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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險惡的用心 文 / 周郎

    野王旗是一面旗幟,一面黑色的大旗。

    野王旗代表了一種權力的極限,也代表了一種最玄妙的武功。

    據說:野王旗上用淡青色的絲線繡著數不清的小字,記載著一門神秘的武學,包羅萬象,深不可測。

    據說:在野王旗權力的鼎盛時期,它控制了天下黑道的全部勢力和白道的大半英雄,綠林、錦帆、下五門等等也幾乎都是它的下屬。

    江湖也有廟堂。野王旗就是草莽英雄的主宰,野王旗是草野之王。

    據說:野王旗的主人若真的想做皇帝,也並非全無可能,它的勢力已滲透到文武百官、地方士紳、邊關大將之中。野王旗的主人若登高一呼,可說是百方響應,雲集旗下者將不下百萬。

    然而,野王旗終究還是衰落了。

    朱爭拒絕執掌野王旗,不愛江山愛美人,江湖因此而得到了五十年休養生息的機會。

    現在,野王旗又已飄揚在天上,它還能招回舊部,收拾舊山河嗎?

    郭記風箏鋪子裡,來了一個青衣人。

    郭風箏很難得站一回櫃檯,偏偏今天站櫃檯的是他。

    青衣人逕自走到他面前,柔聲道:「你叫郭風箏,是嗎?」

    郭風箏拿出小霸王的派頭,斜著眼睛看著青衣人,不耐煩地道;「你買不買風箏?」

    青衣人一怔。

    郭風箏冷笑道:「你要不買風箏就出去,別耽擱我做生意,要買就直說,你掏錢我交貨,少說不威不淡的話。」

    青衣人一時吶吶無言。

    郭風箏甩下一句「沒事少來套近乎」,就扭頭照顧其他顧客去了。

    青衣人想了想,居然笑了,俊美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酒窩,很顯然這是個女扮男妝的女孩於。

    青衣人歎氣,抿嘴笑道:「鐵寬告訴我,你在這裡。」

    郭風箏冷冷道:「鐵寬是誰?我不認識。」

    青衣人又歎氣:「就算你不認得鐵寬,你總該認得阿嬌吧?」

    郭風箏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雙眉一軒,但馬上又沉下了臉:「我不認得什麼阿嬌。」

    青衣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又甜又軟:「少爺,你真不認得我啦?」

    這聲音把其他顧客嚇了一跳,一齊轉頭看著這青衣入,郭風箏更是吃驚不小:「你胡說什麼!」

    青衣人突然生氣了,扭頭就往裡屋走:「你不理我算了,我去問候少奶奶,哼!」

    顧客們面面相覷——郭風箏幾時成了「少爺」,這小小一個風箏鋪子裡的粗笨女入,幾時成了「少奶奶」?

    郭風箏連忙攔住青衣人,想道:「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怎麼亂闖私宅?」

    屋裡風箏媳婦發話了:「讓她進來。」

    郭風箏一怔,閃開身。

    青衣人走進裡屋,納頭便拜:「婢子阿嬌,給少奶奶磕頭。」

    屋裡有兩個女人,都差不多一樣粗笨不起眼,所以青衣人乾脆不抬頭。

    郭風箏跟進來,郭寶生就會意地閃出去,寶生媳媳也警覺地出了後門。

    風箏媳媳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少奶奶,你留著頭磕給別人吧!」

    青衣人微笑道:「鐵寬不會騙婢子,他也不敢。少奶奶,阿嬌是誠心誠意給您磕頭的,和小姐的吩咐沒關係。」

    風箏媳婦哼了一聲,板著瞼道:「小姐?哪個小姐?」

    青衣人道:「老主人的小姐,少爺的師姐。」

    風箏媳婦道:「你說的是在青州開店的老闆娘南小仙?」

    青衣人好像委屈得快要哭了:「少爺,你…你幫阿嬌說句好話嘛!」

    郭風箏歎了口氣,他知道再隱瞞下去也沒什麼用了:

    「阿嬌,你來幹什麼?」

    郭風箏當然就是鄭願,風箏媳婦自然就是花深深。

    阿嬌呢?

