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滄浪之巔 文 / 周郎
十月初七。大理。
點蒼山。
滄浪峰終年積雪的峰頂上,有一處完全用純自然的大理石搭建的院落。
這就是冰宮。
純白的冰宮與白雪覆蓋的山峰巧妙地融為一體,遠遠看去,只見雲霧纏繞的峰頂一片銀白,誰又會想到絕頂之上還會有一片院落呢?
冰宮建成已二十餘年了,大理還真沒有人知道它。當然更沒人知道冰宮裡住著的正是名震天下的聖火教前任教主嚴子喬和他手下的「鐵八衛」。
木瀟瀟是大理第一個知道冰宮的人。
這些天來,她一直住在冰宮裡。
木瀟瀟的傷勢很快痊癒了,身體也很快恢復如初。
她復原的速度是很驚人的,甚至可以說是個奇跡。
那一夜的激戰在她身上留下了三處劍傷,而且每一處創口都沒能及時處理、止血。換了另外一個內力與她相當的人,只怕要在床上足足躺上兩三個月。
冰宮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對她能如此神奇地恢復表示驚訝,只有嚴子喬例外。
因為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木瀟瀟的內心有一股力量,仇恨的力量。
只有盡快傷癒,恢復體力,才能下山去找慕容旦報仇。
但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木瀟瀟所修練的內功並不是普通的內功,而是神奇玄妙的太清神功。
據嚴子喬所知,《太清秘籍》僅有正副兩本,正本自然是在血鴛鴦令的總舵,而副本現在正在冰宮裡。
木瀟瀟能學成太清神功,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她本是血鴛鴦令的門下,要麼就是《太清秘籍》還另有抄本流傳在外。
這兩種可能都很讓嚴子喬擔心。
因為他深知血鴛鴦令是何等神秘,何等強大,何等殘酷,何等血腥的一個組織。
如果木瀟瀟的手中有《太清秘籍》,她一定會成為血鴛鴦令乃至整個江湖追殺的目標。
如果她是血鴛鴦令的門下,那後果將更是不堪設想。
因為殷朝歌現在已經捲進了這件事。
雖然嚴子喬以前從未見過木瀟瀟,也從未聽殷朝歌提起過她,但很顯然,殷朝歌與她已是兩情相許。
血鴛鴦令的門規一向很嚴厲、也很殘酷,任何人一旦入其門中,所有的事就得由令主一人作主,甚至連性命也捏在令主手中。
「情」之一字,又豈是任何人力所能控制、所能左右的?!
江湖中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但結果大都是悲劇。
嚴子喬當然不願看到悲劇在殷朝歌身上發生,但他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這幾天裡,他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想得頭都疼了。
頭疼的時候,嚴子喬總愛翻出一卷棋書,擺上幾盤棋譜。如果能有一個棋力相當的人陪他殺一盤,當然更好。
打譜能靜心,對奕能使大腦充分活動開,更能使人養成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去考慮同一件事的習慣。
這些對解決問題都顯得很有幫助。
嚴子喬一直認為這是個好習慣,這個習慣也的確幫助他解決了很多難題。
現在,嚴子喬正在下棋。他的對手,正是號稱天下奕技第一的半子和尚。
以他的奕技,卻要巴巴地爬幾十里山路,特意到冰官來找人下棋,豈非太跌身份,太丟面子了?但嚴子喬卻能讓半子和尚每年都丟上這麼三四回面子,而且還丟得心甘情願。
因為冰宮裡有狗肉。
俗話說得好,「無慾則剛」,半子和尚是一想起狗肉就忍不住要流口水,哪裡經得起狗肉的誘惑呢?
