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王晉康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魔環 文 / 王晉康

    1999年8月20日晚7點。

    今天是8月20日。

    10年來,每到這一天,凌子風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勢頭強勁的回潮。他會陷進那些折磨人的回憶、懺悔和自責中,欲逃不能。吃過晚飯,他開始穿衣,穿衣時始終躲避著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宿習,從未指責過,但也絕不贊成。顯然,一個女人不會喜歡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對方是死者,哪怕僅是在回憶中。

    田田發現爸爸想出門,立即笑嘻嘻地攔在門口。他剛剛在布達佩斯參加了「世界少年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拎回來一塊金牌。這幾天記者們一直堵著門採訪,簡直沒時間同爸媽親熱。他提醒爸爸,你還欠我半個故事呢,就是那個「某人借助時間機器回到古代買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只講了一半。這人真聰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個小時,向同一個人去買「尚未賣出」的同一枚戒指。「爸爸,要是我有了這個時間機器,就把我最愛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只提前半分鐘!」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腦袋,仍然要出門。

    媽媽這時不涼不酸地說:「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飛走啦。」看到丈夫臉上閃過的怒氣,田茹說得更乾脆了,「子風,我不想惹你生氣,過去我從沒有干涉過你。但你不能老是沉溺於過去,你能把這些回憶保持多久?一輩子?讓我一年看一次哭喪臉?咱們得找個一勞水逸的解決辦法。」她拉過田田,「這事以後再說吧。田田,跟媽走,讓媽給你講那個故事。」

    機靈的田田看出了爸媽之間的齷齪,很乖巧地收回了自己的要求:「爸爸,明天再給我講吧,再見!」便跟著媽媽走了。田田就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的驕傲。當他還在母腹中時,他們就施以音樂的胎教,兩歲教識字,三歲教學棋,如今他才7歲,已學完了微積分課程。可以說,夫婦兩人的生活重點是放在田田身上的:「我們這一代已經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養兒子,讓他茁壯成長,應付21世紀高科技社會的挑戰。」

    而且,這個已經名聞遐邇的神童並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語解人,一向是爸媽的心尖寶貝兒。凌子風歉然同兒子告別後,走出房門。

    1999年8月20日,晚10點40分。

    黃鶴酒家的顧客已經開始退潮,凌子風獨佔一張靠窗的桌子,醉眼迷離地看著窗外。河水映著岸上和島上的霓虹燈光,映著天上的星月,對岸的垂柳遮蔽著河灣。10年前,那個叫若男的妙齡女子就是在這兒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該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但那永遠不可能了。

    服務小姐笑瞇瞇地送來一瓶藍帶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凌子風搖搖頭:「不,我沒有要。」

    身後一個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錯了,是我要的酒。」

    小姐連連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張桌上。凌子風扭回頭向鄰桌膘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子,也在悶頭獨酌。他的衣著講究,真絲襯衣,鱷魚皮鞋,手指上有兩個沉甸甸的鑽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種只可意會的「黑色」,使人感到強烈的壓抑。

    那人也在兩道濃眉下打量著凌子風,隨後笑笑,拎著自己的酒瓶過來:「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兩個喝問酒的男人也許有共同的話題。」

    凌子風向他舉舉酒杯,表示認可他的加入。來人為他斟上一杯酒:「說吧,有什麼苦惱,不妨向一個陌生的男人訴一訴,這是宣洩感情的好辦法。」

    凌於風苦笑道:「謝謝你。」陌生人正好說出了他的心聲,他早就想找一個人宣洩自己的苦惱,只沉默片刻便開始訴說,「我聽從你的建議。喏,就在那兒,就在河對岸,10年前,我同戀人柳若男來游泳,臨走,我返回島上去取遺忘的潛水鏡,扭回頭卻發現若男失蹤了!我發瘋地游回來,喊叫,尋找,等到從水中撈出來,她已經沒有救了!」他的眼眶紅了,又狠狠地灌下一杯酒,「一個鮮活水靈的可愛姑娘啊,這麼轉眼間就沒了!我他媽拿什麼潛水鏡!10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受內疚的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來一次……」他的聲音哽住了。為了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淚水,他低下頭悶悶地喝酒。

    陌生人同情地看著他,低聲說:「請不要過於悲傷,也許我可以幫你。」

    凌子風沉溺於悲傷中,很久才明白了對方的話意:「你說什麼?你能幫我什麼?」

    「幫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實際上我一直在尋找合適的人以傳下一件寶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則你一定以為我在醉後胡言。」

    他從腕上褪下一件東西,從桌面上推過來。

    一隻魔環。

    它的大小相當於一隻手鐲,膨大處類似於手錶的表面,色澤白中泛青,隱隱閃著異光。用手摸摸,光滑堅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極輕。表面處刻著一些漢字:時間來去器;同相入;異相入;返回。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初學者的摹寫。此處還有一些極小的奇形怪狀的符號。

    神秘的陌生人說:「知道幾年前陝西某縣一次著名的發掘嗎?在修繕著名的天福寺時,在佛塔下發現了唐朝的地宮,這件手鐲就是在那兒出土的。手鐲盒裡還有一張發黃的絲質短柬,說這件寶物是一件仙人胡為佛的至寶:『仙人凌風於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鐲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脫體飛昇,知過去未來之事。仙師蟬蛻之日傳此寶於余,余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寶,乃藏諸地宮以待有緣。』你可能已經看出來,這是一件時間來去器,很可能來自於外星人——表面上那些奇怪的符號至今無人能破譯,還有人對它的材料做過光譜分析,一發現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從未有過的。」他看見了凌子風的懷疑表情,微微一笑,「這個故事太離奇。我也曾和你一樣懷疑過。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證實的,我們馬上可以進行實驗。」

    凌子風在心裡冷笑,他想此人編了這麼動聽的神話,一定是想把這個「寶物」賣一個大價錢,可惜我不是那麼輕信的人。他說:「當然,我很願意相信。能否告訴我,這個寶物是如何傳到你手的?」