    阿嬌就是阿嬌,紫雪軒的阿嬌,是一群磨人的女孩中最磨人的一個。

    阿橋顯然是南小仙派出來尋找鄭願的,那麼,南小仙對阿嬌吩咐了些什麼呢?

    阿嬌還是跪在花深深腳下,不敢起身;「回少爺和少奶奶,阿嬌臨行前,老主人、婆婆和小姐再三囑咐阿嬌,找到少爺和少奶奶以後,跪求少爺和少奶奶回去。」

    花深深冷笑道:「這是你們老主人和婆婆的意思,還是僅僅是你們小姐的意思?」

    阿嬌連連磕頭:「回少奶奶的話,是三位主人的意思。」

    花深深一點也不憐憫她,沒半點叫她起來的意思:

    「是嗎?」

    「婢子不敢說謊。」

    「你敢,你不僅敢說謊,而且說得很流利。」

    「婢子該死,婢子該死……」

    鄭願苦笑:「阿嬌你起來吧!」

    阿嬌應了一聲,還是不敢起來,花深深道:「你們少爺心疼你,讓你起來,你為什麼不起來?」

    鄭願搖搖頭,走到桌邊坐下,知趣地閉上了嘴。他知道花深深的心情很不好,現在最好還是莫惹她為妙。

    阿嬌又給花深深磕了個頭,這才站直了,囁嚅著道:

    「謝謝少奶奶。」

    花深深道:「你莫謝我,我也不是你什麼少奶奶,你有什麼話,跟你們少爺說去。」

    阿嬌的臉紅了:「是。」

    鄭願道:「阿嬌,以前我待你怎樣?」

    阿嬌忍不住偷偷膘了花深深一眼,輕聲道:「阿嬌的性命,是少爺從刀口下揀回來的,阿嬌今生今世不敢稍忘!」

    鄭願道;「那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想不想說實話,隨你。」

    阿嬌又想跪下,花深深已歎道:「別跪了。就算你不怕疼,我不心疼,你們少爺可要心疼的。」

    阿嬌的臉更紅。

    鄭願只當沒聽見花深深的話:「阿嬌我問你,你這次是專程來濟南嗎?」

    「是。

    「那異種八哥是你帶來的?」

    「是」

    「你是一個人來的?」

    「不是,和阿嬌一路來濟南的還有四個,都是…·都是少爺最……喜歡的。」

    花深深哼了一聲,醋意十足。

    阿嬌粉瞼漲得通紅:「我們…,··我們的命都是少爺救的。」

    鄭願問道:「是阿英、小竹她們四個?

    「是」

    「她們現在在哪裡?」

    「在客棧等婢子。」

    「你們來濟南,見過孟臨軒了?」

    「是」

    「他已經表示效忠了?」

    『』是」

    「鐵寬呢?」

    ·『也一樣。

    「鐵寬勢必不願和孟臨軒共事,南小仙是怎麼調解的?」

    「小姐專門有一道密旨給鐵寬,鐵寬看了之後,態度馬上就轉了。」

    「你看過密旨了?」

    「……沒有」

    「說大聲點!」

    「真的沒有!婢子若敢騙少爺,叫婢子下拔舌地獄。」

    「濟南地界上的頭頭腦腦也都見過了?」

    「是」

    「其他地方也派人了嗎?」

    「是,一般是一省十人,山東是十四個。」

    「為什麼?」

    「小姐說,在濟南找到少爺的機會最大。」

    ……

    「我師父近來身體還好吧?」

    ……

    「有話就說。」

    「老主人……身體還好,就是心情不太好,連罵人都懶得罵了。」

    「他老人家心情為什麼不好?」

    、「可能……是因為……因為……少爺。」

    「哦?」

    「婆婆有一回偷偷跟我說,老主人埋怨你沒有……沒有……所以才讓小姐有了……有了……機會。」

    鄭願默然,花深深卻生氣了:「要是你師父不想讓你師姐弄權,他盡可以將野王旗束之高閣。」

    鄭願緩緩道:「師父一直對師姐懷著深深的歉疚,師姐有什麼要求,師父很難開口拒絕。」

    花深深還是氣鼓鼓的,鄭願歎道:「師父已經老了。」

    花深深也輕輕一歎,低下了頭。

    奈何英雄已老?

