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亞當回歸 文 / 王晉康
「地球通訊社2月30日電;在全體地球人翹首盼望202年之後,第一艘星際飛船《誇父號》已於昨日即公元2253年2月29日回歸地球。地球人委員會已決定,授予機長王亞當以『人類英雄』的稱號。」
七天後地通社播發一篇專欄文章,作者雪麗小姐,新智人編號34R-64305。
「誇父號星際飛船於2050年11月24日發射,目的是探索十光年外的RX星系的類地文明。飛船為等離子驅動,歷經202年又3個月後返回地球,乘員在途中採用超低溫冷凍的方法暫時中止生命。飛船上原有四名乘客,其中三名不幸逝世,埋骨於洪荒之地。地球人委員會已追認他們為人類英雄,願他們在茫茫宇宙中安息。
「近代科學揭示,若人腦冷凍期超過臨界值(70~80年),則其人解凍後一無例外地會出現一個心理崩潰期。可惜200年前人類尚未認識這一規律,未能採取必要的預防措施,因而在RX星系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造成三名乘員的非正常死亡。
「機上原科學顧問王亞當博士卻以其卓絕的意志力和智力,艱難地掙出這道心理迷谷。他接任機長職務,克服難以想像的困難,單槍匹馬地把飛船駛回地球。對於他的功績,無論怎樣評價都不為溢美。
「至於這次星際探索的結論則早已眾所周知。非常遺憾,距地球至少十光年的範圍內,肯定不存在任何類地生命。也許地球人是茫茫宇宙中僅有的一朵璀璨的生命之花,是造物主妙手偶成不可再得的佳作。這使我們在驕傲之餘不免感到孤單。」
早上七點鐘,王亞當努力睜開眼睛。他已經回到地球九天了,仍感到渾身乏力,心神恍惚,他知道這是一百年冷凍的後遺症。在RX星球上出現過更嚴重的癡迷狀態,那時他們簡直是麻木地眼睜睜地走向死亡,卻像野獸怕火一樣逃避思維和行動。後來是什麼終於喚醒了他?是中國人特有的堅韌?靈魂深處隱隱有迴盪5000年的鐘聲……這次,這種癡迷狀態又出現了。不過,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再加上雪麗小姐的心理訓練,他差不多已經從這道心理迷谷中爬出來。
他想起登機前的另一位心理訓練老師,一位美貌的日本女子美惠子小姐。她的話語和熱吻都是不久前的事,天哪,怎麼可能已經跨越了200年?伊人何在?
「進入冷凍期對於你們只是一場夢。」美惠子小姐曾諄諄告誡,「一覺醒來,你們已到達10光年外的陌生世界,不過這次不會在心理上造成太大的衝擊,因為RX星球上不會有任何時間參照物,你們只會感到空間差而覺察不到時間差。等到第二覺醒來,你們將回到地球但卻是200年後的陌生地球,這必將使你們受到強烈的心理震撼。你們的所有親人都已作古,包括你面前這位紅顏女子也將變成一堆白骨。」她黯然看了王亞當一眼,「至於200年後的社會、還有人類本身會如何變化,是難以真切預測的。你們會像幾位未開化的俾格米人闖進2050年那樣,惶惑地面對2250年。」
逝者如斯夫……亞當默默地注視房間,他下榻在北京長城飯店,屋內設施一如往日。雪麗小姐告訴他,只有全球幾家最著名的五星級飯店才保持幾百年前的舊貌,也堅持不用機器人侍者。「人的懷舊心理是不可理喻的,不是嗎?在200年前的核能時代,你們不也是在酒店裡掛著獸頭,點著蠟燭?」雪麗小姐用完美的漢語說道,她的笑容象蒙娜麗莎一樣神秘。
他按響電鈴,一個穿紅色侍者服的老人推著餐車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把一份兒熟悉的中國式早餐擺在他面前。老侍者滿頭銀髮,面容慈祥,舉止大度。這幾天,王亞當一直在好奇地觀察著他,總覺得老人身上有一種只可意會的帝王般的尊嚴。
