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義犬 文 / 王晉康
卓麗麗把飛碟停在宇航局的大門口。她動作輕靈地跳出飛碟,掠掠鬢髮,把手指放在監視口輕聲說:
「請驗查——薩博大叔。」
她知道毋須報名字,電腦對她的指紋、瞳紋和聲紋作出綜合檢查後就會確定她是誰,知道該不該放她進去。兩秒種後大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說:
「請進,卓麗麗小姐,局長在會議室等你。」稍停頓後又說,「麗麗,你長成漂亮的大姑娘啦。」
麗麗嫣然一笑:「謝謝薩博大叔。」孩提時代她就經常隨父親來這裡玩兒,那時的警衛就是這位Super-I號機器人。進門後,小麗麗常常揚起小手,同「薩博大叔」再見,而這位冷冰冰的大叔在執行公務時也開始加幾句問候。久而久之,每次來訪時,她總能感到薩博大叔的欣喜。爸爸曾納悶地說:
「見鬼,你怎麼能這樣輕易地為Super-I加上感情程序?對於守衛型機器人,本來絕不容許出現感情干擾的。」
不過,她已經七年沒來這兒了,整整七年。
那年她十七歲,在父親的嚴酷命令下同男友卞士其分了手。她同父親大吵一通,隻身一人,跑到兩千公里外的酒泉宇航基地,用繁重的訓練強制自己忘掉痛苦。七年她沒回過家,直到今天早上忽然接到父親的緊急命令。基地指揮在親自轉交命令時,已為她備好最快捷的飛碟「精靈」I號。她駕駛飛碟浮出雲層後才來得及細讀這道命令:
「速來見我,三小時內必須到達。」
這會兒她走進宇航局大門口,心中仍在忐忑。她敢肯定有一件極其嚴重的事在等著她。是什麼呢?絕不會是家事,那不符合父親的性格。那又是什麼呢?
「絕不會是火星人入侵。」她在心中揶揄道,「如果是有關地球命運的大事,不會徵召我,一個宇航訓練尚未畢業的生手。」
父親在局長辦公室裡,背對著大門,深深埋在高背沙發裡,只露出白髮蒼蒼的頭顱。父親老啦,她傷感地想。在這一剎那,曾經有過的怨恨之情嘩然冰釋。她走過去挽住父親的頸項,輕輕吻一下額頭。父親沒有回頭,輕輕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來,一塊兒看正在演示的全息天體圖。
卓麗麗記得很清楚,這種激光全息天體圖研究成功時,她剛十歲。在這之前,在父親的指導下,她早已學會了看老式的平面天體圖,她學會了從這種被嚴重扭曲的圖形中理解星系的實際形狀,天體相互之間的實際距離等。儘管如此,當她第一次看到全息天體圖時仍受到強烈的震撼。原來的天體圖是從「人」的視角看宇宙,難免帶上人的局限,帶上「以我為中心」的人類沙文主義情結。全息天體圖卻是以上帝的視角看字宙,它使十歲的女孩看到了真實的廣袤的宇宙,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博大。
「這種天體圖是三維的,十分逼真和清晰,它可以作整體顯示——即父親常說的「俯察宇宙」。那些巨大的渦狀星系、蟹狀星雲這時只如一個芥子;也可對任一部分逐級放大,定格在比如土星環的某一塊石頭上——當然,前提是對這個星系、星體有了足夠的資料。新的天文學發現可以同步輸入到系統中,像波江座ε星物質環中新形成的一顆行星,太陽系新發現的冥外星,麥哲倫星雲中一個微型黑洞……卓麗麗對這一切的瞭解,幾乎與發現者同步。
現在面前展示的是熟悉的太陽系,5500℃的太陽發射著白光,十大行星攜著67顆衛星安靜地繞太陽轉動,偶爾有一顆彗星拖著長尾逃到展示區域之外。宇航局長調整展示區域,逐級放大,最後把成像定格在太陽系外一個飛速移動的黑色天體上。他示意女兒坐在身邊,卓麗麗迷惑地看看天體又看看父親,她能感受到父親沉重的憂慮。
從幾個行星的大小看,黑色天體大約有月亮的1/4那麼大,形體毫無規則,似乎一直在緩慢地變形。卓麗麗第一眼看到它時,就為它起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混沌。全息天體圖十分清晰,像木星上波濤洶湧的大紅斑,海王星的5道光環都一覽無遺。唯有『混沌」顯示出某種光的朦朧和不穩定,像是一個不確定的固態流體,它的四周籠罩著濃霧和神秘。
卓太白收回目光,轉過頭,憐愛地把女兒攬在懷裡,用手指梳著她的柔髮。他長吁一口氣,說道:
「麗麗,你已經七年沒回家了,你長成大姑娘啦。」
卓麗麗靠在父親肩頭,看著爸爸凸出的鎖骨和滿頭的白髮,她覺得鼻子發酸。
「還生爸爸的氣嗎?」
卓麗麗勉強一笑:「哪裡話,爸爸,我早就不生你的氣了。實際上我與卞士其分手,並不全是你的干涉,是我自己沒有勇氣嫁給一個異類。那時我不該把自己無處發洩的鬱憤遷怒到你身上。」
卓太白的柔情一閃即逝,他的臉色又復冷峻。
「它有多遠?」他問女兒。
「誰?」
「混沌,這個黑色幽靈。」
牟麗麗很奇怪,父親對它的命名與自己不謀而合。她老練地看看天體圖,回答道:
「離地球大約5000個天文單位,馬上就要進入太陽系的引力範圍了。」
卓太白讚許地點點頭;「此刻是4653個天文單位。混沌是以亞光速飛行,目前已超過秒速十萬公里,75天後就要到達地球了。」
他的話音十分沉重。
「我們發現混沌僅十天。」宇航局長陰沉地注視著天體圖,聲音低沉地介紹,「它不發光,也基本不反射光線,是一個隱形的幽靈。我們是從鄰近天體不正常的攝動中發現異常的,用主動式射電望遠鏡整整探測了十天才發現它。那時它正在比鄰星和太陽系之間游離,不遵從任何力學定律,就像一個腳步蹣跚的醉鬼。可是——可能是主動式射電源喚醒了它,它幾乎是立即開始加速,逕直向地球奔來!」
卓麗麗疑惑地問:「外星文明的使者?」
宇航局長苦笑道:
「但願如此吧。毫無疑問,它是高度文明的產物,很多方面超過了我們的想像能力。它僅用幾天時間就加速到亞光速,這簡直不可思議。我們對它的飛行尾跡作了探測,發現了反夸克湮滅的痕跡。」他看看女兒解釋道,「你可能對此不太熟悉,因為它是剛被理論證明的一種新能源,比核能強大千萬倍。進一步探測表明,這個小天體是中空的,是反夸克的一個巨大倉庫。它所儲存的能量足夠飛出本超星系團了!」
卓麗麗盯著那個天體,在各個行星緩慢的運動背景中,混沌的飛速移動十分惹人注目。她疑惑地問:
「是否嘗試過與它聯繫?」
「當然。我們用了所有的方法,但它絲毫沒有反應。它只是一言不發地向地球猛撲過來。」
卓麗麗自語道:「它的目的?」
卓太白緊接著說:「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也可能在遙遠的星系中,地球有一個富裕的遠房親戚。他不聲不響地送來一份聖誕厚禮,足夠地球使用百年的能量,想讓天真的地球孩子得到一個驚喜、不過,」他苦笑道,「這種推測畢竟太近童話。實際上,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我總覺得它像一隻陰冷的尋響水雷,在黑暗中窺視著,一旦發現文明的跡象,就咬著牙關猛撲過來。」
卓麗麗很同情爸爸,她想盡力勸慰他;
「爸爸,不必太擔心,你的看法也純屬臆測。如果它從屬於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就不會幹出這種無理性的暴行。地球文明經歷了多少風雨,已經羽翼豐滿了,不是7000億公里外的一個什麼黑色幽靈就能毀滅的。」
宇航局長忽然發怒了。
「不要說這些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扯淡話!只有科學上的門外漢才會盲目地樂觀。我已經同那些官僚老爺們爭論了三天,不想再同自己的女兒爭論!」他看看女兒,努力壓住火氣說,「人類文明是一直發展的,可是這大趨向是由無數個個體的『偶然』(包括不幸)組成。宇宙文明也會一直發展下去,但它也是由無數星體文明的『偶然』組成。如果6500萬年前那顆隕星沒有落在地球上、恐怕到現在還是恐龍耀武揚威。或者,那顆隕星如果推遲6500萬年再撞擊地球,人類恐怕就會被其它生物或超生物取代。混沌的能量與那顆隕星相比更是不可比擬。即使它在木星外爆炸,地球文明也該壽終正寢了!」
卓麗麗抬頭看看爸爸,發覺爸爸又回到七年前的固執和偏狹。不過,父親的沉重感染了她,她知道父親急電召她回來,絕不是為了對她進行科普宣傳。她挽住父親的胳臂問:
「爸爸,該怎麼辦?」
卓局長深情地看著女兒:「世界政府己同意,迅速派金字塔號星際飛船去迎接它。後天出發。」
「後天?」卓麗麗驚問,她知道,一般來說。星際飛船出發前至少要有一個月的準備。