    「婆婆還好?」

    「婆婆病了,老主人說怕是…·怕是…··拖不到……秋天了。」

    鄭願渾身一顫,聲音都變了:「什麼?」

    阿嬌珠淚盈盈:「婆婆好想……好想見少爺…··和少奶奶。

    鄭願不寒而慄。

    他幼失估恃,心中一直將慈祥的若若婆婆當成了他的祖母和母親,這時乍聽說婆婆重病不起,忍不住想飛回金陵,飛到婆婆的身邊。

    他甚至已後海那麼匆忙地「逃離」金陵了。如果他現在不馬上趕回去或許真的見不到婆婆最後一面了。

    鄭願一轉頭,就看見了花深深眼中的淚水。

    她是不是也想她的奶奶——同樣也是風燭殘年的孫老太君呢?

    阿嬌又跪下了,嚶嚶而泣:「少爺、少奶奶,求求你們回家吧,啊?求求你們…·」

    花深深沉默不語,顯然她是在懷疑這是個圈套,南小仙設下的圈套;目的是想將他們賺回去。

    但花深深也已看出,鄭願已是歸心似箭。現在阻止勸說他是不可能的,而且越勸會越壞事。

    鄭願曾立誓再也不回金陵,剛過幾個月,他就已疾馳在南歸的路上。

    他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但他能品出苦味。

    並不太淡的苦味。

    他不知道自己和南小仙的重逢將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但他知道那後果一定不很妙。

    他忍不住回頭看看花深深;卻發現花深深正和阿嬌她們聊天,聊得好像還很熱鬧,那五個女孩子久仰這位少奶奶的「冰雪牡丹」之名,她們很尊敬她,也很愛慕地,有點怕她,也有點妒嫉她。

    花深深當然面無笑容,但神態很親切溫和,少奶奶的派頭十足。

    此行對花深深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

    鄭願歎息。

    一路之上,不時有各門各派的頭面人物沿途接待,他們有些認識鄭願,有些不認識,但都很客氣,很謙恭,很熱情。

    讓人吃不消的熱情。

    鄭願知道,這些人是接到南小仙的傳報後才知道鄭願一行將去金陵的。他們這麼做,原因不外乎畏懼野五旗。

    南小仙這麼做的目的有很多。其一,借此機會向鄭願表示她已羽翼豐滿;其二,表示她對鄭願的重視和友善;其三,四是向武林宣佈,鄭願是野王旗的堅強支柱。

    「鄭願現已名滿天下,連鄭願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投效野王旗,你們還預豫什麼呢?你們又何必不服呢?」

    ——這就是南小仙想通過這次舉動告訴整個武林的。

    鄭願並非不清楚自己被利用了,但他無法解釋,他也知道,越解釋越糟糕。

    沿途接送的每一個人都滿口「鄭大俠」,「鄭夫人」,絕口不提野王旗,就好像他們真的是因敬仰「鄭大俠」夫婦才來的。

    鄭願自然無話可說,但上當受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若非因為若若婆婆病重,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鄭願臉上還是笑瞇瞇的,別人處在他這種境地,只怕連哭都找不著調門,他卻偏偏能笑出來,而且笑得似乎非常開心。

    他就有這個本事。

    四月十三,鄭願大婦和阿福夫婦走進了紫雪軒。

    紫雪軒裡剎那間一片沸騰,到處都是「少爺」「少奶奶」的呼聲。

    南小仙淡掃蛾眉,像一個嫻雅雍容的長姊一樣在紫雪軒正廳台階下含笑相迎。

    花深深冷冰冰的目光和南小仙暖和如春風的目光對上了,兩人都很執著地不肯退縮,氣氛一時間頗有些尷尬。

    鄭願走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小弟見過師姐。」

    南小仙微笑道;「可算找到你了,你要再不回來,爹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花深深雖然滿心不情願,但還是福了一福,卻沒有出聲。南小仙也沒什麼不高興的神情,還禮道:「妹妹想必就是冰雪牡丹?」

