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鐵府的秘密 文 / 周郎
鐵府。
夜。已深。
鐵人鳳緊鎖雙眉在書桌邊緩緩地踱過來,踱過去,像是有什麼極重的心事,像是遇上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十數年來,鐵人鳳的聲望一直在穩步上升,近年來,更是與江湖虎山派掌門宋朝元並稱一時之亮瑜。
今年三月十六,虎山派突然覆滅,宋朝元戰死,鐵人鳳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武林中,江湖上,只要提起鐵人鳳三個字,沒有不翹大拇指的。更讓武林朋友稱羨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鐵氏雙雄」鐵英、鐵雄也在道上闖下了極大的名頭。
濟南鐵府的勢力、聲望,早已高高超出在七大劍派、八大門派之上了。鐵人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事呢?
但鐵人鳳近來一直坐臥不安。
如果有人說鐵人鳳的祖父、父親都是張士誠麾下的得力悍將,武林朋友們一定不會相信。
但鐵人鳳的的確確就是張士誠的部將之後,而且他這大半生,也的的確確一直為張氏復國做各種積蓄力量的準備工作。
一直為中原武林所稱道的「鐵面孟嘗」,一直被視為中原武林的一座重鎮的濟南鐵府竟會是「張氏餘孽」,如果武林朋友們知道了實情,真不知會做何感想了。
如果官府知道這個情況,一場大規模的屠殺是肯定不可避免的。
他自信這些年來所有的行動都做得天衣無縫,根本沒有走漏半點風聲的可能。
近幾天令他坐臥不安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七月初,海外送來指示:由於近年來海外勢力已有很大發展,且明廷因內憂外患不斷,民心不穩,張氏一族已準備時機起兵復國。海外將派一位特使來中原,與鐵人鳳商議具體事宜。
約定的時間己過了幾近半月,這位特使卻至今沒到鐵府來。
偏偏近來聖火教在中原的行動又日漸增強,很可能正是他們想再次席捲中原武林的前奏,偏偏不知從哪裡又冒了個白袍會出來,鬧的各大門派更是人心不安。
鐵人鳳擔心中原武林會因此而起內亂。內亂一生,鐵府這座重鎮自是首當其衝。
今天傍晚,他得到消息,說是濟南城郊發生了一場血戰,捲入的雙方中,有一方是聖火教的濟南分舵,而且他們吃了大虧。
可以肯定聖火教不會善罷干休,而且極可能將這筆賬算到鐵人鳳頭上,因為濟南一帶是鐵府的勢力範圍。
鐵人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聖火教的報復必將是猛烈而殘酷的。該怎樣應付呢?
他在牆邊停下,扯了扯書架邊懸著的一根細繩。
書房門悄無聲息打開一條縫,閃進一個瘦削的年輕人。
年輕人兩腮凹陷,隆鼻小眼,一看便知十分精明。
鐵人鳳道:「查清楚了嗎?」
年輕人道:「是。黃石公無緣無故殺了聖火教『一刀仙』宋成,成壽吾帶人上門報復,據說當時參戰的還有『梅花拳』曹勳和『鬼腿』劉仲謀。」
鐵人鳳道:「這麼說,應該跟鐵府扯不上關係了。」
年輕人道:「是。」
鐵人鳳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他頓了頓,又道:「奇怪,黃石公與聖火教一直相安無事,為什麼要殺宋成呢?」
年輕人道:「不清楚。」
鐵人鳳又皺起眉,沉吟著,忽然道:「上邊來的特使至今也沒有消息,老弟你看,特使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年輕人道:「應該不會。上邊來人也不是一兩回了,從來就沒有出過岔子。」
「他媽的!你是用不著擔心!」
鐵人鳳心裡暗思,面上仍是淡淡地,又道:「各登陸點的人有什麼新情況報上來嗎?」
年輕人道:「沒有。」
鐵人鳳道:「今日午後,老夫特意問過舟山常島主,他也不知道特使是從哪裡上得岸。」
年輕人道:「上邊的登陸路線很多,咱們知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特使到底會從哪條線走,誰也說不準。」
鐵人鳳沉吟不語。
他真想跳起腳來將「上邊」大罵一通。
其實,獨自一人身處密室時,他已經這樣幹過好多回了,如果不是時不時能痛快地發洩一通心中的不滿,只怕他早已氣死了。
但現在,他卻不敢。因為他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人。
想想也是,鐵家一門三代為張氏可謂出生入死,可「上邊」對他還是不夠信仟,他能不生氣嗎?
生氣歸生氣,他對張氏一族還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至少,在這位年輕人面前是如此。
鐵人鳳歎了口氣,緩緩道:「但願這次來的特使不要催逼的太緊才好,咱們財力將竭,諸多事宜都不容易辦好,若上邊不能諒解,老夫真的只能『死而後已』了。」
年輕人低下頭,不說話。
鐵人鳳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同那邊的情況如何?
有進展嗎?」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很順利,戰馬三百匹,一次交清,只是……郭敬那狗閹又狠狠敲了咱們一筆。」
鐵人鳳無奈地笑了笑:「這麼說,又多花了錢了?」
年輕人道:「是。」
鐵人鳳慢慢踱了幾步,輕輕一拍書案,道:「姓郭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咱們平日裡塞給他的還少麼?」
年輕人道:「聽他的口氣,對這筆交易還是頗有些不滿,只怕……」
鐵人鳳道:「嗯。這樣,你去安排一下,通知大同的弟兄們,如果郭敬再獅子大開口,就設法暗中教訓他一下。」
年輕人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話是這樣說,他卻沒有退出去的意思。
鐵人鳳看著他,笑道:「老弟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年輕人道:「屬下這次在大同,無意間發現了一件事。」
鐵人鳳道:「哦?」
年輕人道:「郭敬身為鎮守太監,卻在暗中用鐵箭頭和上好精鐵換瓦刺的馬匹。」
鐵人鳳道:「真有此事?」
年輕人點頭道:「是。據說,這是王振的主意呢。」
鐵人鳳道:「王振向來很精明,他會不知道瓦刺人缺的正是精鐵?」
年輕人道:「屬下也感到奇怪。」
鐵人鳳想了想,笑道:「想來是明軍急於擴充馬隊,王振才會出此下策。」
他心裡忽地一動。
——好機會!這絕對是一個好機會!
