到爆炸的邊緣。喬塔斯立起來,怒視著這個沒教養的人,南非的金礦礦工塞拉貝基則與張根柱站在一起。拉姆斯菲爾非常生氣,不過,想起弗萊明總統曾說過的那句話:將死之人還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呢?他不免理虧,覺得底氣不足。場面僵持著,最後是覃良笛來救了駕。她厲顏厲色地喝住張根柱:

    不要說這些廢話了!你真糊塗,現在是算舊帳的時候嗎?她放緩語氣說,過去的是是非非一筆勾銷吧,我們這兩萬人是人類延續的唯一希望。現在,在我們之中不分國家,也不分白人黑人黃種人,咱們只有擰成一股勁,才能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不要說這些了,拉姆斯菲爾,開始正題吧。

    張根柱氣咻咻地坐下,沒有再發作。會議這才走上正常的軌道。拉姆斯菲爾致了開場白之後,會議實際是由覃良笛當主講。她言簡意賅地勾勒出了這批人類倖存者今後的路程,這是她、拉姆斯菲爾、喬塔斯和另幾個人一年來討論的結果:

    首先,這兩萬人必須盡快集中起來,只有形成一定的規模,才能在自然界立住腳。即使這樣,我們今後的路也很不平坦。要想生存下去有兩大難點。第一點,女人太少,她苦笑道,可惜人類科學還沒有發明人造子宮。目前的條件也不允許我們開始這方面的研究。即使我們採用胚胎克隆、體細胞克隆等辦法,也必須借用僅有的四個女人的卵子和子宮。我們的初步打算是,挑選一部分男人的精子與四個女人的卵子進行人工授精,再用醫學方法挑出純女性的受精卵,以四胞胎形式植入四個女人的子宮,按正常的途徑懷胎生育。這個過程要反覆進行,15年內大約能生育出200個女孩。待這些女孩成年後,再用她們的卵子,並選用沒有血緣關係的成年男子的精子進行人工授精,生育第二代,這一代可以恢復正常的性別比例,等他們成人後也恢復正常的婚配。這種方法可以盡量加快人類繁衍的速度,並盡可能保證基因的多樣性。她補充道,以我的醫學造詣,還有目前殘留的物質基礎,做到這些是不成問題的。但這勢必讓這一代女人成為生育機器,我知道這個要求是太過分了,但這是沒法子的事。

    她看看另外四個女人:珍妮特,森男春子,瓊和維佳。除了已喪失生育能力的珍妮特外,其它三個女人都莊重地點點頭:

    覃良笛,我們都理解,沒人反對的。

    珍妮特說:據我所知,現代科技能使已經絕經的婦女懷孕,那麼我也可以參加進來。

    拉姆斯菲爾感激地說:謝謝你們,未來的人類會記住你們這5位人類之母。覃良笛,往下說吧。

    第二個,也是最大的難點,是地球表面的宇宙射線和高能紫外線仍然很強。人們如果長期連續暴露在空氣中,大約在15天以內,就會造成不可逆轉的身體損傷。但為了得到生存的資源,我們不可能像土撥鼠一樣永遠生活在地下呀。這個問題暫時還沒有辦法,只能希望我們的身體會在進化中慢慢適應這種環境。

    拉姆斯菲爾說:以後,戶外的工作將全部由男人來完成,5位女性會受到最嚴密的保護。這不是特權,而是我們對你們的感恩。

    男代表們都說:對,我們願意這樣做。

    以上我說的,是對今後生活方式的一個粗線條的勾勒,如果大家沒意見,我們就按這個方向開始努力了。我們面對的是全新的情況,誰也不能逆料今後的變化。只有走一步說一步。她特意轉向張根柱,張根柱先生,我的兄長,你說,我們還有精力去互相仇恨嗎?