    花深深道:「正是小妹。」

    南小仙笑得又親切又迷人:「我這個師弟為人很好,就是有時候很調皮,也很浮躁,有妹妹管他,也是他的福緣。」

    花深深淡淡地道:「鄭郎當世豪傑,雖不免有點過於天真,畢竟是大丈夫本色,小妹得托終生,的確是小妹的福緣。」

    鄭願連忙插話,打斷了她的舌戰:「師姐,師父可好?

    若若婆婆她……她還好吧?」

    南小仙歡笑的臉頓是黯淡下來,聲音也低了許多:

    「爹還好,婆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鄭願五內如沸道:「請師姐領小弟和深深進去叩見婆婆和師父。」

    南小仙輕歎道:「爹的脾氣越來越差,當心他罰你。

    …,··桑姨也在裡面。」

    鄭願一怔:「桑姨?哪個桑姨?」

    南小仙道:「快活林的桑姨。」

    鄭願僵了一下,但很快微微一笑:「桑笑?」

    他知道桑笑常常半夜溜進朱爭的小院裡聊天,他只不過沒見過面而已。

    他實在沒想到,桑笑會在紫雪軒公然露面,而且聽南小仙的口氣,好像桑笑待她很不錯。這說明快活林已經或將要併入野王旗。

    桑笑原本是刺客,而刺客界的生意以前一直是由野王旗控制的,桑笑和野王旗關係密切,本也無可厚非。

    可據鄭願所知,快活林的實權,一直握在復小雨手中,而強如夏小雨居然也會低頭,就令鄭願不得不吃驚了。

    看來南小仙不僅善於利用舊日野王旗的餘威,也很精於兼併之術,她實在是個弄權的天才。

    南小仙道:「爹和桑姨已捐棄前嫌。」

    鄭願點點頭,沒有再就這個問題往下說。

    南小仙的目光又掃向了阿福夫婦,含笑為禮:「這二位想必就是小妹的義僕。」

    阿福夫婦又雙雙施禮:「是」。

    花深深道:「他們和我們義結金蘭了。」

    南小仙連忙道歉,舉止不僅得體,而且大方可人。

    相較之下,倒顯得花深深冷冰冰的氣度不夠,這讓花深深很生氣。

    生氣而又不能形之於聲色,豈非更令人生氣?

    南小仙優雅地抬手延客:「諸位請隨我來。」

    若若婆婆真的病得很重,人已瘦得皮包骨頭。

    鄭願跪在床邊,淚水忍不住滾落。

    本是一代紅顏的若若已將枯萎成飄落的黃葉,怎能不令人傷感?而這一代紅顏待他又如親孫兒,又怎能不叫他肝膽欲裂!

    若若婆婆半靠在疊起來的三隻大枕頭上,慈祥的臉上也已滿是淚水。

    若若婆婆的聲氣已很微弱:「天可憐見。小願兒,乖,總算能見你最後一面,我死也閉眼了……」

    鄭願哽咽道:「婆婆別亂說,你老人家這點小病算什麼,願兒學過幾手歧黃,手上很有幾個草頭偏方……」

    若若婆婆含笑道:「你那兩手還是婆婆教的,還好意思來獻寶。」

    鄭願流淚笑道:「近來我很學了一點本事。對了,婆婆,深深精於醫理,願兒幾次起死回生全靠的深深,像你這點小病,保準藥到病除。」

    若若婆婆轉眼看看跪在鄭願身邊的花深深微笑道:

    「乖囡,你叫深深?」

    花深深早已抹去淚水,恭恭敬敬地道:「婆婆,我是叫深深。」

    若著婆婆道:「洛陽花家的?」

    「是,婆婆記性真好。」

    「你奶奶還好嗎?」

    「托婆婆的福,奶奶還好……」

    「你該回去瞧瞧她去。」

    花深深哽咽著點頭。

    若若婆婆歎道:「人老了,就像風中的燭火。又像深秋的黃葉,說滅了就滅了,說落了呢,也落了…·」

    鄭願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婆婆越說越遠了若若婆婆道:「你莫打岔—-…乖囡,願兒雖說有點強脾氣,心實際上變蠻軟的,就算他一時扭不過彎兒來,你也要多讓著他點。」

    花深深點頭,她已邁不成聲。

    若若婆婆又道:「小夫妻倆要和和美美的,日後多生幾個乖寶寶……」

    鄭願連忙道:「會的會的……婆婆你會看相,給深深看看吧?」

    若若婆婆的興致陡然高了,鄭願的右掌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為她輸送內力,若若婆婆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澤。

    若若婆婆真的為花深深看了相,看得很仔細:

    「乖囡相好……宜男,會有三個男孩……」

    花深深道:「果如婆婆所言,我們會讓其中一個跟婆婆姓。」

    若若婆婆眼中閃出了驚喜的光彩,股也有點紅了道:

    「真的?」

    鄭願和花深深齊聲道:「當然是真的。」

    若若婆婆興奮地喘息起來,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來。

    花深深道:「所以婆婆要想開點,多注意調養,到時候還要讓婆婆給他取名抓周,婆婆還要費心教他讀書呢。」

    若若婆婆眼中帶著夢幻般的神情,好像她已看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正扎手紮腳的在她懷裡傻笑。

    生機漸漸回到了她體內,她忽然間已有了戰勝病魔的信心。

    鄭願感覺到了她這種信心,他知道,只要調養得好,婆婆還可以活下去,也許能活許多年。

    生存的信心,也是世上最珍貴的靈藥。

    花深深將這種信心注入了若若婆婆的心中,花深深或許可算上是真正的良醫。

    若若婆婆帶著堅強的信心睡熟了,睡得很沉。

    然後鄭願領著花深深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去見朱爭。

    朱爭、南小仙和阿福夫婦正和一個老婦人坐在花廳中聊天。但顯然都心不在焉,鄭願二人一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朱爭急問道:」聽說深深是名醫,能不能治好她?」

    不用介紹,花深深也知道他必是朱爭無疑,連忙跪下,道:「深深叩見師父。……若若婆婆很快會復原的。」

    朱爭又驚又喜,連忙笑道:「真的?快起來,快起來,地下潮。鄭願,還不扶你媳婦起來!」

    鄭願自己反倒又跪下了:「願兒向師父請罪。」

    他這一跪,朱爭頓時記起了他的「罪狀」,火氣就上來了:「深深先起來,讓他跪著!」

    花深深垂首道:「鄭郎既跪,深深不敢不跪。」

    朱爭道:「你和他不同,你有功,我看見你高興還來不及呢!他不同,他有罪,有許多許多罪,我一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今兒要不修理他一頓。決不能算完!」

    花深深道:「夫妻同心,再說……再說我怕他臉上過不去。」

    花深深既跪,阿福夫婦也已坐不住,南小仙也無法安座,朱爭只好瞪眼喝道:「起來吧!今兒要不是看在花深深的面子上,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鄭願站起身,那個老婦人已笑道:「我是久仰紫雪軒少主的名頭,只可惜十年毗鄰緣吝一面,今日一見,果然丰神如玉。」

    鄭願連忙一揖:「前輩敢莫是桑……?」

    老婦人打斷他的話,笑道:「不錯,我是桑笑。」

    花深深也只好硬著頭皮見禮:「晚輩…·、·」

    桑笑攔住她,笑道;「我曉得你們不大待見我,這個頭免了罷!畢竟我昔年名聲很臭,若受了你們的大禮,只怕連我自己心裡都不安。」

    花深深本來也就不想磕頭,正好藉機下台階,鄭願微笑道:「桑老前輩和我師父可說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打出來的交情,畢竟不同凡響,晚輩也一直景仰快活林桑老前輩的英名,只是不敢未得許可擅闖快活林。」

