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無心夫婦 文 / 周郎
高歡竟然不清楚這面無表情的中年漢子是怎麼站到他背後的。
他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人是紫陽洞的人。
他的第二個念頭就是:這人是尾隨著「鐵琴居士」柳暉來的。
至於柳暉是不是這人的同夥,他還不敢肯定。
他的第三個念頭就是:這人不是一個人來的,紫陽洞若要派人來為天風道人所受的折辱復仇,來的就不會少,而且一定都是高手。
也許是高手中的高手。
如果來的高手不止一個,那麼其餘的高手現在哪裡?
是已經進屋制了貞貞?還是散佈在四下把住了路口?
高歡心裡透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這立在蒼茫的暮色中的中年漢子,竟似是一尊殺神,渾身都透出種凜冽的殺機。
中年漢子用一種古板的聲音道:「高歡?」
「不錯。你是什麼人?」高歡一面說話,一面暗暗錯步,準備躍回房去,因為貞貞還在裡面。
「你就不用費心了。你的小姘頭已經有人在照顧著。」
中年漢子面色木然,根本就沒有表情可言。
貞貞的啞叫聲只響了一下,就沒有了。
高歡大吼一聲,撲向門口,腳尖順勢挑起的一塊拳大的石塊直砸向中年漢子。
一箭雙鵰。
中年漢子在高歡騰身的同時,也閃身欺近,但石塊來勢之猛顯然大出他意料之外。
一道優美的弧線飄起。中年漢子幾乎根本就沒有停頓一下,貼著飛石平平地飄過,撲向高歡。這種身法就是當世任何武林高手見了,也不得不佩服。誰會想到這麼一個木木訥納的怪人,竟有如此超妙的身手呢?
高歡怔住了,不是因為中年漢子神奇的身法,而是因為一個中年女人剛剛將一柄長劍架在了貞貞的脖子上。
她就在門外,表情木然地望著高歡。
貞貞眼中驚恐希冀的神色,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不能不心疼。
中年漢子見高歡停住了,也倏地定住了身形,就好像他根本沒有動過一般。
四個人,兩個男人,兩個女人,都是一動不動。
如暮色中的四尊石像。
「你們要幹什麼?請你們先放開她,一切找我好了!」
高歡放棄了拚鬥的打算,他不想拿貞貞的性命開玩笑。如果他放手全力一搏,面前這兩個人也許會死在他手下,但貞貞一定先死了。
貞貞的性命,在高歡心目中可比這兩個中年男女重要多了。
「高歡,你折辱了本洞天風道長,你應該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所以你最好還是放棄動手念頭,或許洞主還會饒過你。」中年女人的口齒雖然伶俐多了,但語氣還是同樣古板,彷彿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兩位前輩抬抬手,放了這個姑娘吧。只要你們不找她的麻煩,怎樣對我都行啊!」
高歡已經是近乎哀求了。
貞貞的眼中淚水盈盈。
就她所知,高歡從未如此求過別人。
她這時才知道高歡竟將她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貞貞只覺得自己此刻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
兩個中年人似乎怔了一下。像高歡這種人,他們從來沒見過。
雖然他們見識過無數高手,卻從來沒有一個像高歡肯為了一個女孩子不惜低聲下氣。
他們只要抓住了貞貞,讓高歡幹什麼大約都是可以的。他們知道這一點,高歡一開口哀求他們就知道了。
「高歡,要放了這個丫頭不難。你得先跪下,磕三個頭,叫我三聲爺爺,叫她三聲奶奶吧。」中年男人木然道,「聲音要大,我們耳朵不好。」
貞貞震驚了,卻苦於無法動彈,無法開口勸阻高歡。
世上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都不會做這樣卑賤的事情。對於江湖人物、對於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更是如此。
要他們跪地磕頭,還不如殺了他們。
江湖豪傑向來是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可丟。
然而高歡跪了下去。
貞貞閉上了眼睛。
「爺爺,爺爺,爺爺!」高歡對著中年漢子恭恭敬敬叫了三聲,聲音很響亮。
中年漢子的心連著輕輕顫抖了三下,似乎經不起這三聲呼喚,似乎被鋼針紮了三下。
高歡又對著中年婦女叫了三聲「奶奶」,中年婦女的心也奇怪地抖了三下。
按理說,武林中沒有任何一種蝕音魔功能令他們如此恐懼,然而一個被侮辱的男人的「爺爺奶奶」的叫聲卻讓他們感到了震動,這豈非咄咄怪事?