    張根柱沒有說話,陰沉的臉色也緩和了。

    經過一天的討論,開始對決議進行投票。134代表都齊刷刷舉起了右手。拉姆斯菲爾敲響木棰,宣佈決議通過。喬塔斯他們打開香檳酒,屋裡觥籌交錯。張根柱特意走過來同拉姆斯菲爾碰杯,又同他默默擁抱。大家都知道這個無言的動作代表什麼,都感到很欣慰。

    從這一天起,新的一頁歷史開始了。3

    一年後,一個小型的人類社會已經形成。經過艱難的召集和跋涉,兩萬人從全球各地集中在聖地亞哥附近。他們盡力利用史前社會(他們已經習慣用這個名詞來稱呼在災變中毀滅的文明社會)的物質遺存,用柴油發電機恢復了部分城區的電力供應。更大的成功是由覃良笛做出的,五個女人的子宮裡已經各有四個受精卵在發育。卵子是她們各自提供的(只有珍妮特使用了其它人的卵子),而20個受精卵的精子則來源於20個身體健康的男人。其中覃良笛所懷胎兒的一個是拉姆斯菲爾的骨肉。

    五個女人的懷孕基本是同步的,截至目前,差不多都懷胎三個月了。她們都住在國民銀行地下金庫內,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短時間日照外,盡量少暴露在戶外,她們要著力保護體內的胎兒。所有的男人都慇勤地為她們服務。這些男人有少數是她們腹中胎兒的父親,有些可能在下一輪孕育中做父親,但也有一些無緣留下自己的血脈了。不過,他們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仍然心甘情願地盡著做父親的責任。

    這些胎兒都是用手術植入她們的子宮,5個女人謹慎地做出約定,不同任何男人建立特殊的關係。這是為了避免在這個性別極端不平衡的族群中出現不安定因素,再說--單是緊張的生育就讓她們疲累不堪了。這一切都是覃良笛倡議的,不過,其實她心中有一個真正的情人,這是不言而喻的,兩年來的朝夕相處,共同面對艱難,早讓他們的愛情發酵了。這天晚上,拉姆斯菲爾獨自在自己房間裡時,覃良笛偷偷溜進來。那時拉姆斯菲爾沒有料到,這一次幽會之後,又一本歷史書被打開,而原來那本只打開了一兩頁的史書卻悄悄合上了。

    覃良笛悄悄溜進他的房間,細心地關上門,一句話也沒說,逕直投入他的懷抱。她緊緊地箍住拉姆斯菲爾的身體,把臉貼在他胸膛上。拉姆斯菲爾體內的火呼地被燃著,這堆情慾之火已經悶燃兩年了。他也緊緊箍住覃良笛的身體,狂吻她的口唇,兩手在她衣服內遊走,兩人的身體都張緊如弓不過覃良笛已經從他懷中掙出去,用手理理剛長出的短髮,歉然說:

    理查德,對不起。我們五位女性已經共同做出了許諾,再說,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拉姆斯菲爾也強使自己平靜下來,放鬆了崩緊的肌肉,笑著說:沒什麼,我理解。能夠抱抱你,我就已經很滿足啦。

    覃良笛嫣然一笑:陪我到外邊坐坐,好嗎?我有些要緊話想對你說。

    好的,走吧。

    他們走出房間,在樓頂俯瞰這座沉靜的城市。他摟著覃良笛,微鹹的海風吹拂著臉頰,清冷的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拉姆斯菲爾說:覃良笛,也許真是上帝把你送到我們之中的。這一年來多虧你,一切進展順利,也許五六代之後,咱們的後代就能站穩腳跟了。真的感謝你。

    覃良笛沒說話。拉姆斯菲爾扭頭看看她:你有心事?你剛才說有什麼要緊話?

