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血映秦淮月 文 / 公孫夢
孟夏之夜,月色朦朦,猶如一張輕絲紗網,籠罩在秦淮河兩岸上。使週遭的樹木房舍、田野平川若隱若現,飄忽迷離,似乎即將消溶在濃濃的夜色裡。而那些穿梭在河中的一艘艘畫舫,卻是綵燈溢照、璀璨光明,彷彿天上的星星都被摘了下來,掛到了畫舫的簷角上、鑲到了河心裡。使得水面清清的流波,泛映出無數晶瑩的流彩,匯成一片片五色斑斕的光亮,真個如天上宮闕一般。畫舫上有明蛑皓齒、秀色可餐的妙齡少女侍酒,其中不乏色藝雙全的美人,是以達官貴人、學子文士、富商巨賈、紈挎子弟、江湖豪客乃至市井混混、三教九流,無不趨之若鶩,爭相到畫舫上來尋歡作樂、拋金撒銀。人們按身份等級、囊中盈匱或是趣味喜好,分別選乘各種畫舫。畫舫有大中小三種型號。大型的有上下樓層,艙內可設兩三桌宴席,船尾還拖掛著一條烹飪船。此類大船刻意建造得雕樑畫棟、鏤金描彩、美倫美奐。所辦餚饌,山珍海味,一併齊全,與城中大酒樓無分軒輊。中型的只有一層艙面,船身也小得多,只限擺設一桌酒席,艙內陳設豪華艷麗,所供酒菜以精細雅致、花樣翻新取勝。小型的則裝飾得精巧玲瓏,不設酒宴,只供人乘坐游河,餉以清茶瓜果,別具一番雅趣,頗受文士青睞。所有這些不同型號的大小畫舫,加起來有數百艘之多,無不滿載歡聲笑語、絲竹絃歌,把一條原本是冷冷清清的秦淮河,裝點得有如街市一般繁華熱鬧。每年四月起到中秋後,均是遊人最盛之時,河上畫舫穿梭,絡繹不絕,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此刻,在一艘富麗堂皇的大畫舫上,本城大富商、絲織業行幫會首萬吉正宴請幾位貴客。這位萬爺除絲織業外,還經營著船運業、造船業,在京師地面的富商巨賈中,也算得上是頭面人物。他生就一張國字臉,兩道臥蠶眉下,雙目如點漆,炯炯有神。一道鼻樑光潤飽滿,一張嘴方方正正如「四」字,形貌頗具威嚴之態。這副尊容,相面術士只要一朝相,就認定他是大富大貴之人。在他旁邊,靠窗坐著的是獨子萬古雷,長相酷似老子,只是更為清秀英俊,稱得上是俊朗丰神、儒雅飄逸,儼然一介書生,斯斯文文。他雙目朝著窗外,打量來來往往的畫舫,心不在焉地聽著父親與客人說著閒話。客人一共三位,正主兒史孟春,是近年來才在京師冒頭的富商,年約四十上下,貌相端正,目光犀利,一望而知不是平庸之輩。另兩位是油頭滑腦的師爺,一位姓羅,一位姓焦,是應天府府尹大人的幕僚。作陪的還有萬府的大管家陸文茂。主客加起來不過六人,卻佔據了樓上整整一個艙面,而斟酒布菜的女侍足足有八個,她們一個個濃妝艷抹,打扮得十分妖冶,淺笑兮兮地為爺們把盞助興。
在畫舫的下層,也擺了兩桌酒席,供萬爺和史爺的親隨享用,侍候的酒娘也有八個。雙方壁壘分明,各據一桌,互不理睬,只與酒娘們恣意調笑,大吃大喝,熱氣騰騰。
相比之下,樓上顯得冷冷清清,面對美酒嬌娥,爺們都提不起興致。
酒娘中為首的春桃姑娘暗暗驚異,到畫舫上來的貴介公子、富商巨賈,不分老少,哪一個不是好色的主?面對美人,他們醜態畢露,動手動腳,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去,未見過今夜這幾位爺台,一個個正襟危坐,板著面孔,毫無歡顏,似乎他們不是來尋樂子,都是來喝喪酒似的。這究竟是何緣故呢?須知「艷芳」號大畫舫遠近聞名,船上的嬌娘一個個稱得上是色藝雙全,雖然姐妹們賣藝不賣身,但慕名而來的卻是川流不息。然而不是大富大貴的有錢人上不了這條船,錢少的可望不可及。上了船的都被姐妹們施些手段逗得開心,留戀忘返,今夜再這麼下去,生意豈不做砸了。
這樣一想,她使個眼色給眾姐妹,大家心意相通,立即有五位姑娘從壁角取出簫管笙簧,在一排錦凳上坐下,輕輕吹奏起來。
春桃則輕啟朱唇,唱起小曲:
「勸君今夜須沉醉,
樽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
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
莫訴金盃滿,
遇酒且呵呵,
人生能幾何?」
萬古雷聽她唱的是唐代詞人韋莊的《菩薩蠻》,這姑娘聲情並茂,唱得不錯,當著父親和生人的面,不便大聲嚷嚷叫好,便輕輕讚道:「一字一珠,好!」
兩位師爺拍掌喝彩,其餘人點頭稱許。
春桃見局面有些活動了,不禁嫣然一笑,心想不出所料,這世上哪會有坐懷不亂的真君子,他們不過是假正經罷了。正欲再展歌喉,忽聽一陣悠揚的胡琴聲從窗外傳來,其音柔韌剛勁、雄渾昂揚,其功底之深厚、技能之高超,非船上女樂伎所能比。
萬古雷急忙循聲望去,只見一艘小畫舫上有四人圍桌而坐,其中有一老者操琴,一女子背對船舷、在一側坐著。
還未看得真切,一陣清脆的歌聲倏起,雖是女子珠喉,卻唱得響遏行雲,穿雲裂石,激得人血脈賁張,心潮澎湃。細聽之下,唱的是宋代大詞人辛稼軒的《南鄉子》,一首懷古抒志之作。
何處望神州?
滿眼風光北固樓。
千古興亡多少事,
悠悠。
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
坐斷據東南戰未休。
天下英雄誰敵手?
曹劉。
生子當如孫仲謀。
萬古雷十分驚異,一個流落風塵的歌伎,居然能唱如此英雄氣概的曲兒,這是從未見過的奇事,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惹得小畫舫上的人都朝他看,那姑娘也側轉身回過頭,只見她生得明眸皓齒、秀麗端莊,美艷中含有一股英挺之氣,直瞧得萬古雷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大聲喚道:「喂,姑娘,可否到這邊船上來唱曲,禮金從厚如何?」
那姑娘一聽這話,非但沒有喜色,反而俊眼一瞪,斥道:「瞎了眼的東西,姑奶奶是供人消遣的歌伎嗎?瞧你像個書生,骨子裡卻是個紈挎子弟,仗著家中有幾個臭錢,便把那些苦命女子來作踐,你的聖賢書讀到哪兒去了!再敢這般無禮放肆,小心姑奶奶拆散了你身上的幾根賤骨頭,丟進河裡……」
座中一中年文士勸道:「蘭兒,少說幾句吧,犯不著和這等人一般見識。」
萬古雷萬萬沒想到會招來一頓好罵,不禁面紅耳赤,又羞又惱,欲待發作,但唐突佳人,理虧在先,占不住個「理」字。可是這位姑娘又是罵又是恐嚇,未免過分了些,要是不回她幾句,這口氣又實難嚥下。念頭一轉,大聲道:「在下孟浪,一時認錯了人,並非有意冒犯,還請姑娘原宥……」語氣一轉,接道:「但姑娘出口傷人、凶相畢露,也未免小題大做,姑娘既是讀過聖賢書,當知古人『惡言不出口』之訓哉!」說完露齒一笑,得意洋洋。
那姑娘聽他賠禮,本欲了事,哪知後面的話簡直把人氣死,便一下子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尖聲叫道:「好可惡的東西,姑奶奶今日叫你下跪討饒,叩頭賠禮!」說著就要往大畫舫跳。
中年文士伸手一拉,道:「咱們是來游耍的,犯不著與人生閒氣,坐下坐下!」
姑娘跺足道:「爹,你不聽他說話有多氣人,這等紈挎子弟不吃些苦頭,豈會學得收斂些,讓女兒過去教訓教訓他!」
「坐下坐下,些須小事,不值得動手。」
姑娘無奈只好坐下,但與中年文士同桌的兩位翩翩公子卻站了起來,以折扇指著對方,喝令立即賠罪,到艙板上來叩頭。
著青衫的公子爺斥道:「你若不識相,便將你拋進河裡去餵王八!」
著褐衫的公子爺喝道:「你若不叩頭賠禮,打斷你的手腳,讓人抬著回去!」
萬古雷兩眼朝天,合掌於胸,喃喃道:「阿彌陀佛,這風光霽月的秦淮河上,哪來這班凶神惡煞、粗鄙野漢,豈不大煞風景哉!」
著青衫的公子爺大怒,一手提起長袍下擺,口中叱道:「小子你找死!」就欲騰身而起。
中年文士連忙拉住他:「鄒公子且慢,些須小事,不值得認真,快請坐下吧!」
鄒公子道:「季爺,這小子油嘴滑舌,不掌他的嘴,焉能嚥下這口氣!」
萬古雷接嘴道:「你們蠻不講理,動輒罵人打人,今日碰上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自可由你們張牙舞瓜,逞兇逞能,可你們也要小心些,一碰上勇武之士,便要倒那大霉,這便叫做『惡人惡報』!」說完一縮頭,拉上窗簾,任憑那女子和兩個書生叫罵,再也不理,只當沒聽見一般。一場口舌之爭,並未吃虧,再吵嚷下去,未免無聊。
這一幕,艙中人均看得清楚。
在萬吉眼中,兒子遇事不慌,說話詞鋒犀利,既講理又不示弱於人,頗為老練,完全可以參預商務,替自己分擔些事務了,因此心裡十分高興。而在史孟春看來,萬家這位少爺不過是個逞口舌之利的公子哥兒,不敢和人家較個真章,是個沒用的廢物,不必放在眼內,只要對付萬吉和幾個管家就可以了。至於春桃,心中卻充滿快意。誰叫他不聽自己唱歌,去招惹良家姑娘,以至招來一番痛罵,真是話該!這些富家公子全都是吃著碗裡的,瞧著盤裡的,個個貪心好色,好不叫人痛恨!
她笑嘻嘻說:「公子爺,人家不領情,還是將就些,聽奴家唱吧!」
萬古雷未及答言,忽聽窗外喝斥呼吼並夾著兵刃相擊的鏗鏘聲,便一把拉開窗簾看去,驚得他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原來,就在他縮回艙裡的剎那間,那姑娘乘坐的小畫舫已被兩艘快船夾在中間。快船上的人全以黑巾蒙面,除了舵手和幾名槳手,其餘二十多人全都手執兵刃。有四人在小畫舫上與中年文士和姑娘動手,另外兩個公子爺因船小無法動手便跳到了左側的快船上,被船上的人圍著廝殺。
只有那操胡琴的老者坐著不動。
萬古雷既驚訝又興奮,仔細看他們相鬥。
中年文士和姑娘使的是雙鋒刀,刀葉如劍窄,上半截成弧形,比下半截寬些。文士刀法凌厲,招式威猛,那姑娘的刀法與父親相同,潑辣剛猛,卻比父親多些變幻,招式奇詭。
與他們交手的四人武功不弱,兩人使刀,兩人使劍,人雖多了兩個,並未佔得上風。
再看那兩位公子爺,大概身上未帶兵刃,只得以手中折扇對敵,兩人武功各異,但都是一把好手,與快船上的人也打得難分高下。
艷芳號上的其餘人,都從窗中看到了這番嚇人的景象。
萬吉訝道:「這是從何說起,秦淮河上居然有強人,叫船家快離此地!」
陸文茂道:「春桃姑娘,把船駛向下游!」
春桃拍著酥胸叫道:「嚇死人啦,快讓他們掉頭往下遊走呀!」
那史孟春忽然出聲道:「不必,就在這兒瞧瞧熱鬧,萬爺莫非怕強人上艷芳號來嗎?」
萬吉心中不悅,強笑道:「幾個強人並不可怕,史爺既有興致,那就不必轉向。」
羅師爺和焦師爺卻沒這個雅興,相互對視一眼後,羅師爺說道:「強盜殺人,難免波及無辜,不如遠遠離開些好。」
焦師爺忙接嘴道:「史爺萬爺都是貴人之體,要是強人上這畫舫來,危及兩位……」
史孟春冷冷道:「在下不怕,兩位又何須擔憂,強盜殺人,難得一見,看看何妨?」
羅焦兩人又對個眼色,不再出聲,可心裡卻戰戰兢兢、魂不附體。
萬吉不知史孟春的用意,心想你不怕難道我怕不成,便鎮靜下來,瞧著窗外。
春桃等姑娘則縮在壁角里,朝另一扇窗外偷窺,不多時便蒙上雙眼,從指縫中偷窺。
這時小畫舫上有了變化,中年文士一腳踹倒了一名強人,但快船上立即有人補了上去。最讓萬古雷驚奇的,不是動手的雙方,而是那個坐姿不變的琴師。他的胡琴依然放在膝上,手仍持弓,只是沒有拉響而已。他雙目微閉,面朝艷芳號大畫舫,並不朝廝殺的人看。
這樣的鎮定功夫,豈是一個不會武的人所能有的。這位老先生定是一位高手。
萬古雷仔細打量老人形貌,只見他面龐瘦削,下巴尖尖,身形羸弱,著一件灰布大褂,是個極為普通的老頭兒,不由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莫非當真是他?