年輕人道:「鐵老,屬下有一計,不知可用不可用。」
——看來,這小子也想到了。
鐵人鳳展顏道:「『金算盤』的計策,向來是好的,老弟請講。」
年輕人湊近兩步,道:「上邊屢次催逼,無非是為了糧草弓馬。糧草馬匹之事只要小心,還算容易,只是這弓箭兵器,打造起來又難,官家盤查的又極嚴,一個不小心,就會驚動錦衣衛和東廠的耳目。」
鐵人鳳點頭歎道:「誰說不是呢!」
年輕人目光閃動道:「咱們可以等郭敬與瓦刺交易之時,派人突襲,既得馬匹,又得弓箭兵刃,反正他們的交易都是暗中進行,咱們下手搶了,神不知鬼不覺,郭敬也只能捏著鼻子吃啞吧虧!」
——果然與我想的一樣。
鐵人鳳撫掌笑道:「好!好計!省心省力省錢。上邊也定會滿意,果真是一箭雙鵰的好計!」
年輕人一對小眼睛裡滿是得意之色。
鐵人鳳看了看他,微笑道:「不過,不要在他們交易之時動手。」
年輕人一怔,道:「鐵老的意思是……」
鐵人鳳道:「在他們交易之後一到兩個時辰,再各派人手,分別裝扮成明軍與瓦刺人,兩邊同時下手,這樣,更可以使明廷與也先之間相互猜忌。」
年輕人頓顯欽佩之色,長揖道:「鐵老思慮縝密,屬下難及萬一。這樣,可就是一箭三雕了。」
鐵人鳳含笑道:「哪裡,哪裡。」
——怎麼樣,薑還是老的辣吧?
——老子玩這些手段時,你小子還在穿開襠褲哩!
年輕人又一揖,道:「屬下這就動身,趕去大同安排。」
鐵人鳳溫言道:「老弟還是休息幾日再去吧,這事也不急在一時,老弟如此奔波勞累,老夫心中實在是不安得很。」
年輕人笑道:「這本是屬下分內之事,再說,屬下是個粗人,素來胡打海摔慣了。」
年輕人的身影剛剛閃出門去,鐵人鳳臉上的微笑就消失了。
他伸手搓了搓臉頰,讓笑得有點發僵的腮幫子鬆弛下來。
對這個年輕人,鐵人鳳實在是頭疼的很。
年輕人叫韓廣弟。六年前自海外潛入中原,搖身變成了鐵府的總管,並搏得了一個「金算盤」的美名。
自從「金算盤」韓廣弟到鐵府後,鐵人鳳幾乎沒能真正睡過一個安生覺。
雖然韓廣弟對他一直執禮甚恭,在他面前一口一個「屬下」,但鐵人鳳心裡很清楚,他鐵人鳳才是韓廣弟的「屬下」呢!
韓廣弟辦事能力極強,自他來了之後,鐵府絕大部分事務就都由鐵人鳳移交到了他的手中。
看起來鐵人鳳是省了不少心,日子也清閒了很多,但最讓鐵人鳳頭疼的也正是這一點。因為他本是個閒不住的人。
對於他來說,「清閒」就意味著大權旁落。他越清閒,鐵府的大權也就離他越遠了。
鐵人鳳煩躁地搖搖頭,又開始圍著書桌踱起了方步。
他的腦子裡正不住地轉著各種念頭,轉得太陽穴都隱隱痛了起來。
他歎了口氣,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兩個兒子。
要是他們能助他一臂之力就好了。
但是,在江湖上闖下了「鐵氏雙雄」的名頭的鐵英、鐵雄二人,卻偏偏都是只知道逞匹夫之勇的一介武夫。
鐵人鳳又長長歎了口氣,一邊歎氣,一邊苦笑著搖頭。
自從韓廣弟來了之後,鐵人鳳發現自己歎氣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了。
*********
「什麼人?!」
「站住!」
鐵人鳳一閃身到了牆邊,伸手摘下牆上的長劍。
竟會有人夜闖鐵府,實在大出他的意料。
十幾年來,這還真是頭一遭。
——來的莫非是聖火教的人。
鐵府內共有七道警戒線,只聽這呼喝之聲,鐵人鳳就知道來人已突破了六道。
奇怪的是,只聽呼喝之聲,卻沒有兵刃破空聲,更沒有慘叫聲。
看來,來人是在第六道與第七道警戒線之間突然現身的。
——什麼人有這樣高的身手?
第七道警戒線就在他的書房外,擔任警戒的,正是「鐵氏雙雄」。
窗外,鐵英驚恐的聲音斷喝道:「閣下何人?夜闖鐵府,所來……」
他的話被打斷了。
「鐵人鳳呢?叫他出來見駕!」
聲音不高,蒼老、陰冷、沙啞。
鐵人鳳如中雷擊。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是內庭護衛總管田福親自來了。
——這次的特使,就是田福?
鐵人鳳面容忽地扭曲,像是被人在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見駕」?剛才田福是說「見駕」嗎?
不及多想,鐵人鳳一按窗台,飛身掠出。
鐵英、鐵雄二人顯然還沒回過神來,手中兩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仍然平舉著,正對著庭院中的四個人。
鐵人鳳只看了一眼,「撲通」一聲跪下了。
田福低叫道:「把劍收起來。你們好大膽,竟敢對主公如此無禮!」
深秋的夜晚寒氣襲人,鐵人鳳卻只覺渾身燥熱,豆大的汗珠早已爆滿額頭。
他顫聲道:「鐵人鳳參見主公。屬下迎接來遲,罪該萬死!」
田福冷冷哼了一聲。
張飛鴻緊走兩步,扶起鐵人鳳,笑道:「請起,快請起,飛鴻是晚輩,當不得鐵老如此大禮。」
鐵人鳳的嗓子已經不聽使喚了:「屬下不敢……謝主公。」
他一回頭,急道:「畜牲!還不快跪下!」
鐵英、鐵雄木訥訥地跪下了。
長這麼大,他們可從沒見過,也根本想不到他們的父親竟會被嚇成現在這個樣子。
雖說他們也知道海外有個「主公」,也一直只是個不怎麼放在心上的模糊的影子而已。
張飛鴻伸手虛虛一讓,道:「兩位鐵兄也請起吧。」
「眼前這個公子哥兒似的年輕人,就是掌握著中原數萬人馬命運的『主公』?」
鐵英、鐵雄站在門邊,偷眼打量著坐在書案後的張飛鴻,心裡不禁嘀咕著。
鐵人鳳也是第一次見到張飛鴻,進了書房後,他也一直在偷偷地打量著張飛鴻的臉色。
張飛鴻的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笑意。
鐵人鳳一顆吊在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了,這才敢去看張飛鴻身後的三個人。
田福田總管還是老樣子,只是比前幾年來鐵府時更瘦了,目光也更陰沉。
另外兩人卻讓鐵人鳳吃了一驚。
他們竟然就是「梅花拳」曹勳和「消魂無影」黃石公。
一瞬間,鐵人鳳就已明白黃石公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殺了聖火教的宋成」了。
曹勳和黃石公竟然也是張氏一族的部屬!鐵人鳳不禁暗自苦笑。就在前不久,他還計算著如何殺掉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黃石公呢!
