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狐狸與羊 文 / 周郎
花深深從來沒見過大漠七隻狐,那年大漠七隻狐救武林七大世家五十條性命時,花深深正處在昏迷中。
她實在很想認識這七隻狐狸。她從小就聽人說過許多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詭異恐怖,而且有時候很滑稽。
在她心目中,大漠七隻狐一定都有尖尖的下巴,狡猾的眼睛和不懷好意地微笑著的嘴,以及招風耳和不時抽動的鼻子。就像真的狐狸。
等她長大了,她才知道小時候的想像有多天真幼稚。
世人的心理,往往從相貌上是無法看出來的,有的人長得威武堂堂,其實卻很懦弱;有的人看似忠厚,實則狡詐陰狠;有的人慈眉善目,偏偏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
也有的人表面上坦率質樸,其實做事很小心。有的人看起來活像個瘟神惡鬼,心卻比好心的老太太還軟三分。
然而,兒時的感覺,一般人都記得很真切。所以花深深忍不住要向鄭願打聽打聽。
「大漠七隻狐長什麼樣兒?」
鄭願笑笑,道:「再過半個時辰,就到狐狸窩了。你一看就曉得了。」
花深深又問:「狐狸窩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裡就只有大漠七隻狐住吧?」
鄭願歎道:「累了三天,你居然還有力氣問這問那。」
花深深冷笑道;「不說拉倒!好稀罕麼!人家自己不會看哪?」
海姬微笑。
花深深想了想,也笑了。她自己居然將鄭願勸她的話說了出來。
花深深歎道:「還沒走近狐狸窩,狐狸味道就很濃了。
看來我最好還是小心一點。」
鄭願悠然道:「如果沒有我陪著你們,不出半個時辰,你們就會被那窩狐狸騙賣了。」
花深深當然不相信,連海姬也將信將疑的。
她們一向都認為自己很聰明,什麼樣的伎倆都瞞不過她們。她們怎麼會在這條小溝裡翻船呢?
她們當然不服氣。她們認為鄭願是在扯謊,認為他看不起她們的聰明才能和江湖經驗。
鄭願笑瞇瞇地道:「你們不信?」
「當然不信。」
鄭願笑得更不懷好意了:「要不要打個賭?」
當然可以。
無論打什麼賭,她們都不可能輸。
鄭願揚鞭遙指道:「看見那片綠洲沒有?」
很遠的地方.果然有片小黑點,也就只有指甲那麼大。
鄭願微笑道:「那裡就是狐狸窩。你們先去,過半個時辰我再走。狐狸窩裡有一家酒店名『海市蜃樓』,咱們就在那裡碰頭。怎麼樣?」
花深深冷笑道:「怎麼個賭法?」
鄭願道:「也很簡單,我賭你們走不進海市蜃樓。也就是說,我半個時辰之後,在海市蜃樓裡看不到你們。怎麼樣,賭不賭?」
花深深看看海姬,海姬微笑點頭,然後兩人齊聲道:
「賭。
鄭願拉住馬,笑道:「請。請先走。」
海姬嫣然道;「賭注呢?賭注是什麼?」
鄭願道:「我若輸了,為你們做三件事。你們若輸了,也為我做三件事。」
海姬又問:「什麼事都可以?」
鄭願道:「當然。」
花深深大聲道:「好!海姬姐姐,咱們走!」
她們居然真的就拍馬向綠洲奔去,連頭都沒回一下。
鄭願忽然喊了起來:「等一等。」
他策馬馳到她們面前,慢吞吞地道:「我想了想,咱們還是不賭算了。」
花深深斜明著他:「怎麼?認輸了?」
鄭願搖頭,歎道:「輸你們是輸走了,只不過我還是不想賭了。」
「為什麼?」
鄭願看看她們,不懷好意似地笑道:「我怕你們吃虧。
狐狸窩裡的男人……從來沒看見過像你們這樣的女人,所以……」
花深深瞼紅了,大怒道:「怎麼,你認為我們就那麼好騙?」
海姬也道:「諒他們也不敢。」
鄭願苦笑道:「俗話說得好,色膽包天。他們是一窩狐狸,他們怕什麼?而且,而且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對不對?」