正想著,一聲慘嚎驚動了他。只見中年文士一刀砍中了一個強人,那強人站不穩跌進了河中,另一強人緊接著也受傷倒在船上。左側快船上的人立即又有兩人跳了過去,雙足剛踏上畫舫,就被中年文士殺得手忙腳亂,不出五招,便被中年文士砍翻落進河中。
與此同時,那姑娘也大發雌威,將一名對手砍傷,「撲通」一聲倒進河裡。
燈光映照下,萬古雷瞧見了一片血水,把倒映在河中的一彎明月也染紅了。
忽然,一聲斷喝,震響河面,只見在小畫舫右側的快船上躍起兩人,眨眼便到了小畫舫上。正與中年文士動手的兩個蒙面人,立即躍回左側的快船上,去圍攻兩個公子爺。
萬古雷一度未去注意他們,只把目光盯在小畫舫父女兩人和操琴的老先生身上。此時順便掃視了一眼,只見兩位公子爺身手不凡,快船上的強盜已被他們點倒了四個。
他立即又移開目光,去瞧小畫舫。但見中年文士和姑娘將刀斜指,互為犄角,注視著對方。與他們對峙的兩個蒙面人一高一矮,衣著光鮮,高的著駝色,矮的著銀色,十分怪異,手上的兵刃也與眾不同,就像一面銅圓鏡安上了一個銅手把,沉甸甸,黃澄澄,也不知叫什麼名兒。心中不禁一動,想起兩個人來,一時大為驚駭。若此二人真是橫行江湖的天魔、地魔兩個大魔頭,中年文士和他女兒只怕是凶多吉少。
從中年文士的神情上看,雖然認出了對手,是以十分凝重,不敢貿然出手。就連那閉眼坐著的琴師,此刻也站了起來,將琴擱在一邊,緩緩地朝艙板上走去,兩眼卻緊盯著兩個魔頭。
快船上的蒙面人從兩個魔頭現身之時起,便不再與兩個公子爺動手,兩人似乎也被小畫舫上的緊張情勢所染,不聲不響躍回畫舫,立在中年文士身後不遠處。中年文士全神貫注在對手身上,對他們不聞不問。
此時,老琴師已走到了中年文士與姑娘中間的空位上停下,身上的長袍無風自動,顯出了他精純的內力,使萬古雷甚為欽佩。但天魔、地魔可不是容易被嚇倒的人,從他們那雙精光閃現的目光中看出,他們已躍躍欲試,即將發出致命的一擊。這一擊,定然是石破天驚,威力無儔,江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抵擋?
萬古雷緊張得手心裡都出了汗,為中年文士和那俏姑娘擔心,他就是此刻躍了過去,也來不及救她的命,唯一可指望的就是老琴師。他如今毫不懷疑,老琴師就是名震江湖的胡琴先生西門儀。此老行蹤飄忽,何以會到了京師?
那天地雙魔更是神出鬼沒,也居然出現在秦淮河上,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但此刻他不及細想,緊張萬分地注視著鬥場,只等著那猛烈無比的一擊。
突然,兩個魔頭身形一晃,回到了快船上,只聽一聲吆喝:「撤!」兩隻快船便飛一般朝下游而去,轉眼間便沒於暗處。
這結果使人料想不到,萬古雷不禁鬆了一口氣,只見那中年文士和姑娘將刀入鞘,胡琴先生則踱回原坐之處,閉上雙目養神。
兩個公子爺則忙著問中年文士,那兩個使銅鏡做兵刃的怪物是誰,為何又不戰而退。
中年文士道:「說來話長,這裡不是說話的場所,待回去再奉告如何?」說完不等回答,又對船家道:「各位受驚了,在下多出銀兩以表撫慰,這就把船划回碼頭吧。」
那姑娘不經意地朝大畫舫一看,和萬古雷打了個照面,「咦」了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逕自進艙裡去了,好叫萬古雷失望。
不一會兒,小畫舫駛到了前面,萬古雷不禁悵然若失,只好無精打采地轉回身來。
史孟春忽然冷冷道:「戲瞧完了,萬爺,書歸正傳吧,時候不早,在下不能久候!」
萬吉瞧瞧兩位師爺,見他們微微點頭,便對春桃道:「請姑娘們退下,我們有事商談。」
春桃十分詫異,敢情這幾位爺不是來找樂子的,那又何必花二百兩銀子包船呢?
她道:「總要留下一人侍候吧?」
萬吉道:「不必。姑娘們的花紅不會少的,就請各位走吧!」
春桃一揮手:「遵命!」
萬吉等姑娘們出了艙房,道:「史爺,在下在京師行商已非一年半載,為人行事可說是盡人皆知,一向是以和為貴,同行會中的朋友互讓互利,向無衝突。史爺欲置水運業,這本是好事,在下決不會從中作梗。史爺要在碼頭上討個方便,在下當鼎力相助,所以今日請來了府尹大人的兩位師爺作證,在下願將部分碼頭讓出,史爺該滿意了吧?」
史孟春冷聲道:「敢問萬爺,這『部分』是多大的地盤,還望明示。」
「西岸碼頭讓出兩畝地供史爺出入貨物,另撥五幢倉房,價錢低算,修路費則免了,算是在下一點心意,不知史爺以為如何?」
史孟春皺了皺眉,冷冷道:「三山門外東西碼頭,是沿長江進出貨物的裝卸地,萬爺獨佔碼頭經營多年,獲利之豐自不待言,也該知足才是。更何況在下所求不多,只要萬爺讓出一邊碼頭即可,那些陳舊的貨倉棧房以及道路,使用已是多年,在下出二千兩銀子盤下,萬爺若是再刁難拖延,只怕一千兩也拿不到了,這又是何苦來哉,萬爺該仔細斟酌斟酌才好。」
萬吉一聽,這是什麼話,當即面色一沉,道:「羅爺、焦爺,這話二位也聽到了。十天前史爺出價五千兩買下西碼頭,在下不曾答應,只許在碼頭上為史爺提供個方便,今日在下作了讓步,史爺卻得寸進尺,並且出言不善,二位既然是充當中人,也該說句公道話才是,史爺的胃口不是太大了嗎?」
羅爺、焦爺對視一眼,交換個眼色。
羅爺道:「這個嘛,依老夫之見,二位都是京師地面有頭有臉的人物,早不見晚見,今後當和合作才是,有什麼事,盡可心平氣和慢慢商量,焦爺,你說對不對啊?」
焦爺道:「羅爺說得極在理,兩位都是京師的富商巨賈,同是府尹大人的座上客,買賣上的事盡可慢慢商談,只要心誠,天大的事都好說。以二位的財力,誰讓誰一步也無傷大局。除了碼頭水運,兩位還經營著別的許多行業,並非少了水運碼頭就不成。所以嘛,二位不必為了個碼頭傷了和氣,羅爺你說對嗎?」
「對極對極,不值為個碼頭紅臉。」
兩個老兒一唱一和,明顯偏袒著對方,使萬吉大感意外。這幾年羅焦二人從他手裡就得到不少好處,府尹大人就更不必說,怎麼忽然間就翻臉不認人了呢?
壓住火,他冷聲道:「二位師爺說得好,為區區碼頭,不值紅臉,在下已讓給史爺兩畝大的地,足夠史爺用的了,二位說是嗎?」
羅焦二人又對個眼色,羅爺道:「這個嘛,是的是的,萬爺一向慷慨,讓出一席之地是夠大方的了,老夫十分欽佩。只不過……咳,史爺生意做得大,兩畝地嘛未免小了些……」
焦爺道:「史爺在萬爺地盤上佔一席之地,彼此恐怕都不太方便,再說萬爺有一岸碼頭也夠用了,讓出一岸碼頭與史爺,彼此方便。」
「就是就是,兩位爺各佔一岸碼頭,今後攜手合作,成了好朋友,府台大人定然高興。」
萬吉看清了兩個腐儒的嘴臉,也不生氣,只淡然道:「在下讓出兩畝地,已經盡力。」
羅爺一楞:「萬爺,區區碼頭……」
萬吉斷然道:「以兩畝地為限,再多就愛莫能助,羅爺也不必多說。」
史孟春冷笑道:「史某早已料到,萬爺決不甘心讓出一岸碼頭。請二位師爺轉稟府台大人,請多擔待,休怪史某人做事太絕,如今我要的是兩岸碼頭,只出五百兩銀子,萬爺明日要是不答覆,那就只給一百兩,後日不答……」
萬吉再也忍不下一口氣,厲聲道:「在下的碼頭,誰也休想搶了去,京師重地,難道沒有王法了嗎?真是笑話!」
史孟春歎口氣:「適才那小畫舫上的人,差一點就送了命,這世上常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人要是死了,要財物何用?」
萬吉怒道:「你這話何意?」
史孟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萬爺你多保重,還有這位儀表人才的少爺,千萬別出什麼禍事才好!」
萬吉大聲道:「羅爺,焦爺,這不是威脅萬某人嗎?兩位怎麼不說話?」
羅焦二人極為尷尬,說不出話來。
陸文茂道:「當著二位師爺的面以言威脅,這自然是不把王法放在眼裡了?」
史孟春冷笑道:「我奉勸你們小心些,別遭什麼禍事,這話難道犯法了嗎?」
羅焦二人忙道:「這是良言,不犯法……」
萬吉叫道:「船家,回碼頭!」
艙內沉默下來,再沒人說上一句話。
船到碼頭,各自登岸上車。
臨別前,羅師爺小聲對萬吉道:「恕老夫再多一句嘴,史爺身後有人,連府台大人也招惹不起,萬爺就退一步保個平安吧!」言畢匆匆而去,登上馬車走了。
萬爺心中忐忑不安,目送馬車遠去。
該死的腐儒,這話何不早說!
萬古雷五歲那年,萬吉便請了京師的名武師、少林俗家弟子五雷掌沙宏授藝,同時請名儒教其讀書。萬吉之意,習武以強身骨,習文則為了長大後入仕做官。據好幾個算命先生說,萬古雷乃大富大貴之相。至十五歲時,沙老師父去世,萬吉不再為其延請武師,只督促他勤奮讀書以應考。生日那天,萬吉請來了剛到京師不久的有名術士神八卦宮知非替他算命,宮知非讓他閉上眼,雙手在他腦袋上摸來摸去,又將他全身骨骼摸了個遍,然後對萬吉道:「恭喜萬爺,令郎骨骼清奇,不出二十年,定將出人頭地,不封王也要封侯……」接下來將萬古雷的生辰八字說了一通誰也聽不懂的玄理之後又道:「令郎前程遠大,萬氏一脈從令郎起便由商賈轉換成官宦世家,出將入相五代不衰……」略一頓,續道:「只不過這其中尚有曲折,天機不可洩露,言止於此。」
萬吉大喜,對兒子道:「聽見了嗎?你當用功讀書,少貪玩,明年去應試……」
話未完,宮知非道:「錯了錯了,令郎功名不在試場,中個舉人又有什麼出息?」
萬吉一愣:「依先生之意,小犬該……」
「在家讀書習武,再過幾年應出門歷練歷練,一旦時機到來……老夫不能多言以洩天機。」
往下,他果然不肯再多說一個字。萬吉無奈,送了一百兩銀子作為酬謝。
臨走,宮知非又道:「令郎名字萬儒涵不好,濡涵一倒過來念,不就成了『寒儒』的諧音,豈不倒八輩子的霉!」
萬吉一想,果然如此,忙道:「煩請先生為小兒取名,在下定將重謝!」
宮知非並不答言,雙目一閉,右手掐指一算,道:「後日六月六日乃令郎生日,萬爺必會包席宴客,不妨請賓客為令郎取名,到時必有異人到場,令郎之名便可定矣!」
「那異人是誰?什麼模樣?」
「這個我也不知,萬東家到時再看,瞧瞧我神八卦算得靈也不靈!」
說完,宮知非揚長而去。
六月六日那天,萬吉將京師最有名的「鴻運」酒樓包下了一層以大宴賓客。席間請一些知名人士和飽學之士為兒子更名,於是「學海」呀、「念孔」呀、「崇孟」呀等等名字從四面八方傳來,甚至還引起了爭論,亂哄哄的。
萬吉心不在焉地聽著,臉上帶笑不斷點頭,卻是一個字也沒往心裡去,他等的是一位異人,兒子的名字應由異人來定。
可是,赴宴的都是熟人,且都是俗人,哪來的什麼異人呢?莫非算命先生瞎說一通?
突然,梯口傳來了一陣吵鬧聲,紛亂中有個沙啞蒼勁的聲音在大吼大叫,於是大家平息了爭議,朝吵鬧聲處看去。
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的瘦老兒,穿一身打著補釘的灰長衫,一望而知是個極為寒傖的窮酸,是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你聽他不斷嚷嚷著要給萬少爺取名,分明是藉故來騙吃喝的,人們不禁哄堂大笑。
有人道:「這老兒不過是窮瘋了要討點賞銀,憑他這副德性能取出好名字來嗎?」
老兒見眾人發笑,竟高興得手舞足蹈,對那人的話並不在意,只順手將那人的酒壺抓起來就朝嘴裡灌,氣得那人跳了起來大罵,鄰桌周圍的人都紛紛出言叱責,罵他無禮要他滾蛋。萬吉雖不滿瘋老兒的行為,但喜慶之日不能生氣,便走上前去和顏悅色對老兒道:「今日是小兒壽誕,在下奉送五兩銀子,請尊駕到別處去喝酒如何?」說著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瘋老兒兩眼朝上一翻:「這年頭,盡多勢利之徒,人窮便遭人白眼,我狂叟本為給那沒出息的小子取名而來,既然主人不領情,我老兒又何必管這閒事,不如去休去休!」
他把酒壺一扔,轉身就往梯口走。
萬吉見他出語不凡,並非瘋癲之人,莫非神八卦說的異人就應在這老兒身上?
他連忙追了上去,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孟浪,得罪了老先生,請老先生恕罪,這就請老先生為小兒賜名吧!」
眾賓客聽萬吉這麼說,紛紛議論起來,萬公子的大名,怎能由這樣一個瘋老兒來取?