老人推著餐車出門時,正好雪麗進來,她側身退回去,老人點點頭走了,雪麗目送他離開。亞當在她目光中也讀到了隱而不露的尊敬,他與雪麗已經熟不拘禮了,就把這種看法告訴她。她微微一笑:
「很高興你已經恢復固有的洞察力,」她略一沉吟,「你的觀察完全正確。這位老人不是普通的侍者,他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人,叫錢人傑,是地球科學委員會終身名譽主席,三屆諾貝爾獎金的得主,新智人時代的到來多半得之於老人之賜。不過,請你務必用對待普通侍者的態度同他交往,這才是對他真正的尊敬。至於他的詳細情況,明天我再告訴你。」
照例,雪麗要到室內游泳池裸泳片刻。她裊裊婷婷走過來,用毛巾擦乾金髮,斜倚在亞當對面的長沙發上。與往日不同,今天她用一塊雪白的毛巾蓋住隱處,這塊毛巾反倒喚起了亞當的飢渴,一股火焰從小腹處升起。他以中國人的節制力,勉強抑止了擁抱她的願望。
這一切逃不脫雪麗的目光,「心理全面復甦的重要標誌,性心理已經復甦。」她想。
「亞當博士,今天是最後一天心理訓練,我們隨便聊聊好嗎?」
「好的。」
「問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為什麼叫亞當?你是否準備在200年後返回地球時,面對一個蒙昧的世界?」
亞當心頭掠過一陣蒼涼,用同樣的玩笑口吻回答:「不,我只料到我會變成未吃智慧果前的蒙昧的亞當,赤身裸體回到伊甸園,受耶和華庇護。」
雪麗撩人的一笑:「第二個問題,電腦資料顯示你沒有結婚。那麼你有情人嗎?她漂亮嗎?」
「有,是我另一位心理導師。」他不禁想起那位貞靜嫻淑、但在床上又熱情如火的女子。他們相愛很深。自然,他們從不言嫁娶之事,因為登機的那一天,便是生離死別的日子,他們只有用瘋狂的作愛來驅散這種感傷。「她……非常漂亮。」
「那麼我美嗎?」
王亞當用目光刷過她的身體,不,她甚至不能稱作美貌,應該說是完美。她的風度象服裝名模一樣冷艷,金色長髮柔軟飄逸,目光清澈,乳房挺立,皮膚如象牙般白潤。還有渾圓的臀部和膝蓋,小巧玲瓏的雙足,無一不是古往今來的雕塑家們夢寐以求的完美。她甚至過於完美了,讓人覺得不真實。真見鬼,他想,儘管雪麗小姐一直在恰如其分地表達一個妙齡女子對人類英雄的仰慕,為什麼在潛意識中,他對雪麗小姐常有一種仰視的感覺呢?」
雪麗小姐用光滑的手臂攀住他的脖子,他低下頭把熱吻印在她的嘴唇和乳峰上。柔軟的肉感和美惠子一樣醉人,只有一點不同,是什麼呢?他想起第一次吻美惠子時,那位女子渾身如電擊一樣顫慄。而雪麗小姐則大度而平靜,更像母親親撫自己的兒子。
午飯時,老侍者照例沉默地走進來,擺好飯菜。知道了老人的真正身份,王亞當很難心安理得地接受老人的服務,不過想起雪麗的諄諄告誡,他盡量克制自己不使感情外露。
老人推著餐車出門時,投過來奇怪的一瞥。亞當敏銳地對此作出反應,在青花瓷碗下發現一張紙條:
「你願意同一位老人談談嗎?請單獨到北京自然博物館恐龍陳列室,下午5點。」
自然博物館仍保持著舊日風貌,高大的恐龍骨架默然肅立,追思著它們作為地球之尊時的盛世。老人坐在一張木製長椅上沉思著,目光睿智而平靜,超越了時空,連亞當的到來也沒驚擾他。
他示意王亞當坐下。「你是中國人吧,」他緩緩地說,「我也是中國人。不是指血統,我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中國血統;也不是指法律意義上的國籍,我出生時國界已經消亡了。在孩提時代,我從曾祖父那兒接受了一套過時的儒家道德,九十年來,它一直在冥冥中控制著我。那些操守如一、剛直不阿的中國士大夫,像屈原、蘇武、岳飛、張巡、文天祥、史可法、方孝儒等,一直是我的楷模。儘管他們的奮爭不一定能改變歷史,甚至顯得迂腐可笑……當然,我邀你來不是為了回顧歷史。離開地球前,我想你一定看過一些二三流的科幻影片吧,比如機器人佔領地球之類的悲劇。作為一個嚴肅的科學家,你肯定認為這些幻想淺薄而荒謬。那麼,我告訴你,」