花深深氣沖沖地道:「非賭不可!海姬姐姐,咱們不能被他瞧扁了!」
海姬正色道:「爺,一夫人說得對。這次一定得賭。
不僅賭輸贏,也賭我對你的心是不是真的。」
鄭願苦著臉,想了半晌,才喃喃道:「我這是自作自受,賭就賭吧!」
他伸手入懷,摸出了一隻小小的鐵環,遞給了花深深:「戴在右手小指上。」
花深深冷冷道:「幹什麼?」
鄭願道:「你以前逼著我問這枚指環的意義。我都沒說,沒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場了。這是救命指環,一旦你們遇上危險,舉起右手喊一聲『萬里蛇逶迤,九天龍邀翔』,他們就不會再為難你們了。」
花深深口中說著:「誰稀罕」,手卻不自主他捏緊了指環。海姬忍不住好笑。
鄭願最後說:「最好是我輸。」
當然是他輸。
像花深深和海姬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怎麼可能栽在一窩狐狸手裡呢?
她們放馬盡情地馳騁了一番,回頭看時,鄭願已變成了沙丘上的一個小點,她們這才拉住韁繩,控馬緩緩而行。
綠洲就在前面。她們走過的地方,已有零星綠草生長了。
看著遠處影影綽綽的樹木,她們愉快極了。
她們甚至已開始想到了清亮的泉水,想到了舒適的床,想到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想到了她們該罰那個瞧不起人的小冤家為她們做哪三件事。
然而,你若以為她們真的認為狐狸窩來去自如,那就錯了。
鄭願說得那麼鄭重,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們都是很聰明的女人,當然會小心行事。
花深深道:「進了狐狸窩,咱們自己去找那個酒店,不跟那裡的人說話,一個字也不說。這樣他們就算想騙我們,也無計可施了。」
花深深道:「還有,咱們不沾那裡的任何食物,連水都不泊一滴。看見有人挨近,要防他們的迷香,放暗器。」
海姬又道:「江湖上許多人害人,都是先設下騙局,讓人上鉤的。所以我們除了看招牌上的字之外,其它事什麼也別管。就算有人在欺侮八十歲的老婆婆、毒打三歲的孩子,咱們也只作視而不見。」
花深深想了想,又補充了幾點:其一,她們兩個最好分開來走,花深深在後,海姬在前,可以互相照應;其二,找到海市蜃樓之後,更要小心謹慎,一步也不能走錯。尤其不能被店小二的笑臉迷惑;其三,如果有人想硬拚,只管痛下辣手;其四,兩人中若有一個中計,另一個馬上就念鄭願教給他們的救命「咒語」。
海姬只堅持修改了一點點,兩人就算完全達成了「協議」。海姬認為,她走在後面好一些,「可以為夫人照顧好背後」。
然後她們就很放心地向狐狸窩行去,花深深走在前面,海姬落後十丈左右。
狐狸窩其實是個小集鎮,規模和安寧鎮基不多。居民蒙漢各族混雜,服飾干奇百怪,風俗多姿多彩。在這裡你甚至還可以找到回鶻人、靼韃人、大食人和波斯人。
街上很熱鬧。兩旁都是店舖,門前有許許多多的小攤,花花綠綠的各種各樣小飾物;各式各樣的食物水果擺在一塊塊地毯上,各種各樣的人操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向過往的行人熱鬧地打著招呼。
花深深想不被迷住都不可能。她瞟著回鶻人的彩帽,波斯人的項鏈,靼韃人的小牛皮靴,簡直捨不得移開眼睛。
總算她還記得與海姬達成的「協議」,和那個小冤家的賭約。她只好拚命壓抑著心裡的衝動,沉著地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看兩邊店舖的招牌。
只要找到那家名叫「海市蜃樓」的酒店,走過去等鄭願來,她們就贏了。她們就可以罰他做三件事。
花深深決定這第一件事就罰他帶她們逛逛街市,為她們買許多許多小東西。
你看,她多聰明!