    那人臉上掠過一道陰雲,苦澀地說:「沒什麼離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間的情形一樣,是一個陌生人的無償饋贈。他說我是第九個持寶者。至於這九個人得到魔環之後的經歷,你就不必問了,其中部有不願告訴他人的隱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凌一風不再迫問,換了一個話題:「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鈕調到你想返問的時間,再按一下『異相入』鈕即可。先生,我建議咱們一塊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來一次現場實驗,如何?」

    兩人從正陽橋上步行過去,20分鐘後到達那個荒涼的河灣。我一定中邪了,凌子風想,我竟然相認這個離奇的神話。個過那個人的言談中再一種特殊的味道,也許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著晦暗和苦澀,他也從未去稍加掩飾,不像足一個騙子的表情。

    清澈的河水撫摸著岸邊的細砂,月光下野草綠得十分柔和,蟲聲暫停片刻又復卿卿。他想到十年前那個夜晚,淚水不由盈眶欲出。

    陌生人同情地看著他,輕聲說:「可以開始了。現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點02分,請問那個姑娘遭遇不幸的時間?」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點20分。」

    「準確嗎?」

    凌子風苦笑道:「我絕不會記錯的。」

    陌生人飛快地調好時間,屏幕上打出「10-15/198922:20」。「喏,就是這樣調整。我冒昧地建議,你第一次返回時,讓我陪你一塊去,我可以幫你熟悉機器的使用方法,應付一些不測事件,好嗎?那麼,我要摁下『異相入』按鈕了。」

    凌子風微嘲地看著陌生人一本正經地點下那個按鈕,好,我在等著你說的神話實現。忽然,他吃驚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陣抖動。

    1989的10月15日,晚上10點20分。

    抖動的景物很快復原,他驚疑地看著陌生人,等著他的下步動作。

    陌生人平靜地說:「已經到了,請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時間。」

    這時凌子風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變了,或者說,景色變得虛浮了。河岸上,樹木和野草都似乎是兩個影像的疊加,暮色已重,河面上映著星月和對岸的燈光。水中沒有人,但岸上放著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長褲,也有女人的艷色衣服。遠處揚起白色的火花,兩個人影從暮色中鑽出來,已經能看見前邊是一位姑娘,穿著米黃色的游泳衣,腋下套著紅色的游泳圈,一位小伙子在後面推著她,一邊用單手划水。人影越來越近,可以看到兩人談笑風生——卻聽不到聲音,就像在看一場無聲電影。

    忽然,凌子風如遭雷擊,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著那兩人——他已經辨認出,那正是25歲的自己和戀人若男。兩人游到淺水處,站定,笑著擁抱接吻。救生圈橫在兩人中間,十分礙事,若男隨手取下來,扔到身後,然後又是一陣熱吻。「那個」凌子風把女的抱起來,放到岸下。兩人交談幾句,他拍拍腦袋,返身向小島游去,一串水花漸漸隱入水中。

    雖然他看到的是另一個凌子風,是25歲的凌子風,但35歲的凌子風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遺忘在島上的潛水鏡,這正是悲劇的開端。他應該趕緊去把那個糊塗蟲拉回來!但他好像在噩夢中被魘住了,恐懼地盯著這一切,卻說不出話。

    他們現在的位置離著男只有10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視而不見,她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哼著歌子,旁若無人地脫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體。在若男去世前,兩人的戀愛、一直保持著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的方式,他從沒有見過著男的裸體,所以這會兒他不由垂下目光。他看見陌生人也從那兒收回日光,憂鬱地望著自己。

    若男忽然看見紅色的游泳圈正向下游漂走,她未加考慮,立即跳下水去追趕。直到這時,凌子風才從夢魘中驚醒,撕心裂肺地叫一聲:「不要下去!」便和衣跳入水中。

    但若男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自顧小心翼翼地追趕救生圈。她忽然腳下一滑,身於傾斜著,眼看就要沒人水中。

    凌子風已經趕到她的身邊,立即撲過去,用力抱著她的身體……若男的軀體像一團光霧,輕飄飄地穿過他的擁抱。他因用力過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濺。

    這兒是一個徊水潭,深度已經沒項。他在水中慌忙爬起來,轉身,看見若男的頭髮和手臂尚在水面上,他急忙撲過去……又是一場空。

    水面上兩隻手臂在拚命擺動,隨之下沉;又掙扎出來,又下沉。凌子風發瘋地嘶聲喊道:

    「若男!若男!」

    可若男的手臂已經消失,只餘下長髮在水面上又飄浮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沉下去。凌於風在這片水域瘋狂地尋找,游過來,竄過去,用手摸,用腳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麼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著,惶然四顧,見最後一串水泡從不遠處冒出來,他再次撲過去,又是一場空。

    他真正瘋狂了,血液上衝,兩眼血紅,太陽穴似乎要炸裂。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戀人在眼前死去,看著她「再一次」死去。他聲音嘶啞地哭喊著,狂亂地尋找著。抬頭看見陌生人仍留在岸邊,憐憫地看著他,他不由暴怒地喊:「你這個混蛋,你這只冷血動物!快下來幫我呀,若男馬上要被淹死了!」

    陌生人跳下水,捉住他的雙手,憐憫地說:「不必尋找了,那是徒勞的。眼前景物中,有很多與我們不同相。不信的話,你看看水面,你仔細看看。」凌子風低頭看看水面,發現真實的水面上似乎漂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河水,陌生人用手從這層水中舀水,但手中卻是空的。

    「看見了嗎?」陌生人說,「眼前的景像是兩異相世界的迭加,我們只能感受到下面的真實河水,上面一層是空的——據此判斷,水面比10年前降低了。你再看岸上的樹,那棵大樹中是否有一棵小樹的幻影?那是這棵樹10年前的影像,你只能看到卻摸不到……喂。那個凌子風已經返回了。」