王亞當本能地感到恐懼,類似於進入超低溫速凍時的感覺,冰冷麻木感從四肢末梢迅速向大腦逼近,老人的聲音變得十分遙遠:「這種悲劇實際上已經發生,打開潘多拉魔盒的,就是你面前這位罪孽沉重的老人。」
很久,王亞當才從震驚中清醒,他迷茫地注視著老人平靜又苦澀的表情。他直覺到老人的話是真實的,這些話喚醒了幾天來他潛意識中的不安:對他不露痕跡的隔離;雪麗小姐過於完美的身體--400型帶性程序的機器人?……
老人顯然熟知他的心理過程。「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情形,」他說,「雪麗小姐的雪膚花貌下沒有任何集成線路之類的東西。她完全是人類的身體,雖然也採用體外受精,DAN修補的改良方法--可惜,僅僅是人類的身體。」
「這要從三十五年前說起。我領導的一個小組試製成功了生物元件電腦,其材料與入腦互容。第一代產品的綜合智力即達到標準入腦的100倍,我們用2BEL級表示。體積很小,可以用一次十分鐘的手術植入入腦,植入後經過短時期的並網運行,人就會習慣它,就像人們感不到左腦和右腦的差別一樣--或者說,它很快熟悉自己的寄生載體並能指揮自如,似乎更為恰當。「他苦笑著說。
「公元2018年10月13日,我們作了第一例手術,稱之為第二智能輸入術。為了穩妥,被植入者是一名白癡。手術獲得完全成功,直到現在,我仍能感受到成功帶來的狂喜。愚蠢的喜悅啊!」:
老人搖搖頭,接著說: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白癡以其卓絕的第二智能開闢了新時代,歷史書上已命名為『新智人時代』,宣告了舊時代即自然人時代的結束。而他當之無愧地成為新智人之父。
「要知道,在自然人時代,人類改變世界時,其主體,即人腦的物質基礎,是進展極微的,這就注定外部世界的變化只能以算術級數進行。而新智人時代中,其主體即人腦中的第二智能也在飛速發展,主客體相互震盪,波峰迭加,世界就以階乘速率進展。35年來的變化是原人類難以想像的,一個極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你面前這位老人。坦率地講,他曾是歷史上最傑出的科學家之一,素以自己遠超常人的智力自負。今天呢,他的智力已經根本不能接受科學的新發展了,就像猿猴的腦子不能理解微積分一樣。所以我堅決辭去地球科學委員會主席的職務,來這兒作侍者,這樣多少可以滿足癡呆老人的可憐的自尊心。」
老人停頓下來,讓王亞當來得及咀嚼一番。他凝望著恐龍,稍頃,用目光向王亞當探詢:可以繼續嗎?王亞當點點頭。
「現在第二智能已發展到13BEL級了,即人腦的1013倍,一個不祥的數字。入腦與之相比,不僅信息存儲、快速計算等能力不可同日而語,就是人類素常自負的創造性思維、直覺、網絡互補能力也瞠乎其後。第二智能唯一缺乏的是感情程序,包括性程序。然而非不能也,新智能人只是更願意在這方面保持自然人原貌,就像二十世紀的人們喜愛土風舞一樣。
「儘管長期以來也一直在用種種方法改變自然人本身,並取得很大進展---你當然注意到雪麗小姐近乎完美的軀體,但其進展相對是很慢的。你可以想像,如此強大而日新月異的第二智能同柔弱停滯的自然入腦共存是什麼局面。可以說,機器人借助於人體,在入腦的協助下,已經佔領了地球,而我們象愚蠢的螟蛉一樣,在自己身體上孵出果蠃的生命。」
老人的痛苦、自責和無能為力的憤怒,經過三十年的冷凍,已經不那麼灼人了,不過亞當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沉重。