「對,後夭。你知道,金字塔號是最快的飛船,秒速超過1000公里。如果後天出發,它與混沌相遇的地點大約在冥王星外,距太陽45個天文單位處。如果……那時把它引爆,尚不致毀滅地球。」
卓麗麗抬起頭,她看見父親在躲避自己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已被選中作神風突擊隊員,駕駛這艘飛船踏上不歸路,24歲的生命之花將在冷漠的宇宙空間凋謝。她的內心翻江倒臥……
風暴逐漸平息後,她平靜地說:
「為了爸媽,為了人類,我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只是時間太倉促了。乘員組有幾個人?誰領隊?」
宇航局長低沉地說:
「這是一個猝發性事件,任何人的大腦也難以接受飛行準備所需的大量信息,只好借助於魔鬼了。乘員只有兩個人,你,和一個大腦袋。」他話音中仍帶著明顯的鄙夷和敵意,「卞士其。」
卓麗麗目瞪口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喜馬拉雅山脈的一座無名雪山下。
幾座簡樸的樓房星星點點散落在雪山腳下,樓房下是連成一片的巨大的地宮。這是72個大腦袋離世隱居之地。地宮的外貌雖然簡樸,裡面的設施卻是超現代化的,人類難以望其項背。
一個年輕人正在操縱「透明式」電腦。這種電腦沒有鍵盤,可以把思維波直接輸入。忽然手錶發出短促的嘯音,他的大腦迅即把這種高密度電訊翻譯成普通語言,那是父親的聲音。
「把手頭工作放下,所有資料存檔,速來見我。」
他有點奇怪,父親有什麼要事非要當面對他說?72個大腦袋彼此很少見面,因為通過電腦網,他們的思維可以彼此透明。聽父親的口氣,他將離開這兒一段時間。收拾完畢,他看看桌上那張照片,是他與麗麗的合影。這種普通平面照片早已過時了,不過他一直珍重收藏。他把照片從鏡框中取出來,小心地放入懷裡。
看著麗麗十七歲的天真,他長吁一聲。已經七年沒見過麗麗了,不知她的模樣是否已經改變。他對鏡看看自己,自眉毛以下的容貌同照片沒什麼變化,眉毛上是新加的頭蓋,白色銥合金製造,比常人高出一拳,沒有頭髮,像一個醜陋的光帽殼。是這個東西在他們與人類之間劃了一道鴻溝。他並不後悔,不過想起卓麗麗,仍然覺得心痛。
父親、酒井惠子阿姨和另外幾個人在辦公室等他。他們演示了激光全息天體圖,介紹了混沌的情況。卞天石對兒子說:
「儘管我們小小的大腦袋文明已超越人類幾個世紀,但我們仍無法理解這個混沌狀的天體。毫無疑問,它所屬的文明要比我們高出幾個數量級。我們只知道,如果它一直以目前的方向和速度直撲地球而來,就會引起一場突變,它會毀了地球,甚至太陽系。當然,文明發展史上的『突變』並不僅僅是災難。如果不是6500萬年前的一顆隕星促進了地球生物的變異,可能到現在為止,地球上仍是小腦袋的恐龍在動作遲緩地漫步。」
「小腦袋的恐龍」這幾個字他是以正常人的慢速說的,帶著鄙夷和敵意。他知道「大腦袋」是人類對他們的鄙稱,所以自稱「大腦袋」,本身就是一種冰冷的反抗。
七年前,卞天石和卓太白是一對摯友,也是科學上的好搭檔。在21世紀,宇航學和生物學已成了近親。
卓麗麗和卞士其幾乎是指腹為婚的,十七年青梅竹馬,已經如膠似漆了。兩家父母都欣喜地看著這對金童玉女成長,所以災難來臨時,卓麗麗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
她忘不了那個黑沉沉的夜晚,她遵照父親的急令來到他的辦公室。父親正目光陰沉地注視著全息天體圖,她敏銳地發現,父親剛從狂怒中平靜下來,這是父親制怒的一個訣竅。同浩瀚博大的宇宙相比,個人的喜怒哀樂實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父親陰沉地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知道,100多年前已發明了三維生物元件電腦,但直到一個月前才試驗成功了第一個模擬人腦,是卞天石搞成的。」卓麗麗很奇怪爸爸為什麼不稱「你卞伯伯」。「功能同人腦完全等效。不同的是,人腦內部神經元之間的聯繫是每秒10米的神經脈衝,而模擬人腦中是以光速行進的電磁信號,速度是前者的三千萬倍。第一代模擬人腦的體積大一些,比人腦大1/3。試驗成功後,卞天石便極力鼓吹以它來取代落後的人腦。你知道,爸爸並不是一個老學究,我對任何學科中任何一種離經叛道的創新都是支持的。但大腦的替代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大事,它牽涉到人類的倫理道德及其它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如果科學的發展導致對人自身的否定,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的。不管這種人造的大腦有多少優越性!」
父親的憤怒在逐漸高漲,他努力壓住火氣說:
「何況模擬人腦剛剛誕生,它一定有不可預計的缺點和危險因素。試想,人類用幾百年造出的東西,怎能同大自然45億年錘煉出的人腦相比!經過科學界激烈的內部爭論,已決定以法律形式暫時凍結人腦更換術,何時解凍視情況而定。可是,那個卞天石和71個科學界的敗類,竟然……」父親喘息著才把這句話說完,「竟然搶在法律生效前為自己更換了模擬人腦,作了思維導流術。包括他的兒子!」
那一瞬間,卓麗麗覺得自己乘坐的諾亞方舟爆炸了,她跌進酷寒的外太空,連血液也結了冰。她悲哀無助地看著父親,跌坐在沙發上。
父親鄙夷地說:「這一批手術是法律生效前作的,我們無可奈何。但科學界所有同仁已與這批敗類割席絕交。我把這些情況通知你,希望你同卞士其斷絕來往。」
卓麗麗失神地瞪著父親,很久很久,她突然發作道:
「爸爸,你以為你的頭顱裡裝的什麼,是集成電路的電腦?一道刪除指令就能把所有感情全洗掉?」
卓太白瞪著她,把一張彩照甩在她面前。
「看看吧,看看你是否願意嫁給這個異類。」
卞士其在照片上陰沉地看著她。他頭上新增了一個白生生的新頭蓋,比常人高出一拳,沒有頭髮。這種怪相確實令人作嘔……還有一個念頭在悄悄啃啃著她的自尊:在手術前(那無異是同人類告別的時刻),他竟然沒向我透露一個字!……她終於作出決斷,冷淡地對父親說:
「局長閣下,我完全遵從你的決定,請你放心。」
第二天她就離開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媽媽的淚水也沒能改變她的決絕。
自從人類把這伙兒大腦袋拋棄後,卓麗麗總覺得老一輩科學家的敵意未免太重。他們對大腦袋們目不暇接的發現和發明視而不見,如果不得不利用這些成果,他們也閉口不提發現者的名宇。地球科學委員會王席在一次年度會上講過:
「體育界經過兩百年的奮鬥,才把興奮劑這個魔鬼消滅,現在可以實現人與人的公平競爭了。科學界也決不容許出現興奮劑之類的東西。」
不用明說,任何人都能聽出他的話意。
的確,大腦袋的智力與常人相比太過懸殊了!他們可以在一秒鐘內用高密度電訊輸進一部大英百科全書的信息。他們的腦結構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透明式電腦。或互相作透明式思維交流。如果不作嚴格的限制,那麼以後的科學史上再不會出現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類的敵意中,72個大腦袋沉默著離開了人類世界,在喜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在雪山周圍,人類悄悄建立了幾道嚴密的防線。
當然,對大腦袋的智力來說,這些防線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但人類倒是有恃無恐的,最牢固的防線在於大腦袋社會內部——72個人中只有一個女的,他們一時難以把大腦袋的陣營擴大。即使採用體外授精,單體克隆等方法,也還存在一個根本問題:人造的腦結構尚不能嵌入遺傳密碼。所以,如果不能搶在死亡之前在遺傳工程上取得突破,他們就只有悄悄走向滅亡了。
卓麗麗不滿地看著爸爸,聽到爸爸的決定後,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尖刻的嘲諷:你們怎麼能向素來鄙視的大腦袋們求助?你們的驕傲呢?
