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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毛病 文 / 周郎

    「小子,過來!」

    兩個鐵塔般的蠻橫大漢惡狠狠地叫了起來。

    誰都繞道避開他們走路。這兩個看著都叫人害怕,更何況他們腰間都帶著腰刀,身上都穿著號衣呢?

    這兩個大漢站立的位置,正好是城門口,來往行人極多。顯然他們是辦「公事」的軍官,或是有意找碴兒的公門中人。這樣的人不躲,你還躲誰?

    「喂喂喂,叫你呢叫你呢叫你呢!」

    一個小伙子抬起頭,指看自己的鼻尖問:「叫我?」

    兩個大漢氣勢洶洶地道:「不叫你叫誰?耳朵聾啦?」

    小伙子的眼睛瞪圓了,聲音也很沖:「你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兩個大漢顯然還從未見過敢如此頂撞自己的人,竟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按理說,小伙子應該乘機趕緊跑的,沒想到他反而指著大漢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是不是皮癢癢,欠揍?口安?是不是想讓大爺我教訓教訓你們?」

    兩個大漢清醒過來了,惱羞成怒,呼地衝了上去:「好小子,你找死!」

    和這兩個大漢相比,小伙子簡直就要成小毛蟲了。

    有時候力量的對比,是和體格極其相關的,身長個大的人,自然氣勢上要盛得多。

    眾人都知道這小伙子要玩完兒了,但沒人上前勸阻。

    沒人敢。

    小伙子一聲暴叫:「放屁!」

    兩個大漢就在他這一聲吼中,被他的兩個耳光打得飛了出去。他們巨大的身軀重重地摔到地上。他們在掙扎,但爬不起來。

    好重的手!眾人發出了驚呼。

    小伙子不依不饒地走到兩人身邊,右腳踏在了一個大漢的臉頰上,惡聲惡氣地道:

    「說,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大漢掙扎著道:「好小子,你敢打……哎喲!」卻是小伙子腳板在他面上擰了一下。

    小伙子嘿嘿笑道:「你再敢說一聲『小子』,老子就當你是英雄好漢。」

    「你敢打……打監丞府的人,你……」那大漢雖仍在咬牙切齒,但再也不敢出口傷人了。

    「喲啊,監丞府的人怎麼了?老子打不得你呀?」小伙子火了,足尖移開,在大漢腰間踢了一腳,大漢忍不住殺豬般尖叫起來。

    「說,你們剛才叫我幹什麼?」

    「瞧……瞧你……不順眼。」那漢子直喘粗氣,滿面青紫。

    「啊,你們瞧別人不順眼,就想逞威風啊?」小伙子更火了:「那好,老子偏偏不走了,就在這裡慢慢地打你們,看你們那個狗屁監丞老爺來不來救你們!他要敢來,老子再閹他一次!」

    一個老人分開眾人走了過來,勸道:「壯士,切切不可。出了人命,那可是死罪!壯士,你還是逃命去吧!」

    小伙子怒道:「老子不怕!」

    老人苦口婆心地道:「只怕會連累這些平頭百姓啊!」

    小伙子楞了一下,還是叫道:「你們都走!我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老人見勸不了他,也只好搖頭歎氣地走開了。

    小伙子則乾脆在地上坐了下來。兩個大漢就在他身邊躺著,哼哼唧唧地不敢往起爬。

    但沒過一會兒,小伙子就跳了起來。

    大道上出現了一匹快馬,馬上一個青衣少女,手裡提著長劍,直衝過來:

    「嘎小子,我看你往哪兒跑!」

    小伙子活像見了母夜叉似的,大叫一聲,扭頭衝進了城。

    「臭嘎子,我不怕你跑上天去!」

    少女窮追不捨,一面追,一面罵。

    原來這個脾氣不太好的小伙子,就是臭嘎子左右軍。至於那個少女麼,顯然只可能是馬老白的私生女兒。

    一個大小伙子被個大姑娘追得滿世界亂跑,你說是不是件稀罕事兒?