    果然「那個」凌子風從島上返回,發現了若男的失蹤,他發瘋般游過來,哭喊著尋找,在這個荒涼的河灣裡再次上演了剛才那一幕悲劇。有時,這個瘋狂的男人就在他們的身體裡穿過,但雙方都絲毫沒有感覺。35歲的凌於風現在成了觀眾,絕望地看著舞台上的自己。觀眾的痛苦與角色的痛苦絲絲入扣,他禁不住熱淚雙流。

    20分鐘後,那個凌子風終於從水中撈到了若男的身體,他立即抱著她跌跌撞撞地涉水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開始施行急救。真實的凌於風不由也想撲過去幫助,但陌生人拉住他,搖搖頭說:「沒有用的。」

    那個凌子風哭著,喚著,幾乎完全失音了。他一刻不停地按著若男的胸膛,伏在她口唇上進行人工呼吸。真實的凌子風走過去,也蹲在若男的身體前,他的熱淚穿過兩人的身體,滴濕了若男身下的土地。他更清楚了那個無可逃避的結局。

    遠處有人聽見呼救聲跑了過來,是一個45歲左右的男人。他試試若男的鼻息,趴下聽聽她的心臟,又翻開眼皮看看瞳孔,然後搖搖頭,把近乎癲狂的那個凌子風硬拉到一邊,從地上撿起衣服蓋住若男的裸體……

    凌子風不忍再看下去,他猛然揪住陌生人的胸口,憤恨地說:「你為什麼要帶我回到這兒?既然我對眼前這一切完全無能為力,你帶我回來幹什麼?」

    陌生人溫和地說:「先生,請冷靜,請冷靜一點兒。」他掰開凌子風的手,遲疑了一下,「這並不是魔環的全部魔力,你也可以進入10年前的同相世界,雖然……」

    凌子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我也能和他們同相?能把若男從水中救出來?」

    陌生人肯定地說:「能,只要剛才你按動的是另外那個『同相入』按鈕,你就能進入10年前的相。你會和25歲的凌子風合而為一,但仍保持著35歲的記憶。因此,你肯定來得及把若男救出來……」

    凌子風喜極而涕:「真的嗎?真的能救活她?」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咱們還等什麼?快帶我進入吧,我會永生永世感激你!」

    河灘上又來了幾個人,他們無聲地安慰著那個凌子風,有人找來一副擔架,他們抬上若男的遺體走了。那個凌子風淚流滿面,失神地跟在後邊。陌生人說:「你不要著急,咱們先返回吧。」他按下返回鍵。

    1999年8月20日11點01分。

    眼前的眾人立即消失。景物依舊,但不再有虛浮感,就像攝影鏡頭突然調準了焦距。

    「在實施『同相入』之前,我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完,否則對你是不公平的。」陌生人繼續說,「要知道,對於一般人,對於正常的人生,無論是幸福還是不幸,屬於他只有一次——在它們來臨前,你盡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也能夠影響你自己的人生進程。但一旦成為既成事實,它就是宿命的,不可選擇的。用量子力學的術語,就是『你所處的環境已發生了不可逆的坍縮』。不過,一旦你持有魔環,有了對『過去』重新選擇的機會,一旦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臨的』不幸,那就會造成新的錯失和迷亂,很可能你並不能得到幸福,甚至陷入新的痛苦。」他停頓了一下,「我並不是一個哲人,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環之後的人生總結。據我所知,已經有幸持有魔環的其他8個人,他們的經歷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在按下『同相入』按鈕之前。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

    凌子風堅決地說:「我毋須考慮,只要能救著男的生命,即使墮入十八層地獄也無怨無悔!」

    陌生人苦笑著搖搖頭:「好吧。其實,我知道勸不轉你的,就像上一個傳寶者勸不轉我一樣,你也只有經歷了一次『坍縮』之後才能覺悟。在你實施『同相入』時,我就不能陪伴你了,何時你有疑難,只需按下返回鍵即可。我一定仍在這河邊等你——因為返回的時間不會計入現在的真實時間,所以,即使你在『過去』倘佯十年二十年,等你一按返回鍵,你仍會準確地在此時此地出現。先生,在使用方法上還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了。」

    「還有一點,當你決定放棄這只魔環的所有權時,必須為它找一個新的持有者,就像我找到你一樣。這是那封短柬上的要求。」

    「好,我一定做到。」

    陌生人把魔環的返回時間調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點23分,遞給凌子風說:「戴上它,你可以按下『同相入』鈕了。」

    凌子風戴上魔環,雖然他對自己的決定毫不猶豫,但陌生人的話使他兔不了心中忐忑,便說:「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凌子風,凌雲的凌,兒子的於,風雨的風,住在本市臥龍路。如果我回不來,煩請你通知我的妻子。」說罷,淒然一笑。

    陌生人搖搖頭說:「不,你一定能回來的,這只魔環絕對可靠,我所說的『痛苦經歷』不包括這方面的內容。你記住現在時間: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2分,我會在此時此地等你。」

    凌子風留戀地望望四周,然後決然按下「同相入」按鈕。

    1989年10月15日,晚10點23分。

    他看見那個凌子風與若男擁抱接吻。眼前景象搖蕩一會兒,復歸平靜。那個凌子風已經消失——實際上是他消失了,他已與25歲的凌子風合而為一,但仍保持著35歲的記憶。

    現在,若男的身體在他的擁抱中已經有了重量,他能感覺到她光滑的脊背,飽滿的胸脯;他聽到她怦怦的心跳。周圍的景物清晰實在,不再像上次返回時那樣虛浮和重疊。若男推開他,羞澀地說:「我要換衣服了,不許看。」

    他笑道:「我決不偷看。唷,潛水鏡忘到島上了,我這就去取。在回來前你一定能換好衣服的。」

    他轉身跳入水中,向島上游去,轉眼間游過了50多米。忽然35歲的意識浮出腦海:你不能去,你怎麼這樣糊塗?你這一去就會鑄成終生大錯!他渾身一激凌,猝然回頭,看見若男在水中追趕那只游泳圈。他失聲驚呼:「若男,快回來!」

