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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啞女 文 / 周郎

    高陽酒徒走出酒樓的時候,高歡也已走進了他的「家」

    那是西土城外的一處窩棚,就搭在一片樹林裡。

    棚頂上正飄著淡淡的炊煙。

    煙雖淡,卻讓歸來的人感到由衷的喜悅,感到閒適的疲倦。

    一條雪白的狗撒著歡向高歡撲了過來,繞著他跑了幾圈,銜著他褲角拖他走。

    「小白,別鬧!」

    高歡笑罵著,可那條叫「小白」的狗不聽他的,鬧得更歡實了。

    「貞貞,還不快讓小白別鬧!」

    一個滿臉煙灰的女孩從窩棚裡鑽了出來,飛快地撲上來,緊緊摟著高歡的脖子,吊在他身上,伊伊呀呀地笑著。

    她是個啞巴。

    她的年齡絕對不會超過十五歲。

    少女的十五歲,本該是千嬌百媚,花團錦簇的。她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她們是剛剛開始綻放的絕美的花兒。

    可她呢?

    她生活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家」裡,她的衣衫到處打著補丁,她居然還是個啞巴。

    誰說蒼天有眼?

    可她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女,她很滿意她的「家」,她也很滿意她的「親人」。

    她笑得很燦爛,一如西天絢麗的晚霞。

    她吊在他身上,扭動著,笑著,甚至還湊過去親他。

    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

    高歡拍拍她屁股,笑罵道:「小白越不聽話了,你也一樣!」

    她笑得更燦爛,扭得更急,纏得更緊。小白聳著腦袋,嫉妒得「汪汪」直叫。

    高歡瞪道:「還不快下去?這麼大丫頭了,也不知道臊!

    貞貞的臉紅了。

    就連那許多黑黑的煙灰,也沒有掩去她臉上的紅暈。

    貞貞鼓著嘴,瞪著眼,惡狠狠地和他對視了片刻。

    「晤」了一聲,又笑了,用額頭在他下巴上狠狠撞了一下,一鬆手,跳下地來,牽著他的手往窩棚裡走,一隻手不停地比畫著,打著手勢。

    高歡差不多能完全「聽」懂她在「說」什麼。

    她「告訴」他,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風刮得真急,要不是她趕很快,棚頂那幾片氈子就被風捲跑了。

    她「說」窩棚裡進了許多水,不過她都已戽出去了,被子也沒有濕,頂沒有怎麼漏雨。

    她「說」林子裡雨後冒出來許許多多蘑菇,她摘了一衣兜,今天晚上做蘑菇湯吃,又「說」柴禾濕了,難燒得很,所以她臉上才有許多煙灰……

    她的「話」真多。

    可高歡喜歡「聽」,百「聽」不厭。

    她突然又皺起了眉,打著手勢告訴他,說她下午有好長一段時間心裡難受,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會她心跳得很急,她擔心他做出了什麼事,她現在還心有餘悸呢!

    她牽著他的手,讓他摸摸她心口,看她心跳是不是很急。

    他的手摸上去之後,她的心跳想不急都不可能了。

    他就像摸著燒紅的鐵塊似的縮回了手,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的瞼在發燒。她看見他的臉也紅了。

    這場大雨將他的頭髮鬍鬚和面龐洗得乾乾淨淨的,暈紅清清楚楚寫在他臉上。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拍拍她的腦袋,鑽進了窩棚。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摸了摸他的手剛剛觸過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燙得厲害極了。

    她咬著唇,想笑,又似乎想哭。

    高歡似乎直到剛才才發現,貞貞已經不再是個小黃毛丫頭了。

    這發現讓他不知所措。

    在他的心中,貞貞一直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就和他第一次看見貞貞一樣。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

    高歡乞討到了京城,在這片樹林裡搭了這個窩棚。

    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高歡在外乞討時,發現幾個惡少正唆使兩條猛犬,追咬一個披頭撒發的小丐女。

    高歡飛起兩腳,將那兩條猛犬踢飛了起來,砸倒了那幾個惡少,帶著小丐女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

    那個小丐女,就是貞貞。

    從那天起,高歡就成了貞貞的大哥,貞貞就成了高歡心愛的小妹。他堅決不讓她再出去乞討,他要養活他的小妹。

    從那天起,高歡就成了貞貞的全部世界。

    高歡怕她一個人在家裡出事,甚至還找了條狗來陪她。現在那條狗已長大了,渾身雪白,就是「小白」。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抱著小白等他,和小白「說話」。

    她是為他活的,她知道。

    她命中注定是為他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堅信。

    吃過了飯,貞貞點亮了油燈,也點燃了幾盤熏蚊蟲的苦艾。

    現在窩棚裡明亮多了,很像是個「家」了。

    貞貞收拾好碗筷,抹乾淨那張已脫了漆的惟—一張小炕桌,打開惟—一隻小鐵箱子,取出一迭紙、一支筆、一方硯和一塊墨。

    她盤腿坐在桌邊,朝坐在她對面的高歡微笑,笑得甜甜的。

    高歡也微笑:「今天該開始學杜工部的詩了吧?」

    貞貞點頭,開始磨墨。

    高歡正襟危坐,口若懸河。如數家珍似的開始介紹杜甫的生平事跡,介紹杜甫在詩上的成就,介紹杜詩的特點。

    高歡不過是個乞丐,他怎麼會懂詩文樂理?他怎麼會「腹語術」?