    朱爭吼道:「就是你話多!」

    其實話多的是朱爭,正如阿橋所言,最近朱爭連脾氣都懶得發了。今天朱爭又喊又叫,吹鬍子瞪眼睛,顯得很激動。

    原因自然是因為鄭願回來了,而且這小子帶回來的女人申言能治好若若的病。

    對於南小仙,朱爭只是有一份極深的歉疚,他們畢竟三十多年來一直不知道對方在哪裡,朱爭反覺得自己和女兒之間親情很淡,見面時雙方都不太自然,心裡都怪怪的。

    他一直努力地想培養這份父女間的感情,但很不成功,她看得出南小仙一直在心裡怨恨他.而且南小仙對權力的興趣,要比對父親的興趣大得多。

    朱爭每當這時候,就會想起鄭願。

    朱爭對鄭願向來沒好顏色,總是非打即罵,紫雪軒上上下下對這一點都不滿,然而誰也無法否認朱爭一直將鄭願看成是自己的兒子。

    連先爭自己都無法否認。

    朱爭和若若實際上都是鄭願的「老父慈母」,連鄭願自己都是這麼看的。

    猛然間多出一個女兒來,才攪得紫雪軒大亂,天下大亂,誰的心裡都不可能好受,你敢說若若的病,不是氣出來的嗎?

    鬧哄哄的一天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天裡最沒有光彩,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人,就是南小仙。

    她好像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不被人重視,也不想被人重視。

    她就像是大戶人家裡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是守寡的媳婦,走到哪裡都是一種陪襯。

    南小仙面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似若有所思,又似心不在焉,沒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隨時能感受到南小仙存在的人,一是鄭願,二是花深深。

    自階前目光相撞後,她們兩人的眼睛從未朝對方看一眼。但花深深覺得,南小仙一直在窺視她,觀察她。

    這讓花深深很不自在。

    在今天這種「喜慶」的場合,誰的臉上都該掛著笑容,花深深卻一直冷冰冰的,沒露過笑臉。

    雖然她素有「冰雪牡丹」之名,但也未免給人以孤傲之嫌。

    花深深看得出,除了若若婆婆外,紫雪軒沒人喜歡她,桑笑甚至不受她的禮,朱爭雖說言語客氣,但客氣豈非是更深一層的冷淡?

    花深深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貿然闖入的外人,她只有緊隨在鄭願身邊,才會不感到孤獨。

    鄭願和花深深住在鄭願住了十年的聽雪小樓上,阿福夫婦則住在樓下。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

    初夏的小雨一如春雨般纏綿溫柔。

    夜深如水,夜風吹過聽雪小樓外的瀟瀟紫竹林,發出悅耳低沉的聲音。

    室內卻溫暖如春日的艷陽。

    精美的紅燭是極北之地長白山春谷的名匠特製的,就算是皇宮大內也未必能找得出幾枝。紅艷艷的一盆炭火是專為大內燒炭的「炭李」親子燒製的梨炭,連一點輕煙都沒有。

    花深深看著門上的水晶珠簾、煙羅帳上的漢玉鉤、金流蘇,看看牆邊屏風上米襄陽的秦淮煙雨圖,桌上散放著的幾卷斑駁漢簡,一時間恍若夢裡。

    花深深出自名門世家,對珍玩古器雖從未留心過,但鑒賞之力,天然生成。她看得出,就這小小斗室裡的東西,也是價值連城。

    鄭願微笑,柔聲道:「我是不是窮奢極欲的人?」

    花深深斜睨著他,冷冷道:「你在這裡住了十幾年?」

    鄭願道:「不錯。」

    花深深瞪了他半響,忽然微笑道:「天曉得你的那股市井潑皮勁是怎麼學來的。」

    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裡住了十年,居然仍像個潑皮無賴,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鄭願走近她,在她耳邊悄悄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學的?」