    若男側過頭看看他,未及答話,忽然腳下一滑,陷到深水中,凌子風立即用盡全身力氣飛速游回,兩臂像風車一樣搶動,打得水花四濺。他的心被恐懼撕咬著,擔心自己改變不了「己經發生」的事,擔心這幕悲劇仍像上次那樣從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觀眾如何摧心碎膽……但這次他不再是那個毫無參與機會的觀眾了。等他趕到,若男仍在水中掙扎,他急忙架住若男的胳臂,把她送上岸。

    若男臉色蒼白,目光中透著驚懼,凌子風一下子摟住她放聲大哭:「若男,我總算把你救活了啊,謝天謝地!」

    他的熱淚像開閘的河水。洶湧地往外淌,澆在若男赤裸的雙肩上。若男忽然悟到自己還是裸體,她臉龐發燒,忙推開戀人,羞澀地命令:「快扭過臉,我還沒穿衣服呢。」

    等她匆匆套上了恤衫和裙子,凌子風仍低著頭蹲在地上,肩膀猛烈抽動,熱淚洶湧奔流。若男很為他的這份真情感動,她屈腿偎在他身邊,摟著他的雙肩,溫柔地為他擦去淚水,低聲勸道:「值得這樣麼?好像我真的被淹死了!其實,你不來,我也能掙扎上來的!」

    凌子風抓住她的雙手,硬嚥著說:「我總算把你救出來了,10年來這件事一直沒日沒夜地折磨著我,現在我總算補救過來了!」

    若男驚訝地看著他,用手在他面前揮動,看他是不是在白日作夢。她嗔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呀,莫非你神經錯亂了?」

    凌於風仍在一個勁兒啜泣。沒有回答。他怎麼回答?說站在若男面前的是從10年後返回的另一個凌子風?訴說自己10年來的自責和內疚?訴說自己剛才還絕望地又一次目睹了她的死亡?

    大概若男也覺察到,這個男人的痛苦十分沉重,十分陰暗,這條粗大的痛苦之籐是從那人的心靈深處爬出來的,緊緊地箍著他,使他無處逃避。這都是因為那場僅僅3分鐘的虛驚。若男又一次被感動了,她乖巧地偎在戀人懷裡,柔聲說:「不要難過了,我不是好好的嘛。穿上衣服吧,時候不早了。」

    凌子風轉過身,默默穿上衣服,這具25歲的軀體稍微瘦削一點兒,不過肌肉較10年後強健。他把救生圈放了氣,放在肩上,低聲說:「走吧。」

    若男沒有動,她在月色中定定地看著戀人,忽然大笑著縱體入懷:「子風,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多麼看重我。」她笑著宣佈,「對你的考查期已經結束,我決定了,我要嫁給你!」

    她看到凌子風忽然又熱淚滾滾,神情十分慘淡,便奇怪地問;「怎麼了?你今天怎麼變成眼淚包了?」

    凌子風擦乾淚水,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個愛哭的娘們。」

    若男,請原諒,我們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塗改了「一句」,彌補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但我不可能塗改整篇文章,那邊的田茹和小田田已經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了。凌子風強抑悲酸,笑著,閒聊著,把著男送回家門日。

    若男和他吻別後,仍戀戀不捨地望著他。今大的小小災禍讓她窺見戀人的熾熱情意,窺見戀人對她的珍視,她一定要與凌於風白頭偕老。她忽然面孔紅紅地邀請:「今晚願意留在我這兒嗎?我有鑰匙,爸媽不會知道的。」

    凌子風有點手足無措,若男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樣,燙得他低頭躲避。他遲疑地說:「若男,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也似的轉身走了。若男盯著他的背影,雖然捨不得,但更多的是感動。他真是一個又至情又至誠的君子,和他在一起,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等若男開門進去,躲在陰影裡的凌子風立即按下了返回鍵。

    1989年8月20日晚11點02分。

    空間一陣抖動,他現身在陌生人面前,手錶指著11點02分,仍是他離去的時間。陌生人探詢地問:「你的那位戀人救出來了?」

    凌子風點點頭,臉上卻了無喜色。停了很久他才說:「我救了她,又必須和她分手。我不能拋棄『真實世界』中的妻兒。」

    陌生人沒有說話,非常理解非常同情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陌生人說:「那麼,如果你願意留下魔環,我就要告辭了。請記住我對你的要求。

    凌子風急急地說:「請稍等……真實生活中我是在若男去世5年後結婚的,我想再到那個時刻看看,我仍然有點放心不下,好嗎?」

    陌生人仍同情地說:「好吧,我可以再陪你一會兒。請你調整時間吧。

    1993年12月8日,晚12點,同相入。

    鬧新房的人總算走了,子風關上房門,把田茹攬入懷中。燭光映紅了她的面龐,她幸福地微笑著,子風也是滿腔喜悅。

    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他和若男分手後,那長久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在5年後總算基本治癒了,可以和田茹共結連理了。

    他知道若男至今仍是獨身——當然是為了他,這使他十分內疚。但他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在人生大文章中的「原文」中,他是和田茹綁在一起的,懷中這個嬌小的女人會疼他愛他,為他生一個非常聰明的兒子,也會為他對若男的思念吃一點乾醋……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

    田茹已經疲憊不堪了,但被喜悅之火燃燒著,仍然不思入睡。他偎在子風懷裡,不時抬起頭吻吻他:「子風,你睡著了嗎?」

    「嗯,睡著了。」

    田茹撲哧一笑:「睡著了,是不是在說夢話?」

    「嗯,是在說夢話。」

    田茹兩眼發亮地看著天花板,很久又冒出一句:「子風,你會愛我一輩子嗎?」

    「當然。」

    「可是我總怕你會半路上拋下我,還有咱們的兒女。」

    「是兒子。」

    「兒子?你就這樣肯定?」

    「當然肯定。田茹,別說傻話了,咱們一定會白頭到老的。睡吧。」

    田茹真的入睡了,凌子風卻難以入眠。他選擇這個時間返回,並不是為了證實自己同田茹的婚姻——那是無須懷疑的——而是想知道著男的命運。他等四茹睡熟,輕輕下床,想去客廳打電話。就在這時,電話了零零地響起來,在靜夜裡顯得十分響亮。他急忙拿起話筒,輕聲說:「喂,哪一位?」