    跑出了東門,臭嘎子才回頭看看,見身後沒了那少女的影子,這才放心地放慢了腳步,奔進一片樹林裡,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氣:「馬櫻花,你個野丫頭!算你狠,算你狠,……哎喲,累死我了……」

    臭嘎子是打不過那名叫「馬櫻花」的少女,還是因為做過什麼虧心事?要不,他怎麼會如此賣力地逃命呢?

    臭嘎子罵了一陣「野丫頭」馬櫻花,又開始罵他的兩個朋友——陳良和蘇三:

    「陳良,你這王八蛋!自已偎紅依翠地享福去了,害得老子來頂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蘇三,你他娘的也不是個好東西,也不來幫幫我!……」

    因為馬櫻花原來是找陳良報仇的,現在卻在追殺他臭嘎子,你說臭嘎子能不窩火麼?

    臭嘎子罵了好一陣子,累了,居然睡著了。

    這片樹林不小,他不怕有人會追來,所以睡得很沉很香。

    但沉歸沉,香歸香,有劍架在脖子上的時候,臭嘎子還是會醒的。

    現在臭嘎子就醒了,因為他脖子上冰涼,很不舒服。他睜開眼,就看見了野丫頭馬櫻花的臉。

    凶霸霸的臉。

    野丫頭正半跪在他身邊,右手握劍,架在他脖子上。

    野丫頭冷笑道:「怎麼樣?」

    臭嘎子瞪眼,道:「什麼怎麼樣?」

    「服不服?」野丫頭道:「你服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臭嘎子氣瘋了,但不敢動彈。

    「你不服也不行!咱們可是說好了的,只要我捉住你,你就得心甘情願地聽我的話,任我擺佈。」野丫頭手中劍一緊,臭嘎子馬上老實多了。

    身子是老實了,嘴上可不肯老實。臭嘎子冷笑道:「這算什麼?乘我睡著了,偷偷摸摸下手,一點也不光明正大。」

    臭嘎子知道自己現在絕不能服軟認輸,要是他受這姑娘的擺佈,可就太丟面子了。

    野丫頭笑得更冷:「你少耍嘴皮子功夫!我知道我嘴笨,講不過你。可咱們原先也只說捉住就算完事,可沒限制什麼條件,對不對?」

    臭嘎子歎了口氣,哭喪著臉道:「你殺了我吧!」

    野丫頭惡聲惡氣地道:「想死?沒那麼容易!死對你來說,太便宜了!我若要殺你,早就殺了!」

    臭嘎子火氣又上來了:「你根本打不過我!」

    野丫頭毫不含糊地大聲道:「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已經被我捉住,就得守約,聽我吩咐。」

    「好、好好、好!」臭嘎子沒咒念了,只得認輸:「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野丫頭一收劍,臭嘎子跳了起來,伸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野丫頭卻不閃不避,反面挺胸迎了上來:「你打你打你打!」

    臭嘎子倏地收回手,無奈地道:「懶得打你。」

    野丫頭半是得意半是凶狠地笑道:「諒你也不敢。」

    臭嘎子哈地笑出了聲,喜得跳了起來:「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剛才說過一句話,讓我打你耳光。按照約定,你說什麼,我都得照辦。現在我要打你耳光了,你乖乖地站好,把臉伸過來,不許躲,不許還手。」

    野丫頭怔了一下,怒道:「好,你打好了!」

    臭嘎子揚起了手掌,野丫頭面無懼色,一動不動。

    臭嘎子慢慢將手掌揮了過去,野丫頭還是沒有要還手或閃避的意思。

    「不打算了。」臭嘎子有點不忍心了。

    野丫頭卻火了:「聽我的話,打!」

    臭嘎子只好又揮手,輕輕在野丫頭臉上拂了下:「算打過了!」

    野丫頭吃驚地抬手摸摸被他拂過的地方,猛地一轉身,哭了。

    這下該臭嘎子鬧不明白了——野丫頭是個女瘋子,她也會哭麼?