「其實,早在植入成功之前我就清楚的看到這種危險。」老人苦澀地說,「老實說,如果我能相信我的死亡可以中止這個進程,我會毫不猶豫地燒燬全部資料,開槍打碎這過於聰明的頭顱。可惜我知道,即使我死了,或遲或早總會有另一個人打開這個潘多拉魔盒,我能作的是盡力為人類挖幾道堅固的屏障。你知道著名的『第二智能三戒律』嗎?那是我起草的,在第一例植入術的當天即由地球人委員會通過。」
老人以平緩的語調背誦了《在人體內植入第二智能三戒律》:
1·任何第二智能的被植入者必須年滿15歲,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簽字確認本人自願植入第二智能,並由至少一位處於自然人狀態下的完全清醒的成年直系親屬副簽;
2·植入人體的第二智能必須具備這樣的功能:在運行十年後應能自動關機,使其載體處於完全的自然人狀態,並保持該狀態至少100天以上。第二智能是否重新啟動應由被植入者自行決定;
3。自然人和植入第二智能的新智人有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可以通婚,但受孕時雙方必須同時處於自然人狀態。
「我想通過這三條戒律,至少保持自然人不致於被強迫成為新智人,保證他們植入第二智能後有回歸自然人的自由,並使新智人在法律上永遠是自然人的後裔。應該說,新智人以機器的精確,嚴格得近乎苛刻地執行了三戒律。單是有關『完全清醒的自然人狀態』的判斷,其法律條文的信息容量就相等於幾十套大英百科全書。如果不得不同新智人對薄公堂,我們也只能延請新智人律師才能勝任!」
兩人相對苦笑。王亞當想插問一句,欲言又止。老人繼續說:
「你大概想問,這些戒律是否確實對自然人起了保障作用?沒有。因為自第一例植入術以來,幾乎沒有人不願植入第二智能,沒有一個人在百日回歸之後不願啟動第二智能,人類已經像迷戀毒品一樣不可自拔,三戒律也就成為空設。現在,世界上殘餘的自然人不過百名,他們全是我的同事,是當年一流的物理學家、科學學家、生物學家、未來學家,只有這些人的卓絕的自然智力和對世界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預見到第二智能對人類的致命危險。順便說一句,這一百人中華裔佔了半數,大概民族性使然吧。他們目前難堪的境遇也大致同我相似。」
老人疲乏了,沉默下來。波濤後留下寂靜的海灘,海灘上是歷史大潮拋下的孑遺物,只有恐龍的骨架同情地陪伴他們。亞當凝思無語,心靈深處,那種迴盪5000年的鐘聲仍在響,緩慢、遙遠,但卻執著蒼勁,他挽著老人的手臂,低聲說:
「中國有句古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老人家,你有什麼托付請講吧。」
「不,我沒有什麼好講的。」老人蒼涼地說,「我不相信一個人能改變歷史,更不相信自然人的智力能與新智人抗衡。但無論任何,我們都老了,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年輕的自然人。我把這一切告訴你,你好自為之吧。」
整整一天一夜,亞當把自己關進屋裡,腦海中一片驚濤駭浪。他充分意識到自己處境的無望,那無異於一隻猩猩向人類挑戰。不過,他不能退卻。在RX星球的荒漠上他真正感受到作為萬物之靈的自豪,人類絕不能受機器人的奴役。甚至對雪麗小姐,他也負有道義上的責任,他有責任把這樣美麗的胴體從機器的控制下解放出來。
用什麼方法?也許老人已經暗示,只有在獲得第二智能後再去對付新智人,這種近乎卑鄙的方法恐怕是老人們不願為之的,而他至少不缺乏必要的權變。但是天哪,他怎樣才能作到這一點而不致引起新智人的懷疑?也許他計劃周密的行動,在雪麗小姐的眼裡只是象偷吃黃油後舔嘴唇的貓兒那樣笨拙?