    貞貞不過是個可憐的丐女,她要學詩詞做什麼?

    天曉得。

    貞貞磨好墨,高歡提筆用柳體抄了一首杜甫的《望岳》,細細給貞貞講解起來。

    他講得很精闢,很有見地。她聽得很認真,不住點頭。

    她的大眼睛裡閃著聰穎的光彩。

    然後高歡將筆遞給她,貞貞也用柳體將這首詩默寫了一遍。

    她的記性相當不錯。她的字也很秀頎挺拔。

    高歡忍不住道;「貞貞,你要是男子,用不了十年寒窗,就可以一舉成名。」

    貞貞瞟著他,笑得很甜。她提筆在紙上寫幾個字,推到他面前:

    「名師出高徒。」

    筆談是啞巴的一種交流方式。高歡教貞貞唸書識字,已經一年半了,貞貞的進步是驚人的。

    高歡故意冷笑道:「我也許可以算得是個名師,你好意思自稱是高徒?不知道臊!」

    貞貞抿嘴兒笑,寫道:「自吹自擂。」

    高歡佯怒,舉手要打,貞貞連忙躲開,滾進了他懷裡。

    她喜歡偎在他懷裡時的感覺,又舒服、又溫暖、又親切、又安全。

    她的後背熱烘烘的,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好厲害。

    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心顫抖得讓她頭暈。

    這時候她聽見他微微發緊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他的鬍鬚撫著她脖子,好癢好癢。

    「劍法練得怎麼樣了?」

    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抱著他的腰,將臉兒埋進他懷裡,輕輕點了點頭。

    「完全融會貫通了嗎?」

    她又點了點。

    「內功呢?第三關過了嗎?」

    她搖頭。

    高歡有點奇怪了;「怎麼回事?怎麼連第三關都沒過?

    這段時間你練了沒有?」

    貞貞輕輕吁了口氣,離開他的懷抱,在紙上又寫了幾個字,重又偎緊了他。

    她寫的是「靜不下心來」五個字。

    高歡生氣了:「靜不下心來?這是什麼理由?你怎麼——」

    他忽然住了口。

    他知道她為什麼靜不下心來了。

    她偎得那麼緊,她的身於那麼熱,她的呼吸那麼急促,他怎麼能猜不到呢?

    高歡的心抽緊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他從未將貞貞看作一個女孩,一個可以去愛的女孩子。他一直把貞貞看成他的徒弟、他的妹妹、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孩子。

    這怎麼可能呢?

    高歡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大口氣,微笑道:「你一定要靜下心來衝破第三關。這一關最難過,但只要過去了,日後的進境就快了。」

    貞貞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聽出了他的聲音的冷淡。

    她慢慢離開他,走回原來的地方坐下。她的臉色很白。

    她垂著眼瞼,輕輕點了一下頭。

    她好像已忍不住快要哭了。

    可當她抬起眼睛時,高歡看見她在微笑,雖然她的眼中還閃著薄薄的淚光,雖然她笑得相當勉強,可她的確是在微笑。

    帶著淡淡的、沒有點透的辛酸和無奈的微笑。

    高歡有點不知所措。

    貞貞幾乎是在轉眼之間,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貞靜嫻雅的女孩。這變化大得令他吃驚。

    她的貞靜嫻雅不是那種小家碧玉硬作出來的「貞靜嫻雅」,而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才會具備的那種稟性、那種氣質。

    她原本不過是個可憐的丐女,她原先根本連什麼叫做「氣質」都還不懂。可現在她已經顯示出了她的「底蘊」。

    這是他的功勞嗎?

    高歡不敢掠美。他覺得這是蒼天的功勞,這種神靈的造化,和他沒關係。

    高歡坐正了。

    不僅身子坐正了,心也坐正了。

    四年多的苦修,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修個「心正」

    嗎?

    從現在起,他面對的就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剛長大的女孩子。

    他將保持一種溫和、尊敬的態度,淡淡如水,遠遠如雲。

    他絕對不願再犯一次錯誤。

    他清清喉嚨,緩緩道:「為了盡快打通第三關,本門歷代高僧曾為後進們尋找過許多方法。當然,這些方法並不是傳說中的尋仙丹、覓神草一類的無稽之談,而且切實可行的實實在在的方法。就和打坐、調氣、站樁一樣實在。比如說,由外返內就是一種,這種方法對打通第三關後的進境也很有好處,而且也利於實戰。」

    他站了起來,沉聲道:「雖然內功是武學的基礎,外功是內功的發揮和運用,但並非不能由外功培養內功。僅以力氣而言,人的力氣有兩種,一種是本力,是先天的力氣,另一種是後無鍛煉的……」

    小白突然狂叫起來。

    貞貞一驚而起,高歡也打住話頭,沉聲喝道:「誰在外面?」

    一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傳來:「喂,這是誰的狗?誰放狗咬我老人家?」

    小白的吠聲突然中止。

    高歡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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