海姬卻沒花深深那麼輕鬆,她不僅抵禦著來自街市的誘惑,還必須要盯緊靠近花深深的任何人,連小孩子老太太也不肯放過。
不過海姬已覺得鄭願小心得有點好笑,這裡的人看起來就是熱情、開朗、精明的商人,沒有一個像狐狸。
海姬是在虎狼窩裡長大的人,又在人世間最底層漂泊過,她很會識人相人,她的眼光一向很準。
她就是看不出這裡有「狐狸」,一條都沒有。
然而海姬並沒有掉以輕心。
她總算還知道一個道理,這個地方不會無緣無故就被人冠以「狐狸窩」之名的。
狐狸窩裡不可能沒有狐狸。
如果你到了狐狸窩裡,卻發現沒人像狐狸有話,那就說明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狐狸。
海姬原本有點鬆弛的心就更緊張了,她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要是萬一出了差錯,她們吃了虧,那可就慘了。
到目前為止,還沒人下死力盯著花深深看,也沒有男人嘻皮笑臉去纏花深深,更沒有打架鬥毆玩雜耍一類的可能是騙局的事。
一切都很正常。
下午的太陽明亮爽朗,這裡的人們都很規矩,海姬忽然又覺得自己實在太多心了一點。
狐狸窩看來也沒什麼可伯的。
至少這裡不像安寧鎮那樣,一眼望去,儘是太陽穴外凸、雙目炯炯、沉默寡言的武功好手。
就算這裡的人都是鬼壞鬼壞的狐狸,只要不來騙她們,她們原也不必害怕。
她們就這麼提心吊膽的,從街頭走到街尾,居然一點麻煩也沒碰到。
花深深站住,海姬也站住。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你看著我;我看著我,都是一臉迷惑。
她們的確沒碰上麻煩,可也的確沒找到海市蜃樓酒店。
花深深道:「這裡一共有十三家酒店,東邊七家,西邊六家。」
海姬歎道:「還有五個攤子上擺著酒。」
花深深問她:「除了四家招牌寫的是漢字,其餘我都不認識。」
海姬苦笑:「我倒識得大食文字,可那兩家大食人開的酒店也不是我們要找的。」
花深深想了想,道:「大漠七隻狐應該都是漢人。要找他們。應該去漢人酒店。」
海姬沉吟半晌,悄悄道:「是不是找個人問問?」
花深深除了同意,還能怎樣?