瘋老兒眼一翻,道:「你是誠心的嗎?」
萬吉道:「在下是真心實意。」
「那好,拿酒來,老兒喝了靈智才開!」
萬吉立即親自提了兩壺酒來,老兒抓起一壺,對著嘴咕嘟咕嘟一下喝乾,舐舐嘴讚道:「好酒好酒,再來兩壺,不,拿四壺!」
賓客們大嘩,都說這老兒騙酒喝,不等喝第二壺就要醉倒在地,大煞風景。
可是,老兒一壺接一壺,喝完五壺卻不見他睡翻,大家感到十分驚訝。
這時老兒過足了酒癮,大笑道:「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這兩句詩你們知曉嗎?」
一個儒生斥道:「此乃唐代詩人高適的《塞下曲》,你不過念了兩句,又有誰不知?」
老兒嚷道:「這兩句詩中就有萬公子的名字,試想軍中萬鼓敲擂起來,豈不聲震天宇?是何等的聲勢氣派!令郎今後建功立業,要的就是這般響亮的名字,就叫萬鼓雷吧,如何?」
有人大笑道:「瘋老兒,你將萬公子當成一面鼓嗎?真叫人笑破肚皮!」
這一說,眾多的人也笑起來,罵老兒荒唐。萬吉也覺不妥,沉吟著沒有答話。
瘋老兒道:「你不欲兒子成『鼓』,不會取個諧音古字來充數嗎?萬古雷,這比什麼萬儒涵、萬念孔、萬崇孟,呸!不知好了多少。」
萬吉也覺這名兒響亮,於是道:「好,小兒從今日起,更名為萬古雷,多謝先生玉成之美,在下奉送五十兩紋銀以作酬謝!」
瘋老兒並不推辭,揣了銀票樂呵呵而去。
滿樓賓客不禁搖頭。
晚上,萬古雷睡得正香,忽覺冷風習習,耳畔也似有人呼叫,便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嚇得他使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
他幾疑自己是在夢中,明明好端端是睡在家中的,怎麼無緣無故到了荒野裡!掐掐手臂,跺跺腳,哪裡是做夢來著?四處瞧瞧,荒蕪一片,不禁恐慌起來,連忙拔腿就走。
剛走出兩步,就聽見有人道:「渾小子,你這是往哪兒去!」嚇得他一哆嗦,循聲看去,右側丈外草地上坐著一人,星光下只是模模糊糊一團黑影,便壯起膽道:「你是人是鬼?」
「混賬小子,鬼會說人話嗎?」
「那……你是誰?這裡是何地?」
「忘恩負義的小子,名字都是我老爺子白天在鴻運樓給取的,怎麼轉眼就不認人了!」
「啊喲,原來是老丈,幸會幸會!請老丈指個方向,在下欲回城中,改日再敘。」
「哼!說得輕巧,給你指個方向你就溜了?」
「黑更半夜,諸多不便,故小可急於回家。」
「你既然急於回家,又何必來這兒納涼?」
「這個……小可也不知為何會到這兒來。」
「我老爺子卻知道,你要不要聽?」
「請老丈示下,小可洗耳恭聽。」
「你在床上睡得舒舒服服,是我老爺子將你從床上拖起來,背到這兒擱著的。」
「啊喲,這……這不對吧,老丈上了年歲,身子骨又瘦弱,豈能將小可背到此地?再說敝宅大管家陸爺武功高強,加之幾位護院師父身手也不凡,就是小可自己,也有一身不俗功夫,豈是老丈能隨意擺佈的?」
「啊喲喲,別看你年歲不大,吹功卻是驚人,照你這麼說,萬家宅第就無人進得去了?」
萬古雷矜持地一笑:「正是如此,自小可懂事之日起,小偷飛賊都是來得去不得!」
「可我老爺子今夜就把你背到了這兒,你那大管家也好,護院也好,你自己也好,並無一人發覺,足見你們全是沒用的東西!」
「咦,老丈不可如此輕慢陸管家和護院師父,不過小可並不想和老丈爭執,就算老丈將小可背到此地吧,那麼老丈此舉何意,還望見告。」
「什麼就算不就算,明明是我老爺子背你來的,你小子重得像頭牛犢,累得我老爺子腰酸背痛,這不是躺著喘氣老半天嗎?」
「是是是,老丈背我到此何為?」
「也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想收你小子為徒。」
「老丈要收小可為徒?不知習文還是習武?」
「自然是習武了,要習文,自有那些腐儒教你,我老爺子可不愛掉文。我老爺子將授你絕世武功,將你小子造就成棟樑之材。好啦,話已說得清楚明白,叩頭吧!」
「慢來慢來,小可習武十載,身手不俗……」
狂叟插話道:「你跟誰學過武?不就是少林俗家弟子那個什麼五花掌沙宏嗎……」
「錯了,是五雷掌。」
「還不都一樣,那五花掌是嚇唬呆子傻瓜的,一上陣就派不上用場……」
「咦,老丈此言差矣,五雷掌乃少林絕技,我師父憑此掌縱橫江湖,闖下了響亮的名頭。」
「你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小可不解老丈此言何意。」
「那是你師父碰上的全是二三流角色,所以他才顯得出類拔萃,要是碰上了一流高手,嘿嘿嘿,你師父恐怕就只有逃之夭夭丟盔棄甲!」
「老丈辱及小可師父,本應略加懲戒,但老丈年歲已高,小可放老丈一馬……」
「什麼?你放我老爺子一馬?哼,你想找個借口溜掉嗎?告訴你,老爺子今夜就要教訓教訓你,免得你有眼不識泰山!」
「老丈一大把年紀,小可不與老丈計較……」
「呸!你莫想溜,有種的放馬過來!」
「老丈當真要考較小可的功夫?」
「你那三腳貓的把式也叫功夫?呸!羞煞人了,不信就過來試試,老爺子一個指頭戳倒你,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咦,老丈口氣好大,青蛙吞象,成嗎?」
「臭小子,你敢罵我老爺子?掌嘴!」
萬古雷忽覺眼前有影子一晃,「啪」一聲左頰挨了個耳光,麻辣辣痛,不禁惹起了火。
他惡狠狠道:「老丈你敢動手打人,莫怪我動了真火,給點顏色你瞧瞧!」
話聲中他拉開架式,朝前面的黑影一掌打去,手上只用了兩三分力氣。但掌未到人家身上,忽覺左腿被人一掃,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他大怒之下跳了起來,施展開一套掌法,又快又猛,師父說他已得真傳,行走江湖足能自保。但他一連攻出五招,卻連瘦老兒的大衫都碰不著,一咬牙,發個狠勁,連環出掌,虛虛實實,叫老兒吃不準。果然,他才打出七掌,那老兒忽然不躲閃了,居然站在原地不動,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老兒沒肉的胸骨上,他想收式已經來不及,這可要出人命的,嚇得他「哎喲」一聲大叫起來。只聽「呼」一聲響,那老兒居然連身子都不晃一晃。問他:「你打我老爺子,老爺子都沒出聲,你怎麼倒先叫喊起來?」萬古雷道:「小可怕老丈一把瘦骨頭不經打,沒想到這麼結實,居然挺受得住。」
老兒怒道:「呸!你師父也打不傷我老爺子,莫說是你這點功夫,虧你說得出口!」
「咦,小可虛實兼有,老丈閃避不開,是以吃了一掌,老丈已輸,還吹什麼大話?」
「什嗎?你小子真渾,老爺子讓你打一掌,瞧瞧你吃奶的力氣有多大,你卻說自己勝了,看來你不但臉皮厚,賴功也不差!」
「老丈明明輸了,又何必光要面子不認賬?」
「臭小子,你再打一掌試試!」
「啪、啪、啪!」老兒伸手打他耳刮子,一連三下他都讓不開,氣極之下連忙出掌攻擊。
「啪、啪、啪!」老兒仍打他的臉,三個耳刮子後,又打他的肩、胸、背,還在他脅下捏一把,使他「哎喲」呼痛後又「吃吃吃」笑上幾聲。他發現自己掌掌落空,便專心防護自己,不再攻擊。可是他身上、臉上還在挨打,怎麼閃怎麼擋架都沒有用。急怒中他也不躲了,發狂似地攻出雙掌,形同拚命。
老兒往後一跳,道:「怎嗎?耍賴是不是?還自吹有一身不俗的功夫,卻原來是市井混混的撒賴打法,真是丟人現眼!」
萬古雷喘過幾口氣,道:「老丈不過是身子瘦輕些,是以躲功較好,敢不敢憑功夫取勝,莫要躲來閃去以巧取勝。」
「你打不過我老人家,卻編出一套說詞,好,我老爺子不與你計較,就來硬的。」
「看掌!」萬古雷先下手為強。
老爺子把個枯手迎著他的手掌,將他震得一跤跌出丈外,氣也喘不過來。
「如何,你服了嗎?」老爺子走過來問他。
萬古雷躺在地上喘氣,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心中驚異萬分,看不出只有幾根骨頭的糟老頭,居然有這麼大的掌勁。
他運功平息內腑的翻騰,半晌才答出話來:「老丈果然厲害,小可佩服!」
「那你小子還不快快拜師!」
萬古雷一骨碌翻爬起來,雙膝跪下,口稱:「師父在上,請受小徒一拜!」叩了三叩。
老兒呵呵笑道:「乖徒兒,坐下說話。」一頓,續道:「老爺子收你為徒,不可讓人知曉,就連你親爹也不必說,我老爺子夜裡來傳功,過幾天還要帶個老和尚來傳內功,你只要學得我兩位老人家的功夫,縱橫天下還會怕誰?雖不能說是天下無敵,但能與你齊肩的只怕是少之又少,所以老爺子看中你是你的福氣!」又一頓,問道:「你可知老爺子為何要收你為徒?授你神功後要你做什嗎?」
萬古雷道:「師父見弟子聰明,是可教之材,所以收列門牆,將來藝成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揚名立萬為師門增光……」
「你聰不聰明現在言之為時過早,等你學功夫後方知。你說什麼行俠仗義揚名立萬的話,是從何處聽來的?是不是你那過世的師父?」
「是的,沙師父常愛說些江湖上的軼聞傳奇和武術名家的經歷事跡……」
「所以你也要去闖蕩江湖!」
「是的,徒兒要打抱不平,鋤暴安良。」
「這人世間處處都有不平事,你管得了嗎?」
「這個……徒兒只有盡力而為。」
「你一人仗劍行走江湖,看得見碰得上的不平事自然可以伸手管上一管,要是看不見碰不上的呢?還有,這世上不知有多少貪贓枉法的官吏在魚肉良民,你又能奈其何?總不能全都殺光了吧!因此,仗劍行俠江湖,只救濟得少數百姓,並不能救民於水火。」
「這……徒兒該如何做呢?」
「以後再告訴你,你把功夫學成後,肩擔道義,任重而道遠,明白了嗎?」
「是是,徒兒定不辜負師父良苦用心。」
狂叟點點頭:「孺子可教!」話鋒一轉,道:「你沙師父出身少林,為你紮好了根基,為師先授你點穴、擒拿術,今夜就學。」
此後,狂叟每天夜間來傳功,一個時辰後離去。過了十天,狂叟與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聯袂來到,由老和尚傳他玉蟾神功,每夜面對西方吸取太陰之氣。半年後二老合力助他打通了三焦六脈,使任督二脈貫通,內功便達上層境界。之後老僧離去,一年後又來,傳了他天弓劍法和玉蟾降魔掌,之後又離去。狂叟則留在他身邊督促練功,夜來早去,也不知他住在何處。兩年後狂叟傳了他狂龍八式,全是一招招致命的絕招,要他練熟後夾在天弓劍法中施用。劍法習成後,狂叟也離去,說一年後再來。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夜裡,狂叟與老僧雙雙到來,二老檢驗他的各項功夫,又分別與他過招加以指點,兩個月後與他話別。
狂叟道:「這一別恐要三年五載才能見面,你小子可別忙著娶妻安家,須知這太平日子已過不了幾年,到時我老爺子自會找你,指點你投奔明主去建功立業!」
老和尚則不以為然,道:「老施主歸隱山林,這功名之心也該淡泊了吧,何以……」
狂叟接話道:「老和尚,你我一身絕技傳與古雷,莫非只要他仗劍行俠江湖嗎?須知這樣做幫不了幾個人,若這小子助一王爺登上龍椅,則可封王封侯,屆時手握權柄,當可造福於民,受益者何止百萬,這不比做個獨行俠強上百倍嗎?當今天子已老邁,死後諸王必會爭奪龍椅,這正是學武人進身的好時機,豈能錯過?」略一頓,又對古雷道:「此後你應到各地走走,歷練歷練,到時機成熟時,為師縱然不來,也有高人來助你。在京師,你不必顯露身手,盡量藏拙,以免鋒芒畢露。多的話不再說,要說的都在平日說了,你好自為之!」
老僧道:「徒兒切記不可濫殺,能網開一面就網開一面,須知上山之路即下山之路,他日你榮登高位之時,不可忘了為師的話。」
狂叟道:「大丈夫當雄心,安能雌伏?吾輩既然到這世上來走一遭,豈能與草木同朽?記住古人之言:『逐鹿者不顧兔』,你只管勇往直前,不折不撓,終能建一番大功業!」
萬古雷道:「徒兒謹記兩位師傅的教誨,臨別之際,懇請二位師父賜告姓氏。」
狂叟道:「世人稱吾狂叟,真實姓氏知道了何用?你把狂叟就當做老夫的名號吧!」
老僧道:「為師法號覺禪,從不在江湖上走動,世上無人識得。」
萬古雷當即下跪,叩謝二位師父大恩。僧俗二老受他大禮後,不再說話,穿窗而出。