不過她隱忍未言。她知道這些話將是致老人於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長艱難地繼續說道:
「與『混沌』相遇時,臨機決斷的時間是以毫秒計的,這種情況只有大腦袋們才能勝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們已同意派卞士其前往。畢竟地球也是他們的居留地,在這點上我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解嘲地說。隨後,他直視著女兒,加重語氣說道:
「不過你務必記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純情少男了。這些年來,在大腦袋圈子裡。對人類的敵意日甚一日。你要多長一隻眼睛。這樣嚴酷的任務本不該派你這樣的生手,你知道為什麼派你去嗎?」
卓麗麗冷冷地搖頭,宇航局長毫不留情地說。
「你不會猜不到的。我們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舊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這項工作。」
卓麗麗憤怒地瞪著父親。這些殘忍的話撕開了她心中的傷疤,又撒上了一把鹽。她冷酷地反問:
「是否需要脫光衣服引誘他?」
宇航局長臉頰的肌肉抖動一下,仍語氣強硬地說:
「必要的話就該去做。」
兩人惡狠狠地對視,喘著粗氣。宇航局長忽然頹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聲音嗜啞地說:
「不要以為爸爸心如鐵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兒送上不歸路,是把女兒擺在一個異類面前作誘餌。可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任何殘酷、任何卑鄙都是偉大的,孩子。」
在這一剎那間,他變得十分蒼老。卓麗麗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輕撫著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緊握住她的手,說道:
「麗麗,抓緊時間回去見見你媽。不能超過30分鐘,你要熟悉的資料太多了。」
同父親告別時,麗麗說:
「我把阿誠也帶上飛船,好嗎?」
阿誠是他們家中的愛犬。卞士其還是家中常客時,阿城剛一歲,獅頭鼻子,一身白色長毛,卞士其十分喜愛它。也許阿誠能喚醒一些舊日的感情?宇航局長點頭應允。
飛船點火升空的場地戒備森嚴,沒有記者,世界政府不願過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兒告別時,宇航局長竭力隱藏自己的悲傷,他表情嚴峻地同女兒擁抱吻別,很快就走了。麗麗媽硬嚥著,拉住女兒不願放手,她的兩眼又紅又腫。卓麗麗笑著,低聲勸慰她,又逗著阿誠同媽媽「拜拜」。前天回家見到阿誠,它僅猶豫了半秒鐘就認出她了,簡直瘋了似地繞著女主人撒歡,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熱情讓麗麗心酸。媽媽傷感地說:
「7年沒回來,它可一直沒忘記你呢。你在傳真電話上一露面它就使勁兒吠。還有一次,它對著門外吠個不停,原來是你托人捎來的的衣物,它已經嗅到你的味兒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麗麗發現了幾個大腦袋。他們冷淡地默然肅立,四個高高的光頭顱排在一排,很像神態怪異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樣頂著光光的腦袋。甚至沒用假髮掩飾一下。卓麗麗記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讀博士時;一頭青絲如瀑布,飄逸柔松,曾使孩提時的自己十分羨慕。她稍微猶豫,走過去親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別。卞天石僅冷淡地點點頭,目光中沒有絲毫暖意,惠子倒是說了一句:
「一路順風。」
卓麗麗取卞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會回來的,那時還要阿姨為我梳頭。」
她笑靨如花,一頭青絲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頰肌肉抖動一下,沒有再說話。
阿誠進艙後,先是悄悄地注視著卞士其,一個勁兒抽鼻子。忽然它認出來了,回憶起來了,便歡天喜地奔過去。圍著卞士其大搖尾巴。這種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蠻動人心。連卞士其冰冷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徽笑,彎下腰摸摸阿誠。
飛船的密封艙門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為他特製的抗荷服,頭部很長,像一個醜陋的白無常。他靜坐在副駕駛座椅上,目光直視,絲毫沒有與麗麗寒暄的打算。
卓麗麗的目光直直地注視著他。小時候兩人頭頂著頭,說過多少小兒女的絮語!現在卞士其身上,還能找到一絲一毫過去的影子嗎?……她調整好情緒,親切地說:
「就要起飛了,超重是10g。你怎麼樣?」
卞士其冷淡地說:「我已經接受了兩小時的速成訓練,按我們的神經反應折算,至少相當於你們三個月的訓練強度,我想沒問題。」
之後他就保持沉默。
發射架緩緩張開,星際飛船怒吼一聲,桔紅色的火焰照徹天地。然後巨大的飛船逐漸升空,在深遂的夜空開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見。
四個大腦袋一言不發,扭轉身魚貫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馬斯先生走過來,同卓太白握手慶賀。卓太白了無喜色,一直緊盯著大腦袋消失的方向。托馬斯輕輕搖頭。
「卓先生,我真不願意見到這些人,看見他們就像見到了響尾蛇。」
卓太白陰鬱地說。
「我經常想到希臘神話中部頭巨狼,萬神之王宙斯也難以匹敵,只好用詭計為它套上一條越掙越緊的繩索。不過一旦繩索斷裂……」
托馬斯苦笑著說:「人類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卻對這頭巨狼束手無策。」
卓太白說:「當然,大腦袋與巨狼不同。」停一會兒他說:「他們的智力超過了宙斯。說不定他們會施展詭計,用那根繩索反過來把宙斯套上。」
飛船已進入太空三天了。現在我們距地球2.5億公里。艙外是絕對黑暗的夜空,那個蔚藍色的月牙,我們的諾亞方舟,我們的力量之源,離我們越突越遠了。
我現在幾乎是痛苦地懷念著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卞士其對超重沒什麼反應,倒是隨後的失重使他大吃苦頭。無食慾、噁心、嘔吐、口渴,體重迅速減輕。這也難怪,他畢竟沒經過系統的太空訓練。這幾天他一直在我的細心照料卞,我就像他的小母親,我偷偷帶上飛船的幾盒青橄欖——那是他小時的愛物——大有用場,幫助他克服了噁心。咀嚼著這些青橄欖時,他死模死樣的臉上開始有了一絲笑容。
看得久了,擁個醜陋的白腦殼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樣未經過失重訓練的阿誠和他倒是難兄難弟,這兩天老是精神萎頓,躺在他的懷裡。我很奇怪,卞士其從我家消失時阿誠才一歲。一歲時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記得日本有一隻義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義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鐵站口迎接主人,無論其他人怎樣干涉勸解也不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臨死時,還掙扎著向那兒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體內究竟有什麼特殊的激素,使它們對人類如此忠誠?
