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誰 文 / 何夕
(一)
我是誰?當何夕平生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事情已經很糟糕了。當時他坐在一隻乖巧的小圓凳上,併攏在膝上的雙手隨著膝頭一起顫抖。如果他仰起頭來就能夠見到七八張凶神惡煞的臉,他們都是保安人員。他們從頭到尾就問何夕一句話:你是誰?
「我當然是何夕,身份代碼015123711207。」何夕從頭到尾也只會說這一句話。他不僅這樣說,同時還把衣兜裡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身份。裡面有他的名片、他所在公司發的員工證、他的手絹,甚至於他的手紙,所有能找到的東西何夕都一股腦地把它們掏了出來,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彷彿是在辦雜物展覽。
儘管何夕忙了半天才搜出這些東西,但是保安們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其中一個胖子擺擺手說:「別找啦,這些沒用,我問你,你的『號』哪兒去了?」
於是何夕便立刻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般癱軟了下來。
是的,何夕的「號」丟了。現在想來他倒寧願把自己弄丟。不過這實際上差不多,因為沒有了「號」也就等於把自己弄丟了,甚至於比那還要糟糕。
何夕並不知道現在的身份驗證制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啟用的,聽說那是一套叫做「諦聽」的身份識別系統。總之,打他記事起他就知道那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號」,說它是命根子一點都不為過,因為它是一個人在世界上唯一可以用來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
當一個孩子不小心降臨到這個吵吵嚷嚷的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或她就面臨著這個時代的難題,即要怎麼證明自己就是自己。這並不是一句有意繞口的話,因為這是個偉大的時代,技術的進步使人們可以近於隨心所欲地創製出任何事物來。比方說,千百年來我們總是靠一個人的容貌來辨認他,而後來我們又會通過查證一個人的指紋來指認他,而在一百年前的亞科技時代我們還常常通過聲音分析或是DNA測定等方法來確定某人的身份。問題在於這些方法在現今的時代裡統統都失去了用場。容貌不消說可以通過手術變更,而只需要戴上一雙特製的手套便能改變指紋,聲音可以通過在喉部加裝微型處理設備加以改變,而DNA鑒定法在這個克隆術已經普及的時代也是全面失效。問題由此而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又該如何證明自己是誰呢?誰能證明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別人,並且還得讓別人相信這一點?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偉大時代造就的問題也只能由偉大的時代來解決。幾乎在人們提出這種擔心的同時,新一代人類身份識別系統啟用了,這就是「號」,那其實是一組對應著每個人的密碼。
有一個事實也許表明當初造物主將人類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天,那就是人類的DNA雙螺旋鏈並不是連續的,上面有大段無意義的空白鹼基對,而這正好可以被用作「號」。大約在三十年前「諦聽」系統開始實施,當時上自九十九歲的人下到剛會走的每一個人都接受了一次手術。其過程相當簡單,即從每個人的體內取出少量造血干細胞,將每個人獨有的識別碼以加密的形式修補到這些細胞的DNA鏈上的無意義段中,然後再將其送回人體內。由於干細胞具有造血機能,一段時間之後大量具有這一識別碼的血細胞便佈滿了人體全身。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比方說兩人見面握手的動作就可以讓雙方身體內與神經相聯的超微型識別器獲得足夠的信息識別出對方的身份。政府每過三年就將密碼及算法升級——據稱這種頻度其實是不必要的,這使得想要冒充他人身份的意圖從理論上也成為不可能的。
就拿何夕來說,他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但細想起來這個名字根本就沒有用,誰都能叫這個名字。這個世上叫何夕的何止萬千,就算加上一些附帶的描述性的詞語也仍是一筆糊塗賬。在何夕心中對自己的詳細說明大致是以下的樣子:一位中國血統的有幾分風度的男士。這能夠說明什麼問題呢?而015123711207這個數字就不同了,它是全球唯一的代碼,在這個生活著幾十億人的星球上,這個數字只屬於何夕一個人。當然,別人也可以宣稱自己就是015123711207,但是身份識別器能夠在零點一秒內戳穿他的謊言。說到底,所謂姓名之類只是人類原始的身份識別方式,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留戀名字這種無用的玩意兒了。
何夕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一切都太過突然。當時,他抽空到常去的那家店裡想加點餐。開始一切都是好好的,剛一推門(這個動作已足以讓門上的微型識別器辨認出何夕的身份)熱情的侍者便打招呼說「下午好何夕先生」,片刻之後何夕便一邊享受他最喜歡的重度烘焙的炭燒咖啡,一邊看新聞了。整個過程中何夕根本不用說一句話,身份一經識別,包括他的口味習慣,對器具的要求以及資信程度等信息都能夠從全球個人數據庫中獲得,需要他做的事情只是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享受,所有的花費也自動記入了他的賬戶。電視裡正播放對商維梓博士的專訪,他是「諦聽」系統本地區節點負責人之一。今年又輪到三年一次的密碼升級,每到這種時候電視裡就會報道一些相關新聞。不過已經沒什麼人會對此感興趣了,因為幾十年來大家對這件事情早已經見慣不驚,對商維梓的採訪差不多只能算是一種例行公事,充其量只是發佈一則消息罷了。何夕開始撥打楚琴的手提電話,想商量一下婚期的事。電話號碼是02492721029,這也正是楚琴的身份碼。現在標準的做法是人們生活中用到的各種數字都和各人的身份碼相同,比如說社會福利號以及個人銀行賬戶號碼等等,又方便又省事。這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正是到了這一步每個人才終於成為了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並且絕對不會混淆的個體!如果一個人死了,他的身份碼仍然屬於他,以便讓後世的人們很準確地提起他,避免以前那些小仲馬大仲馬之類的疑難。而就在何夕剛同楚琴說了幾句話之後,那件事情發生了。先是電話突然斷線,接著座椅右側閃起了紅燈,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那位衣飾整潔態度可人的侍者立刻走了過來,他驚詫莫名地盯著何夕,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怪物。「你是誰?」他厲聲問道。