第二天,萬吉命萬古雷今歲應試,不要成天操琴唱曲,誤了大好前程。萬古雷小時受母熏陶,學彈古琴。其母乃大家閨秀,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古雷只喜音律,嗓音又好,母親便加以調教。十四歲那年,母親不幸病逝,將一名貴焦尾琴留與他,每當獨坐撫琴,便思娘親之音容笑貌。萬吉怕他耽溺於其中,每每對他干涉,他卻說撫琴思母,使萬吉無法再開口。萬吉對妻鍾愛至深,至今未續絃,對這寶貝兒子,也不忍太嚴厲,兒子不願應試,推說讀書未成,來年再考,也只好由他。但一年復一年,萬古雷只願隨商號的人外出歷練,不願應試去考舉人秀才,晃眼五年過去,卻沒有應過一次試,萬吉無奈,只好讓他做生意上的幫手。
五年裡,他走了不少地方,暗中幹了不少行俠仗義的事,江湖人贈了他一個江南神劍的名號,傳遍了大江南北。
但他出手時蒙著面,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成了江湖上津津樂道又不知其根底的神秘人物。
這次他剛從山西送貨回來,便被萬吉叫去,說了史孟春索要碼頭的事,要他晚上同去艷芳號,將此事作個了結。沒料到史孟春強橫霸道,公然要占東西碼頭,出言極是不善。
從碼頭回來,萬吉請來了另外兩位管家楊士誠和羅慶功以及保鏢頭兒梁宏共同議事。
萬吉把今夜會商的情形說了,末了道:「分別時,羅師爺扔下一句話,勸我把碼頭讓與史某,說史某有大靠山,連府尹大人也招惹不起。這樣看來,這碼頭只好拱手送人了!」
楊士誠驚道:「若是正三品的府尹大人都招惹不起,這史孟春的來頭豈不大得嚇人?」
陸文茂道:「史孟春出言恐嚇,完全是一派江湖語氣,在未摸清他底細之前,須防他僱請黑道人物來行兇,自今夜起要嚴加戒備。」
梁宏道:「放心,這事交由在下便了。」
陸文茂道:「我等兵刃不離身,大家都留神,不可大意,姓史的可不是善類。」
羅慶功道:「史孟春來歷不明,若無仗恃,也不敢招惹是非,須盡快查清他底細。」
陸文茂道:「碼頭不能讓,若是就此拱手送人,萬家商號還能在京師立足嗎?」
萬吉道:「陸兄說得是,況史孟春極是霸道,給了西碼頭,他還要東碼頭,占完了碼頭,安知他又要鯨吞造紙作坊還是絲綢莊?是以我決心與他周旋一番,看他有多大能耐!」略一頓,對萬古雷道:「你雖從小習武,已得沙師父真傳,但從未與人交過手,若有賊人來犯,你千萬不要出來,記住了嗎?」
萬古雷道:「記住了。」
「還有,」萬吉道,「你少出外玩耍,以防不測,小心姓史的對你下手。」略頓,又道:「萬家有今日之基業,不知闖過了多少風浪,豈是姓史的幾句大話就嚇倒了的,即日起請各位多加小心,但也不必驚慌,看他史孟春有什麼手段。明日我再到府台大人處摸摸底,瞧瞧史孟春究竟是什麼人物,然後再作計較。」
萬古雷回到南樓自己的屋內,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小畫舫上唱曲的姑娘令他難忘,那激昂的歌聲、矯健的身手、美麗的容顏,堪稱色藝雙全,絕非他這些年見過的武林女子和庸俗脂粉所能比。可惜,這樣好的姑娘卻失之交臂。而且自己還冒犯了人家,以後就是見面,也難攀上交情。這姑娘不知什麼來歷,從口音上判斷是從北方來的,何以會招惹了雙魔呢?要不是胡琴先生西門儀在場,後果堪慮。但雙魔既然找上了她,決不會就此罷手,她仍處於危險之中,自己應該幫她一把才是……
他忘了自家的煩惱,一味替姑娘擔憂,於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楊管家的兩個兒子楊正英、楊正雄,羅管家的兒子羅斌,梁護院的兒子梁建勳一同來找他,將他從床上拉起來。
楊正英笑道:「老弟,你從太原回來也不打個照面,自己一人尋樂子去,該不該罰!」
羅斌笑道:「那艷芳號上的姑娘,個個色藝雙全,古雷兄樂不思歸……」
萬古雷道:「冤枉冤枉,你們不必眼紅,聽我將昨夜的情形仔細道來……」
眾人一聽,又是驚詫又是興奮,胡琴先生和天地雙魔的大名都是聽說過的。
梁建勳道:「可惜、可惜,沒這個眼福,要不可以一睹胡琴先生的風采。」
羅斌道:「天地雙魔要是和二胡先生動手,那才是精彩呢,可惜二魔卻退走了。」
楊正雄道:「胡琴先生威震江湖,二魔自知不是對手,溜之大吉,這叫有自知之明。」
萬古雷道:「天地雙魔乃黑道上的頂尖高手,若二人聯手,胡琴先生只怕對付不了他們。二魔之所以突然退走,也讓我納悶。」
楊正英道:「說說自己家裡的事吧,那史孟春已欺到頭上來,你我弟兄不能置身事外。」
羅斌道:「這小子來歷不明,我托幾位朋友打聽,也沒個結果,他像是天上掉下來的。」
楊正英道:「聽家父說,姓史的出言不善,以後得提防點兒。」
梁建勳道:「不怕他,你我弟兄五人這些年也走過些地方,經歷過些風浪,俗話說:兵來將當,水來土掩,看他姓史的有什麼招數!」
萬古雷道:「我從山西帶了點土產,要到承恩寺附近的雙井巷去探望師母,各位……」
羅斌道:「自然是一同去,何用再說?」
小廝送來洗臉水,萬古雷匆匆漱洗畢,帶上土產,遂往大街上來。
他們五人年歲相仿,自小一起長大,時時一同玩耍,交情自不同一般。楊正英等人皆隨父習武,常被派押運貨物或是外出收款,成了萬家商號的得力人手。
雙井巷離萬家不算太遠,用兩刻時分便可以走到。開門的是沙師父的二女兒沙燕,一見是萬古雷他們,高興地扭頭叫道:「娘,大哥,萬師兄他們來了!」
上房裡沙師母和大兒子沙天龍迎了出來,大家熱熱鬧鬧寒暄了一陣,進客室坐下。
沙師母道:「多時不見,又出遠門了嗎?」
萬古雷道:「徒兒去了太原府,昨日才回來,捎帶些土產孝敬師母。」
沙師母歎道:「古雷心好,這些年來一直牽掛著我們孤兒寡母。」一頓,道:「燕兒、龍兒,還不快謝謝萬公子!」
沙燕今年十八歲,出落得秀麗乖巧,聞言道:「娘,我稱公子還是稱師兄?稱公子就成了外人,稱師兄嘛,自己人又何必多禮!」
沙師母道:「咦,你這丫頭,萬公子雖然跟著你爹學藝,但身份……」
萬古雷忙道:「師妹說得是,彼此一家人,怎能見外?師母千萬別這麼說!」
沙燕道:「娘,聽見了嗎?這可是萬師兄自己說的,大家既是一家人,還不如不說客套話,把大哥的事說說才是正經!」
沙天龍比萬古雷大兩歲,個頭魁偉,貌相端正,聞言皺了皺眉:「萬師弟剛坐下,何必說些掃興的事,再說愚兄自能對付……」
沙師母歎口氣道:「說給萬公子聽聽無妨,這事只怕不是我們自己能了結的。」
萬古雷道:「沙師兄,願聞其詳!」
沙師母道:「老身來說吧。自你師父死後,你父萬東家曾送給老身千兩銀子,說是等龍兒十八歲成年後,到萬家商號做事,武館不必再開。但你師父出身少林,為人正直,在江湖上也曾闖下了薄名。到京師後開館收徒,意在使平民子弟習武強身,二十年來頗受京師民眾稱讚。他在病危時囑咐老身,待龍兒成年後繼續開館,授人以武,宣之以德,使少年子弟強身健骨並能防身,實乃功德無量的好事。因此他辭世後,老身閉館一年就重新開張,當時龍兒已十六歲,由老身帶他一同授徒,未接受萬東家好意去商號當差。萬東家明瞭先夫遺志後,又送銀二千兩,買下雙井巷這座大院,院後設做練武場,以容納更多子弟入門。這幾年,我們一家三口忙的就是這事,倒也平平安安過來。對一些來尋釁不懷好意的江湖人,老身都一再忍讓,實在欺人太甚的,就由龍兒與他交手,但點到為止不傷其體面。一些黑道幫派本也看我們這少林倡武堂不順眼,但一則本堂有少林寺為後盾,二則在京師有了名聲,一些在本堂習過武的弟子,做了文武官員,三則在本堂習過武的弟子太多,遍佈京師各行業,是以不敢向倡武堂尋釁滋事。可是,半年前,來了兩位氣宇軒昂的壯士……」
沙天龍道:「娘,由孩兒往下講吧。這兩人一十六七歲,一人叫王駿,一人叫張華,由先父的好友鎮遠鏢局總鏢頭黃興隆前輩引薦而來,說是仰慕倡武堂之名欲與小弟交友,他們由黃飛羽少鏢主陪同而來,並由黃少鏢主作東,出去吃了一頓飯。之後,他二人隔三岔五,總要來倡武堂與小弟見面。日子一長,大家就熟了起來,少不得你請我一頓,我請你一餐,那黃少鏢主也時時來作陪。王張二位見聞甚博,上至宮廷逸事,下至江湖傳聞,無所不知,和他們二位在一起,十分有趣。半個月前,他們約我,兄妹晚間去游秦淮河,適逢家母身體不適,便將小妹留家,只小弟一人前去游河。除了王、張、黃三位,還有京師武術名家神槍顧仲賢的公子顧玉剛、千金顧玉梅。我們六人包了一艘中型畫舫『金菊』號,在船上飲酒聊天。席間王駿說,大丈夫生於世,當馳騁沙場,建一番大功業,方不負平生所學。我道:『當今天下太平,大明立國快滿三十年,邊關雖時有侵擾,但無關大局,這馳騁沙場之說,只怕無法遂願了。』張華道:『沙老弟,你錯了,未來風雲變化無定,天有不測之風雲,這個嘛,暫不去說它。愚兄在京師風聞各位親王都在招納賢才,各位知不知曉?』顧玉剛道:『聽是聽說,但從未見張榜明示。』王駿笑道:『招納賢才都在暗中進行,豈會公開示於人?』我道:『小弟成天忙碌,雖聽說此事卻未加注意。』顧玉梅道:『不知各位王爺要招什麼樣的賢才?』張華道:『據在下所知,首先招的是武功高強的壯士,其次為飽讀詩書的文人。』顧玉梅道:『奇怪,各親王就藩分封在各地,為何要來京師招人?』王駿道:『自然不光是在京師招人,州府各地只要有萬兒響亮的人,便派專人前往延聘。京師乃一國之都,人才薈萃,故爾各位親王在此爭相招納。』顧玉剛道:『若是投效一位親王,豈不是要到各州府去了嗎?在京師的人,誰又願離開京師?』王駿、張華互相對視一眼,王駿道:『男兒志在四方,只要有所作為,離開京師又何妨?』我道:『身在江湖,無拘無束,若去入仕為官聽命於人,這日子大概也不好過,武林豪傑豈肯俯就於人?』張華道:『沙老弟,你錯了,據愚兄所知,江湖上已有一些頂尖高手投效於王府了呢!』此言一出,我與顧氏兄妹、黃少鏢主都吃了一驚。黃飛羽道:『此言當真?都有哪些人?』王駿道:『黑道上的天地雙魔各位總該知曉吧?他二人就已投到了錦衣衛中,要不就是投到了一位王爺麾下,這一點還摸不準。』顧玉剛道:『這兩個魔頭在江湖上無惡不作,錦衣衛乃皇上親軍,豈能容得這樣的盜匪混入其中,依我看,傳言未必是真,決不可信!』王駿道:『如今用人之際,誰管他是什麼人,像病駝邵天貴,還有那鳳陽雙虎於魁、於宏,燕京三傑、鎮中州賀元彪、荊州燕祝芳等等,據在下所知,不光是他們這幾位,投效到各王爺府的武林高手已是數不勝數!』我道:『這就奇了,黑白兩道的英雄豪傑,怎地忽然間想做起官來了呢?』黃飛羽道:『小弟也感納悶,望王兄、張兄賜教!』張華道:『當今皇上已年邁,未來之局殊難預料,若是天下大亂,豈不是英雄用武之時?此言不能為外人知道,以免招禍。』王駿見我等尚不明白,便道:『諸王分封各地,手中均握兵權,安知今後不演出一場逐鹿中原的大戲?故此各王爺招儲人才,以備不時之需,而武林豪傑正可在亂世中一展雄才,建不世之功業!』我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成王者封妻蔭子,成寇者豈不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嗎?』顧氏兄妹、黃少鏢頭都說我說得對。張華道:『沙兄所慮甚是,但只要投效於明主,何堪言敗?』顧玉剛道:『不錯不錯,只要投對了主子,那是決不會失敗的。但是,天下未亂之前,這麼多位藩王,怎會知誰是明主呢?』黃飛羽道;『這好辦,只要打聽各位王爺在分封地的作為不就成了嗎?』王駿道:『此外,還需看這位王爺有無雄才大略,若是沉湎於酒色之中,那前程也有限得很。』我道:『未來世事難料,不過小弟只願做個百姓,在家侍奉老母,並無出將入相的大志,今後大局如何,不操這份心的。』顧玉剛道:『這位沙兄願坐在家中過太平日子,年紀輕輕的就沒了志氣,真讓在下不解!』我道:『人各有志,兄不解也無妨。』王駿道:『沙兄,你又錯啦,這太平日子只怕是沒有了。』我道:『不對吧,小弟不招惹是非……』王駿不等我說完,道:『沙老弟你且聽我說就會明白了。諸王在京招納賢才都是在悄悄進行的,若知曉某人欲投效別的王爺,就立即下手將其除去。若是發現某人已被某位王爺招納,也毫不留情,讓其魂歸地府。這樣做,為的是削弱對手。與此同時,錦衣衛也在明察暗訪,只要認定是投效了某位王爺的,就悄悄動手剷除。所以別看京師表面秩序井然,其實暗中爭鬥十分激烈,稍一不慎,就會丟了性命!』我們幾人聽得目瞪口呆,這當真是從未想到過的事。我想了想,道:『小弟並未投身於哪位王爺,自然是處於事外,這太平日子仍有的。』張華一笑,道:『錯了,少林倡武堂在京師頗有名氣,豈不會引起各王府的注意?他們若沒有找上門來,那也不過是遲早的事。而錦衣衛的那些凶神惡煞,一旦將目光投注於你,就有滅門之禍!』我道:『在下既未投效王爺,錦衣衛又怎會找上門來?