    對方平靜地說:「是我,柳若男。沒打擾你們的休息吧,我只想祝福一聲,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凌子風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田茹睡意濃濃地睜開眼,立即以女人的敏感猜到了對方是誰。她從丈夫手裡接過電話,問:「是若男姐姐嗎?」

    「是我,田茹妹妹,祝你們幸福。」

    田茹真摯地說:「若男姐姐,我知道你與於風的那段感情,希望這不要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明天請你來家玩,好嗎?」

    「謝謝,我明天要出遠門,等回來再說吧。再見!」

    對方掛了電話,田茹仍握著話筒發愣。若男的聲音太平靜了,是那種超越生死的平靜。一分鐘後,田茹忽然震驚地喊道:「於風,若男姐怕是要尋短見!」

    幾乎同時,凌子風也憑直覺猜到了這一點。田茹急急地說:「子風,我們打電話再探探她的口氣,行不行?她的號碼呢?」

    凌子風在急切中竟然記不起來了,自從兩年前和田茹結識,他便有意無意把那個電話號碼放在腦後——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忘記!他苦笑著,從西服口袋裡掏出記事簿,查出那個極為熟悉的號碼。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撥著號,沒人按。5分鐘後,凌子風下了決心:「看來,我不得不去一趟了。茹,請原諒,新婚之夜,我還要……」

    田茹打斷他的話:「不說這些了,我和你一塊去!」

    已經是凌晨一點,他們在街回的寒風中等了10分鐘,急得直跺腳,才看到一輛出租車從街角拐過來,兩人立即跳到路中間攔車:「師傅,去育水河邊!」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他懷疑地看看兩人,委婉地說:「出租車夜間不出城,請原諒。」

    凌子風一把拽住司機的胳膊,央求道:「求你去一趟,我們是去救人,有一個女人要在那兒自殺!」

    田茹也眼淚汪汪地求告:「司機大叔,求你啦!」

    司機看兩人不像是壞人,一咬牙說:「好吧,上車!」

    夏利車飛快地開到育水河邊,在正陽橋上過河,停在那個荒涼的河灣。接電話後,凌於風憑本能立即猜到,若男若是尋短見,一定會來這個地方。但河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河水靜靜地流淌,閃爍著星月之光,狗尾草在秋風中搖擺著,蟲聲暫停片刻後,又復卿卿如織。司機不願在這兒多停,催促道:「沒事吧。沒事就走。」

    兩人仍不死心,沿著岸邊苦苦尋覓著蛛絲馬跡。田茹眼尖,忽然喊道:「子風,衣服!你看那是一堆衣服!」

    岸邊果然有一堆衣服,凌子風一眼就看出,這正是那晚若男穿的。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那兒,下面是蛋青色的風衣,然後是裙子和T恤,最上面是玫瑰紅的內衣和紅色的游泳衣。這些整整齊齊的衣服無言地訴說著若男的決心,她跳入河水時一定是心如死灰。凌子風欲哭無淚,目光發狂地盯著已經復歸平靜的可水。

    好心的司機十分著急,可惜他不會水,便著急地催促凌了風:「還等什麼?你也不會水嗎?車上有繩子,我拉著你下去!」

    凌子風苦澀地搖搖頭.他知道已經晚了,即使跳下去撈出若男,肯定已是面色青紫的屍體。他會哭著施行急救,卻不可能有回天之力。5年前的那個場景浮現在眼前,與真實交義攪和,幾乎分不清哪是彼哪足此,哪是真哪是幻。在這一瞬間,凌子風果斷地作出決定,他把田茹緊緊接到懷中,像大哥哥似的吻吻她的額頭,深情地說:「田茹,再見!」

    他抬起手臂按下返回鈕。在片刻的虛空搖曳中,還聽見田茹在尖聲叫喊:「子風!你到哪兒去了!子風!」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2分。

    晚風習習,河灘上綠草如茵。凌子風低頭躲避著陌個人的探詢目光,低語道:「我還要返回到10年前,我要和若男結婚,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為我徇情。」他說得很急,似乎怕自己改變本意,「至於田茹,她和我結婚是在之後,如果我根本不在她的生活裡出現,那她就不會有任何痛苦。我說得對嗎?」

    他哀求地等著陌生人的判決。陌生人遲疑地說:「從理論上說,你說得完全不確。只是……」

    凌於風匆匆打斷了他的話:

    「謝謝你,我要調整時間了。」他低下頭,很快把時間調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時20分,按下了「同相入」鈕。

    1989年8月20日晚10時20分。

    若男感動地說:「今天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是這樣重。」她笑著宣佈,「考驗期到今天結束,我己經決定了,我要嫁給你!」

    凌子風默默地為她披上風衣,沒有說話。若男不解地望著他,佯怒道:「怎麼啦?聽到我的決定,你好像一點也不高興。」

    凌子風把她摟到懷裡:「哪能不高興呢,我當然高興。」

    我真的高興,從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樣生活。我不會為「另一篇」文章中某個女人的命運而自責,我不再能預知兒子的性別,也會像別人那樣揣測、期盼,在產房外焦急地等待結果……他再次說:「我真的很高興。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和和美美過一輩子,等咱們滿頭白髮,你會癟著沒牙的嘴巴說:老頭子呀,這輩子你娶了我,後悔不後悔?」