何夕被座椅的尖叫聲嚇得跳了起來,而就在他的身體離開座椅的一剎那警報聲便停了下來。「我是誰?我當然是何夕。」他有些語無倫次地對侍者說,「我每天都來,你認識我的。」
侍者滿臉狐疑地握了下何夕的手,然後他就像是被火燒一樣縮了回去。「不,你不是何夕,你是個冒牌貨。」侍者果斷地朝總台揮揮手,「保安,請過來一下。」
「我真的是何夕,身份號碼015123711207。」何夕臉色煞白地辯白道。他環視著四周,看到公司裡的一位同事也在場。「老劉,」何夕像是撈著救命稻草般喊道,「你來告訴他們我是誰。」
老劉遲疑地走過來,怯生生地將手伸給何夕,就彷彿何夕不是共事了幾年的知根知底的同事而是一個陌生人。他接下來的反應同那位侍者一模一樣:驚叫,縮手。
何夕這才覺得事情有點麻煩,然而沒等他想出辦法,虎視眈眈的保安已經圍攏來捉住了他。
(二)
我不能待在這兒。何夕暗暗想道。他環視著這間臨時用來拘禁他的辦公室。保安守在外面,他們已經報了警,再過一會兒警察就回來。何夕想自己這次麻煩大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警察對冒名者可是不會客氣的,說不定還會受皮肉之苦。準是有人陷害自己,如果不洗清冤枉的話搞不好會當屈死鬼的。何夕朝窗戶看過去,窗戶很大,人過去是沒有問題的,但這是在二樓。何夕的目光停在了窗簾布上。
……
楚琴剛進汽車,一條人影便衝過來擋在前面。是何夕。
「你下來,我有事找你。」何夕使勁揮手。
「你幹嗎不上車來說。」楚琴有些奇怪地問,她記得半小時前何夕跟她通電話時突然斷了線,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
何夕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不能上來,車座上的識別器會報警的。還有,你暫時別碰我。」
「你說什麼?」楚琴如墜迷霧。她從車窗伸出手去,但何夕立即朝後退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楚琴意識到何夕不是在開玩笑。
「我不知道,」何夕的額頭汗津津的,「就在我同你通電話的時候突然發生了奇怪的事情。」何夕嚥了口唾沫,「總之我現在被認為是一個冒牌貨。」
楚琴這才注意到何夕身上披著一張奇怪的薄膜,連雙手也包在裡面,模樣顯得很滑稽。「別開玩笑了。」楚琴沒好氣地搖頭,記憶中何夕常常都會玩些新花樣,「我正準備回家,一起走吧。」
「我不是開玩笑。」何夕著急地說,「一定是有人害我,毀了我的身份識別碼。我現在回不了家了,碰什麼都報警。」
楚琴愣住了,她遲疑地揭起薄膜握住何夕的手。
剎那間,楚琴的面色變得慘白,口裡發出驚叫。「你是誰?」她尖聲問道,手也閃電般縮回,就像是碰到了一條蛇。
何夕的臉色比楚琴更加蒼白。「連你也這樣問。你難道也不能確定我是誰嗎?我們已經交往了兩年多,而且還計劃下個月四號舉行婚禮。」
「你怎麼知道我的婚期?」楚琴稍微鎮定了些,「這是剛剛才商量好的事。」
何夕只有苦笑。「不僅如此,還有很多事都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這還不能說明我就是何夕嗎?不信你可以拿這些問題來驗證我的話。」
楚琴緊張地轉動著眼珠,「我來問你,我們計劃到哪裡去度蜜月?」
何夕想都不想便張口道:「復活節島,這是我先提議的。」
楚琴輕輕地吁出口氣。「可是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同你握手時只感覺到一片空白,我得不到你的身份證號,也得不到密碼確認。那種感覺——」楚琴神情變得古怪,「讓人覺得害怕。這輩子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夕搖頭,「不過我只想說一點,我真的就是何夕,這你該相信吧?」
楚琴還沒有回答,車載收音機裡的音樂播放突然中斷了,一個急促的男中音傳了出來。「現在插播新聞:現有一男子冒充聯邦公民015123711207,原始名何夕。此人長相與聲音均酷似何夕本人,並且盜用了何夕的一些證件。唯一可供識別之處在於此人不具有何夕的身份密碼。警方分析何夕本人可能已被此人藏匿。此人曾被抓獲,但後又逃脫,現不知下落。請市民們小心防範。」
何夕絕望地看著楚琴變得恐懼的雙眼,看著自己如何成為她眼裡的陌生人。他縱身想拉開車門再作解釋,但這個動作起了適得其反的效果——他只抓到了小車捲起的一溜灰塵。「你聽我說,」何夕邊跑邊嚷,「我真的就是何夕啊。」何夕身上的那層薄膜絆住了他的腳,他的身體平飛起來,然後重重地跌在了路上。
沒想到這麼快戴花了,謝謝老大。
(三)
一陣癢癢的感覺將何夕從短暫的黑暗中喚醒,那是一股溫熱的氣息。何夕睜開眼,映入視線的是一雙充滿友好的又大又黑的眼睛。
「原來是你,賊胖。」何夕一邊搔搔隱隱作痛的頭一邊撐起身。一隻肥滾滾的黑色小狗愜意地在他腳下撒著歡,這正是楚琴的寵物,看來是剛才從車裡跑出來的。
「總算還有你能認得我,不枉我以前餵了你那麼多骨頭。」何夕喃喃說道,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滋味。何夕俯下身,賊胖溫順地任由他抱起,並且很熱烈地舔著他的大拇指。何夕有些淒涼地將臉偎到賊胖那濃密的毛叢上,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沁了出來。
「我是何夕,我就是何夕。」何夕突然神經質地朝著天空大吼幾聲,嚇得賊胖一個翻身從他懷裡跳到了地上。這時有個大膽的想法從何夕的腦海裡冒了出來,他想會不會真有人打算冒充他,從而侵入「諦聽」系統作了破壞。說不定過幾天就會有一個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冒出來,憑著篡改的身份密碼佔有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到時候那個人就會代替何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而真正的何夕卻失去了一切,成為一隻喪家犬到處流浪。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就如同一隻鬼手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臟,令他透不過氣來。這個時候何夕突然想起了他慈愛的母親,這樣的情形下也許只有母親還認得自己,但是她已經離開了人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五年,也許八年。當時他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出差,突然收到信息稱00132819014去世了,何夕對著這個數字看了半天才想起這是母親的身份碼,而他的淚水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母親的歸宿同其他人一樣都是電子公墓,在那裡她的編號仍然是00132819014,只要輸入這個號碼,關於她的一切資料便都重現在屏幕上,供人瞻仰。但何夕知道如果母親有知對此定不會高興,就如同她在世時並不喜歡那個加在她身上的號碼一樣。她的這種觀點並不奇怪,因為與何夕不同,母親那一代人是在人生過了一小段後才有了那個號的。何夕至今還記得他四歲時發生的一件事。那是一個雨天的傍晚,何夕在幼兒園裡等母親。見到母親笑容滿面地朝自己走來時,他奔跑著朝母親撲過去,帶著滿臉的委屈。但當他撲進母親溫暖的懷抱時,卻突然覺得自己觸摸到的只是一塊冰冷滑膩的石頭,帶著難以言說的空洞。他驚恐地抬頭,卻看到一絲詭異的神色在母親臉上掠過。