要想吃狗肉,首先總要能找得到狗才行,半子和尚隱頭一上來,就會想盡辦法,挖空心思偷狗,但感道寺附近近年來狗真是越來越少了,找起來難得很。
十天前他在霞移溪畔烤的那條狗,是他足足花了四天時間,來回跑了一百多里地才偷到手的。
現在時令已近初冬,正是吃狗肉的好時候,一般人家養的狗都會毫不吝惜地殺了,煮上一大鍋,四鄰五捨邀上一大幫人,熱熱鬧鬧地一頓吃個精光,哪裡會有和尚的份兒?
每年秋天,「鐵八衛」下山採買時,嚴子喬都會讓他們買上幾條又肥又壯的狗,拖上峰頂殺了,將狗肉貯存在冰宮裡。
冰宮裡有得是大塊大塊的積年不化的冰塊,狗肉在冰窟裡放上個一年半載也不會壞。半子和尚實在偷不著狗時,就會乖乖地跑到冰宮來,說是「陪嚴老怪過棋癮」。
嚴子喬皺著眉,偏著頭。一付很認真的樣子,好半天,才苦著臉下了一著。
半子和尚搖著頭道:「你看看你這個人,你看看你這個人。」
嚴子喬道:「我這個人怎麼啦?」
半子和尚道:「這盤棋明明是你的形勢好嘛,還老苦著個臉幹什麼?是不是想催著老和尚就此投子認輸?」
嚴子喬笑道:「我怎敢有這種妄想?」
半子和尚道:「那你苦著臉幹什麼?心疼你的狗肉?」
嚴子喬道:「反正那些狗肉遲早會跑進你的肚子裡,有什麼好心疼的。」
半子和尚伸手撓著溜光的頭皮,皺眉道:「這就奇怪了,好好的一個人,幹嗎一天到晚放著個苦瓜臉。」
嚴子喬笑道:「快下快下,我看你是想擾我心神,好乘機翻盤!你那幾下子,別以為我不知道!」
半子和尚大笑,「果然是明察秋毫,一點也不含糊!」
他笑嘻嘻應了一著,便忙著照看火上正烤著的幾塊狗肉去了。
若在平時,半子和尚烤肉的工具是簡單的,只要找個沒人的野地裡生上一堆火就行。反正所需的各種調味料都裝在他隨身攜帶的幾個小葫蘆裡,用起來十分方便順手,而烤狗肉的兩個關鍵之處就是火候的掌握和佐料的調配。
只要一上冰宮,半子和尚的毛病就大了,對烤肉所用的一套家什用具可謂不厭其精。
這些大大小小的用具現在都擺在這間嚴子喬專門用來打譜修心的靜室裡,濃郁的烤肉香早已取代了室內原先流溢著的淡淡的檀香。
半子和尚的左側,是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中,精選的上好梨炭正通體紅透,閃動著熾烈的紅光。
爐上罩著一面精鐵打就的精巧雅致的鐵網架,網上正烤著四塊方方正正,又肥又嫩的狗肉。
間或有一兩滴狗油滴到熾烈的炭火上,竄起幾點明亮的火苗,很快又消失了。狗肉已七成熟,再過一會兒就能吃了。
半子和尚的嘴角已有幾點口水很不爭氣地探出了頭。
他用手裡的小鐵叉翻動著肉塊,斜眼看著嚴子喬,笑道:
「怎麼樣?香不香?這味兒保準比你平日裡點的什麼檀香要好聞的多。」
嚴子喬不理他,苦笑著拍下一粒棋子。
半子和尚看也不看棋盒,只盯著肉塊,很有些不捨得地道:「要不,等會兒你也嘗一塊?」
嚴子喬皺眉道:「什麼好東西。也只有你這個酒肉和尚拿它當個寶貝,我才懶得碰。」
半子和尚眉開眼笑,道:「嘿嘿,不吃更好,不吃更好。唔……嘿嘿……」
他已經往嘴裡塞了塊肉,猛嚼起來。
一股肉汁從他嘴角溢出,流到他濃密雪白的鬍子上。
嚴子喬直皺眉,皺著眉苦笑。
剛烤就的肉很燙,燙得半子和尚直吸氣。他一邊抽著冷氣,一邊不停地晃著腦袋,嘴裡「忽忽啊啊」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嚴子喬點點棋盤,道:「該你下了!」