不知不覺間,他對張飛鴻已大起敬畏之心。
看來,堂堂鐵府也只不過是「主公」潛伏在中原的人馬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是一小部分。
田福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鐵府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鐵人鳳悚然。他實在是怕了這位田總管。
田福上次來鐵府,是四年前的事。那次他就挑了鐵人鳳一大堆的毛病,若不是韓廣弟從中回護,鐵人鳳只怕真過不了關。
張飛鴻笑道:「福爺爺,鐵老一定沒想到我會來,所以才會如此吃驚,你就不要再怪罪他了罷。」
他沖鐵人鳳擺擺手,微笑道:「鐵老請坐。」
鐵人鳳恭聲道:「屬下不敢。」
張飛鴻起身走到他身邊,溫言道:「鐵氏一門曾隨先祖出生入死,大小數十仗皆是浴血奮戰。忠心可嘉,功不可沒。飛鴻今日得睹鐵老風采,真是高興得很。」
鐵人鳳鼻頭一酸,眼淚立即湧了上來。
不管張飛鴻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能說出這一番話,鐵人鳳已是心滿意足了。
「鐵氏雙雄」對張飛鴻亦是大起好感,他們偷偷橫了田福一眼,心道:「主公倒是不錯,就你這個乾巴老頭兒夾在中間生事!」
田福卻似沒聽見張飛鴻的話,依然冷冷道:「鐵莊主,主公在海外得知你們辦事不力,拖沓成風,很是不滿,這才不辭勞苦,親自來中原看看……」
鐵人鳳剛剛下去的汗又爆了出來,脊背上一陣刺癢,一陣冰涼。
張飛鴻攔住田福的話頭,笑道:「福爺爺整日操持軍務,不免心急,鐵老切切不可因此自責。飛鴻知道明廷盤查甚嚴,鐵老在中原一帶,也是很不容易的。」
田福閉上了嘴,但兩道陰沉沉的目光仍在鐵人鳳身上打轉轉。
這個由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主公,對自己似乎是越來越不滿了。
田福知道,自己很有些人老嘴碎。但他是托孤之臣,又怎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呢?
張飛鴻抬眼四壁看了看,似是不經意地道:「鐵老,這幾年廣弟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鐵人鳳恭聲道:「韓將軍智謀深沉,機變百出,屬下有諸多事情都是因有韓將軍相助才得以成功。」
張飛鴻微微一笑,道:「我叫廣弟到這裡來,主要是想讓他能在鐵老手下多些歷練,鐵老切不可寵壞了他。」
他頓了一頓,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鐵人鳳道:「今日韓將軍想出了一條籌備弓馬兵刃的妙計,已連夜趕往大同佈置去了。」
張飛鴻感興趣地道:「什麼樣的妙計,說來聽聽。」
鐵人鳳道:「近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私下用鐵箭頭和上好精鐵換取瓦刺的戰馬,韓將軍是想派人兩方截擊。」
張飛鴻點頭笑道:「果然好心計。如果明廷與瓦刺因此生起衝突,邊亂必盛,我們起兵的把握就更大了。」
鐵人鳳道:「是。」
他側過身,衝門邊的鐵英鐵雄揮了揮手,二人躬身退了出去。
張飛鴻微笑道:「曹兄,黃老哥,你們也歇著去吧。」
他知道鐵人鳳是急於想將自己的功勞成就表白一番,而這些事,暫時自不能讓黃、曹二人瞭解。
果然,鐵人鳳掩上房門,壓低聲音道:「屬下十數年間經營的兵器庫就在此間,請主公過目。」
張飛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他也的確想看看鐵人鳳到底有多大的成就。
鐵人鳳走到書架邊,依次從高中低三格上各取下一部書,書架便平穩地,悄無聲息地滑開了,露出牆上的一道暗門。轉了轉牆上掛劍用的那根木釘,暗門洞開,門內立即洩出一片燈光。
燈光照亮了門內十幾級青石砌就的台階。
走下台階,轉過一條彎曲的窄廊,三人便置身於一間地下密室中。四面牆壁上,二十餘支牛油大燭正熊熊燃燒著。
明亮的燭光中,數十堆堆放得整整齊齊的弓箭、長槍和單刀閃閃發亮。
張飛鴻四下裡看著,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田福飛快地掃了一眼,淡淡道:「鐵莊主,這裡共有長槍五千桿,單刀二千柄,長箭十四萬根,強弓六百把,對嗎?」
鐵人鳳大驚,道:「田總管好眼力!」
田福冷冷道:「那麼,鐵莊主手中,還有多少銀兩呢?」
鐵人鳳嗓子眼不覺有些發乾,道:「大約……大約還有十三萬七千餘兩。」
張飛鴻眉梢微微向上一挑,道:「哦?」
田福冷哼一聲,道:「鐵莊主,我看你最好還是將賬冊拿來讓主公過目。」
張飛鴻的眉梢又挑了挑,道:「福爺爺,有這個必要嗎?」
田福道:「當然有必要。去年一年,鐵府自籌銀兩是二十一萬兩,海外送來二十萬五千兩,也就是說,除去必要的開銷,每年鐵莊主手中至少有經費四十萬兩,怎麼這些年下來,只購置了這麼點東西?」
鐵人鳳忙道:「這裡只是兵器庫,屬下在各地還存有大米三十二萬擔,馬場七處,共有戰馬一千五百九十一匹。」
田福不買他的賬,道:「既使如此,賬目也對不上!」
鐵人鳳咬了咬牙,道:「田總管,屬下經手的賬目便在書房之內,若田總管查出半點不對之處,有半錢銀子是被我鐵人鳳私吞了,鐵人鳳甘願自裁,以謝主公!」
田福陰沉沉的眼眸中寒光一閃。
鐵人鳳竟敢當面頂撞,他還真是沒想到。
張飛鴻笑了笑,道:「查賬目是福爺爺分內之事,是應該查一查,不過,鐵老的忠心和才幹,飛鴻也是深知的,我相信,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絕對弄不來這麼多武器糧草。」
他臉色微微一沉,接著道:「現在正值復國大計的緊要關頭,我不希望你們為一點點小事就起爭端,傷了自家的和氣!」
田福道:「是。」
鐵人鳳悄悄鬆了口氣,道:「主公知遇之恩,屬下雖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
張飛鴻又掃了一眼室內的各般兵器,皺眉道:「看來,當務之急,還是籌措資金。福爺爺,軍劍兄他們這次帶來了多少?」
田福道:「老朽湊集的一共是三十五萬兩,慕容旦已經給鐵府送來了十萬,軍劍他們至多也不過能帶來三十萬兩左右。」
張飛鴻眉頭皺得更緊:「還得另想辦法。」
鐵人鳳怔了怔,道:「田總管剛才說已經送了一筆經費來?」
田福道:「不錯。」
鐵人鳳急道:「可我……屬下並沒有收到啊?」
田福道:「不可能。」
鐵人鳳更急:「的的確確沒有收到,這三個月來,一直沒有主公派出的使者來過。」
張飛鴻目光閃動道:「怎麼會呢?慕容比我們早動身十二天,應該早就到了嘛。」
鐵人鳳又已是滿頭大汗:「屬下得知主公將遣特使前來,嚴命沿海各分舵小心迎接,可沒有一個登陸點見過慕容將軍啊。」
田福一直陰沉死板的臉頰竟也抽動了一下,低聲道:
「主公,他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張飛鴻笑了笑,道:「不會。慕容素來謹慎細心,武功之高也已不在我之下,不會出什麼意外的。」