張兄未免危言聳聽了!』張華道:『是嗎?錦衣衛如果懷疑沙兄已投效了某位王爺,請問沙兄又怎麼辦?你以為錦衣衛有這個耐性把沙兄查一查嗎?那又何來這麼多的冤獄?這班人的惡行還有誰不知曉嗎?是以皇上前些年終止其刑獄之責,將犯人交三司會審,但其權力仍然大得嚇人,只要對少林倡武堂起了疑心,不問青紅皂白就會加罪於你,不聲不響下毒手,請問沙兄又能奈其何?』我雖心中不服,但卻無言以對。王駿道:『要是某位王爺的人找上門來呢?沙兄若是拒絕,那不也是招了禍嗎?』我道:『不投效要強迫嗎?』他道:『為使沙兄不投靠別人,他們也會下手的!』我不禁大怒,道:『豈有此理,若真有人要如此蠻幹,我定與他們拚個死活!』張華道:『沙老弟休惱,我們不過是將所知告訴各位罷了,人各有志,勉強不得!』黃飛羽有些擔心,道:『這般說來,我鎮遠鏢局乃京師幾個有名的大鏢局中的一個,豈不引起各家的注目了?』王駿歎道:『只怕是的。』顧玉剛道:『我們顧家呢?家父已退隱多年了呀!』張華道:『顧老前輩乃京師大大有名的人物,江湖人又有誰不知道顧神槍的威名,各王府豈肯放過?』顧玉梅道:『二位說的王府,各在受藩地,派到京師招納賢才的又是些什麼人呢?』王駿道:『各王府派到京師的人自然都是武功高手,只是相互難以摸到虛實,但實力卻是十分強大,否則怎禁得起相互的拚鬥和對付錦衣衛的襲擊?』顧玉梅道:『呀,這說起來還真有些為難,這入不入是非之地好像自己做不了主,請問二位,該如何對付這等局面呢?』張華道:『唯一可行之法,是選擇一位王爺報效。這樣做,既有輝煌前程,又無後顧之憂!』我突然問道:『那麼二位又是哪一位王爺手下的人呢?』王駿道:『這個麼,暫不能奉告,因事關重大,只有各位願由我二人引薦效忠王爺,才能向各位詳述。』我道:『原來兩位是某位王爺的屬下,但在下若不願跟隨二位報效王爺呢,二位是不是要招人來對付倡武堂?』顧氏兄妹和黃少鏢主也很想知道答案,均把目光朝向了他。他歎道:『沙老弟別誤會,適才說的是各王府的實情,我二人決不會這般對待各位,但各位用得著我二人時,只管吩咐一聲!』張華道:『大家既是好朋友,就該肝膽相照,我二人決不會強迫各位。來、來、來,菜都涼了,喝酒喝酒,莫辜負了這霽月風光,……』一番談話,就此為止,以後說的都是閒話……」說到這裡緩了口氣,又道:「我回來後,將聽到的全對娘說了,娘說王張二人說的大概是實情,但少不了誇大之處,直到目前,除了他二人提及向王爺效勞的事外,週遭並無人提及,可不予理會。哪知事情竟這般湊巧,五天前寒舍突然光臨了兩位客人,一人竟是少林出身的有名武師青龍手康磊,另一人是他的徒弟王炳。康前輩年不滿五十,因與先父有師門淵源,過去來京城總要來家。王炳二十上下,以前並未見過。一番寒暄後,康前輩提起先父,十分感歎人生之短促,又誇我兄妹已長成材,把個少林倡武堂興辦得有聲有色,難怪少林寺方丈屢屢遣人來京師加以指點,又誇我娘風姿如昔,不減當年,教子有方。飯桌上,康前輩話鋒一轉,說我若蝸居家中,徒喪年華,應謀取遠大前程。我娘說,在京師倡導少林武功,光大門戶,並為京師百姓子弟開方便之門,使有志於學武者償其心願,雖未教出了武林高手,卻使許多百姓商賈子弟得以強身健骨,也算做了好事云云。康前輩說不應鼠目寸光,只見蠅頭小利,今後不久,必經亂世,亂世出英雄,應早作打算。他願薦我們一家到一位王爺手下去效勞,保我們一家前程無量。問及是哪位王爺,他說要我們作了決定才能告之。臨走時再三告誡守密,免遭橫禍加身,說過幾天再來聽答覆。娘說好意敬領,但我們無意效勞王爺。康前輩一下變了臉色,王爺何等身份?一旦相招,豈容推辭,那不是犯了禁嗎,要娘千萬別這麼說。下次來的人不止他師徒,要我們說話當心。為這事,娘愁了幾天,我卻未放在心上。」
萬古雷訝然道:「晚輩此次去太原,只聽說晉王招納了不少武林高手,對京師的事卻一點也不知曉,真叫人吃驚!」
楊正英道:「我等行商,自不在是非圈中,聽沙兄弟這般說來,情勢不容等閒視之哩!」
沙師母歎道:「唉,這真是從何說起,王爺招納,你還非去不可,否則就是犯禁。由此類推,王駿、張華處,不也一樣嗎?這叫我們一家怎麼辦?可要是投效一家王爺,被錦衣衛知道了或是別的王爺知道了,豈不要下毒手?這樣一來,我們左右為難,這日子還過得成嗎?」
羅斌道:「豈有此理,這不是叫人沒法過嗎?依晚輩之見,不理睬他們為上策?」
沙燕道:「得罪了王爺,興師問罪怎麼辦?你還說是上策呢,我看是下策!」
羅斌道:「咦,莫非反要投效王府嗎?」
沙燕道:「那更是下下策!」
羅斌一楞:「依你說該怎麼辦?」
沙燕一瞪眼:「一個女子若知道怎麼辦,還要你們這些大老爺們作甚?真是稀奇!」
羅斌被嗆得話也說不出來,只好閉嘴。
沙師母道:「燕兒,怎對你羅師兄無禮?」
沙燕道:「沒有哇,我只說他出的主意是下策、下下策,這難道說錯了嗎?」
萬古雷笑道:「師妹沒有錯,不過這題目太大太難,愚兄也無法出主意。」
沙燕道:「這世上有難倒你的事嗎?你們幾人中數你鬼主意最多,小時候就是你帶著我們胡鬧,結果挨罰的卻是我哥哥!」
萬古雷笑道:「那不過是胡鬧,燕妹妹可千萬別當著人的面揭愚兄老底兒。」
梁宏也笑道:「小燕的話,愚兄也有同感,鬼主意是萬老弟出的,挨罵的卻是我們。」
沙師母笑道:「說起古雷小時的頑皮,小燕她爹當真頭痛哩,只不過現在人長大了,自然也懂事了,變得老老實實的,你們說是嗎?」
萬古雷趕緊接嘴道:「是的是的……」
沙燕嗔道:「街上賣笛子,自吹!你還是趕緊出個主意吧,究竟該怎麼辦!」
沙天龍道:「照我說的,不理他們,看他們怎麼辦。要是來硬的,就給他點顏色看!」
萬古雷道:「看來只有如此了,他們若是不講理,沙師兄派人來知會一聲,我們都來!」
沙師母道:「這幾年蒙少林寺主持大師關懷,年年都派高僧前來指點,龍兒兄妹的武功大有長進,就憑我母子三人,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但對方恐怕招有不少高手,可謂人多勢眾,這就使老身放心不下,須另謀良策對付。」
萬古雷道:「師母所慮甚是,不如這樣吧,事急時三位到我家來暫避,讓他們找不著。」
沙師母大喜:「此計甚好,只是要麻煩萬東家,老身心下不安……」
萬古雷道:「師母千萬別這麼說,這不是見外了嗎?大家本是一家人嘛!」
沙燕高興起來:「好了好了,大事既定,該出去玩玩啦,萬師兄,你說該不該!」
「應該應該,師妹想上哪兒去玩?」
「我在晚上還沒去過秦淮河哩!」
「好,今晚就去,師母千萬別推辭!」
「我一個老太婆,跟著你們去,豈不惹厭?」
沙燕道:「娘,你一點不老,一同去散散心吧,你也多年未游過秦淮河了!」
沙母道:「好好好,娘也去,湊個熱鬧。」
就這麼說定,萬古雷等辭別回家。
※※※※※※
月明星稀,河天一色。
萬古雷等人分乘兩輛馬車來到秦淮河畔。
因為是宴請師母一家,萬古雷特意包下了「艷芳」號樓上一層艙面。
大家興沖沖來到碼頭上,只見「艷芳」號停泊在右側不遠處,萬古雷招呼大家過去。
船夫見了他們,便放下踏板,春桃姑娘匆匆下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尷尬,道:「萬公子,請過來說句話。」
萬古雷十分驚奇,便走了過來。
春桃低聲道:「對不住,請公子爺見諒,今夜艷芳號已被一位貴人包下,請公子……」
萬古雷不悅道:「咦,日間我叫人來訂船,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能言而無信?」
春桃十分惶恐,道:「公子爺,請聽賤妾說個明白。日間公子爺派人訂船時,這位貴人還未來,是以賤妾便一口答應下來。哪知黃昏時這位貴人派人來了,要包下整條船……」
萬古雷冷笑一聲:「你以為我包不下一條艷芳號嗎?那好,這船我包定了!」
春桃急道:「哎,公子爺別誤會,賤妾知道萬公子不在乎這幾個錢,賤妾也並非貪圖銀兩,做生意本就講的是信譽,情非得已,賤妾才敢毀約。只因為這位貴人得罪不起,萬般無奈,出此下策,請公子原宥,明晚艷芳號免費款待公子,以補償今日失約之憾……」
「這位貴人是誰,如此霸道,你沒說船已被本公子租去了一層嗎?」
「說了,賤妾對來人致歉,說只空著樓下,但來人不聽,定要整條船,賤妾不依,他就抬出主人名號,賤妾一聽,只好答應。」
「是哪一位權貴,姑娘何妨說來聽聽。」
「萬公子可聽說過無塵公子的名號?」
「怎麼,你說是無塵公子包下了船?」
「不錯,正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公子爺,請問萬公子,賤妾能得罪得起嗎?」
萬古雷早就聽說過無塵公子的大名,此人據說文武雙全,雖是吏部侍郎的少爺,但潔身自好、待人隨和,不過擇友極嚴,從不與權貴中的紈挎子弟交往。但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是他與皇太孫朱允炆的私交,說他常常奉詔入東宮,與皇太孫飲酒吟詩,下棋聽琴。因此,若論他父親的品級,自然及不上開國元勳、皇親國戚的世家子弟,但就憑這一點,也將他們比了下去,使他成為年青顯貴中的翹楚人物。
不錯,艷芳號上的姑娘得罪不起這位公子爺。就是公侯家的少爺,也只有退讓三分。
可是,萬古雷卻嚥不下這口氣。
他冷笑道:「無塵公子也罷,哪家顯貴的少爺也罷,總得分個先來後到,我既然早一步訂下了艷芳號的樓上艙面,為何要讓與別人?」
春桃又惱又急,道:「求求你啦公子爺,賤妾請公子爺退讓一步,明日賠禮就是……」
正說著,船上走下個年青壯漢來。
「春桃,公冶公子到了嗎?」他問。
「沒有,這位是訂了上層艙面的萬公子。」
壯漢把萬古雷上下一打量,抱拳道:「對不住,訂金在下退回,請明日再光臨!」
萬古雷道:「我請的客人已到,萬無退船之理,你們做生意可不能不講信譽!」
壯漢一愣,問春桃:「你沒講原因?」
春桃歎口氣:「講了,你且回船上照應,我自和萬公子商量,請萬公子體恤我們的難處,高抬貴手,容後再謝……」
萬古雷道:「照你這般說,如果又來個公侯大員要包船,你們就把船給了他們。也就是說,誰的官大就給誰,全然按品級做生意,那你們乾脆就變成官船,別再做百姓的生意!」
壯漢皺眉道:「公子不可這樣說話,我們也是情非得已,這世上本有尊卑貴賤之分,要我等一視同仁豈非太不公道?請公子走吧!」
春桃道:「我們得罪不起權貴,請公子千萬包涵些個,明日賤妾再向公子賠罪!」
萬古雷見她滿臉焦急之色,一雙秋水巴巴地望著他,心便軟了下來,道:「好,我不為難你,這秦淮河上豈止你艷芳號一艘船?至於賠罪之說,卻大可不必,今後不再上你的船就是了,我不信揣著銀子找不到另一艘好船!」
言罷,轉身欲走,被那壯漢叫住。
「公子留步,訂金五十兩是否留作明晚包船之用?或是現在就退還給公子?」
「以後誰還上你的船?把訂金退來吧?」
春桃道:「公子不要生氣,今後還請多多惠顧,今日慢待了公子……」
萬古雷道:「姑娘不必多說,艷芳號是為貴人行船的,在下已領教……」
壯漢走過來,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他,道:「事出無奈,請公子好走。」
萬古雷氣哼哼回到眾人處,道:「我們另找一艘船去,艷芳號已包給了別人。」
羅斌道:「咦,不是下午就定好的嗎?」
「包船的人來頭大,船家長的是勢利眼,下了訂金也無用,另找船吧!」
梁建勳道:「什麼人物,如此霸道?」
「船家說是無塵公子。」
楊正雄道:「原來是他!難怪船家毀約。」
羅斌道:「無塵公子又怎麼了,總不能這般不講理,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沙師母道:「算了算了……」
言未了,一個嚴厲的聲音叱道:「朋友,說話小心些,別信口開河!」
隨著聲音從大路走過來兩個英俊青年,只見他們板著面孔,一臉慍怒。
羅斌道:「我們說話,與你何干?」
略高的青年人怒道:「你小子竟敢對無塵公子無端貶損,我命你當場向公子賠罪!」
羅斌道:「喲呵,好大的口氣!你是什麼人,敢來管閒事,你給我走開!」
稍矮的年青人冷笑道:「我們是什麼人,是你配問的嗎?識相些,快賠個不是,念你初犯,饒你一遭!若再敢放肆,有你好瞧的!」
羅斌大怒:「你小子好狂,大爺……」
就在這時,大路方向又走來了幾人,一個悅耳的聲音道:「蘇兄、黃兄,何事與人爭吵?」隨著話聲過來了一個著白裳的公子。
萬古雷見此人面如冠玉、俊逸瀟灑,文靜中自有一股英挺之氣,一身絲綢儒服,點塵不染,心想莫非他就是無塵公子公冶勳?