    若男立即壓著嗓子,學著凌子風的粗嗓音說:「老婆子呀,你哪,嫁給我後悔不後悔?」

    兩人都笑了,但若男的笑聲是透明的,純真的,凌子風的笑聲卻是透著苦澀。

    20分鐘後,凌子風把若男送到她的家門口,說:「再見,我要走了。出租車還在街口等著哩。」

    若男戀戀不捨地抱著他,忽然面孔紅紅地邀請:「要不,你今晚留下來,我有鑰匙,爸媽不會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沒關係,我對他們說,我明天就嫁給你!」

    凌於風很感動,他回頭打發走了出租車,然後跟在若男後邊,輕輕打開門鎖,躡手躡腳地進屋。聽見若男媽問一聲:「男男回來了?廚房裡有飯菜。」

    若男急忙說:「媽,我不餓,我困了,這就去睡覺。」

    關了臥室門,兩人立即無聲地笑著,擁作一團。他們和衣躺在床上,絮絮地低聲說著古老的情話。慢慢地,若男的聲音變得滯澀,浸透了睡意,終於歪著頭睡著了。凌於風卻全無睡意,他從若男頸下輕輕抽出胳膊,極輕地下床,赤腳走到窗前,遙望著深邃的蒼穹。當他以35歲的意識去重複25歲的生活時,他不由想到,也許上帝是最痛苦的,他知道過去未來,那麼,對一樁樁無法避免的慘禍或者不幸,他一定懷著雙倍的痛苦,因為在不幸到來之前他已經在「等待」……凌子風又想到那個叫田茹的女人。如果他自此「目不旁騖」地走完「這一種」人生歷程,因而她也不會對「失去」凌子風有任何感受。但是,凌子風仍然無法剷除一個頑固的念頭:他想看看田茹的生活,看看她是否對這一切茫無所知,看看她是否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若男睡得很甜,很安心,她一定以為自己仍躺在戀人的懷抱中。在這種情形下為另一個女人擔心,簡直是對若男的背叛。但他還是橫下心,把時間調到5年之後,即1993年12月8日晚9點,那是在「另一種」人生中他和田茹結婚的日子,然後按下「同相入」鈕。

    並沒有通常那種虛空搖曳。若男仍在床上酣睡,偶爾吃語一聲。凌子風疑惑地看看表盤,上面打著一行奇怪的符號。忽然符號轉成英文,未等他識讀,符號又轉換為中文,字寫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幼兒的塗鴉:「調定時間無效,請檢查輸入指令。」

    他想了想,改按了「異相入」鈕。片刻之後,表盤上又打出:「調定時間無效,只餘一次校核機會。」

    他不敢再胡來,想了想,決定先返回原出發點。他戀戀不捨地看著若男——當然,他很快就會返回這兒,他一定會返回這兒。但是,大地無情,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意外?誰知道他與若男這一別是否將成永訣?他猶豫再三,才按下返回鈕。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3分。

    陌生人看到他從虛空中現身,這次他的神色較平靜,沒有那些內疚、絕望和痛苦。陌生人放下心來,問道:「請問,你這次……」

    凌子風匆匆打斷了他的問話,難為情地說:「請原諒我的糾纏不休,我只是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看看田茹是否過得幸福。我只需看一眼就放心了。不會陷進去的。但剛才打算進入1993年時,機器一直顯示『調定時間無效』,我只好返回來請教你。」

    陌生人耐心地說:「怪我沒有講清楚。這個時間來去器只能回到『過去』,再返回到『現在』,而不能直接進入『未來』。所以,如果你是在1999年得到它,你就只能在1999年之前漫遊。1993年當然是『過去』,但對1989年它又是『未來』,所以不能從1989年直接進人1993年,必須先返回到真實時間再進入它。現在你就可以去那兒了,不過,你走前我想先和你告辭,你已不需要我了,我該走了。」

    「好吧,謝謝你,再見——可是你怎麼同我辭別?你說過,不管我在『過去』呆了多久,等我返回時,仍是離開時的此時此刻。也就是說,你仍在我的面前。」

    陌生人說:「對,所以請你等一下,等我離開這兒以後你再按那個按鈕。」

    凌於風本來就不願放陌生人離開,他把這人當成他回到真實世界的保障。他立即笑著說:「既然這樣,請你再陪我一會兒吧,反正這又不會浪費你的時間,行不行?也許我再次返回時還要請教一兩個問題呢。」

    陌生人猶豫著,他急欲離開這只魔環,它給持有者留下的可不是什麼甜蜜的回憶。但他無法擺脫凌子風的糾纏,因為不管怎樣,凌子風總能及時地趕上他。他勉強地說;「好吧,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凌子風眉開眼笑地說:「謝謝,衷心感謝。現在我要返回了,可是,如果我想看到田茹同『別人』結婚,我該返回到哪一天呢?我不知道這個時間。」

    「你可以用*號代替具體年份,再加一個註解:田茹結婚的時刻,機器會自動搜索的。」

    凌子風得理不讓人地喊道:「你看,你為什麼不早把所有的秘訣都告訴我呢。下次我返回時,你一定要傾囊相授,以後我就不會麻煩你了。」

    他按照陌生人的指點調整好時間,按下「同相入」。這次進入花費的時間稍長,魔環內吱吱地響了一會兒,然後空間一陣抖動。

    1992年9月6日上午11點。

    小點點在水面上踢著腳丫大聲嚷:「我不嘛,我不嘛,我還要玩水,要玩到天黑!」

    若男穿著天藍色的游泳衣,托著小點點在戲水。她不解地說:「幹嗎急著要走?剛剛玩了一會兒,點點還沒有過癮呢。你不是答應她玩一天嗎?」

    凌子風焦急地說:「我剛記起,田茹要在今天中午舉行婚禮,我們不能不去的。」

    「田茹是誰?」

    「到現在為止,她對你我來說還是陌生人,不過,今後她會成為咱家一個很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若男咕噥著說:「神氣得你,好像是個預言家似的。你那時說我要生個小子,咋會生了個女兒?」

