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何夕
我不能同意您的說法。林欣已經有點激動了,他不理解為何老師會那麼武斷地認定他是錯的,微觀和宏觀之間並沒有無法逾越的鴻溝,實際的情形應該是由微觀決定宏觀,這是不容置疑的。
韋一江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印象中林欣從未像這次這樣直接地頂撞過他。在上次的爭論之後他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來研究林欣提出的觀點,想把它併入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體系中去。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他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兩者在根本上是互相排斥的。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體系要求承認物質世界或者說至少是在宏觀世界裡存在著普遍的因果性原理,而林欣提出的觀點所描繪的顯然是一種因果虛無主義的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原因根本不能決定結果,而只能說它們之間是平行的關係。就如同他在那個實驗裡描述的情形一樣,結果也能反過來作用於原因。韋一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意味著什麼,最起碼它給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體系製造了一個反例,而幾乎傾盡他一生心血的這個體系僅僅從名字上看就是容不得任何反例的。在科學史上因為一兩個反例而顛覆了整個理論體系的情形是很多的,最有名的一個例子就是二十世紀初因為以太運動和能量均分學說兩朵烏雲而更改了幾乎全部牛頓力學體系。韋一江堅信林欣的假設是錯誤的,他只是一時間還沒能找到駁倒它的辦法而已。
韋一江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緩緩開口道:就你說的那個實驗而言,按照經典的量子力學解釋,微觀粒子的行為是抗拒作因果性分析的。在該實驗的條件下粒子到底穿過了幾條縫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可您說的是經典解釋,我覺得這種解釋並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倒像是在逃避問題。我們現在起碼可以說至少在某些情況下結果可以反過來作用於原因,而這正是我提出預知理論的基礎。按照這個理論當一個事件導致不同結果時,每一個不同結果會對事件發生的早期發生作用因而產生不同的徵兆,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不難得到預知。
蘇楓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爭論的雙方,他有插不上話的感覺。蘇楓沒有想到一個偶然提出的問題會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他現在根本不知道應該站在哪一邊。從本意上說,他傾向於導師的觀點,但很顯然韋一江並沒有成功地說服林欣。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上看,蘇楓覺得林欣甚至是處於上風的一方。林欣的每次發言幾乎都讓韋一江陷入沉思,看得出韋一江正經歷著艱苦的搏鬥。
可你知道預知意味著什麼嗎?韋一江很罕見地臉紅了,在一個結果可以反作用於原因的系統裡一切都是不穩定的,就如同邏輯學上的悖論一樣。還記得羅素的理髮師悖論吧,那個理髮師規定自己只給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髮。那麼很顯然,他將永遠無法決定能否給自己理髮。因為按照這個規定,他將因為給自己理發所以不能給自己理髮,同時又因為不給自己理發而可以給自己理髮。這個問題正好符合你說的結果與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但這不是純粹的文字遊戲了嗎?在嚴格的物理學範疇裡何曾有過類似的現象。
蘇楓眼睛一亮,剎那間他幾乎想大聲歡呼老師萬歲。這就是物理學大師的語言,短短幾句話就道出了旁人無法想到的東西。沒有比這種比喻更貼切的了,在蘇楓看來勝負已判,僅憑導師的這幾句話就足以結束這場本來就不該開始的爭論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種和諧的生活中去,蘇楓的心中充滿了喜悅。
但林欣卻蹙緊了眉,沒有人能夠知道在這一秒鐘裡他的大腦裡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但當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之後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侷促地說:有的,在物理學範疇裡有這樣的現象。
蘇楓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轉頭去看著韋一江,發現他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蘇楓回過頭來瞪著林欣,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他從未想到過悖論這樣的邏輯問題會在真實的物理世界裡找到對應現象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欣只說了兩個字:電鈴。
韋一江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間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樣。是的,電鈴。電鈴的原理決定了它正是因為通電所以斷電,同時因為斷電所以通電,於是它不停地振動。
良久之後韋一江歎了口氣:也許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面上的《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手稿,眼中浮現出複雜至極的神情。
蘇楓在一旁叫道:這只是極個別的特例,不能說明問題的。對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構築的龐大體系根本構不成衝擊。在體系內解決它只是時間的問題。
蘇楓的話提醒了韋一江,他的精神好了一些。的確,在科學史上不乏類似的先例,有時候人們必須等待諸如新的實驗條件等因素的出現方能完全證實自己的理論。就如同當年狹義相對論問世不久後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電子荷質比實驗結果不利於狹義相對論,但事後卻證明這個實驗得出的結論是錯誤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體系內解決這個問題的可能性。林欣堅決地搖了搖頭,這根本就是完全對立的。我認為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肯定是不完善的。
韋一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經最感得意的學生,那種眼神就如同看著一個令他恐懼的陌生人。林欣每一句話都像是鋒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變冷,越來越冷。你是叫我放棄發表現代物理學完備性論證的論文?就因為你的那種關於預知的假說。韋一江的語氣變得比他的血液還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學生。
林欣沒有注意到韋一江的語氣變化,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這不是假說,我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
韋一江大聲笑了起來: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這樣的學生。如果讓人知道我生平最得意的學生居然相信預感之類的歪門邪道的話叫我的臉面往哪兒擱。
蘇楓看出情形有些不對,他急忙拽了拽林欣的胳膊說:不要再說了,你快向老師認錯。
出人意料的是林欣掙脫了蘇楓的手,他的臉漲得通紅,眉宇間是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情:我沒有錯,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到時你們會知道是誰的錯。
韋一江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麼說是我錯了。既然你比我正確我還怎麼敢當你的老師?
蘇楓大驚失色,他聽出了韋一江這句話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林欣的手臂說:你不要和老師爭了,就認個錯吧。
林欣彷彿沒有聽見蘇楓的話,他的嘴唇微微發抖,臉色白得幾乎要顯出透明來,整個人像是癡了般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才輕輕轉頭掃視著屋子裡的另外兩個人,眼中閃現出決絕的光芒。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緩步朝外面走去,口中低聲重複著: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我會的。
韋一江臉色蒼白地看著林欣,痛苦的神情在他的眼底浮動著。蘇楓幾次想伸手去拉住林欣都被他用目光制止了,他希望林欣自己回過頭來,但他失望了。
林欣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讓人感到絲絲涼意,他這才想起秋天已經快要過去了。這時依稀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潔如的聲音。潔如,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這個名字林欣心中就會泛起一種疼痛的感覺。潔如,潔如,他在心裡反覆吟唱著這個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鍾愛的歌,兩行淚水自他的臉頰滑落,但內心一個更為倔強的聲音卻驅使他的腳步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