半子和尚掃了一眼,喃喃道:「你想殺我的棋?嘿嘿,這塊棋可不是好殺的,形勢挺好的嘛,還想殺我?嗯?好好收收官子,贏個一子半子的不就行了?太貪喲,不在多勝,只求穩勝嘛,……啊喲,不好!」
的確「不好」了,他剛才一直忙著烤肉,卻沒注意邊上這塊棋只有一隻後手眼。
他伸長了脖子湊在棋盤上左看右看,右手摸著腦袋,喃喃道:「這裡?……不不,這裡,嗯,這裡能找出一隻眼來就好了。」
嚴子喬笑道:「你那光頭上要找也只有幾個戒疤,能找出只眼來,豈非出大事了!」
半子和尚怔住,右手停在頭頂上,不禁也笑了起來。
他叉起一塊肉,道:「輸了輸了,不下了,等老和尚過足了癮,再好好教訓你!」
嚴子喬盯著棋盤又看了一會,搖頭道:「這盤棋真是有些勝之不武,慚愧、慚愧。」
他順手拿起一卷《玄玄棋經》翻了起來。他知道,不讓半子和尚吃完這幾塊肉,不管說什麼,他也是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的。
不過盞茶功夫,幾塊肉全進了半子和尚的肚子。他又叉起四塊放到鐵網上,正準備將鐵架移到火爐上去,嚴子喬卻放下手中的書卷,認認真真地道:「大師知不知道《太清秘籍》的事?」
「《太清秘籍》?」半子和尚停住手,道:「《太清秘籍》當然是在血鴛鴦令的令主手上。你怎麼問起它來?你想打它的主意?」
嚴子喬淡淡道:「主意嘛,幾十年前我就打過了。」
半子和尚很吃驚:「難不成你早就把它偷到手了?」
嚴子喬笑道:「不要說得這樣難聽好不好?我只不過是錄了一個副本,想拿來參照一下而已。」
半子和尚道:「那你還問我!消遣老和尚嗎?」
嚴子喬道:「我是問你知不知道《太清秘籍》還有沒有另外的副本流傳出血鴛鴦令。」
半子和尚道:「你可真不講道理。」
嚴子喬一怔:「此話怎講?」
半子和尚道:「你能打它的主意,別人就不能打它的主意?」
嚴子喬歎了一口氣,道:「當然能。可據我所知,打過主意的人都死了。今年初,江南虎山派的突然覆滅,就是因為《太清秘籍》。其實,《太清秘籍》已經多次被人盜出了血鴛鴦令,可每次的結果都是血鴛鴦令成功地將它收回,而偷盜之人必定死於非命。」
半子和尚冷笑道:「哈!總算是嚴老怪也知道怕了!」
嚴子喬淡然一笑,道:「血鴛鴦令我還真沒放在眼裡,再說,她們也不知道我這裡有一個副本。」
半子和尚道:「那你怎麼好好地想起它來了?」
嚴子喬道:「你真是老糊塗了。」
半子和尚一怔:「糊塗?我糊塗?」
嚴子喬道:「你還沒看出木家姑娘修練的正是太清神功?」
半子和尚又吃了一驚,「你是說,小姑娘可能是血鴛鴦令的門人?」
嚴子喬歎道:「如果《太清秘籍》沒有另外的副本流傳江湖,那她自然就是血鴛鴦令的人了。」
半子和尚皺眉道:「這可麻煩了,看殷小子的樣子,他們倆個可是很難分得開了。」
嚴子喬歎氣:「誰說不是呢。」
他又道:「朝歌的麻煩本來就不小,要是再惹上血鴛鴦令,怎麼得了!」
半子和尚慢慢撓著頭,道:「要不,我去感道寺裡和他們商量一下,乾脆將這層窗紙捅破了……」
嚴子喬搖頭:「這樣做,怕對朝歌不太好吧?再說,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半子和尚道:「那你說怎麼辦?那件東西慕容沖天遲早會發現的,對殷小子不就更不利了?捅破了,大不了讓殷小子呆在冰宮,呆在大理不去中原趟這潭渾水嘛!」