田福道:「嗯。也許,他是發現了什麼有價值的情況,不及通知主公,單身追查去了。」
張飛鴻道:「這種可能性最大。不用替他擔心,鐵老,你看有什麼好辦法能盡快籌集一大筆經費呢?」
鐵人鳳心裡不禁大感奇怪ˍ
張飛鴻對那個慕容怎麼會如此信任,如此放心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屬下也一直在為經費的事情犯愁,近來與韓將軍一起商定了幾個計劃,未得主公批示,不敢輕舉妄動。」
張飛鴻道:「你說說看。」
鐵人鳳道:「第一個計劃是派遣好手,偽裝成綠林人士,劫幾家大鏢局保的重鏢。」
張飛鴻立即搖頭:「不妥。既是重鏢,必定有大批高手隨行,行鏢路線也極為秘密,怕是難以得手吧?」
鐵人鳳道:「屬下與中原各大鏢局的關係都很好,有幾家還曾請犬子替他們護過鏢,再說,一些鏢局內還有屬下安插的人手,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張飛鴻笑了笑,道:「就算能順利得手,拿到的大概也是珠寶古玩一類,折變銀兩費時費事……也算是個可行的辦法。」
鐵人鳳道:「現成的白銀不是沒有,真要動手去拿,可能比劫鏢還要省心,只是屬下不願驚動官府。」
張飛鴻動容道:「鐵老的意思是派人劫官府銀庫內的官銀?」
鐵人鳳道:「是。」
張飛鴻道:「到底風險太大。我的意思是,不如抄一些富戶或錢莊,來錢又快,風險又小,得手後可拿出一小部分散給一些窮苦人家,官府一定會以為是『劫富濟貧』的俠盜之流所為。」』
鐵人鳳笑道:「主公英明。屬下明日就組織人手,準備行動。」
張飛鴻一怔,道:「鐵老早已有目標了?」
鐵人鳳道:「是。屬下準備向江湖第一大富戶,徽幫的錢莊下手。」
田福暗暗點頭,臉色終於有所緩和了。
只需鐵人鳳忠心耿耿,田福也就不準備再為難他。
張飛鴻盤算了一下海島之上和中原各地潛伏的人手,再算算目前已有的兵器、馬匹、糧草,不覺又皺起了眉頭。
不管是劫鏢也好,還是劫錢莊也好,都是只能偶一為之的權宜之計,而一旦起兵,各項費用必定會劇增,到那時又該怎麼辦呢?
總不能在打出「復國」旗號之後,還干劫錢莊的勾當吧?
當然嘍。如果起兵後能一鼓作氣直下南京,站住腳跟,就不用再為經費發愁了。但他很清楚明廷的實力,更清楚自己的力量。
他雖有雄心,卻並不狂妄,狂妄到自以為能一舉擊垮明廷。
戰爭肯定會有一段極艱苦的相持期,而在此期間,如果想贏得民心,就不能靠徵糧徵稅來維持軍備的開支。到底該怎麼辦呢?
鐵人鳳心裡一動,道:「主公,近來江湖上有很多傳聞,都跟一批寶藏有關。」
張飛鴻笑了笑,不經意地道:「江湖上傳聞的所謂寶藏,十件裡只怕有十件都是靠不住的。」
鐵人鳳道:「這次卻極有可能是真有此事。」
張飛鴻看著他,道:「哦?」
鐵人鳳道:「據說元順帝退出北京城時,有一批金銀不及攜帶,都埋在城內某處了。」
張飛鴻笑道:「鐵老熟讀經史,豈不知哪一朝沒有這樣的傳聞呢?」
鐵人鳳道:「幾個月前,聖火教教主幕容沖天親自出馬,率部突襲上方山,據傳就是為了上方寺雲水禪師手中的一張藏寶圖。」
張飛鴻目光一凝,道:「聖火教?」
鐵人鳳道:「是。」
張飛鴻目光閃動道:「結果呢?」
鐵人鳳道:「這個……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屬下也難以斷定。」
聖火教,又是聖火教。
看來,聖火教已做好了一統中原武林的準備了。
張飛鴻的心神飛速地轉動著。
他覺得很有必要跟聖火教的人聯繫上,最好是能與他們的教主本人談一談。
本來今天下午是有一次機會的,可又讓黃石公給攪黃了。好在成壽吾逃走前,訂下了明晚的約會。
張飛鴻的臉上,又浮起了自信的、儒雅彬彬的微笑。
*********
春來茶館已是一片焦土。放火的不是別人,正是黃石公自己。
廢墟下,是阿河、紅衣女郎、青衣大漢和金猴兒的墳墓。
黃石公和曹勳雖不忍、不願,但也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安葬他們。
就算是普通的江湖仇殺,如不能盡快地,乾淨利落地處理掉屍體,驚動了官府,活著的人的日子就會更難過,何況,曹勳和黃石公並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呢?
幾十年的江湖歲月裡,曹勳幾乎已忘了自己是張氏的部將,而將自己看做一個普通的江湖人。
他更願意自己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人,所以他才會收留青衣大漢等三個徒弟。
就算在極度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與普通江湖人之間的差別的時候,他也仍然覺得在大明已穩坐江山幾十年的情況下,張氏後人復國的希望以及為此所做的一切準備,也只不過是後人對祖先的一點點忠孝之心而已。
但是,就在昨天,他見到了他的主公張飛鴻。親眼見到了張飛鴻超塵的武功、超人的冷靜和雄才大略。
也就在昨天,他知道了中原武林的重鎮,威名赫赫,高手雲集的濟南鐵府竟也是張氏的部屬,而且僅僅是中原潛伏人馬中很小的一部分。
忽然間他的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
一種久游在外的遊子找到了一條回家的路時所感覺到的充實。
復國,不再只是一個縹緲的影子,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可以看得見的希望。實實在在如站在他前面的張飛鴻一樣真實。
他側過頭看了黃石公一眼。
黃石公花白的長鬚在朦朧的星光下輕輕顫動著。
夜風漸緊。
深秋的夜風帶著逼人的寒氣。
寒冷的夜風直撲在張飛鴻的臉上、身上,透過薄薄的夾袍,直吹進他的胸膛裡。
他不怕冷。他喜歡這種冷。
因為這寒冷的夜風可以使他更冷靜、感覺更敏銳。
經過昨天下午的一役和夜裡鐵人鳳所介紹的一些情況,聖火教在他心目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了。
子正將近,聖火教的人仍沒有出現。
劉仲謀竟也沒有來。
對這個「鬼腿」,張飛鴻也是十分感興趣。
今天下午,他與黃石公和曹勳整整聊了一個時辰,大部分時間都在打聽劉仲謀的情況。
據曹勳說,劉仲謀可算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但他對劉仲謀的家世、武功卻知之甚少。
雖說江湖上「梅花拳」與「鬼腿」素來齊名,但認真說起來,劉仲謀的名頭要略超出「鬼腿」。曹勳的武功在張飛鴻看來,勉強可稱一流,但劉仲謀的功力卻是令張飛鴻頗感莫測高深。
即便是自陣外突襲,能一舉擊垮聖火教那種古怪的陣法也絕非易事,至少,曹勳就絕沒有這個實力。
思來想去,張飛鴻認為自己也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
那麼,在素來將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江湖中,以劉仲謀可稱超一流的武功,為什麼甘心排在曹勳這個二流人物之下呢?