幾乎只在那一剎那間何夕幼小的心靈就明白了這是一個陰謀,這不是他的母親。後來的事實證明何夕是正確的,這只是一個精於整容術的試圖拐騙兒童的慣犯。這件事給何夕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於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只要一回想起來就能感覺到那一天的雨聲,空氣裡那種潮濕的味道,以及那種可怕的讓人脊背發涼的空洞感。因此,何夕完全理解楚琴的反應,如果他是處在那樣的位置上也只會那樣做,因為那種反應源於人生最可靠真實的經驗。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何夕居然丟了號,這個號越是重要何夕現在的處境就越糟糕。何夕彎下腰重新抱起賊胖——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認得他的生靈了。何夕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去哪兒,他現在甚至不能回自己的家,他根本就進不了門。
「我們去哪兒?」何夕望著賊胖說,他的語氣裡滿是無奈。賊胖友好地看著何夕,目光裡的信任一如從前,濕熱的小舌頭一伸一伸的。
「要不我們去找你的主人。」何夕建議道,他立刻便被這個提議所鼓動,是的,他應該去找楚琴,她說不定會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再說他首要的任務便是取得楚琴的認可,相對來說這應該算是容易成功的,畢竟他們相處過那麼長的時間。不過,楚琴剛才的反應無法讓何夕樂觀,因為他知道這實際上是在向楚琴與生俱來的世界觀挑戰。
(四)
下午的太陽已然保持了相當的烈度。
何夕擦著汗,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賊胖賴在他的懷裡不肯下地,如果強行這樣的話它便委屈地嗚咽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也難怪,過去的一小時它已經走了很長的路。何夕不敢坐車,幸好公路路面上沒有裝微型識別器(當初這種無處不在的令他生活舒適的東西正是他現在最大的敵人),否則他連路都沒法走。
何夕的目的地是楚琴的家。他其實也沒把握一定能在那裡見到楚琴,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甚至無法預先打個電話瞭解楚琴的行蹤。現在的情況是他認得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卻壓根不認得他。一句話,除了一雙手兩隻腳之外何夕此時沒有任何可以仰仗的東西。
大約步行了一個半小時之後何夕見到了楚琴,但何夕只能遠遠地從窗外望著她,因為她的旁邊一直跟著一名大個子女警察。原來楚琴報了警,這個發現讓何夕感到洩氣——楚琴看來是真的將他當成了歹徒。
何夕苦惱地謀劃著下一步的行動。他在心裡詛咒女警察突然內急或是突然犯病,總之最好是能離開一陣子,但看來這種詛咒沒有起半點作用。這時何夕突然想起了賊胖就在自己懷裡,這下他有主意了。何夕拿出紙筆飛快地寫下幾行字,然後將紙條塞在賊胖的耳朵裡將它放下地。賊胖高興地吠了一聲便竄了出去。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先期而至的黑暗正在逐漸籠罩這個世界。何夕這才覺得置身黑暗居然會帶給人一種安全感,但他馬上想到這正是古往今來的諸如盜賊之類的人的感受。現在的何夕一身臭汗,飢腸轆轆。但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這種處境,他有生以來的全部人生經驗都無法應付此時的狀況。不遠之外的街燈亮處,幾家餐館裡飄來陣陣誘人的香味,這更加深了何夕的飢餓感。現金鈔票早就淘汰了,所有的消費都依賴於個人信用,而何夕現在的信用度就算還存在也肯定為零。何夕嚥了口唾沫,強行將目光從那個方向收回來。這時濃濃的倦意逐漸襲上來,他的頭慢慢地垂下去。
……
「何夕。是你嗎?」
一個聲音將何夕從短寐中驚醒,他本能地朝聲音的來處望過去。楚琴就站在離他三米開外的地方,懷裡抱著賊胖。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何夕高興地低呼。他撐起身,由於動作過快加上飢餓竟然兩眼發黑險些栽倒在地,他連忙扶住牆壁穩住身體。
楚琴關切地看著何夕,腳挪動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仍然站在三米開外。
何夕禁不住苦笑一聲。「看來你還是信不過我。」他瞟了眼楚琴的身後,「不過你總算沒有帶警察來,說明你也不是完全不相信我。」
楚琴的聲音小而顫抖:「我是報了警,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根本不知道當我碰到你的手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何夕哼了一聲。「感覺?我的手上有刺還是有毒?」
楚琴搖頭。「不是那樣的,比那更讓人害怕。」她想了想,似乎在找一個詞來形容,「就像是摸到了一團虛空,不知道那是什麼。沒有響應,沒有任何可知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你不會是在說我在你面前就像是一個幽靈吧。」何夕有些嘲弄地說。
但是楚琴卻立刻僵住了,她的表情有些發呆。「幽靈。」她重複著這個詞,「是的,就是這種感覺。」
何夕不相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很紅潤,肌膚也挺柔滑,而且也很溫暖。但是現在有人卻說它們摸上去就像是幽靈的雙手,而且說這話的正是自己的未婚妻。
(五)
「這不是真的。」何夕痛苦地歎口氣,「我真的是何夕,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我的的確確是你認識的那個何夕。我記得我們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你可以考問我,我能證明給你看。」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楚琴說,「我對警察說過你似乎對一些我與何夕之間的秘密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們說這可能都是你逼何夕告訴你的。不過對於他們的話我也沒有全信,不然我也不會來見你了。你應該多想想我的感受,就好比一個長相完全不一樣的女人突然對你說她就是我,就算她能夠說出一些你我之間的秘密,可你是不是就能夠相信這是真的?」
何夕沉默了幾秒鐘後點點頭。這時,賊胖急切地從楚琴的懷中掙脫下地,蹦跳著跑到何夕跟前熱切地吠著,孜孜不倦地朝何夕的膝頭上一撲一撲地躥動。何夕抱起賊胖,聽任它濕漉漉的舌頭舔著自己的手背。「只有它認得我。」何夕自嘲地笑了笑說,「幸好上帝沒有讓狗也學會數數。」
楚琴輕輕攏了攏頭髮,俏麗的臉龐顯得鎮定了許多。她看著賊胖在何夕身上嗅來嗅去,這幅曾經熟悉的場面讓她覺得心裡踏實了不少。這時她才想起自己一直都忘了一件事。她拿出一個紙袋,一陣誘人的食物香味散發出來。「我給你帶來的,吃吧。」她柔聲道。
何夕一把接過,動作之粗魯就像是搶劫。何夕整個頭都埋進了紙袋裡,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嚥著,喉結一上一下就像是開足了馬力的機器,而那種呼哧呼哧的不雅的聲音則足以讓賊胖也生出些優越感來。