    覃良笛簡捷地說: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你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

    拉姆斯菲爾近來感到乏力和噁心,無疑這是幅射造成的,他一直瞞著別人。他搖搖頭說:沒有啊。

    也許你的身體比較特別,也許,作為族長,你出去幹活比別人相對少一些。但我發現,大部分男人的幅射病症狀已經很明顯了。而這才兩年時間啊,你知道,人體接受的幅射有累積效應,幅射病會越來越重,而不是慢慢習慣。

    拉姆斯菲爾黯然說:我當然知道,但這沒辦法。我們只能寄希望於後代,孩子們可塑性強,也許他們能適應這個高幅射的環境。

    覃良笛搖搖頭:嬰兒對幅射更敏感。人的適應性進化是個很緩慢的過程,我們等不及的。

    拉姆斯菲爾沉默良久,說:你說怎麼辦?

    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地球上的哺乳動物、爬行動物、鳥類幾乎全部滅絕,但水裡的魚類甚至哺乳類卻依舊相當昌盛。

    我當然知道,我們的食物基本來自於海洋。

    這說明,海水對幅射起著有效的屏蔽作用。

    對,可惜我們不能永遠生活在水裡。

    覃良笛不說話了,兩眼灼灼地望著夜空。拉姆斯菲爾奇怪地問: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有什麼建議?

    覃良笛簡短地說:人類為什麼不能永遠生活在水裡?海豚是由陸生的中爪獸進化而來,鯨魚是由半陸生的走鯨進化而來。它們都是被環境逼著返回水中的。

    拉姆斯菲爾感到十分震驚。在他印象中,這個中國女人是守舊型的,世界觀比較傳統,絕對想不到她會提出如此驚人的建議。沉默一會兒他說:人類的身體結構已經特化了,不適應水中生活。你說過,進化是長期的工作,我們等不及。

    覃良笛毫不停頓地說:幹嘛要等?可以用基因手術讓下一代長出腳蹼和指蹼,長出鼻孔上的瓣膜,加大肺活量,這些我都能辦到。

    拉姆斯菲爾想,她肯定已經籌謀很久,連技術細節都考慮到了。也許,在她進行第一代受精卵的人工授精時就已經開始籌劃此事,他不禁對這位瘦小的女人有一種隱隱的畏懼感。沉思良久,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可沒有做好思想準備,來認養這樣的異類兒女。

    覃良笛很快地說:他們不是異類,是人類的嫡系後代。人類中有不少怪胎,有長尾巴的,渾身長毛的,連體的,他們的異己性不亞於長腳蹼的後代吧,可是他們照樣是父母的親親熱熱的小寶貝。關鍵是他們仍將傳承人類的文化,這才是最重要的物種特性。

    拉姆斯菲爾辯不過她,在她犀利的思想面前,他搜盡枯腸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也許她是對的,也許自己的抵拒只是前朝遺老的慣性。他努力想把這個話題變輕鬆一些,笑著說:覃良笛女士,你遽然提出這麼一個主張,不會逼著我今天就給你做出答覆吧。

    覃良笛笑了:當然,當然。不過我會經常來逼你的,或者你被我說服,或者你說服我。我不想有第三種選擇。五個女人的腹部越來越凸出,發育完全正常,馬上會有20個女嬰加入到這個族群中了。族內的男人們不管是不是血緣上的父親,都顯得十分喜悅,努力為五個女人尋找可口的食物。不過,他們的身體也越來越衰弱了。

    孕婦們都有好胃口,當然包括覃良笛,但她卻悄悄改變了食譜,她現在只吃海產品:海魚或海帶、紫菜、海菠菜等。拉姆斯菲爾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他暗暗佩服(多少也有點畏懼)這個女人堅韌的意志。在孕期的幾個月中,覃良笛更頻繁地同拉姆斯菲爾幽會,鍥而不捨地勸說著,終於讓拉姆斯菲爾從心底裡接受了她的主張。不過他們暫時瞞著大家。