他們也曾見過不少人跪地求饒,欣賞過他們的對手在臨死前的各種表現:有的倔強,有的沉默,有的怒罵,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哀聲求告,有的諂媚,有的冷笑,等等,不一而足。
但他們都在細細地玩味過那些人的表現之後,送他們上了西天。
這次當然也不能例外。高歡得死,一定得死,比以前所有被他們殺死的更應該死。
因為他們驚怖地發現,高歡是恭恭敬敬地磕的頭,他眼中的神色說明他是誠懇的,謙遜的。
他沒有一絲諂媚,沒有一絲不屑,沒有一絲憤怒,沒有一絲屈辱,連一點淚光都沒有。
他們曾經因為總是木然地去殺人去生活,因而贏得了「無心夫婦」的名頭。但現在,他們才發現,高歡比他們更木然,更「無心」。
他們知道,若是這回放過了高歡,他一定會報復的,而且報復之慘烈,也必定是駭人聽聞的。
空氣似乎凝固了。
是永遠凝固下去,還是驚天動地的爆發?
「我已經照你們說的做了,請你們放了她吧!」高歡仍然跪著,低著頭,「她還只是個孩子。」
無心漢子的心又抖了一下。
他知道這青年人能赤手擊敗天風道人,武功一定極出色,捫心自問,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若然有,他們是絕對不會不立即出手。
無心漢子木然道:「好說。你先自點了膻中穴。」
高歡訝然道:「難道你們現在還會怕我麼?」
這句話問得不是時候,因為那正刺中了他們的痛處。
無心婦人冷冷道:「少說廢話!」
高歡看了看貞貞。貞貞焦急萬分地對他大使眼色,那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誰也不會去自點膻中穴,因為那是死穴,點中之後,若不能及時解救,一定會死去的。
高歡舔舔嘴唇:「我若點了,你們真就放了她?」
貞貞快急瘋了,心如刀絞一般痛。
「你只按我們說的去做,我們可沒說放不放人!」無心漢子又抖了一下,聲音中夾進了幾絲焦躁。
高歡咬咬牙,右手駢指一戳,正中自己的膻中穴。高歡渾身一震,僵住了,直挺挺地倒下去,如一塊倒下的石碑。
高歡的右手仍然是駢指時的姿式。沒有半分作偽,高歡的確是自點了穴道。
貞貞腦中一聲大響,彷彿有一根弦斷了似的。她昏過去了。
無心婦人一收劍,輕輕一推,貞貞的身體飛到了高歡身邊。
看著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少年,無心夫婦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不安,似乎有什麼東西正緊緊纏著他們的心。
太陽已經收盡了餘光,新月兒在淡藍的黃昏天幕上,顯得雍容華貴。無心夫婦的面上仍然沒有表情。
「當家的……」無心婦人打破了沉靜,首先開口了。
「什麼?」無心漢子也感到沒有話可說。
「怎麼辦?」
無心漢子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縱橫江湖十數年,他夫婦二人從來就不會遇到「怎麼辦」的問題。
「殺。」
無心婦人很輕地歎了口氣:「你動手罷!」
大名遠揚的「無心婦人」竟然自己不忍心動手了,這豈非又是咄咄怪事?
無心漢子竟也歎了口氣:「好吧!一來副洞主嚴令,不得不執行;二來,這小子實在很特別。」
他們首次在同一時刻想起了「報應」這兩個字。但旋即,這兩個字便從他們心中消失了。
他們都不願自己多想這兩個字。
無心漢子緩緩走到兩人身邊,定睛看著貞貞痛苦的面容和高歡漠然安詳的臉龐。
「無心婦人」殺人,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們二人從來沒有碰到過今天這種情況:他們綁架了高歡的「小姘婦」,於是高歡就自殺以求救得貞貞的性命。
「無心夫婦」從來沒感到過自己的雙手是卑鄙的,今天卻隱隱感到了。
無心漢子閉上了眼睛,力運雙臂,狠狠擊了下去。
「無心夫婦」殺人,向來是睜著眼睛的,因為他們喜歡看對手在掙扎中死去。他們從來用不著閉眼。
「無心夫婦」殺人,向來是輕描淡寫的。似乎只是揮手之間的事,從來不會「狠狠」地去擊打對手。
可是,他們的一切戒律今天似乎都改變了,就因為高歡是個特別古怪的人嗎?