略高的蘇兄答道:「公子,這班紈挎子弟不知何因,背地裡無端貶損公子,我與黃兄讓他賠罪,他竟敢出言不遜……」
白衫公子手拿折扇,輕輕打開,道:「在下公冶勳,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各位嗎?」
說話時,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依次打量羅斌等人,在萬古雷臉上停留得最久。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無塵公子名噪京師,萬古雷等人是早就知道的,現在人家就站在自己面前,猶如玉樹臨風,光彩照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竟然忘了答話。
公冶勳一笑:「各位有何見教?」
羅斌鼓起勇氣道:「話是在下說的,但非無端貶損之詞。這艷芳號上面一層艙面,本由我們這位萬兄包下,可公子後來,居然強行包下了整條船,船家長的勢利眼,臨時退了訂金,掃了我等遊興,這算是哪門子的理?」
公冶勳訝然道:「竟有這等事?」說著把頭轉向了蘇黃二人:「二位,是這樣的嗎?」
姓蘇的回道:「不錯,有這事,但這是船家自願包船給我們的,哪有『強行』之說……」
公冶勳拱手道:「在下不知此事,得罪了各位,不如這樣吧,由各位佔據一層艙面,在下等占一層艙面,大家同游如何?」
萬古雷等人萬萬沒料到公子這等謙讓,人人對無塵公子便生出了好感,一時敵意盡消。
姓黃的連忙道:「公子,這樣不妥,柳小姐、張公子豈願與俗人同舟……」
公冶勳道:「我們也是俗人,有何不可?」
萬古雷一抱拳道:「公子既然不知此事,那是一場誤會,此事便算了結,愚兄弟言之不當處,望公子海涵。今日就此別過,在下等當另覓船隻,不打擾公子遊興!」
公冶勳未及答言,姓蘇的陪同三位器宇不凡的書生走了過來。一位著藍衫的公子道:「公冶兄,上船吧,莫理睬他們!」
另一位青衫公子道:「舍妹不願跟這些俗人同乘一條船,就是小弟也不能俯就。」
著淺褐色儒衫的公子不說話,只拿眼打量萬古雷等人,對萬古雷似更為注意。
這些話實在刺耳,噎得眾人心裡難受,大家都把目光去瞧萬古雷,看他如何處置。
萬古雷卻沉得住氣,非但不怒,反而顯出了一臉笑意,對自己一方的人道:「古人曰:『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你們說是神龍俗氣呢還是蚯蚓俗氣?依我看,兩者都差不多。」一頓,續道:「走走走,另尋一條船,別沾了俗氣!」
羅斌等大樂,萬古雷老兄的嘴就是厲害,大家沒吃虧,便嘻嘻哈哈嚷著找船去。
藍衫公子大怒:「站住!你好放肆……」
公冶勳忙道:「張兄不必如此,上船吧!」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這人的嘴好厲害,張兄、柳兄,你們不是吃虧了嗎?」
遂見一個嬌美華貴的少女走了過來,她身材玲瓏嬌小,滿臉的頑皮相,看年歲不會超過十六之數,把一雙黑幽幽的眸子盯著萬古雷。
青衫公子臉上擱不住,大聲道:「逞口舌之利正是市井之徒的本色,待你柳大哥去教訓教訓他們,包管他那張嘴就再也尖利不起來了!」
忽然,一個嬌美的女子聲音道:「大哥,你怎會屈尊去教訓這班市井之徒,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嗎?要是小妹的話,對這等人既不看一眼,再不會說一句話!」
這聲音雖然悅耳,但傳進萬古雷等人的耳裡卻不好聽,非但不好聽,簡直刺耳。
萬古雷正欲反唇相譏,公冶公子卻跨前一步,低聲道:「請兄台原宥,不必與之計較,改日在下再向兄台賠罪如何?」
萬古雷道:「不敢不敢,就此別過。」
他當即轉身向碼頭側邊走去,羅斌等人立刻跟在後面,停泊在岸邊的畫舫,蜂擁向他們兜生意。大船已經沒有,便包下了一條中型船,眾人高高興興走上去。側目看,公冶公子等人也上了艷芳號,大船已起錨,向河中心蕩去,他們乘坐的「蘭花」號也開始游動。
沙師母道:「無塵公子名不虛傳,謙和有禮,換了別人,只怕要引起糾紛。」
梁建勳之妹梁雅梅道:「我好擔心,和這些官宦子弟爭執,吃虧的只有我們。」
沙燕道:「有萬師兄在,吃不了虧,你聽他怎麼說的,把那幾個花花公子氣得要死!」
羅斌道:「萬老兄的嘴,小弟從來佩服。」
楊正英道:「那姓柳的小姐,說話更氣人,古雷兄為何不狠狠刺她一刺!」
萬古雷道:「公冶公子直賠禮,衝著公子金面,我還能損他的客人嗎?」
沙師母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些貴胄子弟,一向眼高於天,哪將我們這班百姓放在眼內,你要是再招惹她,事情便不好收拾了。你們切切記住,勿與官家作對。」
羅斌歎道:「看來要不受人白眼,就得去做官,做了官威風八面,人人敬畏……」
萬古雷道:「也不見得,須知官分大小,你頭上總有人管著你,一樣受氣。」
梁建勳道:「做官只能做大的,做小官一點也沒味道,你們說對嗎?」
萬古雷道:「你不見那些做大官的也會遭滅門之災嗎?大明立國後,已有多少個公侯丟了性命?我看做大官也不好。」
羅斌歎道:「照這麼說,還是當個布衣好,可平民百姓莫非就沒有災難了嗎?」
楊正雄道:「這不好那不好,還能活嗎?」
沙燕道:「怎麼盡說些不相干的事,乏味極了,說點別的不成嗎?」
萬古雷笑道:「喏,菜端上來了,大家忙吃喝吧,什麼話也用不著說了。」
不一會兒,侍女擺上了幾碟精緻菜餚,又替大家斟滿了酒。萬古雷舉杯,敬祝沙師母長壽,大家一飲而盡,惟梁雅梅、沙燕只沾了沾嘴唇。酒過三巡,樂伎們吹簫奏琴,一位歌女唱了兩隻小曲,眾人心情歡暢起來。
羅斌道:「古雷兄,唱一曲如何?」
萬古雷笑道:「聽這位姑娘唱吧,待我酒喝得酣暢之時,再把這破嗓門吼上一吼。」
此時,船行甚緩,河面上飄滿了大小畫舫,歡聲笑語、絲竹絃歌處處皆聞。叫人忘了這是在河面上,恍惚中以為是在鬧市中逡巡呢。
月光皎潔,清輝一片,遠山近水,風光如畫,這良辰美景,怎不令人陶醉?
萬古雷又飲下了幾杯酒,一時豪興大發,道:「好,小弟來獻醜,不過和歌處要各位湊趣,大家一起唱,好嗎?」
「好、好、好!」眾人歡笑道。
萬古雷對樂伎們道:「請姑娘們吹奏《陽關三疊》好嗎?在下唱一段,春鶯姑娘唱一段,大家來和,包準有滋有味。」
樂伎們笑著答應,稍停,收斂了笑容,幽然吹出帶著惆悵、憂傷的曲調。
萬古雷站了起來,仰望明月,引亢高歌:
「渭城朝雨挹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本是唐代詩人王維寫的《送元二使安西》,詩被譜成曲後,廣為傳唱,抒離別深摯之情。傳到後人,又加了些長短句,使曲兒更為纏綿緋惻、動人心扉。萬古雷雖無人生惜別的體驗,但他的嗓音高亢嘹亮,唱得迴腸蕩氣。
眾人被他感染,和歌時聲情並茂。
「遄行、遄行,
長途越度關津。
歷苦辛,歷苦辛,
歷歷苦辛。
宜自珍,宜自珍。」
歌聲四處飄散,附近畫舫上的絲竹靜默下來,河面上只有萬古雷穿雲裂石的歌聲,反覆唱那四句詩,然後眾人又跟著和。
春鶯本該唱一次的,但她被萬古雷的聲音給震住,說什麼也不願再張口,只參加和歌。
萬古雷沉浸於詩中意境,見她不唱便接唱下去,一共三次才罷。
歌聲一落,四周竟然響起了彩聲,萬古雷左右一看,許多條畫舫圍在周圍,游河的客人、侍酒的樂位,有的在艙板上張望,有的在窗口傾聽。更有人大聲叫好,讓他再唱一曲。
「喂,唱曲的小子,可否到這邊船上來唱曲,禮金從厚如何?」
這是個女子的嗓音,這聲音聽來很熟,而且這幾句話也很熟,不由循聲瞧去,只見一艘小畫舫上,坐著一位琴師和四五個人,朝他說話的是一位姑娘,正是那個叫蘭兒的凶霸霸的丫頭,她居然也在這裡,不禁大喜過望。
他嘻嘻笑道:「蘭兒,何必這麼小肚雞腸記仇,你如要聽我唱曲,過來就是了……」
蘭兒大怒:「你這厚臉皮,『蘭兒』是你叫的嗎?今日人多暫不與你計較,你等著瞧?」
她父親不禁笑了笑,道:「蘭兒,別那麼凶,這位公子是和你說笑的,你已報了仇,氣總該消了吧,何必耿耿於懷。」
萬古雷抱拳道:「前輩通情達理,晚輩十分感謝,還望前輩對令千金多加開導!」
蘭兒氣得跳了起來,嚷道:「可惡!不准你和我爹說話,再說我就……」
萬古雷伸了伸舌頭,扮個鬼臉後坐下,背對那丫頭,再不理睬,由她嚷嚷去。
楊正英、沙燕等人大奇,問他怎麼回事,正欲回答,卻見艷芳號就在西側不遠,公冶公子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便也揮手作答。
只聽公冶公子道:「兄台通音律,在下改日請教,不知可否賜告姓氏?」
兩船相隔五六丈,河面人聲嘈雜,公冶勳說話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眾人都聽到了。
沙師母輕聲讚道:「好精純的內力!」
萬古雷見艷芳號樓層窗口伸出了幾個腦袋來看他,其中就有那小姑娘,便站起來把兩手罩在嘴邊成喇叭狀,大聲喊道:「在下姓萬,名古雷,俗人唱曲自娛耳,有污公子雅聽!」
公冶勳不禁笑了,道:「明日中午,在下請萬兄至『豐樂樓』見面如何?兄台的幾位朋友也請光臨,望勿推拒是幸!」
萬古雷道:「承蒙抬愛,敢不從命!」
公冶勳又招招手,回艙房去了。
沙師母道:「古賢侄,公冶公子折節下交,真是你的福氣,師母為你高興!」
羅斌道:「怪事,無塵公子很少交友,怎會對古雷兄這般慇勤,連我們也沾點光!」
沙燕道:「我們也不是平庸之輩,誰要交上我們這一群朋友,也是他的福氣!」
羅斌道:「燕妹說得好,愚兄敬一杯!」
沙燕白了他一眼:「要喝自己喝,少來煩人,誰要你敬酒了,我會喝酒嗎?」
羅斌趕忙道:「好、好,我自己喝。」
眾人俱都暗笑,羅斌鍾情沙燕,這連傻瓜都看得出來,可沙燕卻最愛嗆他,不知何故。
梁雅梅忽然想起來,道:「萬兄,你跟那個叫蘭兒的姑娘是怎麼回事,你招惹了她嗎?」
萬古雷把那天晚上誤將對方當歌伎的事說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都說他遭報應活該。
當晚盡興而歸,說好明日一同赴約。
翌日中午,除了沙師母,眾人全到了豐樂樓。這家酒樓是京師最著名的幾家大酒店中的一家,到這裡來用膳宴請的不是官家就是商家。這裡的菜和酒都是一流的,價錢也貴得嚇人。萬古雷是這裡的常客,他父請同行或是官家,只要他在家都要作陪。是以幾家大酒樓的掌櫃和夥計都認識他。一見他上樓,馬上就跑著過來引座,慇勤周到。
沙燕和梁雅梅是頭一次來,對酒樓的豪華裝飾感到吃驚,禁不住要東張西望。
小二和掌櫃今日就站在梯口,見他來了笑瞇瞇要給他引座,他說不忙,有人請他赴宴,不知主人來了沒有。朝樓面上一張望,上座了六七成,卻不見無塵公子。
「是哪位請萬公子的客?」掌櫃問。
「無塵公子,認識嗎?」
掌櫃和小二一臉驚訝:「啊喲,無塵公子請的是萬公子呀,在下早已恭候多時,無塵公子已到,在雅間候客哩!請、請、請!」
掌櫃的點頭哈腰,慇勤之態勝過以往。他快步走到樓面西邊,那兒有幾間用屏風隔出來的所謂「雅間」。他把邊上一間的門簾掀起,恭恭敬敬道:「公子,貴客駕到!」
公冶勳連忙站了起來,與他同來的蘇、黃兩人搶到門口,一改昨夜凶相,彬彬有禮地請萬古雷等人入室,但神情中依然透著冷漠。
公冶勳笑吟吟地請大家坐下,雅間裡有兩桌,萬古雷一行是八人,便分開就坐。
公冶勳笑道:「昨晚多有得罪,今日請各位來,一是賠禮,二是交友,在下先把兩位好朋友引薦給各位。」一頓,指著姓蘇的道:「這位是蘇傑,乃蘇州金剛神爪蘇震宇老英雄之子。」指著姓黃的道:「這位名黃錚,師從峨眉派掌門清遠大師。兩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以後大家多親近親近。」
眾人一聽,兩人都來頭不小,若論門戶出身,沒一人比得上人家的,這朋友只怕難交。
萬古雷道:「在下等人大多是做生意的俗人,只有沙大哥和沙妹妹以武濟眾,教人強身健體……」接著他把眾人姓氏一一報出。
忽然,門簾一掀,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一位著粉紅色勁裝的少女,披著件大紅斗蓬,一下閃了進來。這姑娘芙蓉如面柳如眉,星眸皓齒,似玉如花,把男人們的目光吸住了。
公冶勳眉頭一皺:「咦,你怎麼來啦!」
蘇、黃二人則連忙上前迎接,請她坐下。
姑娘杏眼一瞪:「我為什麼不來?」眼一瞟見鄰桌有兩個女的,眼睛一亮,喜道:「喲,還有兩位妹妹作伴,那是最好不過!」說著笑嘻嘻從萬古雷身邊走過來,要和梁沙二女坐。
羅斌趕緊讓出座位,讓她坐下。
公冶勳搖搖頭,苦笑道:「各位,這是舍妹公冶嬌,少不更事,請各位擔待一二。」
原來是公冶小姐,眾人又一一見禮。
萬古雷暗暗將這位小姐與那個凶霸霸的蘭丫頭相比,覺得公冶小姐還勝一分,只是年歲太小,顯得稚嫩,而蘭姑娘於秀美中有股英豪之氣。
公冶嬌等引薦完,問沙、梁二女:「二位妹妹,你們的兄長平日出去玩耍也帶你們去嗎?我這位大哥從來都是無情無義的,他上哪兒去都瞞著我,自己去尋樂子。沒見過這樣當哥哥的,我想你們的兄長大概不會像他吧!」
梁雅梅道:「還說呢,一說我就來氣。只要我不知道,他就偷偷溜走。昨天他和萬兄去沙妹妹家,我一點也不知道。昨夜遊秦淮河,是我瞧見他要出門跟著他的,要不,他才不叫我呢?你想氣不氣人!」
沙燕道:「我那當哥哥的更糟,從來沒帶我出去玩耍過,除非娘也去,這才叫上我,要不你根本不知道他溜到哪兒去了!」
公冶嬌皺起小鼻子,道:「原來如此,我們的命都一般苦,居然沒有一人有個好哥哥的,柳家姐姐說男人心腸都是鐵打的,又冷又硬!」
梁雅梅道:「姐姐說得對,他們一個個都壞死了,憑什麼把妹妹一個人扔在家裡,冷冷清清的,好不寂寞。」
沙燕道:「就是嘛,妹妹又不多,只有一個,為何不可以帶在身邊呢?我們又不是累贅!」
梁建勳道:「咦,怎麼罵起哥哥來了?」
沙天龍道:「這是從何說起,幾時又委屈了你們?做哥哥的哪能成天把妹妹帶在身邊。」
公冶勳笑道:「各位,聽見了嗎?她們這是相見恨晚,找到知音了呀!」
男人們大笑起來,衝著三位姑娘直樂。