    10個月後,20個女嬰相繼出生,並全部存活,地下室裡一片嬰兒的啼哭。餵養這些嬰兒可是件比推西西弗斯的石頭更難的工作,畢竟女人都只有兩個乳房而不是四個,何況珍妮特還沒有乳汁。也就是說,至少有12個嬰兒沒有奶吃。不過這沒有難倒他們,有20個男人充當了保姆,用史前社會留下的過期奶粉來餵這些饑饞的小傢伙們。所幸她們都發育良好,哭聲少了,那些小面孔上開始漾出微笑,而且開始能認出她們的男媽媽和女媽媽了。這讓所有男人都忘記了自身的病痛。

    在最小的一個女嬰過了周月之後,拉姆斯菲爾召開了全族代表會,134名代表聚在這間地下金庫中。覃良笛向大會提交了她的提案,她和拉姆斯菲爾已經預料到會有強烈的反對,做好了思想準備。但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料到反對的激烈程度。全體代表同聲反對,沒有贊成的,一個也沒有。張根柱直率地說:

    你們是不是瘋了?覃良笛你一定是瘋了!讓我們辛辛苦苦去撫育那樣的小雜種?

    喬塔斯向來是惟艇長馬頭之所瞻,但這回他也成了反對派:拉姆斯菲爾,覃,這是不許可的,上帝不許可的。

    珍妮特抱著一個女嬰,舉到覃良笛面前。她以65歲的年紀生了四個孩子,身體變得很衰弱。她難過地說:覃,不要受撒旦的誘惑。看看這些孩子吧,你提出的主張對得起這些孩子嗎?

    兩人苦口婆心地解釋,覃良笛講到幅射的累積效應,講到現在男人們日益衰弱的身體狀況,講到海洋是地球上唯一保存良好的生態系統。她動情地說:我們孕育了這些後代,可是她們終究要面對幅射啊。那對她們不是太殘忍了嗎?

    但不管怎樣說,所有人堅決反對這個主張。拉姆斯菲爾和覃良笛只好遵從多數人的意見。一切照原樣進行。第一批女嬰出生六個月後,所有的女人又都植入了第二代的受精卵,是覃良笛的助手做的手術。她挑選了一個男助手,耐心傳授了所有的技藝。覃良笛本人也做了植入術,沒人料到她這次是虛晃一槍,沒有真正懷孕。

    不久,拉姆斯菲爾說身體不好,將族長的職務暫時轉移給喬塔斯。這個小小的人類社會仍正常運轉著。但三個月之後,拉姆斯菲爾和覃良笛突然失蹤了。4他們乘一艘機帆船來到遠離大陸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島。船上沒有帶任何與生活有關的物品,因為他們已經下定決心,要像一個海島土人那樣生活。但船上帶了做基因手術所必需的所有設備:柴油發電機組、顯微鏡、腹腔鏡、針狀吸管、顯微注射儀、離心機,還有一些必要的藥品,如絨毛膜促性腺激素、麻醉劑等。最重要的東西是一件冷凍箱,裡面裝著覃良笛悄悄採集的200個健康男人的精子,還有四個女人的卵子。她曾對四個女人(包括她自己)注射了絨毛膜促性腺激素,促使她們超數排卵,這樣,她共採集到了近100個卵子。這些事都是悄悄干的,沒有讓當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總覺得心中愧疚。但這是沒法子的事,只有從權了。要想建立一個海人社會,當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菲爾和覃良笛的後代那樣的話,他們的後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解的是,他們並不是在傷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幫他們繁衍和撫育後代。

    其中四個卵子已經進行人工授精,並做了基因嵌入術嵌入了青蛙形成腳膜的基因。這四顆受情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盡量加強下一代的基因多樣性,只是,他們只能由唯一的子宮來孕育了。