嚴子喬道:「年輕人,哪個不想出去闖一闖?再說,朝歌的功力到現在這個程度,單憑自己修練,已很難有進展,單靠我的指勞,也很難頓悟。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讓他多一些歷練,多一些坎坷,對他也還是有好處的。」
半子和尚冷笑道:「你還真放心!想當年你嚴老怪做了多少壞事,結了多少仇家,殷小於一出江湖,有多少人不都得將這些爛賬算到他頭上?」
嚴子喬笑道:「你還別說,朝歌這娃子的性格、氣度頗能令人折服呢。天目派可謂恨我入骨吧,但朝歌卻和天目派掌門陳月朗交上朋友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際遇。再說,我當年也不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嘛。」
半子和尚大笑:「就你?還交過朋友?」
嚴子喬道:「雲水咱們就不提了,反正上方寺裡雲水的弟子們一定會視朝歌為自己人。近來江湖上又出了個白袍會,你知道他們的幫主是誰?」
他笑瞇瞇地在棋盤上劃了幾下。
半子和尚頓時瞪大了眼睛,道:「原來是他?」
他忽又大笑起來,道:「他也算你的朋友?」
嚴子喬微笑,只不過這回笑得頗有些苦,有些澀,還有點酸。
「反正到後來,兩個都成了失意之人,疙瘩自然消了一大半。」他道,「再說,我們都這大把年紀了,有這麼一段舊事,心裡只怕更親近也未可知,反正他對朝歌是不錯的,徽幫幫主跟他是多年的老交情,和朝歌也是一見如故哩。」
半子和尚道:「真有此事?」
嚴子喬笑道:「朝歌傷在慕容沖天掌下,替他療傷的,就是第五名。」
半子和尚念了聲佛號,道:「嚴老怪,慚愧吧?你當年可是讓金不換把徽幫整得不輕!」
嚴子喬沉沉歎了口氣。
半子和尚忙笑道:「有這些人的幫助,殷小子應該吃不了什麼虧了。老和尚也很有幾位老友,要不,乾脆寫上幾封信,讓殷小子去見見他們?」
嚴子喬笑道:「你那些朋友還不都是通過我結識的,用你瞎起什麼勁?」
半子和尚瞪眼道:「我說一個人,你就不認識!」
嚴子喬道:「請,請請。」
半子和尚道:「『松風閣』華家的華雁回。」
嚴子喬一怔,道:「你怎麼會認識他?」
半子和尚笑道:「我們是棋友嘛。」
嚴子喬又怔住。
半子和尚交的朋友,當然只會是棋友,這個問題他問的實在是太蠢了。
半子和尚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目光一閃,道:「殷小子是不是說過,小姑娘點穴自救的手法很奇怪?」
嚴子喬想了想,道:「不錯,她反手揮蕭點穴,勁道卻是橫向制住血脈,不似普通的縱向直入肌理,所以既能封穴止血,又能不影響內息的流暢。
半子和尚笑道:「這種點穴手法,武林中只此一家,你知不知道?」
嚴子喬恍然道:「大師說的就是華雁回,對不對?」
半子和尚道:「正是他。真沒想到小姑娘會與華雁回有些淵源。這就不奇怪了。」
嚴子喬道:「華雁回手中有《太清秘籍》?」
半子和尚搖頭道:「我也不敢肯定。」
嚴子喬道:「不敢肯定,你還說得這樣來勁!」
半子和尚冷笑道:「嚴大教主,嚴大老怪,你不是一向自噓天上的事曉得一半,天下的事都曉得嗎?」
嚴子喬也冷笑道:「好你個老禿,今天不把話說明白了,你就別想再來冰宮蹭狗肉吃!」
半子和尚道:「阿彌陀佛!眼睛一眨,大師變成老禿了!」
嚴子喬無奈,道:「詳情到底如何,請大師明言。」