晚上,雪麗小姐翩然而來,照例裸泳之後躺在長沙發上。她笑容燦爛,拉過亞當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已經十天了,你是否面對我的身體一直無動於衷?那我可太傷心了!即使你是以死板聞名的中國人。」她揶揄地說,「來,讓我吻吻你。但願一個美貌的姑娘的親吻是一帖有效的鎮靜劑,因為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料想不到的事情。」
她感覺到亞當的身體有剎那間的僵硬,仍不動聲色的講下去:「昨天我答應過,告訴你那位老人的詳情……」
她簡明扼要地講述了新智人的歷史,對王亞當複雜的心理過程裝做視而不見。她說:「我們不會讓人類英雄仍處於蒙昧狀態。地球人委員會已決定為你植入最新的13BEL級的第二智能,你可以在瞬間獲得到今天為止的人類所有的知識。當然,根據三戒律,首先要看你是否自願,希望你充分考慮後再回答。」
王亞當絕對想不到,事情的發展如此順利。他盡力控制住感情莊重地說:「太突然了,這樣重大的問題,我一定充分考慮。不過我想我一定會同意。」
雪麗小姐把他攬進懷裡。「問題是三戒律的制定者沒考慮到你的特殊情況,你的所有直系親屬都已作古,當然……除了妻子。」她低聲說,「你能接受一個崇拜者的愛情嗎?」
王亞當緊緊擁抱她,心情十分複雜:對這位美貌女子的愛戀,對她頭腦中第二智能的畏懼,讓愛情為陰謀服務的內疚……這一切都被慾火暫時燒燬了,他揭開雪麗身上的毛巾。
「啊,不!」雪麗笑著捉住他的手,「請等一下,馬上到零點了。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時刻,我想與你共享。」
她披上毛巾,按一下電鈴,老侍者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把一盒生日蛋糕放到桌上。他和王亞當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悄然退出。
雪麗小姐正專心地用火柴點燃蠟燭,鮮艷的蠟燭花周圍是25根小蠟燭,中央是一根碩大的紅蠟燭。「你的25歲生日?」亞當問。
她正點燃最大的那根,笑著搖搖頭:「不僅如此。」
亞當從她的目光裡看到緊張的期待,這一瞬間,他才真正承認雪麗小姐是個女人。他突然大悟:
「你的回歸日!」
時鐘正敲響12點。她的目光忽然一陣迷茫,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擊碎她的意識,片刻之後,目光又逐漸澄清。她吁一口氣,微笑著用英語說:
「請不要用漢語,從現在起我只能用15歲以前的母語了。不錯,這是我的第一個回歸日,我現在也是一個自然人,同你一樣。」
王亞當在剎那間很難理清自己的思緒。雪麗小姐在100天內不會有第二智能了,自己不必對她的「第三隻眼睛「心存疑懼,從現在起她是一個在智力上和自己平等的真正女人。他激動的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一陣狂風暴雨之後,雪麗安靜地偎在他的胸膛上,亞當心體舒泰,輕聲問:「你感覺怎麼樣?」雪麗茫然抬起頭,亞當笑了,改用英語說:
「你們在植入前有什麼感覺?害怕嗎?」
「恰恰相反。我們急切地盼望這一天,只有在植入後,當我們瞬間獲得如此沉重的知識後,才感覺到心靈的重負,所以我們非常理解那些老科學家拒絕植入第二智能的固執。」
王亞當沉吟片刻,小心地問:「那麼,是否有人願意恢復自然人狀態?」
雪麗活潑地回答:「當然了!那個人不想無憂無慮地樂一陣子呢。不過,如果永遠做一個傻BABY,那就太幼稚,太不負責了。」
王亞當沉默了,他撫摸著雪麗光滑的脊樑,望著天花板。過一會兒,他輕聲笑道:
「還要問幾個傻問題。畢竟這是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又是200年前的自然人,智力低下是情有可原的,對不?」
雪麗在他耳邊笑著:「不要忘了我現在也是自然人,200年來自然人腦並無顯著的變化,不必過分謙虛。」
「你們難道不擔心,比如說,某一天所有的第二智能都被輸入一個程序,使人類服從於某一個狂人?」
「地球人委員會對此有最嚴格的保護措施,與之相比,自然人保護核按紐的程序不值一提。即使如此,歷史上也沒有哪個狂人能引發核大戰呀。」