更讓張飛鴻感興趣的,是這位「鬼腿」的行蹤。
他昨天出現的太及時了一點,太突然了一點,張飛鴻並不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但對此他不能不起疑心。
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巧合,但只要你願意更深一層地去分析,「巧合」大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已是子正。
聖火教的人還是沒有露面。
張飛鴻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他一點都不著急。
一著急,心情難免煩躁,功力就會大訂折扣,這個道理,張飛鴻十一歲時就明白了。
故意讓對手久等,讓對手因此心急,本就是江湖人經常玩的小把戲。
憑聖火教的實力和一慣的行事作風,他們也不會,更不屑於玩這種把戲。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了?
一向冷靜的田福卻已有些不耐煩了。他本不贊成張飛鴻親自出面。在他看來,捲入無謂的江湖仇殺,是最不智,也是對復國大計最不利的行為。
但張飛鴻堅持出面。
——他總不會是有意與聖火教結交吧?
田福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近兩三年來,他已不太能摸清張飛鴻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聖火教的人怎麼還不露面?會不會是另有陰謀?」田福忍不住道。
曹勳恭聲道:「回田總管,聖火教雖說臭名昭著,卻是從不食言,像這種死約會,他們絕不會不來。」
田福冷冷哼了一聲,看看張飛鴻,不說話了。
黃石公低聲嘟噥道:「『鬼腿』這個死囚怎麼也到現在還不見?」
曹勳擔心道:「別是先在哪裡碰上了聖火教的人,打起來了吧。」
黃石公道:「我看這死囚是怕了,不然昨天咋一定不願跟咱們一起走呢!」
張飛鴻忽然一笑,道:「劉兄已經來了。」
「張兄好耳力!」
樹林中轉出一條人影,摺扇輕搖,儒衫飄飄,不是劉仲謀,更是何人?」
他摺扇一收,點著黃石公道:「逮著個空子就在背後說我的壞話,黃石頭你也不怕爛舌頭!」
黃石公笑道:「誰讓你老是這樣鬼鬼祟祟地。難怪別人要叫你『鬼腿』!」
劉仲謀一笑,目光轉到田福身上,道:「這位前輩是……」
張飛鴻道:「這是小弟的一個老家人,劉兄不必太客氣。」
劉仲謀果然不再客氣,輕輕「哦」了一聲,不再理會田福。
田福仍然陰沉著一張臉,就像是戴了一張人皮面具,誰也不清楚那面具後到底會是什麼表情。
劉仲謀四下看了看,道:「時辰早過了,聖火教的人怕是不會來了。」
張飛鴻目光一閃,道:「保不準他們也早來了,只是一時還不願露面罷了。」
劉仲謀又四下看了看,道:「不會吧?早來了,怎麼會一點動靜也沒有?」
張飛鴻含笑道:「劉兄想看動靜,馬上就能看到了。」
果然,「動靜」來了。
官道南側一片茅草叢中,忽然升起一條人影,雙臂展開,在隨著夜風起伏翻騰的草尖上忽掠過來。
曹勳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來人不是成壽吾。成壽吾沒有這樣高的身手。
在聖火教濟南分舵,成壽吾的武功當然是最高的。這個又會是誰?
難道僅僅為了對付「梅花拳」、「消魂無影」和「鬼腿」,聖火教會派出這樣的高手?
張飛鴻的心跳一點也沒有加快。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武功高,司職必定也高,在任何一個江湖幫派裡都是這樣。來人的司職越高,他就越能盡快接觸到聖火教的核心。
黑影在六七丈外停住身影,揚聲道:「哪一位是『梅花拳』曹師傅?」
曹勳走上兩步,拱拳道:「在下正是。請問閣下是什麼人?」
黑影道:「在下李乾元,忝為聖火教朱雀壇壇主。敝教成舵主另有要事不能脫身,由在下代為踐約。曹師傅不會見怪吧。」
——朱雀壇壇主。聖火教內八堂外八壇中已有人出面了。
張飛鴻朗聲道:「李壇主,幸會!」
曹勳見他越眾而出與李乾元打上了照面,心中暗急,卻一時想不出辦法來。
李乾元道:「敝教成舵主說,昨日有一位朋友快刀不凡,想必就是閣下嘍?」
張飛鴻一笑道:「不敢當。在下姓張,張飛鴻,今日得見李壇主,幸何如之。」
李乾元怔住。
——這小子在玩什麼花樣?
聽張飛鴻的話意,他根本就不是來找聖火教做對,而是來交朋友的。
劉仲謀忽然大笑道:「李壇主怎麼孤身一人就竄來了?
也該帶幾個人來替你收屍嘛!」
李乾元冷冷道:「『鬼腿』劉仲謀?」
劉仲謀道:「不錯。」
李乾元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看來劉師傅很快就該改個名號了。」
劉仲謀笑嘻嘻地道:「哦?願聞其詳。」
李乾元冷笑道:「只要你敢放馬過來,三招之內,你就會變成個無腿鬼!」
張飛鴻暗暗歎了口氣,這次絕好的機會又讓劉仲謀給攪黃了。
談是沒法再談了,話說到現在這個分上,只剩下動手一條道。
憑劉仲謀的身手,加上黃石公的毒藥,李乾元如果真是一個人來的,看樣子是真回不去了。
只要生擒李乾元,手中捏著聖火教外八壇一個壇主,應該有與聖火教打交道的足夠的本錢了吧。
問題是,李乾元真的是獨自一人嗎?