半子和尚笑道:「好好,明言明言,也難怪你不知道,說起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幾年你正忙著找白石頭建冰宮呢,哪裡有閒心注意這些事。」
這件事別說嚴子喬不知道,江湖上除了血鴛鴦令令主、華雁回與半子和尚,再也沒有別人知道。
那年六月,半子和尚雲遊至上方山,想找雲水大師手談幾局,偏偏雲水大師也雲遊在外,半子和尚便直奔離上方山不遠的「松風閣」華家。
華家的掌門華雁回的棋藝雖比半子和尚差了不止一先,但能找個人下棋總比沒棋可下要強得多。況且華雁回本是半子和尚至交,他此行原也想去「松風閣」看看他。
到了華家之後,聽說華雁回正在密室裡研究一種新藥,將自己反鎖著,什麼人也不見,整整三天裡,也不許任何人前去打擾。
知道來人是半子和尚,華雁回才肯露面。
一見面,半子和尚就嚇了一大跳,華家人也都嚇了一大跳。
不過三天功夫,華雁回簡直像是老了十歲。
經不住半子和尚追問,華雁回才告訴他,這三天裡他根本不是在研究什麼毒藥,而是在設法替一個人解毒。
那個人就是血鴛鴦令的令主。
令主在與南疆百藥教的衝突中,不慎中了奇毒,遍請天下名醫皆無法醫治,百藥教又無論如何不肯交出解藥,無可奈何之下,才冒險悄悄找上了「松風閣」,並許諾只要華雁回肯替她解毒,她願意滿足他的任何一項要求。
華雁回自然不願與血鴛鴦令打交道,但一見之下,卻對令主所中之奇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奇毒。
雖然「松風閣」世代精擅毒藥一道,到了華雁回手上,更是集先輩之大成,將此道發揚光大。但為了解開令主所中的奇毒,還是整整花了他三天時間。等到解毒成功,華雁回已經變得幾無人形了。
嚴子喬忍不住問:「所以血鴛鴦令的令主答應將太清神功傳給他?」
半子和尚道:「這個老和尚可不知道了,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說,不過,血鴛鴦令的武功,自然以太清神功為最,如果華雁回真的想要回報,大概也只看得上太清神功。」
嚴子喬慢慢點頭。
看來,木瀟瀟不會是血鴛鴦令門下了,而且她所修煉的太清神功也不會引起太大的麻煩。血鴛鴦令主從來言出必行,克守諾言,太清神功是她自己傳給華雁回的,當然不會因此再找華家的麻煩。
但木瀟瀟與華家會有什麼淵源呢?
半子和尚道:「就算不會有血鴛鴦令的麻煩,慕容沖天也不是省油的燈,更何況『寶圖』一說肯定因上方山一戰而傳遍江湖,殷小子必定已成眾矢之的,你真的一點不擔心?」
嚴子喬歎道:「擔心又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丟下那二人不管,背棄當年對雲水的諾言,再入江湖吧?或許,朝歌這娃子命中注有此劫,躲也是躲不掉的。就算現在對他言明原因,我嚴某調教出來的弟子,也決不會躲!」
半子和尚歎了口氣,將鐵架移到火爐上,煽旺爐火,自顧烤肉去了。
他也年輕過。
年輕時,他也有過衝動和血性。
雖然現在看起來,年輕時的所做所為頗有些無益,頗有些可笑,但如果再回到年輕時,他相信自己還會那樣做。
人生的路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走的,沒有年輕時的迷惘,就沒有年老後的頓悟;沒有年輕時的熱血,就沒有年老後的睿智;沒有年輕時的快意恩仇,又何來年老後的「金丹換骨時」呢?
