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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科學狂人之死 文 / 王晉康

    在慶祝我獲得2100年龔古爾文學獎的酒會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大學時代的戀人。

    祝賀的人流退潮後,露出了一塊粗獷的礁石。他仍是那樣不修邊幅,一頭亂髮桀驁不馴,端著高腳酒杯倚在櫃檯上,漠然地看著眾人。與我的目光交遇時,他咧嘴一笑,朝我舉一舉酒杯。

    一舜時萬千思緒湧上心頭……我走過去低聲說道:「是你。」

    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微笑道:「謝謝你能來。」

    十年未見。他的前額已刻上皺紋,頭髮也開始過早地謝頂,不過目光之聰睿深沉絲毫未減當年。

    「我早料到這一天了。你有足夠的才華,又有足夠的虛榮心,逃不脫世俗虛名的誘惑。」

    這就是他的見面辭,我冷冷地說:

    「謝謝。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好的賀詞。」

    他渾似未聞,心不在焉地掃視著眾人,酒會的客人俱是社會名流、各界精英,他們正冷淡地注視著這位顯然不屬於他們圈內的陌生人。他則斜著眼睛,報以居高臨下的冷笑。

    良久他才回頭,淡然笑道:

    「我其實是在嘲笑我自己,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兒?並不單是為了你的勞什子文學獎。十年來我嘔心瀝血,總算搞出一樣小東西。這就迫不及待,想在舊情人面前炫耀一番。」

    我渙然一驚,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的才華他的狂傲了。十年來他離群獨居,默默無聞。他說的小東西,一定是足以改變世界的偉大發明;

    我瞪著他,他笑著,平靜而懶散。這正是他的習慣,在每個重大發現之前,他都會目光迷亂,如癡如狂,靈魂遊蕩在軀體之外,直到取得大突破才復歸平靜,我略為沉吟,問道:

    「那東酉在哪兒?」

    「在我山中寓所裡,三小時的飛機路程。」

    我斷然以「好,我們現在就去。」

    我向眾人匆匆告罪,隨他走出酒店,把眾人的驚愕不滿拋在身後。

    他叫胡狼,一個怪極了的名字。正像我叫白王雪,絲毫不帶淑女的雅趣。

    在大學我們幾乎成為夫妻,是生物和文學的聯姻。事後回想起來,也許我在學生時代還不能區別崇拜和愛情吧。

    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世紀性的天才,光芒四射,足以使一個自詡為才女的人也仰慕不已。但不幸的是。天才總有一些怪癖,他常常隨口甩出幾句無君無父的怪論,其尖刻令人心悸。

    比如他說:「靚女俊男和膿血枯骨的區別,只是原子堆砌的外部形態不同。」

    以後每當對鏡欣賞自己的如花嬌顏時,我都會想起這句該死的話。他又說:「人類對殘疾人和老人講人道,只是因為有多餘的社會財富可以養活一些廢品,如果萬一人類又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那麼第一批敢把『人道』拋棄的人才能生存。」

    我難以駁倒他。也許他的話代表著殘忍的自然法則,但這種殘忍使我心頭滴血!

    我們最終分手了,也是為了類似的原因。

    好像是一個週末的晚上,我在他的博士宿舍裡,一陣耳鬢廝磨後陷入情熱中,兩人擁抱狂吻、渾身戰慄……忽然他推開我,點上一支煙,冷淡地說:

    「這一大堆可笑的忙亂動作,都是他媽的荷爾蒙在作怪。」

    很久我才摀住心中滴血的傷口。我扣好衣服,理理頭髮,冷冷地說:

    「你的深刻思想,實際上不過是生物肽的電化學反應,與狗見盤子流口水的過程並無本質區別,我想我們可以說再見了。」

    在那之後我就離開了學校,從此沒有再見過他,但我卻難以忘懷。

    我把初戀交給了這麼一個怪才,他的才華象岩漿一樣貯藏著巨大的能量,一旦噴發,極有可能摧毀自己,又摧毀了世界。

    十年來我一直孤身一人,帶著幾許恐懼,默然等待著天邊的驚雷,直到今天。

    他的住室在山中,十分簡樸,似乎不屬於21世紀。屋中冷落蕭條,處處留著單身漢的痕跡。只有兩隻雪白的一模一樣的波斯貓在我們身邊撒歡,為這間僧捨增添了一份生趣。我一左一右抱起小貓逗弄著,不動聲色地問:

    「你是沒結婚,還是妻子不願住這兒受苦?」

    「婚姻是男人的地獄。」他隨口念道,目光犀利地看著我,「我還未下地獄,你還有機會擄獲一個戰利品。」

    我冷冷地反唇相譏:「蒙你的教誨,我已完全擺脫那可惡的荷爾蒙了。我來這兒也不是談論婚嫁。你的機器在哪兒?」

    他領我走進屋後一個巖洞內,洞內光怪陸離,銀光閃爍,像是走進科幻世界。那件「小東西」蹲伏在深處,像一頭天外巨獸,各種氣液電管路和仿生物構件密密麻麻,令人眩暈。只有控制板用十分簡潔,一塊高清晰度大屏幕,一個按鈕,一排紅綠指示燈,控制板旁是一個類似太空艙的密封門。胡狼看著它,目光中又出露狂熱。

    「就是這個小東西,至於它的原理和功能……你知道我不大相信女人的智力,即使是女人中的佼佼者。」他可憎地訕笑著說,「所以我還是從ABC的啟蒙教育開始。」

    他取出一張宜紙J區進電腦的掃瞄器中。

    「這是二百年前齊白石先生的名畫。你暫時不要知道它的內容。我把它掃瞄計算機,投射進方格座標中,再逐行放大。你看。」

    屏幕異常清晰,逐漸閃出一排排方格。直到方格中填有黑色時,胡狼使國面暫停,他遞過來一張桌面大的方格應標紙,一支毛筆,說道:

    「請你照屏幕中方格座標的樣子。把紙上相應的方格塗黑。」

    雖然莫名其妙,我還是照吩咐的做了。這項立作很簡單單,因為屏幕上和紙上的方格都有—一對應的數字。每塗完一行,胡狼就把紙捲起,不讓我得窺全貌。

    塗完後他問我:「你知過你畫的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胡狼說:「這一點很重要,請你記住。你摹畫了一件東西,但並不知畫的是什麼。」

    隨即他把我的作品掃瞄進電腦,又縮小為明信片大小,在屏幕上顯示出來。我驚愕地看到,我描出了一隻生動的蝦子,蝦須靈動,蝦趣盎然,似乎可看到蝦須攪起的漣漪。

    他笑過:「一幅傑作,絲毫不亞於白石老人。」他抽出齊白石的原作給我,二者確實毫無差別。「但是,齊先生是藝術創造,你的畫只是簡單的複製。」

    他兩眼炯炯發光,停頓了片刻。

    「下面的過程我想你的智力已經能夠理解了,人們可以用一維的掃瞄複製二維的畫面,自然可以用二維掃瞄複製三維的物體。假如更進一步能做到以下兩點:

    1、有一個精確到粒子級的掃瞄器,可以精確探知某物體是由哪些原子及其它微粒堆砌而成;

    2、一個使用毫微技術的裝置,可以按用前者的指令準確地逐個原子地複製原件。

    那麼我們就可以複製任何物體,任何植物、動物——包括人。」

    他有意靜默片刻,不無得意地觀察我的表情。我確實被驚呆了,對這個駭人的發明,心中本能地震盪著一種深沉的恐懼。

    胡狼笑道:「很簡單,是嗎?其實任何法則和原理都是簡單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工匠,摸索出一套高效的工藝而已。這套工藝的關鍵是多切面同步堆砌毫微技術。要知道,從二十世紀末,毫微技術就已經起步,那時的科學家們已能製造諸如可在血管裡行走的機器人之類——當然比起我的機器來,那些成績不值一哂。毫微技術發展到2100年,巳有了長足的進展,在我手裡又跨了一大步,超前時代至少一二百年,它的水平已足以勝任這項工作了。」

    我從震驚中復甦,問道:

    「它也能複製生物?」

    胡狼大笑道:「難道你沒看到兩隻小貓嗎?麗絲,過來!」

    兩隻波斯貓應聲跑來,跳上跳下地撒歡,的確,它們長得一進一樣!