吃完這頓有生以來最香的晚餐,何夕的精神明顯好了些。他這才發現楚琴的雙眼竟然有些濕潤了。不過楚琴的目光已經變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充滿了警惕和提防。兩人的距離也從三米開外不知不覺縮短到了一米左右。
楚琴甩甩頭,彷彿作了決定般地說道:「你真的很像何夕。」
「你到底要怎樣才會百分之百地相信我就是何夕?」何夕帶點怨氣地說。
「百分之百?除非……你有何夕的號。」楚琴有些為難,但是很堅決地說。
「那好吧。」何夕妥協地擺擺手,「不過你總算有些相信我了。只要你能幫忙,我很快就可以洗清冤屈。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哪也不敢去。說實話,如果沒有人幫助,我要麼活活餓死,要不就活活憋悶死。」
楚琴忍不住抿嘴一笑,至少到目前為止除了號之外這個何夕與她記憶中的何夕並無二致。「我當然會幫你,」她說,「不過今天太晚了,我想還是等明天吧。我給你帶了一個睡袋,你先將就一晚再說。」楚琴看了眼時間,「我該走了,明天見。」
楚琴轉身欲走,但又突然止住了腳步。她回過頭有些遲疑地說:「有件事……我還想試試。我想再同你握次手。」
「為什麼?」何夕不解地問。
楚琴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也許那種感覺多幾次就不會顯得那麼可怕了。我知道下午的時候我表現得相當不好,當時我從汽車後視鏡裡看到你摔了一跤,但是我不敢停下來。真對不起。」
何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伸出手去。「先說好,不許尖叫。」他很嚴肅地警告。
但是何夕沒想到兩手相握的瞬間發出驚聲尖叫的人並不是楚琴,而是他自己。他就像一匹遭受火烙的野馬驚跳起來。
(六)
雨聲。空氣裡潮濕的味道。讓人脊背發涼的空洞的感覺。露出詭異笑容的婦人。手。楚琴的手。紅潤的肌膚,光滑而柔軟。但是——空洞,只有一片空洞。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回過頭來,臉上卻空空蕩蕩的沒有面目。
四周是一片黑暗。何夕喘息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出什麼事情了?他在腦海裡問自己。他想起自己今天與楚琴或是其他人接觸時對方總是反應驚恐,但是自己卻沒有異樣的感覺,何夕緊張地回憶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是的,答案出來了,他一直都能認出對方。也就說他身上的識別器能夠採集他人信息並與中心電腦取得聯繫作出對對方的身份判斷,所差之處只是自己的身份無法被別人確認。但是剛才,當楚琴與他握手的時候他卻突然無法作出判斷了,他的感覺就像是握住了一塊石頭,如果說那是一雙手的話那也只能是幽靈的手。
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何夕額上淌下來,他已經艱於呼吸。越是接近分析結果他越是感到害怕,要他怎樣面對這種處境。儘管他不願相信,但是事實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楚琴也剛剛失去了她的「號」!所以何夕才會有那種怪異的感受。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了,但是叫何夕如何面對這樣的處境。本來何夕還指望楚琴的幫助,畢竟她是正常人,但現在看來情況簡直糟到了極點。
楚琴被何夕的舉動搞懵了,怔了一會才問道:「你……怎麼了?」
何夕默不作聲地盯著楚琴。她看上去和幾分鐘前並無什麼不同,齊肩的黑髮,小小的臉龐,白色的長裙。但是何夕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彷彿覺得有什麼地方顯得不大對勁。
「你幹嗎老盯著我?」楚琴微微臉紅,目光也有些躲藏。
「你是誰?」何夕突然喃喃道,他顯得有點神不守舍。
「你問我是誰?」楚琴吃驚地看著何夕,「什麼意思?」
何夕回過神來。「噢,沒什麼。」他轉開話題,「還是商量下明天的安排吧?」
「先等等再說。」楚琴依然關注著何夕之前的那句話,「我聽見你問我是誰,你怎麼這樣問?」
何夕搔搔頭皮。「我沒問。你聽錯了。」
「我沒聽錯。你一定是有事瞞我。」突然,她的臉色變得煞白,「難道剛才你尖叫……?」
何夕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已經證實了楚琴的猜測。
「不會的。」楚琴搖頭,她用盡力氣露出笑容,「不可能的,你是在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何夕終於開口,「你可能也失去了號。剛才握手時我得不到你的身份信息。」
「肯定是因為你自己的原因才會這樣。」楚琴想了一下說。
「我只是無法被別人識別,但一直都能識別別人的身份。」何夕認真地說,「不過為了確認這一點你可以到一處安有識別器的地方試一下。對了,你打個電話試試。」
這句話提醒了楚琴,她拿出口袋裡的手提電話。但是尖銳的報警聲立刻響了起來,伴隨著一個發甕的電子合成聲音:「身份不符。請將電話交還主人。」
楚琴立刻僵在了當場。「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該怎麼辦?」
「讓我想想。」何夕也有點亂了方寸,他死盯著楚琴的臉,「讓我來分析一下。你能肯定自己是楚琴嗎?」
「那還用說。」楚琴急得頓足,「我當然是楚琴。」
「但是不能排除別的可能性。」何夕忙著分析,「誰能保證這一點呢?我今天下午跟楚琴握過手,當時那個楚琴肯定是真的,但她未必是你。從那之後我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她,說不定楚琴今晚根本就沒有來,來的是一個……」何夕稍停了一下,聲音很低但是很清晰地吐出三個字,「冒名者。」
楚琴急得要哭。「你胡說。虧得我還給你帶晚飯,早知道真該餓死你這個沒良心的。」
「說得也是。」何夕深以為然,「你冒充楚琴來見我的確沒什麼好處。好啦,我姑且相信你就是楚琴。現在該談談咱倆的處境了。情況很明顯,由於某種不知道的原因,我們兩人的號都丟了。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至於這種日子會有多壞,我多少有點體會。」
「我還能回家嗎?」楚琴問了個她最關心的問題。
「我想不能。」何夕回答得很乾脆,「門禁系統是最早引入身份識別器的,你只要走近家門馬上就會警報聲大作。這一點我最有發言權。」
「那我該怎麼辦?」楚琴可憐兮兮地望著何夕,兩滴淚珠在眼眶裡轉啊轉的。
楚琴的這副模樣讓何夕禁不住想要攬她入懷的願望,事實上他真的這樣做了。楚琴的頭一碰到他的胸膛便立刻爆發出一陣地動山搖的嚎啕大哭,就像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子。「我們怎麼辦呀?」她一邊哭一邊問,淚水在何夕的胸前濡濕出很大一片。
「別這樣。」何夕有些手忙腳亂,他不怎麼會應付這種場面。實際上他倆以前幾乎沒有像眼下這樣直接地交流過,在現代的身份識別模式下人們已經很少有機會這樣直接地表達情感,實際上也不必這樣做。何夕同楚琴成為戀人是出自中心計算機的匹配建議。作為身份識別系統的副產品,包括愛好以及性格等個人資料全部都儲存在計算機裡。當一個人希望交友時,計算機將會提出合適的建議,實踐證明這樣做的效果遠遠好於一個人自己到處瞎撞,並可以減少許多那種面對後來者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比方說何夕對於楚琴成為自己的未婚妻這件事情一直都是比較滿意的。