    不過,她說是說,實際還是很信服的。不知道凌子風從哪兒學得這些神神道道的本事,結婚近4年來,他確實做過一些很準的預言,比如91年的伊科之戰,92年美國十大暢銷影片,等等。

    現在她相信丈夫說的並非虛假,於是她勸小點點:「點點,聽爸爸的話,你不是愛看花娘娘結婚的嗎?那兒有好多好多客人,汽車上都紮著綵球,新娘穿著漂亮的婚紗……」

    小點點果然中計了:「好吧,咱們走吧,看完結婚就再回來玩水,好嗎?」

    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金鴛鴦首飾店,他知道這兒有田茹最喜歡的那種珍珠項鏈。項鏈潔白晶瑩,在天鵝絨的首飾盒中閃閃發光,標價是1200元。若男吃驚地說:「1200元?子風,咱們也隨份子送個200元的紅包就行了,哪有人生面不熟的,一下子送這麼重的禮?」

    凌子風說:「聽我的,回去後再跟你解釋。買吧。」

    若男不情願地掏出了長城卡。

    等他們趕到,新郎正抱著新娘進門。田茹一襲潔白的婚紗,嬌慵地挽住丈夫的脖頸。

    他們擠進去,耐心地等儀式進行完,來到新郎新娘身旁,凌子風微笑著說:「恭喜你們。我們知道得太晚,這就急忙趕來了。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點點,把禮物送給叔叔和嬸嬸。」

    小點點在媽媽懷中高高舉起首飾盒,口齒清楚地說:「祝新郎新娘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這當然是媽媽教的話,來賓們都高興地鼓掌,田茹和新郎陳習安迷惑地看看對方——他們都以為來客是對方的朋友——接過了禮物。

    凌子風對新娘輕聲說:「請打開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這個式樣。」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開盒子,立即一聲低呼。盒內是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鏈,展開看,正是她最喜歡的樣式。她酡顏暈紅,衷心地說:「謝謝,這個禮物太貴重了!」

    凌子風揮揮手:「不必客氣,只要你喜歡,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來田茹對他沒一點印象,這串項鏈也沒勾起她的任何回憶——要知道這正是田茹和他結婚時戴的那種式樣!不過這並不奇怪,他和田茹的婚姻是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此時此地的「這個」田茹當然不可能有什麼記憶。

    新娘的大哥趕忙為新客人安排了座位,喜宴開始了。席上,大哥把凌子風當成了重點對象,頻頻勸酒。若男竭力抵擋,說:「大哥,他真的不能喝酒,兩杯灌下去就要胡說八道了!」

    新娘的大哥不依不饒地又敬了一杯:「不行,今天非要一醉方休!我不認識你們,但我知道你們一定是習安和小茹的好朋友,今天不喝足,就是不給大哥面子!」

    凌子風這會兒心境異常輕鬆,笑道:「若男你別擋,今天我高興,要陪大哥喝個痛快!」

    若男惱火地瞪他一眼,不好再勸。幾巡過後,凌子風的腦袋已經脹大,舌頭也開始發直。若男十分著急,卻勸止不住。更要命的是,新郎新娘也敬到這一桌上了。新郎滿滿倒了6杯酒,讓新娘雙手舉過來,懇切地說:「請大哥和大嫂滿飲這6杯。抱歉得很,我倆都眼拙,到現在還沒有想起大哥大嫂的名字。」

    新娘沒說話,水汪汪的眼睛緊盯著他。凌子風想,她確實想不起我了,一剎那間微覺傖然,但這點思緒一閃即過。不要再牽掛這個世界的悲歡了,應該高興的。他與若男,田茹和這位陳習安,一定都會有一個幸福的一生。他接過兩杯酒一飲而盡,大笑道:「你們本來不認得我,咱們之間的緣分是在前生結下的,說來話長,閒暇時再說吧!」

    新婚夫婦困惑地笑著,這位仁兄一定是喝醉了,在說瘋話。凌於風又接過兩杯:「內人不會喝酒,我代勞了吧,祝二位幸福美滿,早生貴子!」

    6杯喝完,若男扯扯田茹的衣袖,偷偷示意實在不能再灌他了。兩個新人不再勉強,轉向別的桌子上敬酒。

    小點點格格笑著,點著爸爸的鼻子:「爸爸喝醉了,爸爸是個大酒鬼!」

    凌子風威脅地說:「不許胡說!誰說我醉了?」

    若男調侃地說:「爸爸沒醉。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盡說廢話,點點,你看爸爸,一定能把嘴巴閉上!」

    凌子風倔強地說:「我當然能閉上。」他閉緊嘴巴不再說話。

    我沒有醉,我只是高興。我們三個人都有了圓滿的結局。田茹會心安理得地和「新」丈夫生活,為他生兒育女,白頭到老……不對,這裡有一點點不對,是什麼呢?……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新人們敬完一圈,說:「失陪,各位請吃好。」便要轉到另一桌去,經過凌子風的身邊時,他忽然抓住田茹的手,急急問:「田田呢?」

    新娘吃驚地瞪圓眼睛:「什麼田田?」

    若果知道丈夫醉了,怕他作出什麼失禮的舉動,忙來拉他,但凌子風的手掌像鐵箍一樣箍住田茹的胳膊,惱火地說:「當然是咱們的兒子田田,那個最聰明最逗人愛的小神童,你怎麼能忘了呢?」

    滿座皆驚。新娘面色蒼白,強忍住眼淚,她不知道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麼專程來攪渾她的喜宴。新郎和若男都雙目冒火,他們對凌子風的醉話有幾分相信,因為那件1200元的貴重禮物本來就惹人生疑。幾個鄰座的小伙子已經逼過來,摩拳擦掌,要教訓這個厚顏無恥的流氓。新郎倒還冷靜,不願在吉日良辰把事鬧大,便抑住怒氣,攔住那幾個小伙子:「他是喝醉了,滿嘴胡說。大林,你們幾個把他架出去。」

