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去的記憶 文 / 童恩正
一
電話鈴響了,我從夢中驚醒。在這寂靜的深夜裡,緊張的、連續的鈴聲給人帶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抓起了電話聽筒,裡面響起了一個低沉的男子的聲音:
「張傑同志嗎?我是第三人民醫院的值班醫生。錢達明教授今晚的情況很不好,請你馬上來一趟。」
睡意馬上消逝。我最近日夜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跳起身來,用抓著聽筒的手就便撥了直升機出租站的號碼。訂好直升機以後,才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10分鐘以後,一架小巧的噴氣直升機無聲無息地停在門外。我跨進坐艙,向司機說了地名,飛機立刻垂直升起,逕直向第三人民醫院飛去。
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天際,夜航的同溫層火箭飛機像拖著長長火舌的彗星似的一閃而過,使星空變得更加絢麗多彩。在我下面,城市紅綠的燈光閃閃爍爍,高大的建築物聳入雲霄,光華四射,使人想起神話傳說中的仙宮。然而現在我卻無心欣賞這種人工和自然交織而成的美景,在這短暫的幾分鐘航程裡,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認識錢達明教授,還是在10年以前讀大學的時候。當時他已經是一個國內知名的學者,一個原子物理研究機關的領導人。有一次我聽了他的一個精彩的學術報告(學校邀請他為我們低年級同學作的一次報告),他講得十分激動人心,特別是他那種對待科學的崇高熱情,曾經使我十分感動,這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我後來選擇了原子物理學的專業。大學畢業以後,我進入了他主持的研究所,在他的指導下工作了5年。
最近3年以來,錢教授領導我們在設計一種新型的原子反應堆。其中最關鍵的幾個項目是由他自己擔任的。然而就在全部工作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因為高血壓病發作不得不進入醫院。一個多月以來,病情不見好轉,今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心中就格外忐忑不安了。
直升機在醫院的屋頂平台上降落了。我快步跑到錢教授的病房裡,從醫生的嚴肅的臉色上,我看出錢教授的病情是不輕的。
「你來得正好,錢老焦急地要看看你。」一個醫生對我說,「他是一小時以前發的病,經過急救才醒過來,但是他的手足已經麻痺了。你不要和他多說話。」
我走到錢教授的病床前。不,這不像一張病床。在床邊的書架上堆滿了參考書和新到的期刊,茶几上放著計算尺、鉛筆和散亂的稿紙,這一切辛勤工作的跡象,告訴人們,這裡的主人是怎樣頑強地在和病魔作鬥爭。
錢教授雖然臉色蒼白,神情疲憊不堪,但是看到我以後,仍然慈祥地笑了。
「你來了,小張。今天所裡工作怎麼樣?」
看到他病得這樣嚴重還惦記著所裡的工作,我心中很難過。我說:
「錢老,您應該好好休息。我們的工作都進行得很好,請您暫時不要操心吧。」
「呵,談不上操心,我已經休息得夠多了。」他說。
站在旁邊的一個胖胖的護士不滿地插嘴了:
「您哪兒休息得多?昨天夜裡您還工作到11點。」
教授負疚地笑了一笑:「幾十年的習慣了,睡覺之前總要做點事,一下子改不掉。唉,小張,這種閒躺著的日子真難受。有人說人類生活的要素是空氣、陽光和水,照我看來,似乎還應當加上一項,那就是為人民工作。」
「錢老,您要安心養病,將來工作的機會還多得很,您何必著急呢?」儘管這些話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可是我仍然忍不住要勸他。
「我非要抓緊一點不行了。小張,」他說,「現在我的手足已經癱瘓了,醫生說我隨時都有再次發病的危險。可是我不願太早去見閻王爺,我還要設計我的原子反應堆……」
錢教授生性是幽默的。可是現在看到這個堅強的人在死亡面前還滿不在乎地開玩笑,我的心裡感到特別辛酸。
「昨天晚上,我把所有的資料又考慮了一遍,最後解決了反應堆設計中存在的問題。可惜我還來不及把它們寫下來,病就發作了。我念給你聽,你記住吧,小張。」
一個醫生走上來,打斷了他的話:
「錢老,您現在不能考慮這些,您休息吧。」
「醫生同志,您不要像對待一般的老人那樣來對待我。我知道,我的病是很少有痊癒的可能了,也許它再發作一次,就可能全部剝奪去我的工作能力,我得抓緊時間啦!」錢教授說著,他的面容逐漸嚴肅起來,「30年前,黨把我這個普通的工人培養成了一個科學家,當我領得自己的學位證書時,我激動得流了眼淚,並且發誓要把自己最後一分精力貢獻給祖國的科學事業。現在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我怎麼能放棄工作呢?好了,小張,你坐過來吧。」
於是錢教授閉上了眼睛,用他那罕見的記憶力,念出了一連串的公式和計算數字。在我的印象中,這些計算是很富有創造性的,它是錢教授幾十年經驗的結晶。
錢教授的聲音越來越低了,我不得不把頭俯下去,以便聽清楚他所說的話。在這幾分鐘裡,錢教授剪得短短的白髮,眼角邊細長的皺紋,說話時上下跳動的喉結我都看得很清楚,並且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些不連貫的印象。
他終於說完了。可是他也意識到說得太快了一點,以致使我來不及記錄下來,因此又補充道:
「我把幾個公式再念一遍,你寫下來吧。」