何夕掏出紙巾擦拭著楚琴的臉,他感覺觸手所及彷彿美玉,令他怦然心動。腦中照例是一片空洞之感,但何夕不想理會,他的另一隻手正與楚琴柔滑的小手相握。楚琴安靜了一些,她淚眼婆娑地仰視著何夕,目光裡充滿信任。
(七)
「這樣行不行啊?」楚琴害怕地左顧右盼。在她面前並沒有人,只有一輛車,有一雙腳從車底伸出來。
「就快好了。」是何夕的聲音,車下的人正是他,「嗯,弄妥啦。」何夕從車底鑽出來,臉上很髒。
楚琴滿臉狐疑地看著這輛古董般的汽車。「我們就坐這個?」
「不坐這個又坐什麼?」何夕攤開手,「至少它上面的識別器全不管用啦。看來是天無絕人之路,居然能在這個修車場找到這麼一輛車。我已經給它加了點油,開始不能多加,怕出事。」
「我們去哪兒?」楚琴不安地問,她發現有一種自己不認得的神色在何夕臉上浮動著,這讓她感到有些害怕。楚琴從沒想到何夕身上還有自己不瞭解的東西。當她還沒有見過何夕的時候便已經通過全球數據庫認識了何夕,當時計算機將何夕推薦為她的朋友,他們擁有許多共同的情趣愛好,自動匹配系統給出了九十五的高分。後來與真實的何夕見了面,這不過像是計算機信息的實物化,因為這和楚琴在數據庫裡認識的那個何夕沒有任何不同。高大,文雅,有教養,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還有偶爾的臉紅。這些全都一樣。但是現在,楚琴卻發現何夕身上竟然還有一些自己不曾知道的東西,比方說他居然會——偷車!?儘管是輛值不了幾個錢的舊車。
「我們只能靠自己洗清冤屈。」何夕的目光緊盯著前方的路面,像是蠻有主意的樣子。何夕的這副模樣同先前相比倒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番變化的原因。他一直在思考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幕:究竟是什麼緣故會令他握著楚琴那又柔軟又溫暖的小手時會驚恐萬狀。何夕覺得這真是一個越想越有味道的問題,他甚至一邊想一邊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楚琴不安地問,她不明白何夕為何一臉古怪表情,「你不該是這樣的。」她小聲嘀咕。
何夕又笑了笑。「那你說我該是什麼樣的?」他看來很願意談這個話題。
楚琴想想說:「你的禮貌值是九十七,怪癖值只有四,不良記錄為零。」
「對啊。」何夕一邊開車一邊點頭,「你的記性不壞。對了,我記得你的智商值是一百零九。」
「可是,」楚琴侷促地說,「你偷車。而且,還古怪地笑。當然,我知道這不算什麼,我只是說你不該是這樣的。」
何夕怔了兩秒鐘。「我懂你的意思了。看來這裡有個地方你大概弄反了。」何夕認真地看了眼楚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在先,計算機數據庫裡將我描述成什麼樣的人在後,這總是對的吧。要說這中間有地方出了差錯那錯也不在我。」
「可是,可是……」楚琴囁嚅著不再往下說,但是她眼裡的疑慮卻是一望便知。
何夕騰出一隻手,猛地抓住楚琴的胳膊,動作近乎粗暴。他感到那一瞬間楚琴全身的肌肉都不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對,你的反應很正常。」何夕大聲地說,「不管你在心裡多麼願意相信我就是何夕,不管你的情感怎麼告訴你我就是何夕,但是這都控制不了你的身體發出自己的顫抖。問題是你是相信自己身上的識別器還是相信自己的心靈?我們是不是把一切都弄反了。剛才我為什麼會發笑?因為我實在不明白你的那雙小手怎麼會嚇得我像撞了鬼一樣地尖叫。我們認識很久了,知道彼此的愛好,資信程度,社會地位。不止這些,還有彼此的年齡、住址、電子信箱、愛喝哪種牌子的咖啡、愛穿哪種品牌的服裝。我們是一對戀人!《詩經》描繪戀人的語句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今天當我們握著對方的手時竟然會嚇得慘叫。」
何夕突然止住,他已經沒有力氣往下說。楚琴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彷彿重新認識他一般。過了良久楚琴幽幽開口,「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不好,是我最先不相信你的。」
何夕稍愣,突然又大笑起來。
楚琴不解地望著何夕。「你又笑什麼,我哪裡又說錯了?」
「不是不是,」何夕擺擺手,「我只是想起全球數據庫裡面說你性格很倔強,從來沒有當面認錯的記錄。」
楚琴也禁不住笑了,她記得好像是有這麼一條。「算啦,說正題吧,我們現在是往哪兒去?」
「找人問清楚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何夕恨恨地說。
(八)
商維梓出門前照例看電視新聞。時間還早,他不用太急,這個週末過得真是愉快,週末的聚會讓人回味。商維梓是那種能夠將工作與生活徹底割裂開的人,也就是說當他置身於朋友聚會時能夠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名行政人員,反過來也是一樣。其實這也是一種長期鍛煉後才具有的本領,對於像他這樣常常面對繁重工作的人來說,如果不能在假日裡盡情放鬆的話,那人生就真的太無味了。
近兩天出了一起與身份密碼有關的新聞。先是一名叫何夕的男子突然失蹤,但馬上就有一個人試圖冒充他,但卻沒有身份密碼。當然誰也不會去懷疑身份識別系統會出什麼問題,雖然當前正在進行密碼升級,但相同的操作在過去幾十年中已經作過許多次了,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所以當昨天有人問到這個問題時商維梓的反應是不屑一顧。
商維梓看看表,該動身了,還有幾十公里路程。幾分鐘後商維梓已經風馳電掣地朝辦公地出發了。和許多人一樣,他選擇住在鄉間,這讓他能夠時常欣賞到美景,即使在上班途中也不例外。鄉間的道路一般很少堵車,但這次似乎是個例外,前面那輛車好像壞掉了。商維梓用力摁動喇叭,如果旁邊不是靠河的話他就繞過去了。對方沒有反應,商維梓只好下車看個究竟,但他剛一下車便立刻被一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拳頭打倒在地,然後又像一隻麻袋般被扔進了前面那輛車裡。
「你們是什麼人?」商維梓清醒過來後才看到劫持自己的是一男一女,並不十分剽悍的樣子,看上去不大像強盜,但是剛才的手法卻是乾淨利落堪稱典範。
「我是何夕。」那個男人惡狠狠地回過頭來,「你大概聽說過我吧,這兩天我的照片很上鏡的。」
商維梓撫著隱隱作痛的腮幫子,不自覺地往後瑟縮著身體。「你是——那個冒充者?」
「看來你也不怎麼聰明。」何夕說,「如果沒有何夕的身份密碼又怎麼冒充他,誰會這麼笨。你為什麼就不能設想一下我也許就是何夕本人,而出錯的原因在你們那裡。是你們的系統出了差錯。」
商維梓啞然失笑。「這不可能,『諦聽』系統從來沒有出過錯。像密碼升級這種常規操作已經有了很多次實踐經驗,想出點錯都難。你肯定是冒充者。」
何夕恨不得當場掐死這個冥頑不靈的傢伙,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管住自己沒有一巴掌扇過去。「去你的狗屁系統。」何夕大叫起來,「我是何夕,我是015123711207,這不需要證明,我生下來就是何夕。這事誰都知道。」
「你沒有何夕的身份密碼。」商維梓搖頭,「你不是何夕。」