公冶嬌嗔道:「笑什麼?虧你們還笑得出來,做妹妹的境遇這麼慘,你們有沒有良心?」
公冶勳歎道:「各位,我之所以不帶這位妹妹出遊,是因為她愛惹事闖禍……」
言未了,公冶嬌跳了起來嚷道:「不准你說!你敢說回去我就告娘!」
公冶勳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
公冶嬌道:「柳姐姐是大家閨秀,不愛出門玩,我一人出去又無趣,這回好了,我又認識了兩位妹妹,從今後我帶兩位妹妹出去玩,誰稀罕要跟著你們!」
梁沙二女同聲道:「就是嘛,我們自己去玩,不稀罕跟著他們!」
公冶勳笑道:「二位小姐,我妹妹今年十六歲還差兩三個月,你們別讓她充大姐!」
公冶嬌被揭了底,氣得嘟起嘴:「你多管閒事,人家當妹妹都當膩了,盡受氣?」
男人們覺得好笑,一個個咧開了嘴。
公冶勳笑道:「好啦好啦,苦水吐盡該用膳了,叫他們上菜如何?」
蘇傑立刻出去招呼,不一會兒小二送上來冷盤。
公冶勳興致勃勃,親自為大家把盞,把酒杯都斟滿了,然後舉起一杯:「為與大家相識乾一杯!」說完一口飲盡亮杯。
男人們都把酒喝了,姑娘們只是把杯子在鼻子下嗅了嗅就放下。
公冶勳又道:「昨夜得罪了各位,掃了大家的遊興,今夜在下請各位再游秦淮河,並將在下的幾位朋友引薦給各位如何?」
萬古雷道:「昨夜本是場誤會,公子再三提及,叫在下深感不安,請公子莫再提。」
公冶勳笑道:「一場誤會結識了各位,這叫做緣分,今夜務請各位光臨!」
萬古雷只好答應:「多謝公子!」
蘇傑與黃錚相互對視,很不以為然。他們不明白一向矜持的無塵公子,怎會對這班俗人如此熱情,還要把與他來往的幾位公子爺引薦給他們,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席間公冶勳談笑風生,與萬古雷從音律到詩詞歌賦以及江湖奇聞逸事,無所不包。
公冶勳說他也在江湖上走動過,見過一些武林名人,故也知道一些事。
一頓飯吃得快樂,大家都很高興。
散席後約好晚上見面的時間,各自歸家。
馬車裡,蘇傑道:「公子,這姓萬的一夥人底細不明,再說與市井商人交往,惹人恥笑,也降低了公子的身份,今夜之約由我與黃兄去應付,公子就不必去了吧!」
公冶勳道:「萬公子雖出身商賈,但胸羅萬象、機敏過人,乃人中騏驥,莫小看了他。」
黃錚道:「我看他十分平常,只是長著一副伶牙利齒罷了,公子對他過於誇獎了。」
公冶嬌道:「大哥,你說他會武功嗎?」
公冶勳道:「豈止是會,簡直高明得很!」
蘇傑道:「真的嗎?要不要小弟試一試?」
「萬公子深藏不露,蘇老弟不要孟浪。」
黃錚道:「今夜欲請哪幾位同游?」
公冶勳知他明知故問,道:「我就只是這麼兩三個朋友,還能去約誰呢?」
黃錚道:「柳公子、張公子、郭公子、柳小姐,可他們幾位怎願結交這班俗人!」
蘇傑道:「不錯,只怕他們不來。」
公冶勳道:「讓他們也接近接近平民子弟,不要只和王孫貴胄的公子交往,這於他們有好處。你們不必擔心,我會對他們說清楚的。」
公冶嬌道:「就是嘛,成天只和官府中的公子小姐來往,實在是乏味得很,我就想仗劍巡遊江湖,做個人人敬仰的女俠客,那是何等風光又何等自在,像現在這般悶在家中,真是無趣得很,大哥你說是不是?」
公冶勳笑道:「你別異想天開,身為官宦人家的千金,就該靜坐閨房,繡些花朵兒,操操琴,足不出戶,做爹娘的乖女兒……」
「呸!你怎麼不去繡花?我繡得還不夠多嗎?成天叫人家呆在房裡,還不成個木頭人!」
公冶勳道:「好、好,我認輸,無論我說什麼,你總有一大籮理由好說,叫人頭痛!」
公冶嬌笑道:「你知道就成。」
回到家,公冶勳寫了幾封書信,派家丁送往柳家、張家、郭家。
晚上,他和妹妹驅車去接柳氏兄妹。
萬古雷一行人到達秦淮河碼頭時,黃錚已在恭候,當即將他們引上畫舫。艙板上十多位姑娘排列在艙門口迎客,萬古雷一眼就認出了春桃、秋菊兩位姑娘,便不予理睬。
春桃笑盈盈施個萬福,道:「萬公子再次光臨,小女子倍感榮寵!」
萬古雷道:「不敢不敢,這是沾無塵公子的光再上寶船,否則在下是不敢來的!」
春桃被噎得出不來氣,但仍作出笑臉,引一行人上樓進艙,安排座次。
黃錚道:「公子兄妹去接貴客,請大家先用茶,命在下代公子致歉!」
萬古雷道:「多謝黃兄張羅,請坐下吧。」
黃錚冷冷道:「尚有貴客來到,在下恕不奉陪,請各位隨意。」說著走了。
羅斌道:「這位仁兄似對我等不滿,擺出副居高臨下的架子,不知他是無塵公子什麼人,既不是隨從又不是保鏢……」
萬古雷笑道:「管他是什麼樣子,請我們來的是無塵公子不是他,不必計較!」
這邊梁雅梅驚歎道:「這畫舫堂皇富麗,我這是頭一遭來,算開了眼界!」
沙燕道:「我也是第一次。」說著去瞧她哥,問:「你呢?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
沙天龍笑道:「我從未來游過河,昨日是第一遭,今日是第二遭。」
沙燕把眼一瞟羅斌:「你呢?」
羅斌頗為得意地答允道;「年年都來,只不過是頭一次上這艘艷芳號。」
沙燕不動聲色,淡淡地說:「這畫舫上的姑娘都是美人,其他畫舫上的如何?」
羅斌見沙燕只對他說話,一見來了勁,忙道:「就我乘過的麗人號、如玉號、美艷號等看來,那些姑娘一個個都貌美如花……」
言未了,沙燕冷冷道:「是嗎?那麼說中你意的姑娘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羅,對不對?」
羅斌一愣:「沒有哇,我只說……」
沙燕小手一抬:「別說啦,我總算知道什麼叫紈挎子弟了,原來羅君就是一位!」
羅斌大急:「哪兒的話呀,我……」
萬古雷、楊正英等人都大笑起來。沙天龍邊笑邊搖頭:「羅老弟,你上當啦,對我妹妹你可得多長個心眼,要不只有你吃虧的!」
沙燕一瞪眼:「吃裡扒外,不准你再說!」
梁雅梅看在心裡,便把眼去瞧楊正英,楊正英知道她和沙燕心思一樣,便趕緊轉頭去和萬古雷說話,裝沒瞧見,氣壞了梁雅梅。
此時黃錚掀開門簾進來,道:「公子小姐已到,請姑娘們傳話開席!」
有位姑娘忙著出去知照船後侍役,春桃、秋菊不一會兒便引公冶勳等進艙。
公冶勳含笑步入,仍是一身白衫褲,超凡出塵,拱手道:「在下來遲,累各位久等!」
萬古雷等連忙起身迎接,抱拳行禮。
跟在身後的是公冶嬌,她也穿了一身白衣裙,恍如天上下凡的玉女。在她之後是一位千嬌百媚卻又端莊矜持的小姐,年歲比她大,身著大紅衫裙,渾身珠光寶氣。她之後就是昨天游河的三位公子,一個個高人一等、目無下塵,公冶勳引薦時,他們連頭也不抬。
「舍妹身後這位姑娘,姓柳芳名錦霞,乃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千金,堪稱將門之女。這位乃小姐之兄柳銘公子,這位是兵部侍郎家的張公子張文彥,這位是前軍都督的大公子郭劍平……」隨後是報萬古雷等人的名號。
柳小姐等他引薦完,便逕自走到裡間落座,柳銘等也隨她而去,坐在第二桌。公冶嬌本欲與梁沙二女共坐,但萬古雷等正好八人坐滿了一桌,只好在柳錦霞身邊坐下。
公冶勳把蘇傑、黃錚叫來坐在第二桌,剛好八人。此時酒菜已上桌,公冶勳舉杯站起,道:「各位,今日大家相聚於此,也算有緣,請共飲此杯,以示慶賀!」
萬古雷一桌的人都端起子杯子,公冶勳那一桌卻只有公冶嬌舉了酒杯,其餘人皆不動聲色,使公冶勳十分尷尬,不禁有些惱意,因道:「古雷兄文武雙全,堪稱南州冠冕,在下今後將引為知己,來,滿飲此杯!」說完一口喝開杯中酒,亮出杯底。
萬古雷心一熱,道:「蒙兄謬讚,小弟愧不敢當,唐人有詩云:『人生結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願與兄共勉!」
說完將酒喝盡。
楊正英等人也乾了杯。
公冶勳大笑:「古雷弟說得好,交友要有始有終,切莫因人生沉浮而斷了友情。世事難料,焉知老弟今後春風得意,愚兄潦倒落泊呢?世人貴賤本無定,惟友情長存!」
萬古雷笑道:「好一個友情長存,乾杯!」
他們這裡熱熱火火乾杯,卻氣壞了幾位公子爺和柳小姐。萬古雷家底厚實,人也生得似模似樣,但又怎能當得起「南州冠冕」的贊語?此語出自西晉陳壽《三國誌》中之《龐統傳》。文中說:「穎川司馬徽清雅有知人鑒,統弱冠往見徽,徽採桑於樹上。坐統在樹下,共語自晝至夜。徽甚異之,稱統當為南州士之冠冕。」因此,後世便有了「南州冠冕」之語。試想,這是當年司馬徽稱讚龐統的話,一個商賈人家出身的紈挎子弟,當得起如此高的評語嗎?公冶勳今日是怎麼了,竟如此荒唐可笑!
頭一個沉不住氣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張文彥公子,他冷聲道:「公冶兄,古人曰:『行合趨同,千里相從。行不合,趨不同,對門不通。』此人乃商賈俗人,莫說當不起南州冠冕之譽,要想與我等論交也不配。人生來就有等級之分,貴賤之別,鄙俗淺薄之輩從來都想攀龍附鳳抬高身價,這實在叫小弟齒冷!」
萬古雷聽他引用漢代劉安《淮南子》中的「說山訓」中的話來標榜自己,意思是行事相合、旨趣相同的人才能交朋友,否則哪怕是住在兩對門也不交往。這還不夠,還罵人鄙俗淺薄,想高攀他們這些龍鳳,不禁氣往上衝,但如果拍案而起,又太不給公冶勳的面子,眼珠一轉,壓壓火氣,當即也引「說山訓」中的話反唇相譏:「古人曰:『小人之譽人,反為損。』在下被足下譏謗,並不以為恥,多謝多謝!」
這話很妙,意思是被小人稱讚,反而會損害了自己。反過來,被小人咒罵,豈不正好說明自己是君子嗎?這對於讀書甚多的公冶兄妹、柳家兄妹來說,當然悟得到這層意思,最讓人叫絕的是,萬古雷居然能以同一篇文章中的話來回敬對方,足見他飽讀詩書、才思敏捷,確是不同凡響。公冶嬌忍不住笑出聲來,毫無一點顧忌。公冶勳只笑一笑便盡力忍住。柳氏兄妹和張文彥則氣得怒形於色。郭劍平則莞爾一笑,把手來掩住嘴,免露形跡。
張文彥一下站了起來:「放肆!你……」
郭劍平忙拉他坐下,低聲道:「張兄,你得給公冶兄留幾分面子,畢竟是他請來的客人,吵鬧開來豈不是叫公冶兄為難嗎?」
柳銘本也想發作的,郭劍平的話使他熄了火,便大聲道:「張兄何必與這等人見識,衝著公冶兄的面子你我才來的,大可不必生氣!」
公冶勳擔心這話惹惱萬古雷,卻見他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便放下心來,連忙叫春桃等人奏樂唱曲,以免再發生口角。他有些後悔,不該把張文彥等人請來,弄得彼此格格不入。
春桃一直冷眼旁觀,她最注意的是公冶勳和萬古雷,暗讚兩人龍鳳,軒輊難分。惟公冶勳更為斯文矜持,萬古雷則多兩分頑皮放縱。
聽見公冶勳吩咐奏樂,忙叫姑娘們取出絃管,頓時悅耳之聲響遍艙房。
酒過三巡,樂曲也奏了兩隻,春桃笑盈盈道:「各位公子小姐都是詩書滿腹的才子才女,喝酒也喝得高雅些,不如出些對子來對,或引前人佳對,或是自己出上聯求對,指名對不上的,罰酒一杯,對上的,自罰,各位意下如何?」不等回答,她便吟出一道上聯:「雪裡白梅,雪映白梅梅映雪。」請公冶勳對下聯。
公冶勳微笑著微閉雙目答道:「風中綠竹,風翻綠竹竹翻風。」
眾人齊聲喊好,春桃便借萬古雷的酒杯,以袖遮面,喝乾酒才亮出杯底。
郭劍平微微一笑,道:「這副對子是蘇東坡與佛印和尚踏雪賞梅對的回文迭字巧聯,難得兩位諳熟於胸,張口就出。在下不揣淺陋,也誦一上聯,請春桃姑娘應對,說出出處。」
春桃笑道:「郭公子請!」
郭劍平吟道:「『溪雲初起日沉閣』,這是一首七律,請姑娘背出下句。」
春桃張口就答:「『山雨欲來風滿樓』,此乃唐代詩人許渾的《咸陽城樓晚眺》,對否?」
眾人拍掌稱讚,郭劍平便乾了一杯。
萬古雷道:「我也出個上聯,請公冶小姐應對如何?聯曰:『把酒時看劍』,請誦下句。」
公冶嬌吃了一驚,手扶香腮認真想,可是卻想不出,不禁急了,道:「大哥,你啞巴啦,沒聽見對對子嗎?」
公冶勳笑道:「這不是請你對嘛,怎麼又來扯上我,對不出就喝酒認罰。」
公冶嬌瞪了萬吉雷一眼,只好用嘴碰碰酒杯,道:「酒已喝了,說下聯吧。」
萬古雷把眼去瞧春桃,春桃搖頭,只好喝酒。公冶勳笑道:「此乃東晉王羲之與一位同僚在軍中敘談時所作,下聯當為『焚香夜讀書』,萬兄說對嗎?」
萬古雷笑道:「該我喝了,認罰。」
張文彥、柳銘覺得無趣,對萬古雷十分瞧不慣,認為他有意賣弄,討好公冶勳。
張文彥念頭轉了轉,揚聲道:「公冶兄,你說那人文武全才,是『南州冠冕』,他又蓄意賣弄文才,也不自謙,何不叫他在武功上也露一手,讓大家瞧瞧,可有什麼驚人之處!」
公冶勳眉頭一皺,十分不悅,未及開口,卻聽萬古雷說道:「公冶兄謬讚在下,本是玩笑之語,當不得真。況且在下並未說自已有武功,那人要在下顯露一手,未免荒唐。要是在下真有驚人的身手,還能容人欺辱嗎?公冶兄以為然否?還是請那人免開尊口吧。」
張文彥稱他「那人」,,他也以「那人」稱他,雙方都對著公冶勳說話,一個比一個嗆人。
張文彥氣得臉都白了,一拍桌子站起來。
公冶勳沉聲道:「張兄請坐下,兩位都是我請來的客人,多少總得給在下一點面子吧!」
這話份量不輕,張文彥只好忍下一口氣。
忽然,柳錦霞說話了,聲音冷冷的。
她道:「一個草民,一個商賈人家的子弟,竟敢公然侮慢兵部侍郎家的公子,這分膽量倒真不小,好叫人佩服。不過,依我看來,人總是分高低貴賤的。一個身份不高的人,就該對身份比自己高很多的公子小姐禮讓三分。尤其是這些公子小姐已經折節下交,自己就該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因為這足使你在同行同輩中體面風光一時了,同時也為你家增輝。可惜你太不自量,居然想僭越等級之差,妄想與龍鳳比肩,狂妄地在言語中明貶龍鳳,暗褒雞犬,足見你自命不凡、夜郎自大。公冶公子從不與市井小人往來,此次破例純屬一時興起,你千萬別產生誤會,當真以為公冶公子能與你稱兄道弟、拍肩論交。你們身份如此懸殊,又怎能志同道合呢?本來,這些話我可以不說,衝著公冶公子的金面來游河,容你等共處一室,我和幾位公子確實是降尊紆貴、勉為其難的了,誰知你出言無狀,放肆張揚,讓人難以容忍,不說幾句公道話是不成的了,要不然,你豈不是越來越得意了嗎?望你有自知之明,你再逞口舌之利,否則,後果不堪,自找苦吃!」
這一席話,足可噎死人!