    我迷茫地重複發問:「你能複製人?」

    胡狼很為我的低能搖頭:「自然能。只須走進機器的密封門,半小時後就會走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人。」

    「你能複製他的思想?你已經瞭解了智力活動的全部奧秘?」

    胡狼訕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智力並未低估,我不是已經明白告訴你了嗎,我並不需要知道我在畫什麼,只需保證我的複製不失真。要知道,任何思維活動都有相應的物質變化。二十世紀的科學家就已知過,把識路蜜蜂的身體磨碎,注入不識路蜜蜂的身體中,後者也能識路了。這表明,記憶在蜜蜂的神經系統中有相應的特質體現。這是十分奧妙的東西,也可能人類十萬年後才能掌握。幸好,我不需要瞭解詳細過程。我只需要們確地複製,僅此而已。一旦複製完成,複製人自然而然就具有原件在那一瞬間的全部思想和知識。」

    這些劈頭蓋腦而來的新概念使我頭暈目眩。胡狼盡可能耐心地講下去:

    「還有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你知道人類已經用基因工程複製了不少生物,至於複製人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這是一種生物方法,自然便捷得多容易得多。而我用的可以說是機械方法,自然要笨拙得多。但前者只能重複一個生命過程,比如說它複製的愛因斯坦也得重複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由於後天的差異,等愛因斯坦第二成人時,他已與愛因斯坦第一大相逕庭了,而我卻能複製一個完全不失真的成熟的天才。如果世上有一千個愛因斯坦或胡狼,世界該是什麼景象!」

    他的表憎狂熱,而我則恐懼地注視著機器的入日,似乎是在看天外怪獸的血口利齒,我悲愴地問:

    「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在毀滅人類,你把神聖的人變成了一個個工件,你會完全毀掉人類的倫理道德,毀掉初戀的神秘、對死亡的恐懼,毀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他不耐煩地說:「文人的多愁善感。即使沒有我,遲早也會有人把這個玩藝搞出來,是多不過推遲一二百年。如果它會毀滅人類,那只能由此推斷出一點:人類在發展過程中本來就會走向死亡。」

    我駁不倒他,我在他犀利的思想面前無能為力。我痛恨地說:

    「你是否考慮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假如一個傻女人始終擺脫不了荷爾蒙的控制,十年來仍在癡戀一個瘋子。可是突然間她面前冒出來一千個胡狼,她該怎麼辦?」

    胡狼稍一愣,隨即笑道:「很好解決吧,再複製九百九十九個白王雪就行了,連她們的愛情也會複製得一模一樣。」

    我絕望地歎息一聲,知道這個瘋子已不可理喻,我掉頭出洞,逕直走向我的直升飛機。

    回到京城,我就緊急約見總統,我不能讓這個科學狂人毀滅人類,毀滅造物主億萬年的傑作。

    我毫不懷疑我能說服總統採取緊急行動,總統已執政八年,精明幹練,深負眾望,巳經有報紙把他稱為「百年一遇的天才」。我想他不會喜歡這麼難得的天才在三十分鐘內孵出一群吧。

    總統在書房裡會見我,他微笑著寒暄:

    「記得哪位哲人說過,美貌和天才不能並存。著到你,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荒謬。」

    我疲倦地說:「關於我的美貌等閒暇時再談吧,現在我要談一件關於人類生死的大事。」

    我簡捷地敘述了事情經過。雖然這不啻是天方夜譚,總統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危險。他喚來國務秘書吩咐道:

    「立即通知議院成員進行非常表決,增加一項法律條文:任何複製人的活動均犯重罪,對犯罪者不得不恢復死刑。」

    我低聲請求:「請給我一天時間好嗎?我想盡力說服他。」

    總統同情地看著我:「好吧,反正法律生效也要一天之後。」』

    「這一天內對不要打擾他,好嗎?」

    總統爽快地答應:「好吧。一天內不採取任何行動,但一天後你必須離開那兒。」

    等我匆匆趕回那裡,已經人去室空了。桌上留了一封信:

    白小姐;

    我知道你回去要幹什麼,沒人比我又瞭解你那可笑的歷史使命感。新增的那項法律條文已被我截獲。我不會去和法律硬碰,但任何人也不能使我服輸。

    請轉告總統閣下,即使我要複製天才,他也是排在500名之後,大可不必著急。

    順便說一聲,我似乎還愛著你。那可惡而頑固的荷爾蒙!

    胡狼匆草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兩隻雪白的波斯貓撲過來,一左一右地舔我的手,喵喵叫著,用它們一綠一黃的眼睛同情地看著我。

    胡狼就這樣消失了,像滴在火爐上的一滴水。

    總統又約見我,我氣急敗壞地對他大叫大嚷;

    「你為什麼違背諾言?你為什麼在我到達前就派人監視他?要不是你們驚動他,也許他不會逃走的!」

    總統冷冷地說:「這樣一件關於人類命運的大事,你想我會為了一個傻女人的愛情去冒險嗎?」

    我反唇相譏:「你不願冒險,他卻從你們眼皮下溜走了,從十幾台儀器的監視下消失了!」

    總統沉默了,半晌他由衷地承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真是一個鬼才。我們在全世界徹底搜索過,也毫無線索。你大概是他同人類社會的唯一紐帶了,我想他很可能與你恢復聯繫。為了人類歷史,我懇求您及時通知我。」

    我喃喃地說:「通知你們逮捕他,絞死他?」

    總統的目光毫不退縮,答道「是。」

    我以手扶額,半晌才疲倦地答應:「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責任。」

    兩年過去了,胡狼仍是盲如黃鶴。

    兩隻波斯貓已經長大,每日繞膝撒歡。它們仍極為相像,但我已能分辨「麗絲A」和「麗絲B」了,我想是兩年的後天環境使它們產生了差異。

    夜深人靜,我會撫摸著自己仍然光滑如緞的皮膚和依然緊挺的乳胸,癡癡地冥思。那個男人現在在哪兒?他會不會走到與人類為敵的地步?

    在我心目中,他幾乎巳是個瘋子,但奇怪的是,這個瘋子仍有強大的磁力,使我一直不能忘懷。直到某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聽到電話中熟悉的聲音,我立即屏住氣息。是他!他的語調仍然懶散、冷嘲,但卻帶著男性的磁力。

    「白小姐,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教你畫蝦趣圖的人。這會兒我在……」

    這當口兒,我完全忘掉了對總統的承諾,急急打斷他:

    「不要說出你的地址,有監聽!」

    對方竟哈哈大笑:「多謝自小姐的關心。不過我說過我不會便同法律作對,我不用怕任何人。請你來吧,我還要讓你看一樣新玩意兒,絲毫不違犯法律的玩藝兒。」

    他詳細地講述了地址,我沒有耽擱一秒鐘,立即跨進我的專機。

    胡狼手執一束潔白的素馨花在門口迎候,竟然頗有紳士風度。我接過花束,心裡有甜絲絲的感覺。

    走進屋,我一眼看見了他身後的機器,與原來那件一模一樣,紅綠燈狡黠地眨著眼睛。我的喜悅立即被憤恨取代,這個偏執狂,難道他真要毀掉自己毀掉世界才甘心嗎?