「你這頭豬。」何夕惱怒地瞪著商維梓,「真該讓你也遇到這種事情,到時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後悔了,連這條狗都比你明事理。」何夕指著賊胖說,「虧你還是專家,你的判斷力連動物都不如。你和那個什麼系統都是傻瓜。」
商維梓並不惱怒,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可以貶低我,但請尊重人類身份識別系統。這事值得載入人類史冊的偉大成就,正是基於這個系統我們每一個人才真正成為了唯一的一個,它提供給世人無數的便捷,同時避免了無數的犯罪。同時也請你不要拿我跟動物相比。其實動物大多具有自己的身份識別系統,只不過你們不知道而已。」
楚琴不相信地問道:「你說動物界有這樣的例子?這怎麼可能。」
商維梓有些倨傲地說:「大多數動物都同人一樣有視覺、觸覺、嗅覺,但它們常常將其中一種視為最高的依據。如果你走近一隻帶著小雞崽的火雞,它馬上就會為了保護小雞而攻擊你。這時你一定會因為它身後的母愛而感歎。但是我在實驗中曾親眼見到雌火雞極其殘忍地啄死了它的每一個孩子,原因很簡單——我們破壞了它的聽覺。雌火雞對入侵者的判斷是『任何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動的卻不能發出小火雞叫聲的物體』,這是奧地利動物學家沃爾夫岡-施萊特最先發現的。儘管那些小火雞不僅看起來像小火雞,動作像小火雞,並且像小火雞那樣充滿信任地跑向它們的媽媽,卻成為雌火雞對入侵者所下嚴格定義的犧牲品。它為了保護它們卻把它們全部殺了。」
「會有這樣的事?」楚琴喃喃問道。
「這種事多的是。」商維梓接著說,「在許多昆蟲之間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在蜜蜂的觸角上有一些感覺細胞對油酸很敏感。死去的蜜蜂屍體上會產生油酸,刺激蜜蜂把死屍從蜂巢中清除出去。實驗者往一隻活蜜蜂身上塗了一滴油酸,雖然這只蜜蜂明顯活得挺精神,但還是蹬著腿掙扎著被其他蜜蜂拖出去,和死蜜蜂扔在一起。還有狼,這種動物對事物的判斷總是以嗅覺為第一位。如果氣味令它覺得陌生的話,它會毫不猶豫地咬斷自己親生孩兒的喉管。」
「等等。」何夕大叫著打斷商維梓,「這不正好說明這些所謂的身份識別系統有問題嗎?」
商維梓搖頭。「問題在於這是自然界億萬年進化演變的結果。火雞也好蜜蜂也好,正是憑著這樣的識別系統才延續到今天。這些特殊事件只是非常罕見的實驗個例,如果沒有這樣的身份識別系統這些物種也許早就滅絕了。這種系統就算偶爾會造成個別的悲劇,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它的合理性。如果一個物種沒有一個有效的身份識別系統,那麼對外將無法抵禦侵害,對內則無法延續種族。這個道理你們還不明白嗎?」
何夕的額上沁出了冷汗,他有種張不開嘴的感覺。可是這太荒謬了,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但卻面臨著被說服的境地。他回頭看楚琴,她也是一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樣子。
「所以對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物種來說,有一種有效的身份識別系統是相當必要的。」商維梓不緊不慢地接著說,「現代科技的發展使得人類原有的那些相對低級的識別系統面臨全面失效的危險,而『諦聽』識別系統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其實正是因為『諦聽』系統的存在我們的這個世界才能穩定地運行了這麼多年,否則早就因為秩序混亂而全面崩潰了。」
(九)
同所有的「諦聽」二級節點一樣,M206實驗室具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即使是市政府也只能對它提出要求而不能直接下命令,在行政上它只從屬於更高一級的「諦聽」節點。這很正常,因為就連市長本人的身份也必須經由「諦聽」確認後才有效,否則他立刻就會從辦公室裡被趕出去。
早上八點商維梓準時來到中心,臉上像往常一樣的不苟言笑。但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他身後跟著兩位衣著很奇怪的人,他們好像整個人都罩著一層塑料薄膜。當然,由於商維梓作為嚴厲上司的形象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沒有一個人上前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商維梓這才喘口氣癱坐在椅子上。「只能到這裡了。」他對那兩個正在試圖脫掉塑料衣服的人說,「我早說過你們是不可能得逞的,靠那層薄膜你們最多只能夠到達這裡,想進入中心實驗室根本就不可能。」商維梓稍作停頓,目光變得有些調侃意味,「到時候會要求全裸通過五米長的檢查走廊,我看你們怎麼辦。」
但是商維梓沒料到何夕突然笑了,這笑聲令他心裡發虛。「你笑什麼?」商維梓有些不安地問。
何夕沒有回答,而是逕自開啟了桌上的一台計算機。何夕偏著頭看著商維梓說:「我估計這台電腦和本節點中心計算機是聯網的吧?你可千萬不要回答說沒有。我知道這有違規定,不過人總是難免會貪圖方便。」
商維梓剎那間的臉紅讓何夕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他有幾分得意地舒口氣。「不用我再教你怎麼聯上中心計算機吧?」
「可這根本沒有用。」商維梓大聲說,「我們只是二級節點,不要說更改數據了,就連只讀訪問也是受到許多限制的。你們想讓我將數據庫更改以便讓你們具有合法身份,這根本就是辦不到的。」
「你在撒謊。」何夕打斷商維梓的話,「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肯定有辦法。」但是何夕的聲音漸漸走低,幾顆汗珠從他的額頭上往下淌。楚琴一言不發地愣立在一旁,她看上去像是沒了一點主張。
「我沒撒謊。」商維梓苦笑道,「其實『諦聽』系統採用的是一種相當傳統但卻相當完善的加密算法RSA,你們應該知道這種算法吧。」
「我只是聽說過。」何夕老實地回答,「我的數學一向不大好。」
「看來我要多說幾句了。」商維梓擦了擦頭上的汗,「許多數學中的函數都具有某種『單向性』,這就是說,有許多算法本身並不難,但如果你想作逆運算就難了。最簡單的例子是除法比乘法難,而開方又比乘方難。在RSA算法中,首先要選擇足夠大的兩個素數p和q,算出p和q的乘積n,即n=p×q。然後選取e,滿足e比n小,並且與(p-1)(q-1)互素兩個條件。然後再選取d,使得(ed-1)可以被(p-1)(q-1)整除。聽不大明白吧,這沒什麼,你大概知道是這麼回事就行了。現在數對(n,e)就是公開密鑰,而(n,d)就是秘密密鑰。用(n,e)加密的信息只有用(n,d)才能解開,反過來也一樣。每個人可以選擇一個獨有的公開密鑰,並公諸於世,而秘密密鑰則只有自己知曉。當別人與你通信時則利用公開密鑰將信息加密,你收信後便用秘密密鑰將其解開。他人即使截取了密文也無關緊要,因為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唯一能夠將其解碼的秘密密鑰。同時,由於RSA算法具有的對稱性,所以它還能用作數字簽名,這實際上就是所謂的身份識別。『諦聽』正是這樣做的。」
「我不太明白。」何夕插入一句,「能說詳細點嗎?」