於是她們又往回走。
她們碰到的第一個漢人是個很快活很機靈的小伙子,看見她們向他地攤走過來,連忙站了起來,笑嘻嘻地道:
「兩位夫人,買點什麼?」
「他一定是只小狐狸。」
海姬心裡這麼告誡自己,臉上卻綻開了甜密的微笑:
「我們不買東西,我們要找一個地方。」
小伙子的臉居然紅了,慌慌張張地轉開眼睛,吶吶道:「什……什麼地方?」
海姬嫣然道:「一家名叫『海市蜃樓』的酒店。」
小伙子一口回絕:「沒有。」
他的臉色更紅,很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讓人一看就曉得他是在說謊。
看來他是個還沒習慣騙人的人。
就算他真的是只小狐狸,道行也不深,功夫還沒修煉到家。
海姬的聲音更細柔了:「你看,我們從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找這個地方。有人告訴我們這裡的確有『海市蜃樓』酒店。」
小伙子垂著頭,支支吾吾地道:「那人一定是在騙你們。」
海姬歎了口氣,哺哺道:「也只好這樣了……,…夫人,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花深深森然道:「為什麼走?」
海姬陪笑道:「夫人,這位小兄弟看來是個老實人,他說這裡沒有這家酒店,想必是真的。我們再呆下去,也沒意思。」
花深深冷冰冰地道:「狐狸窩裡居然會有老實人,豈非是笑話?」
小伙子好像很不愛聽這話,大聲道:「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們不相信,可以問別人嘛!」
花深深緩緩道:「一事不煩二主,我們就問你。」
小伙子轉身朝圍過來看的人很氣憤似地道:「你們聽聽,這叫什麼話?要不是……哼,我才懶得理她們呢!」
圍過來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居民,有過客,各族的人都有。她們用各種語言七嘴七舌一齊向這兩個外路女客進攻。
花深深嗷然叱道:「我們耍找大漠七隻抓。有誰知道他們躲在哪裡,去叫他們出來。」
眾人頓時都安靜下來,一個個都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再也沒有人朝她們看。叫賣的依然叫賣,行路的依然行路,吃東西的接著吃,喝酒的接著喝。
那個小伙子也坐了下來,就好像面前站著的不是兩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而是兩根栓馬柱。
你想想這是不是很讓人生氣?
海姬的火氣也上來了,眼睛一瞪,喝道:「你說不說?」
小伙子只當沒聽見,但瞼已氣得發白。
海姬飛起一腳,將他攤上的一銀盤葡萄踢飛了起來,直撞向小伙子。
小伙子一伸手,格飛了銀盤,但身上已挨了好幾棵葡萄,身子晃了晃,坐穩了,但偏偏沒有發作。
海姬又踢了一腳,這回踢中的是一隻金黃的哈密瓜。
瓜飛起,砸向小伙子面門。小伙子手一抬,將瓜接在手裡,放回原處。
看神情他已經氣得不像剛才那麼厲害了。他很平靜,嘴角甚至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海姬氣就更大,剛想再起腳,背後有人開口了:「兩位,兩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來人是個很和氣的漢人,胖胖的,白白的,穿著件繡花錦袍,戴著項很神氣的帽子,雙手十指都戴著很名貴的戒指。
看樣子他是個很有錢的人,而且在這狐狸窩裡也算得上是號人物。
他滿臉堆著笑,朝花深深和海姬連作揖:「我這位小老弟脾氣倔,不會說話,得罪了二位客人。在下向二位陪罪。」
海姬冷笑道:「你是誰?」
胖子哈腰道:「在下姓江,在這裡開家賭場混日子。
兩位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請儘管說,儘管說。嘿嘿。只要在下幫得上忙,一定效勞,一定效勞。嘿嘿。」
海姬曼聲道:「原來是江老闆,幸會、幸會。」
胖子道:「老闆不敢當,不敢當,混日子而已。」
海姬道:「請問江老闆,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家酒店,名叫『海市蜃樓』的?」
胖子一呆,旋又點頭,「有的,有的。不過……不過「不過什麼?」
胖子道;「不過倒閉了,兩年前就倒閉了。」
海姬一怔,花深深也吃了一驚。
胖子歎道:「酒店不景氣,開不下去了,沒法子囉!」
花深深忍不住道:「那舊址還在吧?」
胖子點頭:「還在,還在。店面盤給老馮了,現在的名字叫『漢節酒家』,就在那邊。」
胖子沒說謊,東面倒真的有家「漢節酒家。」
花深深吁了口氣:「謝謝你,江老闆。」
胖子連連哈腰:「不客氣。我說過能效勞的一定效勞。
嘿嘿,嘿嘿。」
海姬瞥了那正襟危坐的小伙子一眼,冷笑道:「江老闆,你的這位小兄弟真該好好管教一下子。他很不老實。」
胖子陪笑道:「他剛從中原來,不曉得以前的事情,兩位莫怪、莫怪。兩位若有興趣,不妨到小號去玩玩。嘿嘿。」
好容易才擺脫了江胖子,花深深歎道:「海姬姐姐;你覺得這裡的老實人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海姬苦笑:「我倒不這麼覺著,我看我們好像走錯了地方。」
「哦?」
「這裡哪裡是狐狸窩,簡直是羊圈。」
倒也是,狐狸怎麼會這麼老實呢?