    胡狼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說過我不會服輸的。」他不無得意地炫耀,「我也說過我不會違犯法律。請看這台新玩藝吧、」

    他領著我介紹:「這個機器幾乎同原來完全相同,只是多了個出口,喏,就在隔壁。當然,出口也可放在萬里之外,甚至太空。任何一件物體,包括人,只要進入入口,經過幾分鐘的掃瞄後,原件就會氣化消失。在出口處,在同一時刻、會推出一個完全雷同的複製品來。」他笑道;「你看,這不是人體複製機,而是特質傳真機,它對開發太空有著無比的重要性。我想為了這項發明,總統一定會賞我一枚一噸重的勳章。」

    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但旋即擔心地問:

    「可靠嗎?是否萬無一失?」

    胡狼微微一笑,似乎不屑置辨。「當場試驗。」他說,然後打開人口坦然走進去,回頭交待道,「十分鐘後到出口等我。」便輕輕拉上門。

    一道密封門把我們隔絕成兩個世界,我急忙跑到隔壁,那兒是一道同樣的密封門。我看著屏幕旁的紅綠燈閃爍不停,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這十分鐘對我真是世上最漫長的苦刑。他會不會在傳真過程中消失,一去不回?會不會在傳真過程中失真,變成四個腦袋八隻蹄子的怪物?……紅綠燈的閃爍逐漸減慢,變得井然有序。終於全部熄滅,密封門緩緩打開,那個熟悉的胡狼從門裡笑著走出來。

    我撲過去,倒在他懷裡啜泣,他用手輕輕捋著我的柔髮。我抬起淚眼看,他臉上(難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頭輕輕送我一吻。我渾身發軟,閉上了眼睛。

    忽然身後有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從隔壁走過來一個人。

    又一個胡狼!

    我目瞪口呆。從這一剎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懼吞沒,我也預見到胡狼和我的悲劇。

    第一個胡狼(稱他為胡狼B吧)對我笑道:「忘了告訴你,人口裡有一個極秘密的按鈕,只要啟動它,原件就不再氣化掉,這是為保存特別珍貴的真跡時才用的。我之錯就錯在像其他庸人一樣未能免俗,對自己的肉體過份鍾愛——畢竟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傳真過來時,原件也沒捨得毀掉。」

    第二個胡狼(胡狼A)也笑過。「他說得對。我在被傳過去時,捨不得毀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鈕,其實當時設計這項功能,恐怕在下意識中就有這個打算,只是沒有明朗化罷了。」

    二人並肩而立,一模一樣,連額邊的皺紋、衣裳的擺角、頭髮的長短都完全相同,他們的臉上也都掛著同樣玩世不恭的、沒心沒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著他倆,想痛罵,喉嚨卻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應,外面忽然傳來麥克鳳的呼喊:

    「白小姐,我們已包圍了這個房間,請勸說胡狼先生趕快投降,否則我們馬上開始攻擊!」

    竟然是總統的聲音!我發瘋般跑出來,嘶聲喊道:

    「總統閣下,請給我30分鐘!我一定能勸他投降!」

    總統沉默片刻,冷淡地說:「好吧,只給你30分鐘。請你勸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經用最先進的儀器和武器把這兒完全封閉。30分鐘後,請你離開房間,我不願因殺死一個女人而懊悔。」

    兩個胡狼仍是平靜而略帶嘲諷地看著我,倒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氣概。看著他們,我忽然淚如泉湧!

    「胡狼。你不是說你不會違犯法律嗎?現在你已是罪犯了,你複製了自己,等著你的是絞刑架。你,或者說你們想怎麼辦呢?」

    兩個胡狼苦笑一聲,不無懊悔地說:」只怪我(我)沒有在月球和火星上預設一個逃逸備用出口,否則任何儀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急急說道:

    「有辦法了,你們兩人中間一個是罪犯,一個是受害者。我要做你們的律師,無論如何也要救出一個。」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鈕,把原件保存下來。」

    胡狼B說道:「我是罪犯,按照傳真前的約定,從出口裡出來的才是胡狼。我又在入口處保存了原件,自然是我犯罪。」

    我被當頭一棍擊暈了。他們的話不錯,恐怕大法官也難以判定誰是罪犯,誰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決辦法是:統統絞死。

    我淚眼四顧,絕望中一把撕開上衣,露出肩頭。我用力過猛,連乳胸也露出來,我切齒道:

    「看看吧,這皮膚依然光滑細膩,乳房依然堅挺,我永遠不想知道它的組成是什麼元素,什麼DNA結構,什麼荷爾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願去活,去愛。我渴望一個男人的愛撫,渴望生它一打嬌憨的小寶寶,吊在奶頭上吮吸。可這一切都被你破壞了!你的科學狂想毀滅了一切美好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下,傷心欲絕。「好吧,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