張飛鴻目光閃動著,暗自冷笑。他也早做好了第二手準備。
劉仲謀摺扇一張,直進中宮,點向李乾元腰中大穴,左腿卻已無聲無息踹向他的脛肩。
「鬼腿」果然是名不虛傳。
李乾元冷笑一聲,稍一閃身,已避開了劉仲謀上下交錯的一擊,龍吟聲中,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長劍。
長劍斜挑,刺向劉仲謀右肩。劍光閃動間,不待招數使老,手腕一翻,劍尖已貼近劉仲謀的右腿。
劉仲謀翻身後退。
三招過去,「鬼腿」還是好端端長在劉仲謀身上,不僅沒被削掉,反而是怪招迭出,攻勢頗盛。
李乾元長劍揮灑自如,輕鬆應戰。
很顯然,他已佔了上風。
——劉仲謀到底想幹什麼?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為什麼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武功?
張飛鴻微一側目,審察曹勳的神色。
曹勳的表情十分緊張,很顯然是在替劉仲謀擔心。
——他真的不知道劉仲謀其實是一個堪稱超一流的大高手?
張飛鴻輕輕咳了一聲。這是他事先與黃石公約定的信號。
黃石公閃身撲了上去。
李乾元驚呼一聲,翻身後退。已經遲了。
他只覺腦中一陣發暈,手中的長劍忽然變得似有千斤之重。
張飛鴻沉聲道:「劉兄,擒住他!」
劉仲謀卻頓了一頓,這才雙手疾伸,抓向李乾元雙肩。
李乾元身形一晃,跌倒在地。
黃石公笑道:「倒也!任你……」
一道劍光自地上閃起,黃石公慘叫一聲,右膀處已裂開一道劍口。
李乾元一劍得手,精神不覺一振,在地上滾了兩滾,爬起身來,掏出一顆藥丸塞進口中,跟踉蹌蹌向南奔去。
黃石公狂叫著退出幾步,右腿一軟,跌倒在地,大吼道:「『鬼腿』,你還不快抓住他?」
劉仲謀卻退了回來,道:「張兄,快撤,我們中計了!」
張飛鴻扶起黃石公,一邊替他裹傷,一邊道:「中計?
中什麼計?」
劉仲謀道:「聖火教有埋伏!」
「不錯!算你小子有點見識!」
身後樹林中,響起一陣得意的大笑聲。
衣袂帶風聲中,人影連閃,數十條黑影自林中湧出,包抄上來。
張飛鴻扶著黃石公,五人一齊向後退去。
李乾元正坐在五十餘步開外,顯然在運功迫毒。原來,他獨自現身,為的是吸引張飛鴻等人的注意力,而聖火教的大隊人馬則乘機包圍,抄了他們的後路。
曹勳怒吼一聲,挺劍向李乾元衝了過去:「老子先廢了你!」
風聲颯然,李乾元身邊忽然多了一個身如鐵塔的壯漢,一部虯髯掩住了他大半張臉。
曹勳一劍走空。
大漢一掌拍出,逼退曹勳,冷冷道:「乘人之危,要不要臉?」
曹勳又後退了兩步,忽地悶哼一聲,騰身而起,身劍合一直撲虯髯大漢。
長劍挾著隱隱風雷之聲。顯然已注進了曹勳十二成功力。
劉仲謀脫口驚呼:「曹兄,不可!」
虯髯大漢待劍尖刺到身前,才微一側身,電光石火間,右掌已搭上劍身,藉著長劍上的力道,他粗壯的身體競輕飄飄地飄過曹勳的頭位,左掌並指如刀,直切曹勳後背長強穴。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如一尊鐵塔似的粗壯大漢,竟能使出如此小巧輕妙的身法。
張飛鴻也沒想到!
現在,除了眼睜睜看著曹勳傷在這人手下,他已無法可施。
田福陰沉沉的雙眼之中,竟似閃出了一絲痛惜之色。
曹勳只覺得對方沉重的掌緣已快切上他的後腰了,他想奮力向前躍出躲開這致命一擊,全身卻已被一股強勁的掌力罩住,動彈不得,他的心直往下沉,全身已冰涼。
「啪」一聲輕響,掌力忽然間消失了。
曹勳奮力一躍,在地上滾出幾步,才跳起身。
劉仲謀已站在他身邊。
虯髯大漢雙掌合在胸前,看著劉仲謀,目光閃爍不定:「『鬼腿』劉仲謀?」
劉仲謀道:「閣下何故明知故問?曹兄,併肩子上!」
虯髯大漢毫不示弱,雙掌一錯,搶先猛攻。
他的手中掉下一根細細的鋼條。
張飛鴻看了田福一眼,微微點點頭。
救了曹勳一命的,正是那根又細又薄的鋼條,很明顯,那是劉仲謀摺扇上的一根扇骨。
由此可見,劉仲謀的功力當與田福在伯仲之間。他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真實功力,而且直到現在還不願顯露呢?
憑他的功力,不過五十招,就能擊倒虯髯大漢,但現在有曹勳相助,三人卻仍鬥得難分難解。
張飛鴻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四周,聖火教已經合圍,虯髯大漢卻沒有下令攻擊。
這種情況無論如何都是很不正常的。
田福冷森森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劉仲謀,他那張陰沉死板的臉越來越難看了。
「公子,讓鐵人鳳他們過來嗎?」田福「傳音入密」
道。
「再等一等。」張飛鴻還是不急。
他仍然認為今夜是一個好機會,不到萬不得已,他決不會放棄。到現在為止,他仍不出手,是因為他覺得形勢仍有挽回的可能。
再說,他還想看個究竟——劉仲謀到底想幹什麼。
跌坐在地的李乾元忽然動了起來。
黃石公脫口叫道:「小心!」
李乾元游魚般滑出丈餘,伸手扣住了劉仲謀的腿腕。
劉仲謀身形一亂,虯髯大漢的右掌已結結實實擊中了他的胸口。
曹勳揮劍相拼,右臂上已挨了李乾元一劍,長劍脫手,鮮血如注。
田福閃身撲上,左掌一圈,擊退李乾元,右手扯住曹勳衣襟,將他倒拖回來,手指連點封住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
虯髯大漢舉掌一揮,他身後四名黑衣劍手呼嘯著撲向張飛鴻。
劍氣橫空。四道森冷的劍光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
不能不出手了。一出手,今夜的機會也就徹底喪失。
張飛鴻迎著劍網衝去。他忽然挫身,揮臂。
暗青色的光芒閃起。
是刀光!