    凌於風看到滿座的敵意,他揮揮手,不耐地解釋:「你們誤會了,新郎你別多心。我沒喝醉,也沒認錯人,就是這個田茹,一點兒也不錯。不過生田田的事發生在另一個平行宇宙內,此時此地的田茹並不知道。」他恍然大悟,捶著自己的腦袋,「是我糊塗了,既然這樣,我問她有什麼用?我得去那個平行宇宙裡去找田茹。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開始急急地調定魔環時間,一座迷惑不解,不知道他是真瘋還是假醉。若男強忍住淚水,真想抱上點點一走了之。但她看見幾個壯小伙子正向丈夫逼近,怕他吃虧,不敢離開。凌於風對這一切充耳不聞,自顧按下魔環的「返回」鈕,他在這個世界裡最後聽到的是點點的哭聲:「爸爸!爸爸!你到哪兒去了?」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4分。

    醉醺醺的凌子風忽然現身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很奇怪,兩人從黃鶴酒家步行過來時,凌子風並沒有多少醉意。那麼,他的醉意是從「過去」帶來的?從理論上說這完全不可能,因為一個時間旅行者在返回現在的時候,應該完全恢復出發前的形態。

    但眼前這個人卻分明滿身醉意,他口齒不清急急忙忙地說道:「我要找田田,我的兒子田田。先生,怎樣才能找到我的兒子田田?」

    陌生人苦笑著端詳他,似乎不相信他是如此弱智。他說:「我想凌先生在返回過去之前,對此該有一點最起碼的瞭解吧。你已經按自己的意願和若男結了婚,和她有一個可愛的小點點。田茹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自然不可能有什麼田田。」

    凌子風急急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田田是個不多見的神童啊,他很可能成為愛因斯坦那樣的科學家,在人類歷史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怎麼能讓他悄無聲息地消失呢?」

    陌生人斷然說:「很遺憾,這件事情無可挽回,當你決定救下苦男並和她結婚後,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風的神情近於癲狂,喃喃地說:「那麼是我殺了他!」

    陌生人已經不耐煩了:「怎麼能這樣說呢?從概率上講,你和無數女人都有結合併生兒育女的機會。但這無數個可能的組合中只有一個會成為既定事實。當你的生活發生這麼一次『坍縮』後,也就斬斷了其他嬰兒出生之路。你能說這無數未能出生的嬰兒都是你殺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田田畢竟已經出生井活到7歲了呀!」

    陌生人冷冷地說:「很抱歉,我不能幫你什麼忙,我勸你不要有太多的慾望,下決心挑選一種生活,心無旁騖地過下去吧。另外,請你記住,不想再擁有它時,要為它找一個新的主人。凌先生,我要同你說再見了。」

    凌子風彷徨無路。他很想按陌生人所說,挑選僅僅一種生活。但挑選哪一種?幾種生活已經揉來揉去,弄得皮破肉爛,失去了新鮮感。更要命的是,不論挑選哪一種生活,他都不可能「心無旁騖」,他都要操心另一種生活中親人的命運,牽腸掛肚,摧心裂肝,一直到他瘋狂。

    他如果挑選第一種生活,就要認可若男的死亡;

    他如果挑選第二種生活,就要扼殺田田的生命。

    十年前,若男的不幸使他痛苦難抑,但畢竟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意外。而現在,若男或者田田是否死去卻是取決於他的決定,他該如何選擇?

    陌生人看見了他的絕望和無奈,作為一個過來人,他當然能深深理解,但他愛莫能助。他歎口氣,又說了一遍;「凌先生,再見。」便轉身走開——

    走了十幾步後,他才聽到凌子風的回答,像是答話,又像是自:「再見。我要把這個不祥的東西送回原地,不讓它再害人。」

    陌生人立即領悟到這句話的含義,他要把魔環送回唐朝並把它留在那兒,那他自己也不可能返回了,他是以這種自我犧牲來求得解脫。陌生人覺得內疚,畢竟是他造成了這種局面。他想盡力勸勸凌子風,但擔回頭,那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只有空氣還在微微振蕩……

    凌子風己經走了。

    陌生人默默地等了一會兒。如果凌子風是在一時衝動下作出這個決定,也許他隨後會後悔,會使用魔環返回這裡,但10秒後他仍沒有返回。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陌生人忽然想到了大福寺地宮中那封短柬,直到這時。他才恍然悟到短柬的含義。

    「仙人凌風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鐲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能脫體飛昇,知過去未來之事。」

    當時他就納悶,為什麼凌風於修行的時間有零有整,是如此準確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現在他明白了,仙人並不是什麼凌風子,而是凌子風;他於1999年得到魔環,在絕望中回到唐朝並死在那裡。臨死前他肯定對某人(很可能是位僧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歷,留下了魔環。而那位對高科技一竅不通的唐朝和尚把這些話半生不熟地吞下去,寫出那封短柬,與魔環一起葬在無福寺地宮。

    然後。魔環在20世紀八十年代彼發現,幾經輾轉,來到凌子風手裡。這是一個閉口的時間循環,週而復始,沒有開頭和結尾。至於外星人的這件寶物是何時添加在這個循環中,恐怕只能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遠處出現了汽車燈光,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開過來,停在河邊。一高一低兩個人影從車上下來,然後出租車轉過燈光,把大燈對準岸邊,那兩個人影在光柱中蹣跚地走過來,邊走邊喊:

    「子風!你在哪兒?」

    「爸爸,你在哪兒?」

    聽得出一個是女人,一個是小孩。小孩的聲音很尖,無法辨出是男孩還是女孩。陌生人知道這是凌子風的家人來尋找他,但究竟是若男和點點,還是田茹和田田?他不得而知。

    他知道自己留在這兒將會很尷尬,凌於風的妻子肯定不會相信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唐朝,說不定,她會把這個可疑的陌生人當成殺人兇手。陌生人苦笑一聲,悄悄離開岸邊,走了很遠,還聽見兩人焦急絕望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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