海姬想不通.花深深也想不通。
她們現在已走進了「漢節酒家」,坐在陰涼的酒店裡,就等著鄭願來認輸了。
門外的招牌上雖寫著「漢節酒家」四個字,店裡的兩根柱子上卻鐫著舊店的對聯:
天上奇珍陳海市
人間美酒上蜃樓
這裡分明就是原來的「海市蜃樓」了,她們笑那小冤家居然還不知道新桃已換舊符。待會兒他來了,一定要好好羞羞他。
她們進門後,逕直坐在臨窗一張桌邊,對夥計說了聲「等人」,夥計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而且根本就沒有打擾她們的意思。
莫非這裡的狐狸都改邪歸正了?
她們正在疑惑,一陣環珮叮噹聲響了起來,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女人扶著兩個青衣小婢的肩頭踱了出來。
她們只對這個中年女人看了一眼,頓時就產生了好感。
中年女人微笑著,看著花深深,又看著海姬,柔聲道:「怪道小廝們嚇得不敢前來服待。像兩位這麼高貴雍容的女客,我們這裡幾十年都沒見過。」
花深深淡淡道:「請問你是…,?』,
中年女人含笑道:「外於是這家酒店的掌櫃,賤妾也算是個老闆娘吧!……兩位是中原來的嗎?」
花深深不說話了。
她是花家的三小姐,一向都很注意自己的身份。現在她雖已不是三小姐,而是一個浪子的妻子,她的脾氣還是沒有改多少。
更何況這個浪子比花家更有名氣,也更有身份地位。
她當然更應該注意身份,盡量少和身價低賤的人打交道。
海姬笑道:「原來是居停主人,失敬,不知該如何稱呼?」
中年女人道:「外子姓馮。」
海姬點頭:「原來是馮大娘。」
中年女人問;「兩位呢?」
海姬看了花深深一眼,微笑道:「我家相公姓鄭。」
馮大娘藹然頜首:「原來是兩位鄭夫人。鄭相公呢,沒陪兩位來嗎?」
海姬道:「他馬上就會來,我們約好了在這裡碰頭。」
馮大娘道:「鄭相公想必以前來過這裡吧?」
海姬道:「應該是來過的,好像是為了抓一個叫鐵至柔的人。」
馮大娘吃了一驚:「鐵至柔?抓鐵至柔的人?…莫非是『轎夫』鄭願?」花深深冷眼觀察,仍然保持沉默。
海姬卻顯出了很驚訝的神情:「是呀!難道馮大娘認識我們相公?」
馮大娘拍手笑道:「怎麼不認識呢!這可巧了!沒想到小鄭居然已成家了。沒想到在這裡會碰上小鄭的娘子。」
海姬居然臉紅了,很有點羞答答的:「這麼說,我家相公和大娘你……關係很密切了?」
馮大娘目光有點閃爍不定,臉有點紅,心好像也有點虛:「認識而且,認識而已。」
海姬吁了口氣,輕輕道:「那就最好了。」
馮大娘問;「什麼最好了?」
海姬歎了口氣,哺哺道:「我就不用拔劍殺人了。」
馮大娘的瞼一下蒼白。
花深深嘉許似地伸手在海姬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好像是在誇她說得好。
海姬又道:「我家相公是個多情的人。只不過有些女人喜歡利用這一點來害他,敗壞他的聲譽。遇到這種女人,我一向不會客氣。當然我看得出,大娘不是這種女人。」
馮大娘囁嚅道:「當然……當然不是。」
看來這位馮大娘被嚇得不輕。就算她真的和鄭願有點不清不楚的,也絕對不敢再說出來了。
海姬很快又笑了,笑得又開心又甜密:「大娘這家店開了有多久了?」
馮大娘道:「也不過才幾個月,嗯,……,三個多月吧!」
海姬這才發現,這裡的人說話的確都沒譜兒。江胖子說是兩年,馮大娘說是三個月。要再多問幾個人,只怕還有許多種答案。
這裡的人說起謊話來,輕鬆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謊言如潮。
海姬含笑問:「適才在街上,有一個又瘦又小的男孩說他是開賭場的江老闆。據他說,貴店開業有五六年了。」
馮大娘怫然不悅道:「兩位莫聽這人睛說。其實我們這裡根本沒有賭場,小江這孩子別的什麼都還好,就是嘴上沒閘,說謊話不用打草稿。」
海姬簡直想放聲大笑。
她總算明白了,狐狸窩裡的人說話,你最好一句也莫相信。
馮大娘又道:「這裡悶熱得很,兩位若不介意,請隨賤妾到後院水榭上去納涼。那裡清涼些,而且可以遠眺『海市蜃樓』。」
花深深冷冷一哼,海姬連忙問馮大娘:「海市蜃樓?