    野丫頭哭了不一會兒,慢慢收淚轉身,見臭嘎子正瞪眼望著自己,不由臉上一紅:「看什麼看!」

    無論什麼話,從野丫頭嘴裡說出來,總是惡聲惡氣的。這句話當然也不例外。

    偏偏臭嘎子的脾氣也像炮仗,一點就著:「看你怎麼了?」

    野丫頭大叫起來:「不許看!」

    臭嘎子馬上湊上前去,一迭聲地道:「就看就看!」

    野丫頭又氣又羞:「現在你要聽我的!我不許你看我!」

    臭嘎子吼了起來:「就不聽!」

    野丫頭叫得更響:「你發過的誓算不算數?」

    「當然算數。」

    「那就得聽我的!」

    「難道你叫我去吃屎,我也得去吃?」臭嘎子眼中閃出了凶光。

    野丫頭怔了一下,又哭了起來,「好呀,我知道你是想打我了!你打呀,打呀!你們害死了我爹,現在又要殺我了。……嗚嗚,你殺了我算了,你殺了我你就高興了。嗚嗚嗚……」

    野丫頭一提馬老白,臭嘎子就蔫了。

    「好了好了,哭什麼哭?你別誣陷好人,誰想殺你了?」

    「你就是想!你眼光凶霸霸的,當我是瞎子,看不見麼?」

    臭嘎子歎了口氣:「沒想到你還愛哭,真邪門兒。」

    臭嘎子真是嘎極了,這句話說得極是突兀,野丫頭一愣神,不哭了,哽咽道:「不哭就不哭。」

    臭嘎子大大鬆了口氣:「我最怕見到女人哭鼻子,只要你不哭,我心裡還好過些。」

    野丫頭拭去淚珠,惡狠狠地道:「從現在起,我說什麼,你得照辦!」

    臭嘎子忙道:「只有兩件事我不能辦。」

    「不行!」

    臭嘎子馬上將腦袋往前一伸,叫道:「那你殺死我!」

    野丫頭急了:「你以為我真不敢殺你?」

    「殺吧!殺了痛快,我也不用去吃屎了!來來來,殺頭,殺頭!」臭嘎子一直伸著脖子,也不嫌累得慌。

    野丫頭氣得直跺腳:「好,我依你兩件事!」

    臭嘎子縮回脖子,笑了:「這才像話。第一件事情,你不能要我去找陳良和蘇三的麻煩。

    我們三人是好朋友。雖然他們兩個混球很不夠朋友,但我不能不講道義。」

    野丫頭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我依你。」

    臭嘎子上上下下打量野丫頭一番,壞笑道:「第二件事,就是你不能要我……要我娶你當老婆。你是個野丫頭、母夜叉,我可伺候不起。」

    打死野丫頭,她也想不到臭嘎子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野丫頭的臉兒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又很快轉成慘白。她顫聲道:「臭嘎子,別人把你當成個什麼了不起的寶貝東西,我馬櫻花卻根本就不曾將你放在眼裡過。別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好像天下女人你都能迷住,都能弄到手,天下女人都會喜歡你,搶你去當丈夫。告訴你,你少輕狂,也不好好想想,你自己是個什麼德性的醜八怪!」

    臭嘎子本想將她一軍,讓她嘗嘗臭嘎子的厲害,沒料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可從來沒被人罵得這麼慘過,尤其令他難堪的是,罵他的人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片子!

    臭嘎子咧咧嘴,想故作瀟灑地笑一下,可沒笑出來,臉色已十分難看。

    野丫頭還在冷嘲熱諷:「你以為姑奶奶我是看上你了麼?做夢去吧!姑奶奶就是閉上眼睛撞天婚,也會撞上個比你強百倍的男人!」

    臭嘎子有氣無力地跳了一下,沒跳起來:「媽媽的,認了,認了,我認了還不行麼?隨你臭丫頭怎麼說去,我只當你不是說我!」

    野丫頭還在說:「姑奶奶就是真嫁不出去了,一剪子絞了頭髮當姑子,也不會看上你這號人的!」

    臭嘎子居然笑了,很慇勤地道:「你可千萬別去當姑子,我會傷心的。」

    野丫頭正罵得起勁,罵得痛快,卻不想臭嘎半道上來了這麼一句話,一下罵不下去了。

    臭嗄子側著耳朵聽了半晌,才笑咪咪地道:「罵完了?好,看來第二件事,你是很高興地答應了。成了,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姑奶奶您老人家儘管吩咐好了。」