門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嚴爺爺,我能進來嗎?」一個清甜的聲音細細地道。
嚴子喬順手拿起那卷《玄玄棋經》道:「木姑娘麼?
進來吧。」
木瀟瀟推門而入,一眼見到半子和尚,嘴角也閃出一絲微笑。
半子和尚正拿著片又薄又細的竹片往狗肉上塗著調料。
「小姑娘,還記得老和尚嗎?」他抬起頭,笑瞇瞇地道。
木瀟瀟含笑道:「大老遠就聞到烤肉香,原來半子爺爺也在這裡。」
半子和尚道:「咦,小姑娘知道老和尚的法號?一定是殷小子告訴你的!」
木瀟瀟嘴角的一絲笑意消失了,低聲道:「是……是我爺爺告訴我的。」
半子和尚悄然一歎,忙道:「你愛吃狗肉嗎?」
嚴子喬笑道:「這個和尚是中了狗肉魔了,怎麼見人就問愛不愛吃狗肉!木姑娘別理地,來來,坐這邊來。」
一邊笑道,一邊推給她一個蒲團。
「謝謝嚴爺爺。」木瀟瀟在蒲團上坐下,道:「狗肉是吃過的,都是煮著吃,沒見過拿火烤。」
半子和尚立即得意了,笑道:「嚴老怪,聽見沒有?殷小子素來愛吃狗肉,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也愛吃,我看不吃的也就只有你!」
他一面念叨著,叉起一塊狗肉遞過去,道:「烤著吃可比煮著香。來,嘗嘗,對了味口,我再給你烤。」
他雖是一臉熱誠,木瀟瀟還是搖了搖頭。
嚴子喬道:「老和尚叫你吃,就吃嘛,憑良心說,他這門手藝還真過得去。」
半子和尚忙道:「就是就是,嘗嘗吧。狗肉好哇,大補元氣,看你身子這樣單薄,正該補上一補。」
木瀟瀟接過鐵叉,對著焦黃焦黃的肉塊左看右看看了好幾眼,這才咬了小小的一口。
肉一進嘴,她就忍不住閉上眼睛,還深深吸了一口氣。
半子和尚笑道:「怎麼樣?」
木瀟瀟點著頭,又大大地咬了一口。
半子和尚得意道:「嚴老怪,服不服?」
嚴子喬笑道:「你說烤狗肉的手藝?我可真沒說過不服啊。」
挺大的一塊狗肉,木瀟瀟幾口就吃完了。
半子和尚又遞過去一塊。
嚴子喬道:「你的傷剛剛痊癒,還是應該多休息才對。」
木瀟瀟道:「好的,我知道。」
嚴子喬沉吟著,似是很不經意地問:「木姑娘的身手很不錯啊,是家傳的功夫嗎?」
木瀟瀟道:「是。」
嚴子喬一時間似乎有些遲疑,看了看半子和尚,他卻守著火爐忙乎個不停,看也不向這邊看一眼。
木瀟瀟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嚴爺爺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問我?」
嚴子喬笑道:「也沒有什麼,隨便聊聊嘛……只是你自封穴道的手法很特別,我以前還真沒見過,所以很感興趣。」
木瀟瀟淺淺一笑,道:「是我外公教我的。聽外公說,這種點穴方法是他自己悟出來的,武林中獨此一家呢。」
嚴子喬道:「你外公是……」
木瀟瀟道:「外公姓華,諱上雁下回。」
半子和尚轉過頭,道:「『松風閣』華家的華雁回?」
木瀟瀟點頭道:「是。半子爺爺認識我外公?」
半子和尚大笑道:「豈止認識而已,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嘍……只不過老和尚這些年來越來越懶得走動,只怕他早已把老和尚忘了。」