「但你們要對付的對手也不同。」
雪麗安祥的說:「既使河水中有一灣回流又有什麼關係?自然人實際上也能被輸入程序呀。比如文化革命的狂熱,就在一段時期內輸入到甚至多數人的頭腦中。」
亞當再度沉默了。
凌晨四點,雪麗知道這是計算機選擇的最佳受孕時刻。「來吧,」她悄聲說,「我要為你生一個最聰明的孩子。」
這一瞬間浮現在亞當腦中的是三戒律第三款:
「受孕時夫妻雙方必須處於自然人狀態。」這使他的歡樂多少打了折扣。
50天後。亞當夫妻簽署了如下的文件:
「王亞當,30歲,已婚。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確認,我自願輸入第二智能。」雪麗,女,25歲,新智人編號34R-64305,系王亞當合法妻子。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確認,同意我丈夫植入第二智能。「
文件的副文是大法院關於兩人清醒狀態及自然人狀態的認可證書,長達103頁,證書編號46S-27853。
離開長城飯店前往醫院時,亞當瞥見老侍者遠遠地目送他,神色悲涼。「風蕭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他想,一場勝負未卜的搏鬥至此開始了。
十年後,
這一天,各報以通欄標題報道地球科學委員會終身名譽主席錢人傑博士逝世的消息,普通人多數人反應平淡,他們把這條消息儲存於體內二級檢索信息庫中。
王亞當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夜空,從270層樓上烏瞰,好像置身於星際,他感到孤單。兒子讓雪麗接走了,她正處於第二個回歸期,一般來說,在回歸期內的母性本能要強烈得多。
後來他才知道,他與雪麗的婚姻是計算機精心選定的,這個選擇很成功,他們生下一個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達220,健康指數95,都創造了新記錄。
至於婚姻本身則早已破裂,對破裂原因,亞當總是淡淡地說:」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溝自然較深了。」
亞當的第一個回歸期馬上就要結束,在這100天中,平時忽略的一些思緒和感情都復甦了。這並不奇怪,這是一種心理上短暫的「返祖」現象,為此他寫過不少有影響的專著。但錢博士逝世以後,這種感情回潮越來越強烈,幾至於把他淹沒。他自嘲地想這只能歸結於他作過三十年中國人。對於中國人來說,歷史的回音太強了。
牆壁上,錢博士和美慧子的巨幅照片平靜凝視著。桌上放著一本線裝「漢書」,這100天中他常常閱讀這本書,尤其是蘇武傳。
十年前,他植入第二智能。他的感覺就像一下子扯掉蒙面的黑布,看到世界的真相,儘管真相有些殘酷。他明白了,他和錢博士兢兢業業的努力,實際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設計--所謂「亞當回歸」計劃進行,就像兩隻蜜蜂被蜜糖引進迷宮--具體灑蜂蜜的就是雪麗小姐。但在察覺上當的同時,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拒絕植入先進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滅了猿人,新智人消滅了自然人,這是不可違抗的。他和錢博士的所作所為,就像世界上最後兩隻拒絕用火的老猴子。
他現身說法,順利地說服殘餘的自然人,特別是那些執拗的中國血統的老人,為他們植入第二智能--只有一個人除外。錢博士極度的固執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憐老人。
但回歸期間,意識上不知怎麼有些錯格。他像李陵不敢正視蘇武一樣,對老人懷著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歸屬異類的五內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報蘇武書,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歸屬匈奴,他這篇喋喋不休的辯解書仍是為他的故族而發……如今錢博士已經死了,他也像李陵送別蘇武一樣,失去最後一個可以聽自己辯解的同類,即使那人肯定不會原諒他。