    花深深抱住他,緊緊貼在地寬厚的懷抱裡,曼聲道:

    「不想。」

    他們相擁著坐在燈下,微笑著,凝視著對方,靜靜地品味著無言的溫柔。

    他們都已很累,只要能安安靜靜的依偎在一起,就已經很滿足了。

    他們對白天的事情隻字不提。

    南小仙獨坐在燈下,彎彎的眉毛微微皺著,好像有什麼事情正困擾著她。

    她那雙潔白柔軟的手就擱在面前,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扭在一起,時而分開,時而纏緊。

    窗外細雨濛濛,南小仙會有什麼樣的心事呢?

    很久很久,南小仙才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懶洋洋地緩緩站起來,在房裡緩緩踱著步子。

    她就像是一隻在地毯上散步的無人寵愛的小貓,無所事事而又心事重重,滿懷信心而又相當茫然。

    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個,南小仙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了。

    她只輕輕拍了一下手,一個梳著三丫髻的女孩子飄然而入。

    南小仙輕聲道:「去吩咐他們查一查,告訴我宋捉鬼和秦中來現在在哪裡。明天一早給我准信兒。」

    女孩子幽靈般退了出去。

    南小仙拍了兩下手,又一個女孩子走進來,盈盈跪倒。

    南小仙道;「可以把一號派出去了。」

    女孩子道:「是。」

    一號?

    一號是什麼?

    南小仙房中的燈光滅了。

    細雨中的紫雪軒,顯得美麗而又神秘,一如她現在的女主人。

    南小仙現在究竟想做什麼呢?

    平康坊裡,這時剛熱鬧沒一會兒。

    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集中到這裡來了,好像所有風騷的女人都跑到這裡做生意來了。

    一個滿瞼陰鬱的少年獨自在人流中走著。

    他就像是走在荒無人煙的大漠上似的。

    他的衣飾很寒酸,可他那張孤傲陰冷的臉和他眼中那種空虛寂寞的眼神,卻使他很引人注目。

    膽子大些的幾個「野雞」曾向他飛過媚眼,丟過手帕,甚至拽過他的衣袖,但都被他陰冷銳利的目光嚇縮回去了。

    既然不是來吃花酒的,他在這兒瞎晃悠什麼呢?

    一個腸肥腦滿的暴發戶似的中年胖子不知怎麼的踉蹌了一下,撞到這少年的身上,他剛瞪起眼睛,那中年胖子已站直身子,連連陪笑,匆匆溜走了。

    這少年捏緊了拳頭,緊盯著中年胖子的後背,直到胖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後這少年才重新開始他的「大漠之旅」。惟一有點異常的是,他的右手一直握著,步子也比適才快一些了。

    他走了很久,走到一家深巷的客棧裡,關上房門,這才靠在門板上,呼呼直喘粗氣。

    但他也只喘了一會兒,馬上就跳起身,衝到桌邊,顫抖著手點亮油燈,將捏在右手裡的一個紙團打開了。

    紙團上只有兩個字:「鄭願。」

    少年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閃出了怨毒的寒光,牙也一下咬緊了。

    半響他才咬牙低吼道:「果然是你!」

    為了等這兩個字的一個名字,他已在石頭城裡等了一個月,每天晚上都要到平康坊去瞎逛。

    為了這個名字,他已在過去的三年中吃夠了苦,經受著非人的折磨。

    那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的殺父仇人是誰了。

    他要殺掉鄭願,血債血還。

    這個少年是誰?