刀光劃破了森森劍網。慘叫!一聲,兩聲。
劍網消失。
兩名黑衣人長劍脫手,混身抽搐著在他腳邊做垂死的掙扎。
剩下的兩名劍手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一步步後退。
張飛鴻咬著牙,慢慢向前逼進。一步,兩步。
劍光又起,帶起一陣銳急的風聲。
張飛鴻再挫身,再揮臂。
慘淡的星光下,刀光如流星劃過,淒艷奪目。
血霧迷濛。
虯髯大漢目瞪口呆。
一眨眼間,他手下四名最強悍的劍手全部血濺當場,他卻只聽見了兩聲慘叫,連張飛鴻的刀他都沒看見。他只看見了那流星般劃過的刀光。
李乾元喘了口氣,道:「果然是『狂刀三十八』,果然好刀法!」
張飛鴻心裡一動。
——李乾元剛才連說了兩聲「果然」。
虯髯大漢已然暴叫道:「弟兄們,上,活剮了他!」
黑衣大漢們齊聲狂吼,四面猛撲上來。
張飛鴻苦笑。他實在不願多殺聖火教的人。
多殺一個人,他與聖火教結交的可能性就小一分。但現在,他已不得不殺人。他舉起右手,指尖上忽然耀起一串暗青色光芒。
這串光芒將是這些黑衣大漢們在生命結束前最後一眼所能看見的惟一的東西。
黃石公突然跳了起來,瘋狂地嘶吼著,迎著黑衣大漢們一跌一拐地衝了上去。他實在快被氣瘋了。
李乾元中毒後竟然沒死,還突然發難傷了劉仲謀,他能不生氣嗎?
他是在生自己的氣。他本應該早想到這一點的。
他的毒藥並非如江湖傳言的那樣無藥可解,至少他自己就能解。聖火教內不知有多少能人異士,他自己能解這種毒,聖火教當然也有可能配出解藥來。
如果劉仲謀不是過於相信他的毒藥,絕不至於讓李乾元那般容易就得手吧?
黃石公埋頭疾衝,雙手四下連揮,撒出大團大團乳白色的霧氣。
李乾元急叫道:「屏住呼吸!後退!」
黃石公雙臂揮動著,瘋狂地大笑起來。聖火教就算能解他的獨門毒藥,卻也沒法對付他這種大劑量的「毒藥陣地戰」。
黑衣大漢們遠遠退開了,但仍呈合圍之勢。很顯然,他們是在等毒霧散淨。
在這空曠的原野上,用不了一柱香的時間,毒霧就將被夜風吹散。
一柱香的時間過後呢?
黃石公顯然剛剛想到這一點,他的笑聲頓住了。他身上所有的毒藥剛才都已撒了出去,聖火教再攻上來,該怎麼辦呢?
一柱香的時間對張飛鴻來說,已足夠。
他沖田福使了個眼色,「傳音入密」道:「讓鐵人鳳他們過來吧。」
他實在不願意下這一招棋。
但現在,除了這一招,他已無棋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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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南捨北皆著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來鷗」園是一處清幽宜人、優雅靈秀的庭園。
雖然時值深秋,萬木凋零,但園內的粉牆碧瓦,白石路面和清澈見底的水池與池上淺綠色的曲折迴廊卻讓人感到如置身於風景宜人的江南。
「來鷗」園中最精緻的一幢樓閣要數「魏風閣」。李乾元現在正坐在「魏風閣」上喝悶酒。
酒不錯,是他最喜愛的陳年竹葉青。下酒的也是最對他的口昧的幾樣小菜,幾種點心。他卻時不時皺起眉頭,苦著臉輕聲歎著氣,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藥。苦藥。
「來鷗」園是聖火教濟南分舵所在地。李乾元和童尚榮率聖火教朱雀、青龍兩壇精銳來濟南的一個來月中,一直就住在這裡。
園內數十處精舍,李乾元最最喜愛的,便是「魏風閣」。
閒暇時,他會歪在閣內的楠木太師椅上,一邊啜著竹葉青,一邊細細觀賞那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風上刻的「海棠春睡圖」。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這又是何等溫潤迷人的風光啊。
但花梨小几對面不斷地響起滋溜滋溜的喝酒聲和吧嘰吧嘰的咀嚼聲,實在讓他心煩,煩得連二十年的上佳竹葉青喝進嘴裡也走了味兒。
儘管心煩,他也只能微微皺一皺眉而已。因為正坐在他對面的,是青龍壇壇主童尚榮。
雖說聖火教外八壇中,青龍壇的地位要高於朱雀壇,但如果現在青龍壇的壇主不是童尚榮,李乾元一定會毫不客氣地讓他走人。
他之所以隱忍不發,並不是因為童尚榮的武功比他高。假如真要動手,李乾元自信能在二百招內制住童尚榮。
他抬眼看了看童尚榮的那一部美髯,心裡不禁苦笑。
這部虯髯簡直成了童尚榮的招牌了,童尚榮對它極為珍惜,珍惜到每天早起都會花上四柱香功夫細細地梳洗一番。
在聖火教內,生就如此美髯的,只有兩個人。另一個人便是教主慕容沖天。
童尚榮不單努力將鬍子修理的與慕容沖天更接近,平日行事,甚至連走路的姿式也竭力模仿慕容沖天。只可惜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他之所以能高踞外八壇青龍壇壇主,只不過因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幾年前嫁給慕容沖天做了續絃夫人。
俗話說得好,「打狗還得看主人」,就是再借李乾元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得罪教主的大舅子呀。
「教主何等智謀,何等武功,何等才識,在這一點上,竟也不能免俗!」李乾元心裡十分感慨,猛一仰脖子,乾了一杯酒。
童尚榮捏著半塊纏絲小蠻餅,點著李乾元道:「李兄,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前天夜裡,咱們也並沒有吃虧嘛!」
李乾元苦笑。
連手下最得力的四名劍手都讓人給殺了,童尚榮竟然還能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沒吃虧」的話。李乾元除了苦笑,還能怎樣?
看來,這人不是沒心肝,就是沒腦子。
童尚榮竟是頗有幾分得意之色,笑罵道:「他媽的!