電話鈴響了,是雪麗打來的。」亞當,明天我把兒子送來。「」好的」。
「孩子過得很愉快,真捨不得送走。」
「是嗎?」
雪麗沉吟片刻:「你的回歸期馬上要結束了吧。亞當,我有一個建議你是否考慮一下,我們可否把回歸期都延長一些,當我們都作為自然人時也許能重溫舊情。」
亞當沉吟一會兒。他知道重溫舊情是不可能的,雪麗這種難得的溫情不過是回歸期間的感情回潮。他彬彬有禮地說:
「很感謝你的建議,我最近很忙,一個月後我們再進一步商談,好嗎?再見。」
你在回歸期間積聚的荷爾蒙能不能保持一月之久?他有點刻薄地想。這時,兒子的聲音在電話裡傳過來:
「爸爸,我想錢爺爺…」話語中帶著哭聲。亞當想安慰兒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靜默片刻後,他掛上電話,為報紙趕寫一篇紀念文章。
第二天報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學委員會本年度主席王亞當:
地球上最後一位自然人與世長辭了,終年104歲。他在最後的十年中一直與我、我兒子生活在一個中國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個回歸期,因此我的悼念有雙重含義,是兒子對父親、自然人對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堅定成員,不惜犧牲自己,以騙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試圖恢復自然人的時代。由於這樣的陰差陽錯,我才沒有落後於時代。
錢博士則始終抵制第二智能,就像滿清時代的中國人抵制鐵路一樣。錢博士始終自認是中國人,其實,歷史上中國人不乏大度開明的態度。在幾次民族大融合時期,他們著眼於文化之大同,不計較血統之小異。新智人與自然人之異同不正與此類似嗎?
我並不敢評判錢老前輩,他是一代科學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堅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這種節操使我們欽服。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錢先生已承認現實,在心境怡和與天倫之樂中安度餘生。自始至終,他保持著敏銳的自然智力,保持著令人不敢仰視的尊嚴。我多麼希望在9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兒子身上會烙下他祖父的印記。
世界太複雜了,越是深刻瞭解世界,越是對造物主心懷疑懼。誰敢自封為歷史的評判者?也許一個孩子能看到大人不能自視的後背,也許低等智能中一個佼佼者的直覺能勝過高等智能複雜而詳盡的推理判斷。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們新智人已喪失了很多自然人的生趣,多了一些機器的特性。我們不得不尊重計算機的選擇去向某位姑娘求愛,我們在男歡女愛的同時,清醒地瞭解荷爾蒙與激情的數量關係--這實在是過於痛苦的清醒。我們在科學上的貢獻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植入智能的BEL級別,以及輸入知識的結構類型,就像吃蜂王漿的工蜂會變成蜂王,這無疑是一種新的不公正……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將沿著造物主劃定之路不可逆轉地前進,不管是走向天堂還是地獄。與恐龍不同的是,人類將始終頭腦清醒地尋找路標,拂去灰塵,辨認字跡,然後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歸宿。
20分鐘後,我將啟動第二智能。屆時,今晚這些暫時的心理迷亂和無用的感傷會煙消雲散。謹以此文表示真誠的哀悼,願科學之父的靈魂在天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