「我舉個例吧。」商維梓理解地點點頭,「比如說何夕的身份代碼是015123711207,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不過誰都可以宣稱自己就是015123711207,我們又該如何鑒別呢?其實只須每次任意選擇一段信息,比方說12345這個數,然後請對方用他的秘密密鑰將這個數加密成密文。只要我用何夕所獨有的公開密鑰能夠將密文正確地還原為12345這個數字,則證明此人貨真價實,否則就是一個冒牌貨。這一點正是『諦聽』系統的基礎,只不過為了方便起見系統將很多操作都屏蔽在後台。比方說何夕的公開密鑰已經存放在了中心計算機裡,同時一系列的運算過程也是自動進行的,對一個人來說完全覺察不到中間的過程。雖然從理論上講只要知道了n,就可以通過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分解因數的方法求出p和q,然後找出d。問題是,如果n很大,對於n進行因數分解的計算量就會非常非常大,以致用最快的計算機也不可能在合理的時間內算出p和q來。當前『諦聽』系統的密鑰長度是8192位,中國人拍馬屁的最高水平便是祝對方『壽與天齊』,而現在看來即使壽與天齊也無法攻破『諦聽』,因為就算以當今運行速度最快的計算機來破譯這個密碼的話,所需的時間也已超過已知宇宙的壽命。」
何夕點點頭,表示自己還跟得上。楚琴卻已然是滿頭霧水的模樣。
「每個人的秘密密鑰被嵌套在了部分血細胞的空白基因鏈上,這是相當安全的。」商維梓接著說,「這些知識你們如果平時稍有留意的話應該聽說過一些。當然,對於另一些個體來說會有些差異,比方說對於機器人的識別也基於同樣的原理,只不過密鑰的載體不同而已。」
「如果有人輸入了他人的血液會不會造成混亂?」何夕插話道。
「不會。雖然現在醫院裡普遍都使用人造血液,但即使發生你說的情況也不會出現差錯。因為那時人體內將出現帶兩種不同密碼的血細胞,系統將自動作出正確的取捨。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只有人體原有的密碼被作為判斷依據。」商維梓的語氣變得像是在宣判,「我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強調一點,那就是『諦聽』的正確性絕對不容懷疑。」
(十)
屋子裡真正地安靜下來了,幾乎能夠聽見每個人的心跳。
應該說商維梓具有相當不錯的講解才能,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何夕這樣的門外漢也懂得了不少有關「諦聽」系統的知識。但是何夕卻寧願自己一點都不懂才好,因為他發現自己對「諦聽」的瞭解越多就越是感到絕望。何夕到現在才真正理解為何商維梓會那麼自信地嘲笑任何試圖更改系統數據的企圖,因為那的的確確是癡心妄想。何夕的臉色白得像紙,看上去很虛弱。如果此時何夕手裡有武器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的子彈都朝著「諦聽」節點所在的方向狂瀉。他轉頭凶狠地瞪著商維梓,像是在詛咒他。楚琴不知所措地愣立在一旁,一副失去了主見的樣子。商維梓有些害怕地朝椅子上靠了靠,他不知道這個正在失去控制的冒名者下一步會做些什麼。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從商維梓腦海裡冒出來,他在想眼前這個人也許真的就是何夕本人。如果說這真是一個冒名者的話那麼他的演技就太高超了,簡直是大師級的水平。但是立刻有一個堅定的聲音從商維梓腦子裡傳出來並且蓋過了別的一切:這個人沒有何夕的密鑰,他不可能是何夕。商維梓突然有些自慚,為自己片刻間的動搖——懷疑「諦聽」!?還是等到自己活到宇宙終結那一天再說吧。
何夕一語不發地面朝著計算機坐下,他注視著屏幕上的畫面。過了一會兒何夕轉頭看著商維梓,用目光示意他來操作。商維梓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嘴裡嘀咕著:「你應該相信我,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何夕拿出口袋裡的手提電話,電話立刻發出報警聲。何夕面無表情地對商維梓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反正你必須讓我能夠像以前一樣安靜地使用這個傢伙。」
商維梓再次苦笑。「我肯定辦不到。除非你是015123711207本人,或者『諦聽』系統的中心計算機學會了像人一樣貪贓枉法。」
「我再問一句。」何夕的聲音已經有些變調,「難道那個所謂的什麼系統就真的不會出現誤認的情況嗎?我敢保證這一次它真的弄錯了。你不要囉嗦了,快做該做的事。」
「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商維梓加上一句,然後開始操作。但這一次他並沒有說實話,因為試圖非法入侵的舉動並非毫無意義,這樣做會觸發反入侵系統。只需幾秒鐘的時間「諦聽」便能測知非法入侵行為的發生地,雖然從理論上講這種試圖闖入的行為不可能得逞,但按照法律闖入者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四下裡看不出異樣,但商維梓知道反入侵程序很可能已經啟動,全副武裝的警察此時正在向這間辦公室的四周集結,說不定此時這間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處在幾十枝武器的瞄準之下。商維梓盡力讓自己鎮定,不露出任何讓人起疑的神色。現在看來那兩個人似乎都未意識到危險已然鄰近,他們只是一眼不眨地盯著屏幕,目光裡充滿焦急。商維梓急速地掃了一眼左方,透過百葉窗的縫隙他看到有幾個人影一閃而過。看來事情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勝券已經穩操在他這一邊。但是商維梓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張口驚呼了一聲。
「什麼事?」何夕被嚇了一跳。
「沒什麼。」商維梓鎮定了些,「我剛才差點觸發報警系統,不過總算繞過去了。」
其實只有商維梓自己才知道自己為何發出驚呼,按照法律,對於有公然危害「諦聽」系統安全的行為警察有權採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包括擊斃入侵者。本來像這種最極端的措施是不大可能用上的,但是現在的情形就很難說了。因為這兩個人沒有密碼,警察將無法確定他們的人類身份,而這在「諦聽」時代就意味著他們將不會被當做人來看待。商維梓無法確定室外的警察是些什麼人,但他知道現在有超過半數的警察是機器人。對於一個人類警察來說,開槍射擊一個人形的個體多少會有些猶豫——即使他沒有身份,但對於機器警察來說,這根本就是用不著考慮的事情,甚至在它事後的作戰日誌裡也不會留下曾經射擊過人類的記錄,在機器警察看來這只不過是擊中了一個會動的物體而已。
商維梓想到這裡禁不住流出了冷汗。儘管以商維梓的知識而言,他認為這兩個人肯定是冒名者,但是一想到他們被打成馬蜂窩後血肉模糊的模樣還是感到陣陣心悸。這時窗簾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機械的「卡卡」聲,商維梓悚然一驚,他大喝道:「誰?」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屋外立刻傳來喊話聲,聽上去是一名機器警察的聲音,「請立即交出武器投降。」
何夕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話聲驚懵了,他第一個反應是拿著槍指向了窗戶的方向。