可是,最最重要的一點,也就是無心漢子的目的,卻一點兒也沒變。
那就是:殺死對手。
這一目的,他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過去沒有改變,現在也不準備改變,如果他還有將來的話,他將來也不會改變。
他們是「無心」之人,他們不想再變回「有心」的人,他們的心,早在許多年前他們殺死親生兒子時,就已不存在了。
他們已習慣了「無心」,他們寧願「無心」。
就因為「無心」,他們這許多年來才從未感到有什麼痛苦、有什麼歡樂、有什麼煩惱。
他們所有的,只是寧靜。
無心漢子的手擊中了高歡的心口。他知道他擊中了。
那感覺竟是如此真實。
他認為,高歡已死定。
無心婦人在她丈夫的手擊下時,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睛。
她聽到一聲悶響,便重又睜開了眼睛,一下子她的眼睛睜得滾圓滾圓,似乎見了鬼一般,那眼珠子似乎都掉下來。
因為倒下去的那個,竟然是自己的丈夫。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她從來沒見過他被擊倒在地。
但她馬上反應過來了,身形一晃,電一般射了過去。
她要盡快殺死高歡,盡快救出她的丈夫。
她倏地停住了。
因為躺在地上的高歡忽然間伸出一隻手,正搭在她丈夫的「百會穴」上。
那隻手掌上一定是蘊滿了內力的,只消輕輕一送,她丈夫就會全身經脈立斷。
即使她能傷了高歡,她也不能出手,因為那樣的話,她自己就失去了丈夫。
她的心一下空了。
空蕩蕩的如斷線的風箏。
高歡坐了起來。微笑道:「你們想必就是盛傳江湖的『無心夫婦』?」
無心婦人茫然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高歡的那隻手。
「如果我說要你幹任何事,只要你干了,我就不殺你丈夫,你幹不幹?」高歡笑得更開心了。
報應來了,真快!
剛才還是他們任意侮辱高歡,現在正好倒了個個兒。
無心婦人抖動了一下。她知道,高歡的報復一定是極為慘烈的。
「你為什麼不說話?」高歡倒很耐心,「是不是我沒說清楚?」
「你……要我……干……幹什麼?」無心婦人嚥了口唾沫,艱難地問道。
她的手在抬劍。她想自殺。
「你不許自刎!因為你自殺的話,我也絕不會放過你丈夫的。」高歡的眼光十分犀利。
她連自殺都不行,看來只有活受罪了。
「我方才說的話,你答不答應?只要你答應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我就放了你丈夫!」高歡悠然自得,「你放寬心,我倒是說話算話的。」
「我……我答應你!」她精神已經崩潰了。
高歡讓她做任何事,她都會做的。
高歡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吟半晌,浩歎一聲道:
「好,我放了你丈夫。」
無心婦人茫然點點頭。她不明白高歡在說什麼,她受的刺激太大了。
高歡沉聲道:「因為我發現,你們並不是真正的「無心」,至少你們在殺我和貞貞之前還歎了口氣,而且你為你丈夫甘願做任何事,所以我放了你丈夫。……你們是一對好夫婦。……咳!……」他鬆開手,拍開了中年漢子被封的穴道。
無心漢子躍了起來,噴出一口鮮血,神情古怪之極地望了望高歡。
高歡方纔的話,他都聽見了。
「當家的,你……」無心婦人似乎只到這時才醒悟過來了,一閃身奔了過來,扶住了他。
無心漢子凝視著自己的妻子。
他的目光出奇地溫柔。
她也似乎被他溫柔的目光融化了。
他們不再說話,甚至也不朝高歡多看一眼,轉身緩緩走向東方。
高歡望著他們在幕色中漸漸消失失的背影,心中也一片茫然。
他還沒有完全弄明自己怎麼會如此輕易地放走了他們,他無法解釋自己這麼做的真正動機。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
可既然是已經做過的事,就已成為過去,成為典故,成為歷史。
歷史值得研究,典故值得運用,過去只值得遺忘。
他還是堅信他已悟出的道理——對已經做過的事,不必後悔,也不必慶幸,更不必沉緬於其中而不能自拔。
重要的是現在,現在你該怎麼做,你該做什麼。
更重要的是將來。
……
高歡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沉思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