難道這裡不就是海市蜃樓嗎?」
道馮大娘詫然道:「誰告訴兩位的?一定是小江,這孩子真該打。他騙了二位,其實海市蜃樓酒店是在西街後面的一條巷子裡。」
海姬指看對聯道:「這又作何解釋?」
馮大姐笑了;「所以我才說小江這孩子該打。這副對聯在這裡的每家酒店都有,意思是說,要吃好吃的,要喝美酒,就倒海市蜃樓去。」
海姬道:「那你們這些酒店的生意。豈非根本做不成。」
馮大娘道:「好吃好喝,是要花大錢的。天下有錢的人並不太多。我們這些酒店,只招待那些販夫走卒、村婦泥腿子。好在這樣的人,無論哪裡都很多。」
她的臉上,掛著種淡淡的微笑,不懷好意的微笑,好像是在說:「只有你們這種村婦,才只配到我這種小店裡來。」
海姬雖然不願相信她的話,心裡卻不免也犯嘀咕:
「難道這裡真不是海市蜃樓?」
這家「漢節」酒店氣派的確不夠大,配不上「海市蜃樓」這個名字。依海姬想來,一家酒店能以「海市蜃樓」
為名,必然有某種出類拔萃的地方才對。
海姬只好探詢似地看著花深深,期望她拿個主意。
花深深淡然道:「我們就在這裡等。我們從來沒當過村婦,偶然當一回,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海姬馬上點頭:「當然是。」
花深深歎道:「再說那冤家也快來了,讓他來找我們豈不更有意思。再說了,就算他贏了,我們不也可以瞧瞧他讓我們做什麼嗎?」
馮大娘眨了半天眼睛,沮喪之色還是沒能「眨」掉。
她雖還在微笑,但已笑得很勉強。
花深深轉頭問她:「我久聞狐狸窩的大名。聽說這裡是武林中著名的大漠七隻狐的老窩。我們這回來,就是想拜望他們。」
馮大娘勉強笑道:「那可真是不巧得很,兩位肯定會失望。」
花深深道:「哦?」
馮大娘道:「七位當家的早已走了。」
花深深道:「去哪兒了?」
馮大娘道:「上個月,中原有個野王旗派來了十幾個使者,請七位當家的去中原做客去了。」
這話是真是假,花深深和海姬仍然模不清。但她們是「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
馮大娘又道:「而且,大當家的臨行前交待過我們,說是此去凶多吉少,讓我們另外推舉當家之人。」
花深深想了想,問:「那麼,現在狐狸窩裡誰說了算呢?」
馮大娘苦笑:「七位當家的待我們一向寬厚,我們怎麼好背著他們另選首腦呢?」
花深深又問:「總該有個臨時主事的人吧?」
馮大娘垂下眼瞼,輕輕道:「有,這個人就是我。」
這句話又有幾分可信?