    兩個胡狼忽然都向我走過來,他們甚至想伸出手撫摸我裸露的肩頭。但兩人又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大概他們還不想當著外人(?)幹那些「可笑的忙亂動作」。

    胡狼A遲疑地說:「其實辦法不是沒有。」

    胡狼B幾乎同時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抬起淚眼看著他們,並不抱什麼希望。

    胡狼A笑道:「辦法很簡單,十分鐘就能實現。」

    胡狼B也笑道:「只需對機器做一個小改動,十分鐘就夠了。」

    我急急地問,「是什麼辦法?」」

    胡狼A和胡狼B已開始動手,邊干邊說:

    「只需對程序稍加調整,入口處就能對兩個人同步掃瞄,兩個相同的人。掃瞄過後,在出口處依然傳真出一個人,相當於我們合而為一了。」

    我跳起來,急急地問:

    「辦法可靠嗎?如果你們不完全相同呢?」

    兩個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的技術。在剛才,傳真剛剛完成的瞬間。兩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最多不過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動態變化,這些細微差別機器會自動處理的。」

    調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二人同時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們一定是想捧著一束鮮花走出出口,可惜只有一束。

    兩人也同時想到了辦法,他們先把花束送進入口,啟動傳真機。幾分鐘後,他們又從出口捧回一束複製的花。

    看他們竟有閒心幹這些不急之務,我都急死了,迭聲催他們趕快進去。二人笑著與我告別,我堅決地說:

    「進去後先把那個秘密按鈕拆除。我可不想見到三個胡狼。」

    兩個胡狼笑道:「已經拆除了。不過你得答應出口來的那個手捧鮮花胡狼的求婚——看來我(我)到底擺脫不了可惡的荷爾蒙。」他們自嘲地說。

    我含淚笑了:「我答應,即使結婚對於女人來說也是地獄。」

    密封門無聲無息地關閉,把兩人隔絕在門內。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戀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懼。

    但願我的真情能感化這個危險的科學狂人。

    我沉浸在冥思中,但下意識中忽然感到紅綠燈的閃爍帶著幾絲詭秘和陰險。我定睛看去,紅綠燈越閃越快,漸趨瘋狂。忽然一道閃電擊中我的意識,我大叫一聲,發瘋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

    密封門內空空蕩蕩,一股氣流撲面而來,似乎帶著那個男人的熟悉的氣息。

    我已被恐懼摧垮了。我發瘋般跑回出口,拉開密封門,門內同樣空空蕩蕩。只有一束素馨花擺在地板上。

    然後是一聲巨響,機器內白光一閃,我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已是三天之後了,我躺在病床上,桌上擺著總統送的一束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劇的原因。但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想到?

    傳真機沒有問題,合而為一的傳真功能也沒有問題——兩束花被合為一束傳送過來就是明證。

    傳真失敗的原因,是兩個胡狼巳經不是一個人了。

    從他們說過的幾句話我已經推斷出他們的人格已經異化。

    胡狼B說。「我被傳真過來……」他是把出口出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胡狼A說「我被傳真過去……」他是把人口處保存下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

    他們的人格既然異化;自然要在物質形態上有所體現,儘管我不知道現在物質結構上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傳真機的電腦無法把這樣深刻的差異合而為一,於是引發了機器的自我毀滅。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連同他的發明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他被科學泯滅了人性,死得原也不虧,但為什麼偏偏在他剛被愛情和人性喚醒時,才發生這樣的悲劇呢。

    我被內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強迫他拆除那個秘密按鈕,入口處的兩個原件還能保存下來——但那究竟是福是禍,又有誰能說清呢。

    胡狼的遺體已蕩然無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家裡。

    每到清明,我把一束新鮮的素馨花擺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後銘文是我撰寫的:

    「超越時代的天才可能是悲劇的導演和主角。

    但願胡狼和他的發明在人類足夠成熟時再得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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