航天綜合症並未影響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時間為飛船主電腦加了一個附屬裝置,即他說的「透明轉換」,轉換後的他就可以用腦維波同電腦自由交流。這使我十分羨慕,雖然主電腦的語言指揮系統已十分完善,但無論怎樣完善,終究是「兩者」之間的交流。對於大腦袋來說(我一直避免使用這三個字),電腦已成為頭腦的外延。
航行頭一天,我詳細地為他介紹了飛船的生活設施。我介紹了負壓洗澡裝置,告誡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為失重狀態下的水珠可能是致命的;告訴他解手時要把座因固定好,不要在女士面前出醜。他默默
聽我介紹完,隨後冷淡地說,這些他已經知道了。主電
腦中有宇航員訓練軟件。瀏覽一遍對他只是一秒鐘的
小勞作。我氣極了,向他喊: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扭過身,好長時間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語,滿
臉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種失意感悄悄叩擊我的心
扉時,我才悟到,我已恢復了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
會像17歲那樣,挨著我的肩頭輕輕撫慰。
天哪,我的舊情這麼快就要死灰復燃麼?
卓麗麗記完日記,旋上鈦合金寫字筆,不易察覺
地苦笑一聲,不,舊情並未復燃。那波感情的漣漪倒是
真的,但把它記入電子日記中卻是另有目的。她想讓
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誘他。
她回到指令艙,忽然驚奇地發現,屏幕上顯示的
飛船軌跡偏離了預定航線。她的心猛一抖顫,回頭瞪著卞士其。那一位正閉著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艙裡自由自在地飄蕩。卓麗麗沉聲問:
「你修改了飛船的航線?」
卞士其睜開眼,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卓麗麗的心臟縮緊了。對卞士其她一直睜著「第三隻眼睛」,小心地不讓卞士其接觸要害部位。但自從飛船主電腦經過透明轉換後,實際上她已經無法控制卞士其了。裝置透明轉換時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們大腦袋僅有腦部的神經活動是以光速進行,其它神經網絡仍同常人一樣,反應速度太慢了,根本無法應付突然事件。所以我們常把大腦與主電腦直接並網。」
宇航局長事先已考慮到這種情況,在主電腦的中樞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碼鎖,密令女兒在緊要關頭使用。只是……天知道這道密碼鎖對大腦袋是否管用。
卓麗麗盡量平靜地說;
「為什麼改變航線?」
卞士其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什麼,順便看看木星的大氣層。」
卓麗麗十分憤怒,她嘎聲問:
「你為什麼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們的時間多麼緊迫?」
卞士其冷嘲地說:
「請卓小姐先檢查一下飛船的新航線吧。」
卓麗麗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電腦屏幕上敲出了飛船幾天的軌跡。她馬上看出修改後的軌道參數更佳,看來是飛船升空前的準備工作太倉促,未能選准最佳軌道。她難為情地笑了,聳聳肩,不再說話。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願同卓麗麗多說話,他已經很不習慣這種慢吞吞的交流方式了。良久,同艙壁的一次輕撞使他睜開眼睛,發現卓麗麗在他的斜上方,正在聚精會神地梳理頭髮。在失重狀態下,她的一頭長髮水草般向四周伸展,並輕輕搖曳著。她聚精會神地同亂髮搏鬥,好不容易才梳攏、紮好,開始用淡色唇膏塗抹嘴唇。
一種久已生疏的東西又悄悄返回他的身體,他同麗麗相處到十八歲,已是情竇初開了,他們之間並沒有過分親呢的舉動,卓卞兩家在男女問題上都是相當保守的。不過,耳鬢廝磨時,麗麗的頭髮常輕掃著他的面頰、耳朵,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又十分鮮活地搔著他的神經。
卓麗麗抬起頭,見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卻冷淡地閉上雙眼。
已經飛出海王星的軌道半徑了,太陽變成一顆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則縮為微帶藍色的小光點。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號只像一隻緩緩爬行的小甲蟲。
卓麗麗抱著阿誠長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混沌變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帶著某種光的流動,似乎沒有確定的形狀,沒有清晰的邊界,仍顯得像一個幽靈,使人但但不安。
幾天來他們已嘗試了所有的聯絡方法,但混沌毫無反應,仍是一言不發地猛撲過來。無論從視覺上還是心理上,卓麗麗已經感受到了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壓力。
直到現在,她對能否完成任務還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按預定計劃,他們首先要盡可能在混沌上降落,這樣才能有足夠的時間去弄清真相,相機處理。但金字塔的速度與混沌相比太過懸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體上安全降落,無異於想用彈弓擊落一顆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將它引爆。
那時他和卞士其都將灰飛煙滅,化為微塵散佈在宇宙中。
卓麗麗悲哀地長歎一聲,她並不是怕死。說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毀滅,一個人還能生存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擔心能否完成人類的重任。臨機決斷的時間是以毫秒計的,只有依賴於卞士其的光速腦袋,別無它法。
她抬頭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艙內飄浮,閉著眼,死模死樣的面孔。幾天來一直對卞士其委曲求全,賠盡笑臉,這時一股惱恨之情突然湧來,她高聲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睜開眼睛,冷淡地注視著她。卓麗麗氣惱地說:
「明天我們很可能就要訣別人世了。你能不能賞光,陪我最後說幾句話?」
卞士其略為猶豫,飄飛到她面前。阿誠廝跟著竄過來,親呢地舔著女主人的手指。卓麗麗見他仍是木無表情,閉口無語,便譏諷地說;
「請問你們的模擬人腦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額葉和下丘腦部分?」
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這兩天他對卓麗麗的禮貌周全頗為不耐煩,他知道這是因為有求於他。這會兒終於看到卓麗麗的率真本性,嘗到了她的辣味兒。他知道前額葉和下丘腦是主司感情活動和性激素分泌的,便笑答:
「沒有淘汰吧。」
「那就謝天謝地了。現在,能否請求先生屈尊把手伸過來?」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攬住姑娘的肩頭。卓麗麗把頭埋在他的臂彎裡,眼淚忽然洶湧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給她。
良久,卓麗麗抬起頭,滿面淚痕,強笑道:
「讓你見笑了,一時的軟弱,你別擔心。」
卞士其憐憫地看著她。在少年時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總是把調皮可愛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這會兒,這種兄長之情又突然復活了。卓麗麗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飛速逼近,她憂心忡忡地說:
「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嗎?」
「盡力而為吧。」
卓麗麗緊握他的手:「拜託你啦,為了我們的父母,為了我們的地球。」
這句話突然激起了卞士其的敵意,一股暴戾之氣潛湧出來,他冷淡地撂了一句:
「是你們的地球。」
卓麗麗渾身一震!冰冷的恐懼感從腳踵慢慢升起。她沒有想到生死之際,卞士其還念念不忘對人類的敵意。在這種心態下,明天他會全力以赴嗎?……她努力調整好情緒,親切地說:
「士其,有句話我早想說了。我覺得,在『大腦袋』和『小腦袋』之間製造敵意是毫無道理的,同屬人類嘛,尤其在年輕人之間更不該如此。我們的父輩年紀都大啦,難免固執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們應該理解他們。人腦的衰老是否可避免的,就拿腦中新陳代謝的廢物——褐色素說吧,嬰兒是沒有褐色素的,但到60歲以上,褐色素竟佔腦細胞1/2以上的空間,它會造成人智力和性格的變異。」她饒有興趣地說,「不過我說的是自然人腦,你們的人工腦中恐怕沒有這樣的廢物積累過程吧。」
她沒料到這些話使卞士其有了明顯的震動,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說:
「你放心吧,我不會疏忽自己的使命。」
兩人互道晚安後入睡。他們都感覺到,在兩人之間突然復活的感情又突然凍住了。
再過十秒鐘就要在混沌上降落了。
金字塔號早已調整好了飛行姿態。現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巨大的天體正飛速逼近。卓麗麗在進行宇航訓練時,已作過多次模擬降落,這種地面晃動著飛速逼近自己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也真正進入了臨戰狀態,他精神亢奮,緊盯著屏幕,用思維波快速下達各種調整指令。與普通的宇航員不同,他兩手空空,不操縱任何鍵盤和手柄,這使卓麗麗多少覺得彆扭。
金字塔號已進入混沌的引力範圍,但混沌的引力相當微弱,與它的巨大形體很不相稱,這使飛船降落更像在無重力環境下的飛船對接。金字塔號怒吼著,耗竭了所有的能量用於最後衝刺,想盡量消除兩者之間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度產生了超過15g的超重值,儘管卓麗麗穿上了抗荷服,並且努力縮緊腹肌,調整呼吸,還是產生了嚴重的黑視現象。她絕望地祈禱著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後她的意識便緩緩墜入黑暗。在意識完全喪失前,她聽到一聲沉重悠長的撞擊。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還未完成。
冥冥中有強大的信念在催她醒來。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卞士其的懷抱裡,光腦殼下一雙眼睛正關切地注視著她。她掙扎著坐起來,未等她問話,卞士其就欣喜地說:
「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飛船靜靜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沒有其它天體上常見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擔憂的降落竟是如此順利,她感激地握著卞士其的手,哺哺地說。
「謝謝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著搖頭。
「我想不是我的功勞,我總覺得混沌是主動者,它迅速調整了飛行姿態迎合著我們,把飛船給『粘』住了」
這句話立即喚醒了卓麗麗的警覺,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說:
「快進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這時,飛船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晃動一下。下面的事態使他們目瞪口呆:混沌天體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濤。遮天蓋地的波濤,緩慢地卻是不可阻擋地壓過來。很快他們發現這不是波濤,是飛船所在處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堅硬表層忽然之間變成柔軟的極富彈性的液體,從四百八方向飛船逼過來。卞士其怒喝道:
「上當了!立即起飛,還來得及飛出去!」
卓麗麗迅速制止了他——
「不要起飛!——這樣不是更好嗎。」她苦澀地說
卞士其低頭默著她,他當然明白卓麗麗的意思。混沌的行為已證明了它的惡意,能在混沌內臟裡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說話,握著卓麗麗的小手,靜觀事態的發展……
最後一塊圓形天穹終於合攏,飛船被絕對的黑暗所吞沒。他們感覺到飛船仍在混沌的肌體裡下陷,從輕微的超重判斷,下落過程還在平穩地加速。
這是一段極其難熬的路程。
他們打開了艙外照明燈光,但燈光不能穿透濃稠的黑暗。飛船所到之處,混沌的肌體迅速洞開,飛船經過後又迅速合攏,沒有絲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懼感緊緊箍著飛船。
卞士其和卓麗麗一聲不吭,只有阿誠忍受不了這無形的重壓,一聲聲悲哀地吠叫著。
熬過了漫長的時間—一其實才十幾分鐘,卓麗麗忽然遲疑地說:
「有光亮?」
飛船周圍似乎出現了微光,他們正穿越的介質似乎正從固態變為液態,又變為氣態。卓麗麗輕聲說:
「把燈光熄滅吧。」
卞士其點點頭,甩思維波下了命令。全船燈光立即熄滅。這一來他們看清了,艙外的確是朦朦朧朧的微光,光度很快變強,周圍的介質越來越稀薄、忽然——就如飛機穿越雲層一樣,飛船彈跳出去,到了一個明亮的極為巨大的空間。
這是混沌的內腔,是一個空無世界,沒有任何實體。沒有光源,只有霧一樣飄浮的光團。光團很不均勻,有著錯綜複雜的明暗和流動,就像海洋裡的冷暖潛流。很久之後,人類對這種光場才有所瞭解。從本質上講,人類(和電腦)的智力運動僅僅是能量的有序流動,腦的物質結構只是約束導引這些流動的管道網絡。但混沌已超越了這個階段,它是利用光作為思維運動的載體,不借助於任何物質約束,就能實現能量的邏輯流動,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認為是它的大腦。
這個空無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懸著一個三維圖像,它的形狀頗像一個縮小的渦狀星系,有兩隻長長的邊界模糊的旋臂。圖像一直在緩慢地旋轉著。
眼前這些奇特景象使他們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穿越飛船,穿越他們的身體、大腦,在他們腦海裡留下了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一種前生學過的久已遺忘的語言在不停地呼喚著。
飛船很快降到渦狀物附近,然後便靜止不動。驚魂甫定,卓麗麗發覺自己正緊緊偎在卞士其懷裡,她沒有去掙脫,心中有甜甜的苦澀。就在這時,一道白光猛然轟擊兩人的大腦,卓麗麗茫然揚起頭,她看見卞士其忽然亢奮起來,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冥冥中的聲音,接著漾出欣然微笑。
卓麗麗迷茫地注視著他,忽然,飛船密封艙的門緩緩打開了,卓麗麗知道這是卞士其用思維波下達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艙外走去,卓麗麗驚慌地喊:
「你沒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頭,不耐煩地解釋道:「混沌已測出了我們的生存環境,並在飛船周圍形成了類似於艙內的小氣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點出來吧。」
卓麗麗將信將疑地走出艙外,的確,艙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氣環境。這裡是零重力區域,兩人都是空飄浮。卞士其告訴她:
「我已經能讀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現在就同它交談。」
連續不斷的白光轟擊卓麗麗的大腦,但她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信息。只有一波白光結束的一瞬間,她能辨出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雜亂圖形,呼嘯著衝過去。卞士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從外形很難看出他在同混沌交談。只有他緊鎖的眉頭,微微晃動的身軀,亢奮的面容,可以看出他在緊張地思維。
卓麗麗心情很複雜,既感欣喜,又有莫名的恐懼。她和卞士其的力量對比本不是一個檔次,現在天平那邊又加上了混沌這個重法碼。如果卞士其懷有貳心的話……像是為她的預感作證,她胸前的一個鈕扣忽然無聲跳抖起來。她的臉色刷地變白。
這是爸爸同她約定的緊急聯絡信號,只有在必須瞞著卞士其時才用。她偷偷看看卞士其,他正在瞑目思維。卓麗麗悄悄飄飛進艙,進入通訊密室,急急打開秘密通訊口。
一定是出現了什麼異常事件,而且一定與卞土其有關。她暗自慶幸,混沌的奇異外殼沒有隔斷地球的電波。
72個大腦袋聚在卞天石屋裡,聚精會神地觀看全息天體圖。
按照預定計劃,卞士其將把引爆拖到混沌到達土星半徑以內時再進行,這樣可以在地球上造成「適度災變」。災變的規模要足以動搖原人類的統治,又不致毀滅地球,只有這樣才能促進地球生命的變異、文明的進化。
絕不能再讓那些智力低下卻又自命不凡的小腦袋統治地球了。他們早該被歷史拋棄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恐怕正是造物主對大腦袋的垂青。
超級電腦逼真地模擬了這個過程。當混沌切入土星軌道之後,混沌猛烈地爆炸了,在這一瞬間,它變成了銀河系中最亮的星星。強烈的白光經過76分鐘到達地球,然後是強烈的粒子風暴。地球電離層被破壞,通訊中斷,臭氧層在幾秒鐘內完全消失。大氣層被吹向地球背面,形成全球範圍的風暴,部分大氣被吹出地球,形成彗星狀的長尾。迎光的東半球幾乎同時起火,海水氣化爆炸。西半球掀起狂暴的海嘯,許多建築物在剎那間夷為平地。
估計只有不足1/10的人可以倖存。
71個人冷靜地觀看演示,只有酒井惠子悄悄走向窗口。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絡青絲,這是她作換腦手術時留下的,一直偷偷保存著。那天去航天港為金字塔號送行,卓麗麗說:
「我會回來的,我還要惠子阿姨為我梳頭。」
她笑靨如花,一頭青絲飄逸柔松。回西藏後,惠子就從保險櫃裡取出自己的長髮,悄悄放在身邊。
71個大腦袋仍在討論災變行動的善後,當然是用思維波快速交談。他們都緊閉著嘴,這使他們的表情顯得冷酷怪異。
酒井惠子癡癡地看著卞天石,卞天右是她的恩師,是她心目中的至聖。在師母去世後,他是她深深愛戀的情人。每次浴前鬆開長髮時,卞天石常誇她:
「你的頭髮真漂亮。」
儘管他們暫未結婚,卞土其和麗麗實際早已承認了這位繼母。麗麗長到17歲還常常偎在惠子阿姨身邊,纏著她梳頭,也常常由衷地讚歎:
「阿姨,你的頭髮真漂亮!」
這些都是前生的回憶了。
作了換腦術之後,她已經學會冷靜地思維。在大腦袋看來,「感情」只是對理性的干擾。是思維流動中一團失控的渦流——女人頭髮的顏色和長短,對於文明的發展有什麼關係?對此津津樂道,實在是令人羞恥的低級趣味。
幾年來,她和卞天石雖然近在咫尺,但對面相聚的時候很少。既然所有的思維交流可以遠距離進行,就不必浪費時間去聚會了。她和卞天石也一直沒成婚。在遺傳工程上未取得突破前,卞天石不願結婚,養育出「小腦袋」的兒女。這回他們作出借混沌實行「適度災變」的決定——是冷靜的決定,不是冷酷。他們是為了文明的進化。幾十億人死於非命,只是這場革命無可避免的副產物。
但是,鬼使神差的,卓麗麗的一頭青絲竟然把她的理性思維攔腰截斷!幾天來,舊日的感情一下子全復甦了。也許女人天生是理性思維的弱者?她忍不住對鏡自照,那醜陋的光腦殼的確慘不忍睹。對於一頭瀑布般青絲的痛苦回憶啃嚙著她的心。夜晚睡在床上,女人的慾望在小腹處勃勃跳動。她渴望能躺在卞天石的臂彎裡,渴望天石用手梳理她的長髮,就像她對卓麗麗那樣。
可是,麗麗馬上要在一聲巨響中化為空無了!還有士其!她最後膘一眼卞天石,果斷地退出房間。
地球政府的絕密通訊線路突然有陌生信號插入。一個光腦殼女人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她急促地敘述了事情的原委。
「……這就是『適度災變』計劃的詳情。我將以個人名義勸說卞士其中斷這次行動,請你們立即通知卓麗麗予以配合。要趕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一個半小時後,卓太白代表世界政府宣佈的命令到達金字塔號飛船:
1.立即處死卞士其。
2.卓麗麗全權處理有關事宜。如果無法建立對混沌的控制,就按原計劃立即啟爆。
卓太白又加了兩句:
考慮到你與卞士其的智力差異,你要立即處死他,不能有絲毫猶豫,否則他會玩弄你於股掌之上。飛船離地球太遠,不可能再同你聯繫了。永別了,我的好女兒!
屏幕上卓太白老淚縱橫。
讀完命令,卓麗麗冷靜地啟動了主電腦的密碼鎖定,從密室裡取出電子噪音槍。那是特意為她研製的,只對大腦袋的腦結構有破壞作用,對於普通人腦則不會造成共振。所以對卓麗麗來說,這是一件十分安全的武器。
痛苦、憤恨熬煎著她。她羞恥地想起,金字塔號在黑暗中下陷時,自己曾緊緊偎依在卞士其懷裡。她自以為自己的柔情已征服了這個異類,可是……那人緊緊擁抱她時,還在想著如何殺死50億地球人!
她鎮定了情緒,提著手槍走出密室。卞士其也進
入了指令艙,正用思維波向飛船下達指令。但主電腦已鎖定,屏幕上不停地閃爍著兩個字:
「密碼?」
阿誠正扒動四肢,從艙外飄進來。卞士其回頭,見卓麗麗在他身後,手裡端著一把奇怪的手槍,槍口對準自己的眉心。卞士其神色自若,靜靜地看著她。
「你在修改飛船程序?」她聲音枯澀地問。
「對。」
「你想實施那個『適度災變』的計劃?」
「不錯。」
兩人沉重地對視。良久,卓麗麗苦澀地說:
「還有什麼話嗎?」
卞士其微微一笑:「沒有。儘管開槍吧。」
卓麗麗狠下心扣動扳機。卞士其搖晃一下,身體頹然傾斜,兩眼怪異地圓睜著。阿誠覺察到了男主人的不幸,焦急地衝上去,狠命撕扯他的衣角,喚他醒來,一邊對女主人起勁地狂吠。
卓麗麗警惕地圍著他轉了一圈,確信他已死亡。她丟下手槍,淚水洶湧,凝成圓圓的淚珠沾附在面頰上。她抱起卞士其的屍體,吻吻他的雙唇。
「我們為什麼非要成為敵人?」她苦楚地自語著,然後沉默下來,像一座冰雕。她的思維已經麻木了,但內心深處有一個時鐘,滴答滴答地催她醒來。良久,她長歎一聲;
「士其,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她想放下卞士其,起身執行啟爆指令。忽然身下一聲長笑!沒等她清醒過來,一雙鐵鉗似的胳臂緊箍住她。卞士其與她對面相視,訕笑地說:
「在混沌的能量場內,任何武器都已失效啦。不過,謝謝你的一槍,也謝謝你的一吻。」
卓麗麗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失敗了,地球人失敗了。50億人死亡的前景馬上就要變成現實,這都是因為她的愚蠢……她忽然狂暴起來,怒罵著、掙扎著,掙不脫時,她像一頭母狼,一口咬住卞士其的肩膀。
卞士其疼得咧著嘴,用乾淨利索的一記勾拳把卓麗麗打昏。
卓麗麗醒來時,發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無形監牢裡,就像包在一團粘稠的透明液體中。她絕望地掙扎著,手足可以挪動,卻衝不破無形牆壁。阿誠撲在這無形的圓筒上,用爪於抓,用牙咬,猜猜地狂吠著。
卞士其正在緊張地破譯那道密碼,看見卓麗麗醒來,他冷冷地撂一句:
「你已經陷進混沌的能量場裡,不要白費力氣了。」
這時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密碼解除,請輸入後續指令。」
卞士其很快解除了飛船啟爆的各種預定程序。從飛行軌跡看,混沌已進入木星軌道半徑之內,並繼續向地球逼近。
卞士其游過來,立在卓麗麗對面,面帶譏笑,左肩上血跡斑斑。卓麗麗仇恨地閉上眼睛。
卞士其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的眼簾燒穿,但卓麗麗一直沒有睜眼。忽然,她神經質地解開長髮,披落胸前、用手指梳理著,漆黑的長髮襯著她的柔荑。她緊閉雙眼,熱切地自語著,像是熱病病人不相連貫的吃語、不過卞士其都聽明白了.