    他們在馬特魯阿環礁上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洞穴,就是那個拉姆斯菲爾在其中生活了15年、又長眠了270年的巖洞。拉姆斯菲爾清楚地記得,就在他們安頓好的第一個晚上,在這個巖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暢淋漓的、近乎瘋狂的作愛。現在他們已經遠離人群,不用考慮種種因素,不用考慮別人的目光。在三年的精神戀愛中,他們的激情和情慾都已經過度飽脹了,今天終於來了一個爆發。在拉姆斯菲爾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個內向的、寡言的中國女人,甚至可能是一個性冷淡者,但這件外殼在這個蠻荒的巖洞裡徹底脫掉了。他們互相箍著對方,狂吻對方的每一寸身體,在地上翻滾騰挪。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他的肩頭,像一個馭手那樣猛烈地顛動著身體,她的眼睛在巖洞的黑暗中閃閃發光後來他們累了,並排躺下。很久之後,拉姆斯菲爾發現覃良笛沒有睡,她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情人的身體,目光卻看著遠處,看著頭頂那個小洞中透進來的月光。拉姆斯菲爾問她在想什麼,她說:在想咱們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聖地亞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倆的親生骨肉,也有非親生骨肉,不過這條界限已經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牽著他們的心。拉姆斯菲爾說:不必擔心,那個小社會已經走上正規,缺了咱們兩個,不會受到什麼影響。覃良笛深深地歎息一聲:

    不,我非常擔心。

    為什麼?

    覃良笛向他講述了一個生物學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說,在21世紀,科學的發展太迅速了,以至於人們的自信心過度膨脹,認為科學技術完全可以戰勝大自然。這是錯誤的,比起浩渺無限的宇宙,人類永遠是個弱者,人們只能想辦法更好地順應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這次天文災變就明白地驗證了人類的脆弱。那個到處充斥幅射的陸上世界已經超越了人類能力的上限,所以,人類的所有努力注定要失敗的。

    你是說,那個人類群體會

    對,在幾代人的時間內,他們就會逐漸衰亡的。

    拉姆斯菲爾覺得,冰冷的寒氣很快浸透了他的血液,他的心向無限深處跌落。他陰鬱地說:你太悲觀了。上帝不會這麼殘忍吧。

    覃良笛不客氣地說:你那個仁慈的上帝已經在一夕之間殺死了60億人,還有無法計數的其它生靈!拉姆斯菲爾,我同樣不希望那種結局,但我們得承認現實啊。如果他們還有希望,我們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呢。

    拉姆斯菲爾歎口氣,不說話了。類似的觀點,覃良笛已經向他吹了一年的風。他總覺得自己的人格被撕裂了,從理智上他無法抵抗覃良笛的力量,從感性上他卻遲遲不願認同覃良笛向他推銷的計劃。他最終屈服於覃良笛的思想(她的思想確實有強大的感召力),跟她一塊來到南太平洋,但他知道,那個撕裂的人格並沒有完全拼復。

    那晚還有一個細節他記得非常清楚。天亮了,明亮的晨光從頭頂的小洞中射進來,兩人起床了,他們剛到這兒,有多少事等著他們干哩。夜裡他們當然是赤身裸體,這會兒拉姆斯菲爾習慣地檢起衣服,開始穿衣,覃良笛忽然拉住他,富有深意地笑著:

    拉姆斯菲爾,不用穿了。

    拉姆斯菲爾愣了一下,不禁啞然失笑。覃良笛說得對,在這個僅有兩人的蠻荒世界,氣候又不需要蔽寒,衣服確實沒有必要了。他說:好的,以後咱們不再穿衣服了。

    但覃良笛下面的話仍然讓他吃了一驚,這些年裡,覃良笛已經多次讓他這樣吃驚。她說:把我們所有的衣服都燒了吧。

    拉姆斯菲爾愣愣地看著她,她笑容溫婉,神色平靜,似乎這只是很隨意的一句話。但拉姆斯菲爾知道並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後邊。她建議不穿衣服不是為了方便,不是權宜之計,而是表達她與那一個世界徹底決裂的決心。他們三年來卓絕的努力是為了恢復舊的人類社會,而現在她改弦易張了,要建立一個全新的海人社會。是啊,如果把生活環境由陸地移到海裡,還需要什麼衣服呢,永遠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爾停頓片刻,沒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見。他也知道可能確實用不上衣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裡,那至少是人類文明的一個象徵。人類從不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於在公眾場合裸體(裸體浴場和集會),這小小的一點變化,都花費了數十萬年、數萬年才實現。衣服上承載著太多的歷史重負,不是一句話就能輕易拋棄的。他笑著說:

    先別燒,疊好存起來。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回聖地亞哥探望咱們的後代,那時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一點也沒有堅持,嫣然一笑說:隨你。她把兩人的衣服細心地疊好,放到他們帶來的簡易櫥櫃中。第三天,拉姆斯菲爾為覃良笛實施了受精卵著床手術。這個手術很簡單,不用實施麻醉,僅用器械把受精卵經陰道送到子宮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射了雌性激素,以使子宮內膜加厚,便於受精卵的著床。這種手術此前拉姆斯菲爾在覃良笛指導下做過多次,已經是駕輕就熟。

    這次仍是四胞胎。連續四胞胎的孕育對母親來說是相當艱苦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讓唯一的女人承受這種苦難。10個月後,兩個男嬰和兩個女嬰順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檢查嬰兒的腳掌和鼻孔,沒錯,腳上有腳蹼,鼻孔處有可以開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與人類嬰兒一樣。覃良笛把四個嬰兒抱在懷裡,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爾當然也很喜悅,但是看著嬰兒醜陋的腳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總是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隱憂?內疚(對純人類的內疚)?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厭惡。不過,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臉上綻著花一樣鮮艷的笑容(那可是人類的笑容,一點都沒走樣),口中是甜美的咿唔聲,拉姆斯菲爾的這些雜念就很快消除了。

    這些孩子生下來就被拋到水裡。覃良笛說,胎兒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們天生會浮水,不過,陸生人(覃良笛創造了陸生人和海人這兩個名詞,並且堅持不斷地使用著)的嬰兒出生後就脫離了水環境,這種本能被遺忘了。現在,我們只要讓這種本能不被中斷,它就會一直保持下去。她說的不錯,這些小崽子很快如魚得水,每日盡在水裡嬉鬧,只有睡覺時才回到陸上。拉姆斯菲爾的游泳技巧是相當高超的,這是他在格魯頓潛艇學校受訓時的必修課。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在長大後才開始學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本能是無法相比的,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小海人在水裡的從容自若,敏捷靈動,讓拉姆斯菲爾十分欽佩。

    自從進入水中生活以後,他們接受的幅射量大幅度減少,拉姆斯菲爾自我感覺身體狀況有所改善,他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這方面同他一樣,但每年四個每年四個的過度生育使她急劇衰老,皮膚鬆弛了,頭髮變白了。海人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最早的孩子們已經長出乳房、陰毛和喉結。兩人欣喜地看著孩子們第二性徵的出現--他們迫切需要下一代接過繁衍種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經太累太累,難以承受了。

    來南太平洋12年後,也就是在生育了44個小海人後,兩人決定,覃良笛從此不再生育。熱帶地區孩子們的發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們很快就能結婚生育。那天,孩子們照例都在洞外的海裡玩耍和捕魚,他們倆在洞內。覃良笛對著平靜的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傷感地說:

    拉姆斯菲爾,我已經老啦,我的容貌簡直可以做你的媽媽了。

    她沒說錯,她的容貌確實已如老嫗。而52歲的拉姆斯菲爾依然十分健壯。拉姆斯菲爾摟緊她,心疼地說:覃良笛,你辛苦了。不過,在我眼裡,你永遠青春美麗,永遠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經恢復了平素的樂觀,開著玩笑:這是個只有一個亞當一個夏娃的世界,所以,我絕不擔心你離開我另覓新歡。

    拉姆斯菲爾也笑了,吻著她眼睛說:對,你是我唯一的夏娃。--那時誰想到,不久兩人就決裂了,誰能想到呢?拉姆斯菲爾兇猛地喘息著,截斷了這些痛苦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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