木瀟瀟道:「這麼說,嚴爺爺也認識我外公?」
嚴子喬微笑道:「聞名而已,素未謀面。」
他頓了頓,又道:「你的內功也是你外公教的?」
木瀟瀟道:「是。」
嚴子喬笑道:「這種功法很精妙哇,你知道是什麼功夫嗎?」
木瀟瀟道:「聽我外公道,這是他從好幾種功法裡擇出的精華,因我先天體弱,這才傳給了我。」
半子和尚瞪了嚴子喬一眼,道:「瀟瀟姑娘,別理這個老怪,他一說起武功什麼的就沒個完,也不嫌煩。來,再吃塊肉。」
木瀟瀟笑道:「謝謝半子爺爺,我吃飽了。」
半子和尚道:「吃飽了?也好,這幾塊就留給和尚自己享用了。你什麼時候想吃儘管開口,不用客氣,知道嗎?」
木瀟瀟點頭道:「知道了。」
嚴子喬冷笑道:「你看看這個老禿,真是吝嗇的很,聽你說不吃了,就高興成這樣。總共不過幾塊狗肉嘛,又不是和尚身上長出來的,剛吃你兩塊,看把你心疼的!」
半子和尚道:「阿彌陀佛,老怪物口裡這樣不積德,只怕下輩子轉世為狗,讓人打來吃了,和尚才開心哩!」
木瀟瀟不禁婉爾。
嚴子喬雖說不怎麼顯老,兩鬢也已花白,半子和尚卻是連眉毛都白了,但二人鬥起口來,簡直像是爭強好勝的七八歲的小子頑童一般。
她不禁想起了木春霖。
--要是爺爺現在也坐在這裡,有說有笑的,該多好啊。
想起了爺爺,她才想起自己來找嚴子喬是想打聽一件事。
她道:「嚴爺爺……」
嚴子喬微笑道:「有什麼話就說嘛。沒關係的。」
木瀟瀟蒼白的臉頰上湧起淡淡的紅暈,輕輕地道:
「幾天沒見到殷大哥了,他去哪裡了?」
嚴子喬看了看她,道:「朝歌麼,他去山下轉一轉,大概也快回來了。」
木瀟瀟心裡一沉,剛湧起的紅暈刷地退了下去:「他沒說他到底上哪裡去嗎?」
嚴子喬輕輕拍了拍她微微發顫的肩頭,慈聲道:「好孩子,你放心,有司馬喬和他四位叔叔跟他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嚴子喬說得更明白了,她知道殷朝歌一定是下山去找慕容旦去了。
「人呢?」
雖說殷朝歌一行六人並未空著手回來,嚴子喬還是不太滿意。
「聽林撫遠他們的部下說,慕容旦三天前就動身回中原去了。」殷朝歌道:「曹吉峰滑溜的很,輕功也不錯,讓他乘亂溜了。」
他帶回了一大一小兩隻布包。
小布包裡是曹吉峰的一隻手。
殷朝歌棒著大布包走到木瀟瀟面前,道:「木姑娘,對不住得很,……」
木瀟瀟眼圈一紅,道:「殷大哥,司馬大哥還有幾位大叔為了我的事……我……我……」
殷朝歌道:「你千萬不要這樣。……你的家已經……
已經被燒光了,這是令祖……令祖的……」
他看著木瀟瀟慘白的臉,再也沒法說出一個字。
木瀟瀟忽然跪了下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湧出眼睛。自十天前看見爺爺死於慕容旦劍下,十天裡,這是她第一次流淚。
殷朝歌忙道:「姑娘快請起來。」
木瀟瀟道:「請嚴爺爺答應我一件事。」
嚴子喬歎了口氣,道:「好孩子,快起來,有什麼要求只管說,爺爺一定盡力。」
他已猜到木瀟瀟的要求是什麼了。
她已經知道過幾天殷朝歌、司馬喬將去中原,肯定是想跟他們一起去中原找慕容旦報仇。
果然,木瀟瀟擦乾眼淚,道:「我要和殷大哥一起去中原,找到幕容旦,親手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