    野丫頭瞪著他,咬牙切齒地道:「那我讓你做三件事。第一件,你狠狠地打你自己四個嘴巴子!」

    臭嘎子一下笑不出來了:「你是在開玩笑,我知道你是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

    「當真?」臭嘎子還是將信將疑,半信半疑。

    野丫頭目光如冰寒冷,似劍銳利:「姑奶奶說的話,向來算數!」

    「啪啪啪啪!」

    臭嘎子竟真的打了自己四個耳光,而且半點也沒藏私,每一下都是極重。他的腮幫子馬上就腫了起來,嘴角也出血了。

    野丫頭冷冷道:「第二件,……」

    臭嘎子努力笑道:「你一下用光三件事,豈不太可惜了麼?」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麼?」野丫頭一臉的不屑,小嘴撇得好看極了。

    臭嘎子氣得直咬牙,可牙齒已鬆動,痛得直哆嗦。

    野丫頭道:「第二件事是——你罵三聲自己是糊塗蟲。」

    「我不是!」臭嘎子終於還是憋不住了,打雷一般吼了起來。

    「快喊!」

    臭嘎子喘了半天氣,見野丫頭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只好直著嗓子吼道:「老子是糊塗蟲——老子是糊塗蟲——老子是糊塗蟲——」野丫頭已轉過了頭,咬住了嘴唇,眼裡淚光閃爍。

    臭嘎子怔半晌。才冷笑道:「我現在才發現,我還真是個糊塗蟲。我實在應該早一點動手宰了你,只可惜我一直下不了手。」

    野丫頭啐了一口,道:「第三件事。」

    臭嘎子笑道:「第三件是什麼?是不是讓我去吃狗屎?」

    「那倒不是。我就是再無聊,也還沒無聊到你那種地步!」野丫頭恨聲道:「第三件事情就是——你罵我三聲糊塗蟲!」

    臭嘎子一怔:「罵誰?」

    「我!」

    臭嘎子傻眼了,期期艾艾地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野丫頭扭頭跺腳:「你管不著!」

    臭嘎子道:「我不罵。」

    野丫頭怒道:「快罵!」

    「我不罵,」臭嘎子生氣了:「我就不罵!」

    野丫頭尖叫起來:「你是想悔約不成?」

    「毀約就毀約!」臭嘎子氣呼呼地道:「大不了人家以後說我是個不守信的小人,可我本來就是小人,我怕什麼?」

    野丫頭背對著他,啞聲道:「你罵不罵?」

    她已在流淚了。臭嘎子聽出了哭音,重重歎了口氣:「我不想罵你,該罵的是我,不是你。」

    「你……你為什麼……不罵我?」野丫頭肩頭不住聳動,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臭嘎子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只是覺得很難受,可究竟為什麼難受,他也不太清楚。

    「你不罵,我自己來。我是糊塗蟲——我是……」

    她的聲音又淒涼又哀怨,聽得臭嘎子直發愣:「你瘋了?」

    野丫頭倏地轉過身,冷冷地轉過身,盯著臭嘎子的眼睛,也不去掩飾面上的淚水了。

    臭嘎子嚇得退了好幾步:「你瘋了?」

    「我沒有瘋,只是覺得自己好糊塗好糊塗!」野丫頭平靜地道,「咱們之間的事情已經了結了,我不想再看見你,告辭了。」

    臭嘎子連忙攔住她,慚愧地道:「姑娘,你千萬別介意,我臭嘎子嘴臭,性子左,脾氣嘎,得罪之處,尚……」

    「讓開,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野丫頭又轉身背朝著他,肩頭一聳一聳的。

    臭嘎子苦笑道:「我還欠你一件事,我會……」

    野丫頭哭著道:「第三件事情你現在就做,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臭嘎子僵立當場。

    野丫頭纖腰一扭,閃進了樹林之中,一聲嗚咽卻留了下來。

    臭嘎子愣了半天神,還是沒完全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只好自顧自往林外走,一邊走一邊還在嘟囔:「這是怎麼回事?……野丫頭一定是有毛病,……」

    最愛說別人有毛病的是什麼人?

    是有毛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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