也許只有天曉得。
也許連天都不曉得。
鄭願終於「趕來了」。
其實他早就進了狐狸窩,一直緊緊尾隨著這兩個傻丫頭。
他的確放心不下,他吃過狐狸們許多苦頭。
鄭願也早就發現這一窩狐狸今天老實得出奇。至於為什麼,他能猜得到。
鄭願在心裡冷笑。
他不相信那位「馮大娘」的話,也不相信馮大娘這個人。
他不相信那七隻老狐狸會乖乖去中原做「客」。他認為他們一定就躲在狐狸窩的某個地方,而且一定是在躲他。
所以花深深和海姬才會安然無恙。這些狐狸沒有騙她們的原因,就是希望鄭願能夠見好就收,乖乖走人。他們不願得罪鄭願,也不願得罪某些人。
他們的確是老狐狸,老而成精。
鄭願一現身,花深深和海姬都跳了起來:「你輸了。」
鄭願搖頭:「你們輸了。這裡的確不是海市蜃樓。」
花深深愕然,海姬也張大了嘴:「真的不是?看來爺的這位老相……老相識沒有騙我們。」
鄭願轉頭盯著馮大娘,上上下下一陣打量。馮大娘恬靜地端坐微笑,一點也不侷促臉紅。
鄭願問:「我們原先認識?」
馮大娘道:「當然。」
鄭願又問:「我上次來這裡,總共呆了七天七夜,這裡的一千九百一十四個人,我都認得。可這一千九百一十四個人中,絕對沒有你。」
馮大娘道:「記性再好的人,也難免出差錯。而且鄭大俠是個忙人、貴人,怎麼會記得我這樣一個又老又醜的普通女人呢?」
鄭願想了半晌,還是搖頭:「像你這樣又老又醜的普通女人,天下還真不多見。我絕對不會記錯的。」
馮大娘微微一歎,幽怨地垂下頭,彷彿不勝傷心。
鄭願不再理她,牽著花深深和海姬的手,柔聲道:「兩個傻丫頭,被人騙慘了還不知道。走吧,我領你們去真正的海市蜃樓。」
海姬膘著馮大娘,吃吃笑道:「這位大娘說,真的海市蜃樓在西街後面的一條小巷子裡。」
馮大娘悠然道:「我沒有說過。」
她居然能矢口否認自己剛說過的話,而且還「舉重若輕」,這種本事,一般人還真難學得了。
鄭願大笑起來:「那裡的確是海市蜃樓,這位馮大娘無論如何!對你們還是很誠懇的。」
馮大娘笑了,笑得又迷人又開朗:「說實在話,對鄭大俠的妻妾,我們不敢不以誠相待。」
她輕輕地拍手,那個又白又胖的江老闆居然從門後轉了出來,讓花深深和海姬面面相覷。
馮大娘用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吩咐道:「小江,領三位貴客去海市蜃樓休息,讓孩兒們仔細伺候,不得怠慢了貴客。」
江老闆躬身,肅容道:「是。」
垂首一溜小跑,到了門口,回身道:「三位,請隨小的來。」
花深深看著海姬,海姬也苦笑著望著花深深,然後兩人一齊望著馮大娘。
花深深道;「狐狸窩果然名不虛傳,」
馮大娘謙遜地捏了捏小手,「哪裡,哪裡。」
海姬歎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兵已如此善騙,想來那七位當家的更是已將騙術修煉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馮大娘笑而不答。
海姬又問:「要是有一天,你們沒說一句假話,會怎麼樣?」
馮大娘道:「小江,你會怎麼樣?說實話。」
江老闆正色道:「小的大約會一夜不睡覺。」
海姬問:「因為懊悔?」
鄭願笑道:「不是。這位江老闆大概會說上一夜假話,把白天的損失補回來。」
江老闆點點頭:「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