「不要這樣,快放下武器。」商維梓驚叫道。但是已經晚了,受控於「諦聽」系統的嚴密邏輯之下的某一名機器警察手裡的武器發射了。何夕手裡的槍「噹」的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巨大的震動讓他的整個右臂都麻木了。楚琴發出尖叫,不顧一切地向何夕撲過去,她要幫助他。
何夕很奇怪地竟然沒有感到害怕,像所有受到攻擊的人一樣他的反應是彎腰拾槍,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本能的舉動實際上是在自殺。商維梓想要阻止卻來不及了,他眼睜睜地看到何夕的左手已經抓住了地上的槍,而就在這時楚琴也剛好撲在了何夕的身上。商維梓無奈地低歎一聲閉上雙眼,不忍目睹這兩個冒名者橫屍當場。
他看得出,他們是一對戀人。
(十一)
警報聲大作。
商維梓睜開眼,他看到兩位冒名者臉貼著臉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似乎並不在乎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商維梓不知道此時他們心裡是什麼感受,就商維梓的經驗而言,與一個沒有「號」的人發生身體接觸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情。眼前的兩個人都沒有號,但卻抱得那麼緊,似乎要把自己的身體陷入到對方的身體裡面去,他們看上去很親密。親密?商維梓愣了一下,是的,就是這個詞。原來這就叫做親密。
百葉窗簾已經掉在了地上,可以看到屋外的情況。至少有二十個警察守在各個角落,其中大約有一半是機器人。但是不知為何他們都僵在了當場,震耳欲聾的警報聲是他們手中的武器發出的。
「身份不符。請將武器交還主人。」
「身份不符。武器無法使用。」
「不符……」
「不符……」
商維梓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他不明白出了什麼事。這時一陣近在耳畔的警報聲驚動了他,那是他的手提電話發出的。
「身份不符。請將電話交還主人。」
商維梓撐住額頭,大顆的汗水從他的臉上滴落下來。呆若木雞的警察面面相覷,讓人發瘋的報警聲此起彼伏,巨大的聲浪幾乎要將整幢大樓淹沒。
「不符……」「不符……」「不符……」
不僅是這幢大樓,包括整個街區,整個城市在內的世界都已經被這種聲音淹沒了。武器、工具、辦公室裡的桌椅,還有每個人隨身攜帶的各種小玩意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報警。驚惶失措的人流開始向大街上湧,而原本在街上的人群卻又朝建築物裡擠,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相識的人們本能地想走到一處,但身體剛一接觸便立刻彈開了,臉上也是一副撞鬼般的神情。你是誰?滿世界都響著同一句話。你是誰?
銀行賬戶全部失效。一大半的人都被關在了自己的家門外(另外的人被關在了家門裡)。工廠癱瘓了,商業活動也全部中止。全球每一條公路上都擠滿了失靈的汽車,交通全面堵塞。億萬富翁轉眼間一文不名,而負債纍纍的人卻陡然全身輕鬆。無法支付費用的急診病人死在了醫院裡。正在服刑的犯人衝出了失常的監獄大門,肆無忌憚地趁火打劫,由於武器失靈警察對此無能為力。食物鎖在了裝著鈦合金的倉庫裡,而門外的人卻餓得發昏。
你是誰?你她媽到底是誰?是誰?!所有人都聲嘶力竭地問遇見的每一個人。
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唯一與此不同的景觀是一對親密的戀人依然緊緊相擁,渾然忘記了身外的一切。是的,他們沒有「號」,他沒有,她也沒有。可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胸膛都很溫暖,他們的頭髮散發出陣陣幽香,他們的臉龐很光潔,他們的嘴唇又濕又柔軟。她知道他是何夕,他知道她是楚琴,儘管這得不到承認,但是這並不重要,只要他們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的氣息灌進她的鼻孔,她的容顏蝕刻著他的視網膜細胞,他們幾乎是同時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從這一刻起他們才是真正的相識相知了,而從今往後他們各自的心靈裡將再也無法抹去對方的身影。
商維梓注視著眼前這反差強烈的一幕,一時間他的腦中不能思考,更不能判斷,只剩下一片空白,這在他的專家生涯裡是從未有過的情形。
你是誰?你是誰?誰?
……
這場史稱「密鑰之亂」的意外事件持續了三個小時,根據事後的調查,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是「諦聽」系統升級中的錯誤。此次升級有一個與以前很不一樣的地方,即除了例行的密碼升級外還應絕大多數公眾的要求增加了取締個人原始名這項內容,由於相應的操作沒有設計周詳才釀成了這場大事故。據估計,全球今年的經濟總量將因此降低百分之七,何夕與楚琴的遭遇只是整個災難事件小小的前奏。
不過一切還是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諦聽」中樞以最快的速度排除了故障,三個小時後秩序開始恢復。父母認出了自己的子女,丈夫找到了妻子,正在打官司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也重新揪住了對方。人們爭先恐後地查看自己賬戶金額。重新裝備上武器的警察很快便收拾了那些逃犯。辦公室裡的同事們開始誇張地相互擁抱,慶幸災難已經過去,同時用最誇張的語言表示對對方的關心。
事件的直接責任者均被判以終身監禁的重刑,以此來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整個「諦聽」系統重新進行了最嚴格的安全測試,任何細微的地方都沒有放過,按照驗收專家組的測評,改造後的「諦聽」系統的年事故發生幾率為十的負十一次方,這意味著一千億年才可能有一次事故,而這個時間已經數倍於宇宙的運行週期。
世界重新和諧起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而且看起來再也不會出什麼事情了。
(尾聲)
檀木街十號是一幢稍稍顯得老式的房子。
從街道的一方能夠看到院子裡一家人正在享受他們幸福的好時光。一個胖嘟嘟的男孩興奮地提著澆花的水壺瘋跑,嘴裡「格格」笑著,全然不顧水淋得一身都是。好脾氣的祖母寬容地看著自己的後輩,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已經上了歲數的男主人愜意地蜷在躺椅上,頭上戴著耳機,眼睛盯著面前的袖珍電腦,嘴裡唸唸有詞,皺紋密佈的眼角蘊含著笑意。一些帶著貨幣符號的數字從屏幕上閃過,看來他是在抽空打理一下財產。
這時一輛車開過來,下來一個穿綠色制服的郵差。他四下瞅了瞅,將一疊東西放進了信箱。
男主人衝著那個瘋跑的胖男孩嚷嚷:「128013644103,去把報紙拿過來。」
但是胖男孩正玩得起勁,沒有理會祖父的安排。男主人無奈地起身,朝信箱走過去。他的手輕放在編號為015123711207的信箱上,信箱門立刻自動打開了。男主人伸手進去拿出一摞報紙。這時一封信從報紙中滑落到了草地上。
男主人有些意外地撿起這封表面已經變得發黃的信件,郵戳上的日期是若干年前,看來這是封補投的死信。地址很模糊,但仔細辨認能看出寫的是檀木街十號,這應該沒錯,但問題出在收信人上。
「何夕……」男主人有些拗口地念叨著信封上的這個名字,花白的頭髮在微風中晃動著。
「何夕是誰?」他茫然地看了眼四周,低聲自語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