她說:「惠子阿姨,你的頭髮真漂亮!」說話時她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少女時代,連語言也變得清脆宛轉。
她說:「士其你真壞,也學會向姑娘獻慇勤了!——不過我真的像春之女神嗎?」這是追憶17歲的一段緋色青春。也就是災禍到來之前不久,那天麗麗穿著潔白的夏日休閒裝,長髮瀑布般滑過裸露的肩頭,逆光中她臉龐上處女的茸毛又細又密。當時卞士其忍不住讚歎:「你真像一尊春之女神!」
她又細聲細語地問:「士其你想先要個兒子,還是女兒?」卞士其有些愕然。不,他們的愛情尚未發展到這兒就被攔腰切斷了,麗麗是在用想像把它補齊。她臉上洋溢著初為人母的聖潔光輝。
卞士其沉默著,打開與地球的通訊。屏幕上正播發著地球政府對大腦袋基地的軍事包圍,蝗蟲一樣的飛碟載著核彈和電子噪音武器,無數導彈也去掉了彈衣。卞土其知道這些圖像是有意發來的,妄圖對他有所震懾。
他冷笑著關閉了屏幕。
阿誠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態變化,它茫然地吠著,在寂靜的飛船艙裡,吠聲顯得十分清亮。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能量場忽然解除了。阿誠一下子跌入女主人懷裡,大喜若狂,在主人身上蹭來蹭去。卓麗麗睜開眼睛,下士其正在她對面,目光冷靜。她歎口氣,她並不指望自己的愛情呼喚能打動這個冷血的雜種機器人,但她也只有盡力而為。忽然卞士其臉上掠過一道微笑,就像一波陽光掠過草地。他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一聲不響地舉在卓麗麗眼前。
是他們的合影。藍天、白雲、金黃色的海灘,泳裝裹著青春的身體。他們頭頂著頭,笑得那麼暢意。
卓麗麗閉上眼,大滴淚珠從眼角飛出來。
卞士其笑了,伸手拉住麗麗。
「來,麗麗,我教你與混沌對話。」
他不容分說,拉著麗麗飄出艙外。卓麗麗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狐疑地盯著他的後背。
「你已經看到,我與混沌已建立了溝通。這是混沌的功勞,它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思維交流方式。其原理是非常簡單的,它認為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光都是最重要的物理量,因而視覺是所有高等生物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感覺。因此。它們的思維交流方式是建立在視覺基礎上的。」
「順便說一句,」卞士其困惑地說,「混沌似乎沒有語言。我曾盡量向它解釋,但它似乎從來沒有語言的概念,也可能它屬於一種啞文明。現在你看那個圖像。」
儘管有深深的敵意和不信任,卓麗麗還是順從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混沌的中心懸著那個類似渦狀星系的三維圖像,兩隻長長的旋臂正在緩慢旋轉。卞士其加重語氣問。
「你知道這是什麼圖像?——是飛船原來的主人,赫拉易人!」
這個出人意料的宣佈使卓麗麗十分吃驚,她呆望著卞士其,卞士其笑起來:
「沒錯,是赫拉人。儘管他與我們對人的概念太過懸殊,詳細情形你自己慢慢觀看吧。我還是先把思維交流的原理講完。在視覺過程中,外界物體反射的光線經過視覺器官,轉化為電信號,最後成像於大腦。現在,混沌將不停地向我們腦中輸進這個赫拉人的形象,再把我們腦中形成的虛像取出作為參照物。由於異種生命的視覺過程有差異,乍一開始,實像和虛像可能大相逕庭。但混沌會自動地調整輸入參數。直到實像和虛像完全一致。調整完成後,兩種文明的交流模式就已確立,然後,它就能以光速向你輸入有關赫拉人的信息。你聽懂了嗎?」
卓麗麗點點頭。卞士其繼續說道:
「這個方法對你是同樣適用的,在此之前你未能理解,只是因為輸入速度太快。現在我讓它降到每秒米級的速度,也就是你們的神經反應速度。」
一道道白光又開始轟擊她的大腦。白光逐漸拉長拉慢,直到分離成一個個獨立畫面。畫面上的形象奇形怪狀,毫無章法,但這些形象迅速變形,逐漸向渦狀赫拉人的形象趨近,等二者完全重合後便定格不動。隨即卞士其說:
「現在混沌開始為你輸入信息。赫拉人認為。就像物質無限可分一樣,宇宙的層級也是無限的。某一層級的無數小宇宙組成更高層級宇宙的一個單體,依此類推,其極限稱為終級宇宙。幸運的是,赫拉人與我們同屬於一個層級,只是分屬於不同的震盪小宇宙而已,這使我們的交流相對容易一些。」
現在,卓麗麗的腦海裡是廣袤無邊的終極宇宙,鏡頭迅速拉近,指向一個宇宙群。它在不停地鼓蕩著,有的區域膨脹,有的區域收縮,有的地方正在發生大爆炸。卞士其解釋道:
「赫拉人認為,我們這一層級的宇宙是由無數震盪小宇宙組成。宇宙蛋爆炸後飛速膨脹,形成無數天體,億兆年後又塌縮成新的宇宙蛋。現在鏡頭中是赫拉人居住的諾瓦宇宙。」
鏡頭繼續拉近,顯示出一個膨脹著的宇宙,繼續拉近到一個渦狀星系,再是一個恆星系,最後定格在一個行星上。這是一個暗紅色的液體星球,由於高速自轉呈扁橢圓狀。鏡頭迅速跳閃,顯示出液體星球逐漸降溫,變成暗綠色。慢慢地,空無一物的表層液體裡逐漸出現了生命,生命飛速變異、增殖,一直到出現一種渦狀生物,它們迅速佔領了這個液體星球,緩緩擺動著兩隻旋臂在「水」中游動。卞士其解釋道:
「這就是赫拉人。赫拉星在不到一億地球年的時間裡就進化出了這種高等生物。」
接下去赫拉星球迅速變化著,種種光怪陸離的「水」中建築接跨出現,空中和「水」中也有了不少類似飛船船隻的東西。渦狀人的形狀也在不斷變化,最後的畫面上,渦狀人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帶著某種光暈。卞士其困惑地說;
「這些信息的含義我一直沒弄清。在向我傳輸時也反覆出現過這些畫面,似乎是在強調赫拉人已進化到以能量狀態存在?我們先不管它。往下你會看到,諾瓦宇宙的末日快要來臨了,這兒似乎也逃不脫那個普遍的規律:成熟得越早的生命,死亡也越早。」
鏡頭拉遠,鳥瞰著諾瓦宇宙,這個巨大的宇宙正在快速收縮。等鏡頭再推近赫拉星時,這個液體星球已經變形,自轉顯著減慢。渦狀人就像巢穴被毀的蟻群,匆匆忙忙趕造一艘逃生飛船——卓麗麗認出那就是面前的混沌。他們傾全球之力建造了這艘幾乎是能力無限的諾亞方舟,不停地向其中灌注能量。最後,一小群赫拉人進入混沌飛船,向他們的母族告別。
卓麗麗幾乎與混沌心靈相通,她能清楚理解混沌要告訴她的信息。甚至於能理解畫面之外的感情。儘管赫拉人沒有通常意義的五官、表情,但她分明感到了告別儀式的悲壯。一小群赫拉人將帶著母族的希望,逃到無邊的宇宙之外,它們將同未知的自然搏鬥,力圖延續赫拉文明,留下的赫拉人將平靜地迎接死亡。她還感到混沌不僅僅是一條飛船,它是一個智能人,是一頭通靈巨獸。它帶著對主人的忠誠和依戀,悲壯地點火升空,踏上了未知之路。經過極其漫長的旅程,混沌到達了諾瓦宇宙的邊界,卞士其聲音低沉地說:
「悲劇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想即使以赫拉人的高度文明,對此也未能預料。混沌正在穿越諾瓦宇宙的邊界,所謂宇宙邊界,應該是抽像的定義,並無實質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邊界處還是發生了令人震驚的變化,只有混沌未受影響,也許這表明活的生命不能通過宇宙邊界。」
卓麗麗的腦海裡輸進了這樣的景象:旅程中混沌內的赫拉人正處於休眠狀態。但忽然之間,他們的身體迸射出強烈的綠光,光暈消失後,赫拉人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卓麗麗能感到那時混沌的困惑和慌亂,它在陌生之地焦急地呼喚自己的母親。很長時間後它才不得不承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一夕之間它已成了棄兒。此後,它在自己體內塑造出了赫拉人的形象,就像復活節島上的土人想用石像留住失去的燦爛文明。然後,它封閉了自己的心智,在宇宙中漫無目的地遊蕩。
卞士其蒼涼地說。「這個狀態不知道繼續了幾千萬年、幾億年,混沌的心智已蒙上厚厚的硬殼。忽然有一天,它收到了地球上的射電信號,它一下子驚醒了,就像是一條已經絕望的義犬忽然聽到了失蹤主人的聲音,所以它毫不猶豫地向地球文明猛撲過來。」
卞士其笑著說:「所以你儘管放心。混沌不是尋響水雷,而是尋找主人的義犬。地球已經安然無恙——不僅僅如此,上帝還賜給地球人一個法力無邊的神燈。混沌的智力很可能使地球文明一下子跨越幾個世紀。」
卓麗麗放下心頭重負,高興地笑了。忽然她熱淚盈眶,向卞士其撲過去。她的衝力使兩人在空中連續地旋轉起來,旋轉中卓麗麗還在不停地吻他,淚水塗滿兩人的臉。「
「謝謝,謝謝你,」她哽咽地說,「我感謝你,人類感謝你。」
卞士其還她一個深吻從真地說:「不,我要謝謝你,是你喚醒了我的生命。」
他們緊緊擁抱著在空中飄浮。阿誠不甘寂寞,不滿地吠著,向他們飄過來。麗麗笑了,攬過阿誠放在兩人懷中。卞士其向她講述了這幾年的情形。
「八年前,父親命令我去做換腦術。我心裡十分難過,我知道自己將告別人類,告別心愛的姑娘。但我還是遵從了父親的命令,我是懷著為文明獻身的虔誠去作的。
「手術後,我們的思維效率大大提高了。小小的大腦袋文明已遠遠超過原人類,這使人們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但不久我發現,在我們圈子裡人際感情日益淡薄。即使我的父親,對我來說也只是另一部聯網的電腦,只有惠子阿姨還常給我一些親情。我們對人類的敵視日甚一日,不過那時我們認為這只是人類迫害我們的被動產物。
「那時我們太自信,沒有一個人從自身找原因,但你關於大腦褐色素的意見使我一下驚醒。大自然錘煉45億年的自然人腦尚未淘汰這些廢物,我們的生物元件模擬人腦真的就十全十美麼?這幾天,我作了大量的計算和理論模擬試驗,已經找到了這個魔鬼——我暫命名為『類褐色素』,它在腦中的積累速度,比褐色素更快。正是它的積累,使大腦袋人的性格日益扭曲、偏執、乖戾,從某種角度講。換腦十年的大腦袋人已經被魔鬼控制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身不由己。
「只有年輕人(尤其是女人)的性激素可以部分抑制類褐色素,所以我和惠子阿姨最幸運,症狀比較輕。這次,大腦袋決定借混沌實行『適度災變』,老實說,當時我就不敢苟同。即使它能促進地球文明的發展,但代價未免太沉重了,50億條生命啊!何況其中還包括你。」他深情地說。卓麗麗已聽得入迷,她握握卞士其的手,讓他說下去。
「在我瞭解類褐色素的危害後,我就更明白該怎麼做。幸運的是,我不久就與混沌建立了溝通,它對人類的感情更堅定了我抗命的決心。不過當時我沒告訴你,」他頑皮地說,「我想試試你敢不敢對我開槍,原來你真狠心啊。」
他愉快地笑著,卓麗麗表情苦澀,用手輕輕撫摸似乎那兒有無形的傷口。她輕聲問:
卞士其的光腦殼,「真的沒有受傷?」
「真的。混沌早告訴我,在它的能量場內決不容許殺戮生命的惡行發生。」
「肩上的傷口呢,很疼嗎?」
「當然!你簡直就像一頭母狼!我差點來不及取消啟爆指令,那是我偷偷設置的。我只好給你來了一下,還疼嗎?」
卓麗麗搖搖頭,把頭埋在卞士其懷裡。等她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她接過卞士其的手絹,哽咽地說:
「士其,我太高興了,可是我總害怕這不是真的。」
她的沉重感染了卞士其。他也心境沉重,看著癡情的姑娘。」儘管今天上演的是喜劇,但他們之間仍然可能以悲劇結尾。大腦袋和普通人的鴻溝肯定難以填平,還有,他們是否能很快研究出化解類褐色素的藥物?否則,他最終也會像爸爸那樣冷酷乖戾。如果那樣的話,他一定在精神尚清醒時自殺,他絕不會等自己被魔鬼控制後再去害麗麗。他把這些愁悶抖掉。說道:
「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混沌吧。它的未來已安排好了,它將到達近地軌道,成為第二個月亮,你看。」
他打開了全景屏幕,在浩瀚的宇宙中,混沌正精神抖擻地飛速前行。這會兒它已經越過木星,進入了小行星帶,一顆閃亮的小行星在舷窗旁疾閃而過。偶爾有一顆小天體撞在混沌上,激起一聲沉重的振蕩。混沌的外殼迅速抖動變形,把撞擊能量吸收儲存,又慢慢恢復正常。混沌飛越了火星,蔚藍色的地球越來越大,卓麗麗甚至能感到混沌內勃勃跳動的喜悅之情。忽然,卓麗麗驚奇地睜大眼睛,在她膝上的阿誠突然變成了兩隻,一模一樣,興高采烈地向他們搖頭擺尾。不過卓麗麗莞爾一笑,她看出其中一隻輪廓不大清晰。帶著某種光的流動。用手撫摸,那兒是一團虛無。她知道這是混沌玩的小遊戲。這只不會說話的靈獸是以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喜悅,它希望像阿誠一樣得到主人的寵愛。
混沌的速度已顯著降低,等它降到每秒7.8公里,進入離地球38萬公里的外太空,它就會成為第二個月亮,陪伴地球直到終生。
地球的觀察者發現,混沌進入衛星軌道後,把金字塔號輕輕彈了出來。現在金字塔號正歡天喜地向地球飛來。從傳來的圖像看,卓麗麗抱著阿誠,依偎在卞士其懷裡,距城球還有20萬公里之遙時就急不可耐地高喊:
「爸爸、媽媽,我們馬上就回家啦!」
宇航局長在屏幕前輕輕搖頭,這哪裡像受過正規訓練的宇航員,倒像是去外婆家度假歸來的小女孩。不過他沒有責備麗麗。他打電話詢問有關部門,得知對大腦袋的軍事行動已經取消。當然,那幾道防線是不能取消的,他知道,如何處理與大腦袋的關係,是世界政府近幾年的最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