要不是鐵人鳳那老狗從中插上一槓子,童某一掌就能要了那個姓張小子的狗命!」
李乾元哭笑不得。
他現在可以肯定,童尚榮的腦子一定真的有毛病。
憑他自己那兩手掌法,竟然自信能接住張飛鴻的「狂刀三十八」,如果不是腦子有毛病,就是壽星老喝毒藥——活得不耐煩了。
童尚榮卻是一點也沒看出李乾元滿心地不耐煩,自顧道:「依我看,還不如齊集人馬,今夜便去踩了鐵人鳳的狗窩!」
李乾元趕忙又灌了杯酒,勉強笑道:「憑童壇主的武功和青龍、朱雀二壇精銳,打下鐵府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只是這次執令使交待的任務頗有些莫測高深,如此一來,怕會壞了教主的大計。」
提起教主和執令使,童尚榮的口氣總算小了一點。
「那是那是。不過,就這樣放走了那姓張的小子,童某實在心有不甘。」
李乾元笑了笑,淡淡道:「童壇主,你看張飛鴻只是個普通的江湖人嗎?」
童尚榮道:「他還能是什麼人?」
李乾元道:「鐵人鳳在江湖上當了十幾年的和事佬了,可從來沒有替一個在江湖上寂寂無名的年輕人出過頭。」
童尚榮五指一展,慢慢撫著鬍鬚,轉了轉眼珠子,道:「李兄的意思是,姓張的跟鐵人鳳有什麼關係?」
李乾元點頭道:「不錯。」
童尚榮道:「那又怎麼樣?難道本教還怕了鐵老狗不成?!」
李乾元淡淡道:「話不是這樣說,我看張飛鴻的來歷極不尋常,不像是江湖上某一派勢力中的人物,只怕其中另有古怪,不然,執令使也不會對他如此注意。」
童尚榮的臉色陰沉下來。
看得出,因為李乾元這幾句話,他很有些不高興了。
李乾元又道:「童壇主也不用急於一時嘛,反正這姓張的遲早逃不脫你的手心,讓他先蹦躂幾日,咱們也能多看看熱鬧。」
這句話倒是搔到了童尚榮的癢處,他面上立時多雲轉晴,嘻嘻笑道:「李兄說的有道理,嘿嘿,有道理,不過,李兄說姓張的有什麼古怪,我看不出來。他不就是出刀快一點麼?童某這一雙鐵掌,諒他也消受不起!」
李乾元像是一口酒嗆住了,捂著嘴大咳起來。
這次青龍、朱雀兩壇協同行動,李乾元的罪可受大了。撞上童尚榮這麼個活寶,他也只有自認倒霉的份兒。
但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向童尚榮詳細談一談他對這件事的分析了,不管童尚榮愛不愛聽,不論他要為此費多少口舌,他也得談。這樣,總比處處受制要好得多。
這次突發情況的重要性李乾元早就感覺到了,雖然行蹤詭秘的執令使交待下的任務很有些莫名甚妙,但李乾元知道,如果他們不能妥善處理,日後教主追查下來,可是要命的事情!
李乾元定定神,穩定了一下煩躁的、心情,準備向童尚榮做艱難的說明。
門外有人低聲道:「成舵主求見。」
童尚榮也坐正了,擺出了一個「慕容沖天」的架子,這才道:「有請。」
成壽吾匆匆走進來,呈上一疊便箋,道:「這是監視鐵府和君子客棧的弟兄們送來的快報,沿海一帶的飛鴿傳書也到了。」
李乾元看了看童尚榮,伸手接過便箋,童尚榮沖成壽吾擺了擺手,道:「你先下去吧,叫各處的弟兄們招子放亮點,不要疏忽了任何蛛絲馬跡。」
成壽吾道:「是。」
李乾元仔細看完那疊便箋,兩眼漸漸亮了起來。
童尚榮道:「怎麼,有什麼新消息沒有?」
李乾元含笑將便箋推到他面前。
童尚榮翻了兩頁,抬頭道:「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也能叫情報?」
李乾元歎了口氣,道:「童壇主一定已經看出來了,張飛鴻竟然是從海外來的,而且鐵人鳳極有可能是他的手下。」
童尚榮茫然道:「哦。」
李乾元道:「從各處來的情報看,君子客店今日住進了不少客商,他們雖然從不同的城門進城,卻全都是從東面官道上過來的。」
童尚榮趕忙又翻看了幾頁,奇道:「怎麼,連舟山島的常島主也在其中?」
李乾元道;「朝廷海防甚嚴,如果沒有常島主這樣的海上暗線和鐵府這樣的陸上內應,他們又怎能上得了岸呢?」
童尚榮很難得地皺起眉,道:「就算他是海外來的,也可能只是鐵人鳳的一個海盜朋友嘛,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李乾元道:「如果他使的不是『狂刀三十八』,這事當然沒什麼可奇怪的。」
童尚榮道:「『狂刀三十八』怎麼啦?」
李乾元耐著性子道:「童壇主一定知道石和尚這個人吧?」
童尚榮道:「當然……」他忽然頓任,呆呆出神半晌,一拍大腿,道:「他莫不是張士誠的後人?」
李乾元微笑道:「原來童壇主早就想到了。」
童尚榮哈哈大笑起來,猛一拍桌子,道:「老李呀,你真有兩下子,平時可看不出來喲!來來,我敬你一杯!」
李乾元舉杯道:「謝童壇主。」
童尚榮不滿道:「老李!咱哥倆是什麼關係,你還一直這樣客氣!」
他探過身拍了拍李乾元的肩頭,道:「咱們可是教主倚重的兩壇壇主,你要客氣,不顯得生分了嘛。」
李乾元慢慢乾了杯中酒,道:「此事重大,童兄得盡快稟報教主才是。」
童尚榮歎了口氣,道:「唉!這幾年教主的雄心好像也漸漸消沉了,前幾次上方山上受了點傷.竟似怕了那個姓殷的小潑皮,還特地要咱們向南跑了百把裡冤枉路把他給騙走。我就不信,教中數百高手,還殺不了一個小潑皮?」
李乾元挾了塊腰花大嚼起來。
只要不在慕容沖天當面,童尚榮時常會叨叨幾句他的不是。李乾元最怕聽的,就是這些話了。
其實這些話單聽聽也沒什麼,只不過李乾無擔心一旦傳到教主耳中,童尚榮到底有他特殊的身份,那倒霉的就只可能是他李乾元了。
要是因這種無聊的事吃虧,可真是太不上算了。
不過李乾元也覺得教主對殷朝歌的態度很奇怪,慎重的有些過了頭了。在他看來,殷朝歌除了武功稍出色一點外,其它可謂一無是處。
連褚眾養這樣的老無賴都對付不了的人,還能成什麼大氣候呢?
就算殷朝歌是前任教主嚴子喬的弟子傳人,又能怎樣呢?憑嚴子喬的絕世神功,加上鐵八衛和八十名一流刀客,還不是被慕容沖天一舉逐出了聖火教?
再說,藏寶圖既然已經拿到了手,留著殷朝歌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還不如殺了他,永絕後患。
當然,這些念頭李乾元也只敢想想而已,反正想想也不會有人知道,怕什麼!在夜深人靜時,他甚至還想過自已是不是有可能也能坐坐教主那把交椅呢!
童尚榮忽地又一拍桌子,把李乾元嚇了一跳,忙道:
「怎麼了?」
童尚榮扔過一張便箋,道:「你看,你看看,那個『鬼腿』竟然還沒有死!」
李乾元順口道:「沒死可也沒活過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童尚榮沉著臉,很不高興地道:「沒什麼大不了?他胸口挨了我一掌,心脈肯定被震斷了,竟然還沒有死,豈不是邪門?!」
李乾元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剛才應該大驚失色,搶先大叫『邪門」才對。
想想也是,素來以鐵掌無敵自命的堂堂青龍壇壇主,一掌竟然打不死一個二流江湖混混,也的確夠讓他難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