    他叫小季。

    小季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兩個伯伯、兩個叔叔是幹什麼的。他只知道他們每次回家都會帶許多許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帶許多好看的首飾給自己的母親、兩位伯母和兩位嬸嬸。

    他們一回來,季家大院裡就充滿了笑聲鬧聲,充滿了酒氣肉香。

    小季的家在潼關城裡,原先很窮。據說,他的父親兄弟五個小時候窮得要過幾年飯,後來家境才漸漸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

    小季小時候問過母親:「爹怎麼會賺這麼多錢?」

    母親總是答曰:「跑生意。」至於究竟是什麼生意,沒有人知道。

    前年夏天,小季的父親和兩位伯伯。兩個叔叔被人殺害在曹州。直到那時候,小季才知道父親他們是幹什麼的。

    那年小季十九歲。

    十九歲的小季;一下子由潼關城內人人羨慕的大少爺,變成了萬惡不赦的「黃河五淫魔」的後代。

    潼關守備也準備追繳季家的財產,那都是黃河五淫魔殺人搶來的。

    小季失蹤了。

    他熱愛他的父親,尊敬他的父親,他要找出那個兇手,為全家報仇。

    小季現在改名叫「小季」,他原來並不叫「小季」。

    小季現在在韋松濤手下做事,他想綠林盟人多勢眾,消息來源廣,應該比較好打聽兇手的姓名。

    他一直沒有打聽到。

    這天早晨,小季聽見兄弟們在大聲議論著那位名滿天下的鄭願,小季本沒在意,但當他聽到一個很刺耳很熟悉的詞時,血一下涼了。

    「黃河五溪魔可不是好惹的是不?可又怎樣?鄭願一刀一個,全都了結了!」

    小季只覺天旋地轉,一下昏倒在地上。

    到處都在議論鄭願,議論被鄭願殺死的那些惡人。

    宋捉鬼很快就聽到了這些議論。宋捉鬼氣得鼻子都歪了。

    「這是他娘的准幹的好事?這不是要鄭願的命嗎?」

    宋捉鬼知道郭風箏就是鄭願。郭風箏曾幾次「犯」在鐵寬手裡,目的就是通過鐵寬和宋捉鬼聯絡。宋捉鬼被流言趕出濟南,也是和鄭願商量之後做的戲,目的無非是希望孟嘗公子盡快重用「郭風箏」,不料孟嘗公子並沒有上當,而野王旗恰巧這時候冒了出來。

    一時之間,孟嘗公子倒不倒台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事,野王旗成了武林矚目的中心。

    等到宋捉鬼聽說鄭願的師父就是朱爭時。就有點為鄭願擔心了,但宋捉鬼還是想不出,執掌野王旗的人是誰。

    宋捉鬼也不知道朱爭還有一個女兒,更不知道,青州那個風流美麗的老闆娘,已成了武林的主宰。

    但宋捉鬼敢肯定的一點是——鄭願不可能執掌野王旗。宋捉鬼敢敢肯定的另一點是——鄭願的武功絕對不是來自野王旗。

    朱爭俠名滿天下,那是因為他俠義、正直、熱血沸騰。認真說起來,朱爭的武功並不算很高。

    憑宋捉鬼本人的看法,鄭願的武功到目前也不過才露了一半而已。朱爭的武功來自昔年的天下第一劍客龍在天,而龍在天實際上又只教會了朱爭一些」皮毛」。

    鄭願的武功,不是龍在天能望其項背的。鄭願之所以愛受傷,原因卻根本不在武功。

    宋捉鬼曾就此責問過鄭願。鄭願的回答讓宋捉鬼哭笑不得——

    「他們雖然亂殺無辜,無惡不作,但他們畢竟也是人。

    人殺人是件很殘忍也很無奈的事,雖然我殺他們,是為世間做點善事,但僅就殺人來說,我也是滿身罪孽。我讓他們在臨死前有機會傷我,甚至有機會殺我,只不過是良心有點不安而已。」

    這就是鄭願的回答。

    現在,鄭願的所作所為已然暴露,天下想找鄭願算賬的人,只怕不會少於千數。暗殺將從此伴隨著他,只要他稍一疏忽。那就全完了。

    你說說,宋捉鬼能不著急,能不生氣麼?

    宋捉鬼發誓要把那個亂嚼舌頭的傢伙找出來,撬下他牙齒,逼他吃下去。

    宋捉鬼開始追查消息來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宋捉鬼才得到了一個令他吃驚的「准信兒」——

    消息意是從濟南孟家傳出來的。

    又是孟臨軒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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