公冶勳大惱,後悔把她請來。她一向清高自負,非官宦人家子女則不屑一顧,這實在是偏見。她自幼長於深閨,雖習得一身武功,但從不曾出外遊歷過,對世事一無所知。今夜請她來,為的是讓她多接觸一些人,消除偏見,哪知卻鬧出這等事來,叫人下不了台。
正欲出言指斥,卻見萬古雷倏地站了起來,對他抱拳施禮,道:「多承公子厚愛,邀游秦淮河,在下改日再謝。今夜張公子自恃身份,一再不容,在下並非攀龍附鳳之徒,更非妄自菲薄之輩,只好告退。君子本不以貴賤論交,更何況古人早已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張公子不過是仰仗父輩蔭庇,並非自己建的功業,又何必自視太高?在下不欲使東道主為難,退讓一步,請公子應允在下等先行登岸!」
這話不卑不亢,恰如其分,一副錚錚傲骨,不容欺辱之相,正氣凜然。
公冶勳歎了一口氣:「萬兄弟,你……」
柳錦霞立即接上嘴,道:「公冶兄,他本是你請來的客人,但他出語放肆,辜負了你一片好意,我好心訓戒他幾句,他非但不聽,竟然越發狂妄,攻訐張公子並累及我等。張公子和家兄是你摯友,你總不至於為這等人傷了他們的心吧!這人非但出身微賤,又不知禮,還妄自尊大,結識這等人豈不有損你的名聲?他既然要走,你何不命船家靠岸打發了呢?」
萬古雷道:「在下是公冶公子的座上客,與小姐並不相識,不論小姐身視多高都與在下無關。在下交友一向謹慎,平庸之輩向不理睬,對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挎子弟、公子哥兒更不屑一顧。小姐藐視在下,在下對小姐也不敢恭維。誠如小姐所言,人分等級,那就楚河漢界,各在一邊就是了,又何必爭執?」
柳錦霞粉臉一板:「放肆!你不配與本小姐說話。」略一頓,轉向公冶勳:「公冶兄,你聽見了吧,他如果不下船,那我馬上離開!」
公冶勳怒火上升,他感到自己處於兩難境地,一邊是朋友,一邊是紅粉知己,若是太不給面子,她畢竟是位小姐,不能使她太難堪。但若要他聽她的話不要萬古雷這樣的朋友,那也是萬萬不能的。一時間,他說不出話。
突然,艙板上傳來一陣叱喝聲。
有人喝道:「朋友,招子放亮些……」
另一人喝道:「閃開,你不要命嗎?」
「無塵公子在船上,你等敢放肆嗎?」
「嘿嘿嘿,天王老子在船上又怎麼,閃開!」
艙內眾人一驚,連忙走了出去。只見畫舫上站著五個黑衣蒙面人,艷芳號上的兩名管事正與之對峙,大概是碰上強人了。
公冶勳還未開口,蘇傑、黃錚便迅速走上前去,萬古雷等人則散開在艙門兩邊。
蘇傑喝道:「什麼人,意欲何為?」
蒙面人中的頭領冷笑道:「嘿,人還不少嘛,還有兩個漂亮妞,我說你就是萬古雷嗎?」
萬古雷大奇,走了上去,道:「區區在下就是萬古雷,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蒙面人把他打量了一番,問旁邊的同夥:「是這傢伙嗎?驗明正身才好動手。」
同夥道:「不錯,他就是點子!」
頭領笑道:「好極好極,我說姓萬的,乖乖兒跟弟兄們走一趟,要是不聽從,小心狗命!」
萬古雷道:「請問足下是誰,帶在下去哪兒?在下並不認識你們……」
他有意裝傻,像個道地的書生。
「大爺是誰你知道了沒用,只要跟大爺走,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上哪兒了。」
「不去不去,你遮住耳目,定非好人……」
「不去大爺就要你的命!」頭領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想把他提過去。
萬古雷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人卻站著不動,任那傢伙使勁也扯不過去。
「咦,小子你……」頭領舉拳就打。
蘇傑看不過去,飛起一腳踢那傢伙。
頭領手一鬆,往後退出一步。他扯下了插在背上的朴刀,冷笑道:「找死!」話聲中一刀向蘇傑劈了過來。蘇傑也出刀相迎。餘下四個蒙面人吶喊一聲,揮刀衝上。
黃錚暴喝一聲,拔劍截住一人。
沙天龍等均未帶兵刃,正欲赤手空拳迎戰,梁建勳卻搶先出手。只見他順手一抓,便將碰到的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搶了過來,左手當胸一把抓住衣襟,順手朝後一扔,像扔個麻袋。
沙天龍手起一掌,將蒙面人打下河裡。
梁建勳道:「捉活的,問口供!」話聲中,剩下的兩個蒙面人又被他奪下兵刃扔了過來。
楊正英、羅斌一人接住一個,點了穴放在腳下。再看與蘇、黃廝殺的兩人,已被逼得步步後退。那頭領大呼道:「點子硬,請兩位前輩快上來助戰!啊喲……」痛呼聲中,頭領用左手摀住右臂傷口趕緊往河心裡跳。
與黃錚動手的蒙面人,腿上負傷倒地,被黃錚點了穴,提著衣領扔到公冶勳腳下。
就在此時,畫舫周圍出現了兩條快船,眨眼間嗖嗖嗖就躍上來八個蒙面人。其中一個衣服甚為寬大,個子卻比別人短了一截。
「誰是萬古雷,出來答話!」他厲聲喝道。
萬古雷道:「奇怪,在下並不認識各位,不知各位找我何事,能說個明白嗎?」
矮子冷笑道:「跟我們走!」
「在下無此雅興,你是何人?」
蘇傑喝道:「無塵公子在此,你們竟敢如此放肆,若不快滾,管叫你後悔莫及!」
矮子詫道:「無塵公子怎會在此?」
蘇傑冷笑道:「休得嚕嗦,快滾!」
矮子沉聲道:「我等找的是萬古雷,與別人無涉,抓住萬古雷後我等自會離去!」
聽口氣,後上來的人不想招惹無塵公子,不似先前那幾人魯莽無知。
蘇傑斥道:「無塵公子面前,誰敢無禮!」
矮子旁邊的一個高個蒙面人怒道:「小子你休仗勢壓人,我等找的是萬古雷,你若是伸手架樑,那可是惹火燒身!」
站在艙門口靜觀的柳錦霞忽然道:「蘇壯士,既然是他們那等人之間的糾紛,你就犯不著管閒事,值得嗎?更不要扯上無塵公子,公子何等身份,能與這些人發生爭執嗎?你叫他們要鬧就到小船上鬧去,別擾了我們的遊興!」
蘇傑一楞,不知怎麼辦才好,拿眼去瞧公冶勳。但萬古雷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笑嘻嘻道:「蘇兄請閃開,這些人找的是在下,就由在下自己處置吧!」
蘇傑默然退開,瞧他如何個處置法。
羅斌性急,道:「我來對付這小子!」
話未落音,矮人突然出手,一掌攻向萬古雷,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行家從他一出手就看出,此人非等閒之輩,武功已入一流之境,這一掌要躲開,十分不易。只聽萬古雷驚得「啊喲」一聲,慌得向後一仰,堪堪避過。但他那模樣十分難看,哪像個練武的會家子,完全是碰運氣才躲過一劫。羅斌見狀,一拳擊出。矮子揮臂擋架,一隻手仍去抓萬古雷。萬古雷又是「啊喲」一聲,趕緊退後,縮到人背後去了。沙天龍立即搶佔空位,與那高個子動起手來。只聽在艙門口觀戰的張文彥道:「這位南州冠冕原來不過如此,好叫人掃興!」
柳銘道:「這也難怪,他本是這樣一塊料,怎能期望過高,郭兄你說呢?」
郭劍平只笑了笑,未作答覆。
公冶嬌心裡向著萬古雷,道:「這南州冠冕不是他自詡的,武功不濟也不是丟人的事!」說著就往前去,被公冶勳叫住。
「小妹,你就在此地觀戰。」
「我討厭這些蒙面人,鬼裡鬼氣的!」
「不准你出手,別惹亂子!」
「咦,人家打上門來,你能袖手旁觀嗎?」
「有這麼多兄長在,何用你出手?」
公冶嬌不服,正要分辯,卻見羅斌已是不支,那矮個子一聲大喝,一掌擊到羅斌胸前,眼看羅斌無力閃避,不禁驚得尖叫起來。
突然,站在一邊觀戰的萬古雷,立即跨前一邊,手一伸,抓住羅斌的衣襟一拉,羅斌倒退了兩步,躲開了矮個子致命的一擊。
萬古雷這一拉稀鬆平常,他與羅斌相距丈餘,跨了一步,手一伸,就把羅斌拖了過來,這不過是碰運氣而已,從中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之處。緊接著沙天龍與高個子對了一掌,被震退了兩步,高個子內力上佔了上風,大喝一聲又猛出一掌,沙天龍無處可退,運聚十成功力咬牙一拼,當即舉掌迎上。萬古雷又跨了一步,叫道:「快回來,別打啦!」伸手去抓沙天龍後背衣襟,看樣子是想把他拖回來。可是,他的手才觸到沙天龍背上,沙天龍與高個子已經對了掌,只聽「呼」一聲震響,沙天龍往後退了三步,站立不穩連萬古雷一起倒在艙板上。那高個子只退了一步,似已佔了上風,但卻忽然轉過身,縮到了其餘黑衣人的後面。
這情形使人大惑不解,但不及思索,楊正英等人急忙去把萬古雷沙天龍攙扶起來。
楊正英急問:「受傷了嗎?」
沙天龍道:「沒有,是萬師弟把我拖倒了的,那傢伙第二掌沒多大的力!」
沙燕埋怨道:「萬師兄,大哥正與人拼掌,你怎能在這節骨眼上去拉扯他,要是大哥內力不及對手,你會受傷的。」
萬古雷道:「是是,愚兄冒失了……」
言未了,見羅斌又落了下風,被矮個子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便道:「快去助羅老弟,他……」
此時,公冶勳突然身軀一晃,便到了矮個子身側,一把向他抓去,口裡道:「羅兄閃開,讓在下鬥一鬥他!」
羅斌汗濕淋淋,連忙向後一躍跳出圈外。
公冶勳與矮個子交手五個回合,把矮個子逼退一步。
那矮個子怒哼一聲,奮力反擊,一掌向公冶勳胸前擊到,掌力發出罡風,勢頭極猛。公冶勳冷笑一聲,不閃不避,以掌相對。只聽一聲震響,矮個子登登登退了三步。公冶勳卻在原地站立,氣定神閒,道:「如何,要不要再對一掌?奉勸你等速離,再要糾纏,休怪我不講客氣了!」說到最後一句,眼光變得犀利無比,令人不敢逼視。
矮個子不聲不響,俄頃手一揮,帶頭從大船上躍向離此不遠的快船,其餘人趕緊隨後跳下,頓時走得乾乾淨淨。兩條快船等人一到,迅速劃向下游,瞬間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萬古雷抱拳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公冶勳一笑:「萬老弟,你我兄弟稱呼,且莫見外。」一頓,又道:「這些人是誰?」
萬古雷搖頭道:「一個也不認識。」
「老弟有仇家嗎?」
「沒有。小弟一向平和,從不惹事生非,……」
柳錦霞冷冷道:「這就奇了,人家指名道姓找他,他卻推得一乾二淨。前人有云:『知人之法,在於責實。』所謂『責實』也就是根據事實真相。此人不顧明明白白的事實,矢口否認,連這一點點誠實都沒有,能把此人當做朋友嗎?公冶兄一番好意只怕是付諸流水了。」
張文彥冷笑道:「若是一個規矩之人,怎會有人找到頭上,真是奇談怪論!」
萬古雷笑道:「公冶兄,請讓小弟先登岸,救命之恩,改日再謝!」
對柳張之言,他卻似一句也沒聽到。
公冶勳道:「對不住對不住,今日只好委屈老弟,改日再向老弟賠禮!」
「不敢不敢,兄台千萬莫這般說。」
公冶勳回頭尋找春桃,道:「請姑娘命船駛回碼頭。」略一頓,道:「再請將酒壺酒杯移出艙外,在下欲與萬公子再飲三杯。」
春桃等姑娘答應著,不一會拿出了酒杯,公冶勳連敬萬古雷等人三杯。
柳錦霞氣得一扭頭,回到樓上艙裡,柳銘張文彥也跟了去,只有郭劍平沒有動。
公冶勳道:「郭兄不妨先回艙,等在下送萬老弟等人上岸後再來奉陪!」
郭劍平微笑道:「弟欲與各位湊趣,不知各位容得在下否,若嫌在下礙事,便……」
萬古雷忙道:「郭公子若不嫌棄我等……」
郭劍平道:「萬兄且勿這般說,在下願與各位杯酒論交,今後常來常往!」
眾人大喜,那春桃又趕忙叫人送來一個酒杯,大家高高興興相互祝酒。
不多時,船靠碼頭,萬古雷等人相繼上岸,與公冶勳、郭劍平辭別,公冶勳問了萬府地址,這才彼此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