我剛剛摸出筆來,錢教授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覺。醫生們立刻圍了上來。為了不妨礙他們的工作,我自覺地退出了病房。
我在走廊中來往徘徊,經歷了我生命中最難受的幾十分鐘。最後,病房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醫生,神情嚴肅地對我說:
「他的生命是沒有危險了,但是他的全身已經癱瘓,不能出聲說話了。」
「啊!……」
二
研究所裡的設計工作將近結束的時候,錢教授的豐富經驗卻是我們格外需要的。當同志們要我盡快地把錢教授說的那些公式敘述出來的時候,我發覺我僅僅能夠想得起一個梗概;而細節,特別是其中最關鍵的幾個公式,我已經記不起來了。雖然沒有人責備我,因為要聽一遍就記住這樣複雜的計算,那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而在當時匆忙的情況下,我沒有筆錄,也是可以原諒的。但是我感到十分難受,因為這一切都是錢教授的勞動成果,在自己喪失健康的最後一剎那間,懷著對工作的無比熱忱傳留給了我,而我卻沒有辦法來實現它了。
研究所重新組織了人力,繼續對錢達明教授所開始的工作進行研究。不久以後,已經沒有人再對我提到那些被遺忘的公式。然而我卻沒有絕望,我想我也許還有最後的一線希望,能把它們回憶起來。因此,一有閒暇,我就苦苦地思索著,體驗著俗話所說的「絞盡腦汁」的痛苦。
我是錢達明教授家裡的常客,我對這個老人一貫朝氣蓬勃的印象很深,但眼前的景況卻十分淒慘。他已經被無情的疾病束縛在床上,完全不能動彈,也不能出聲。只有那一雙依然明亮的眼睛,還閃動著舊日熱情的光芒。看到一個這樣渴望生活的人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那是任何人也不能不感到心酸的。可能是我的出現很容易使他回憶起實驗室的工作吧,每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的雙眼就要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在這種時候,想起我是怎樣地辜負了他的期望,我就特別感到內疚,而要求重新回憶起那些公式的願望也就更加強烈了。
在這個時候,我是多麼需要使自己腦力健康起來。我對於記憶的生理情況是毫不瞭解的,我簡單地認為只要腦力加強,記憶力也就會加強,因此,我就在同志們中間徵求各種補腦的方法。我們機關的資料員老王向我提出一個新建議,說蒸一隻烏龜吃可以補腦。我下了決心要去試一試。
第二天,我到了生物研究所。他們正養了一批烏龜,願意讓一隻給我。正當我用繩子在捆拿的時候,從裡面走出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來。他有著一副十分嚴肅的面容,一雙小眼睛在緊皺的濃眉下顯得十分銳利。他看見我笨手笨腳地在捆烏龜,盯了我一眼,突然問道:
「你要烏龜幹什麼?」
「做補腦的藥,增強記憶!」在他的逼視下,我就像中學生上了考場一樣,突然慌亂起來了。
「增強記憶?你的記憶力差麼?」
「不是,我需要回憶一樁事情,可是卻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你需要回憶什麼事呢?」他又問道。
我以為這個陌生人囉囉嗦嗦問下去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因此也不願意多說下去。這時,幫助我找烏龜的一個年輕同志卻附在我耳邊說:「詳細和他談談吧。他是陳昆大夫,大腦生理專家。」於是我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陳大夫歪著頭,漫不經心地聽我說話。最後,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臉上出現了一種嘲弄的神情。
「吃烏龜來增強記憶,18世紀的作風!」他毫不留情地諷刺道,「你最好不要吃這只烏龜,而用它的殼來卜卦,做一個現代化的巫師吧。」
我受了他的一頓奚落,不由得有些胸中充火。因此回答說:
「只要我能搞好工作,就是用烏龜殼來卜卦也可以。」
「喲,你這小伙子責任心倒挺強!」他從衣袋裡摸出一個筆記本,撕來,很快地寫了一下遞給我,「這是我的工作單位,明天請來一趟吧,看看我們有沒有比吃烏龜更好的辦法。」
他說完以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個一直在聽我們談話的青年同志看見我惶惑的臉色,便說道:
「你別看陳大夫火氣挺足,這是他的脾氣。其實他心腸挺好的。他要主動幫助你,準有辦法,你放心去吧。」
我看了看他留給我的地址,這是生物研究所附屬的一個腦生理研究室。有關他們實驗室奇跡似的工作,我曾經聽到過很多難以置信的傳說。因此,我就放掉了那只倒霉的烏龜,決定第二天去拜訪陳大夫了。
三
這個神秘的實驗室設在市郊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道旁的房屋全被高高的磚牆圍著。法國梧桐的濃蔭給人帶來一種住宅區所特有的安寧恬靜的氣氛。由於實驗室外面沒有什麼顯著的標誌,我很費了點時間才找到那個門牌號碼。
當我見到陳昆大夫的時候,他正在動物飼養室裡,凝神地望著一隻關在鐵籠裡的猴子。那隻猴子正在無憂無慮地玩一條蛇,這使我非常驚奇。因為誰都知道,猴子是最怕蛇的。
「陳大夫!」我在他身後輕輕喊道。
「噓!等一等。」他頭也不回,伸出兩個指頭警告地揮動一下,然後很快地在紙上記錄起來。一直等到他寫完了,才驀地轉過身來。
「巫師,你來了。」他說,「咱們到實驗室去吧。」
我們穿過一座小巧精緻的花園,向著一棟隱藏在綠陰深處的白色房屋走去。陳大夫一面走一面說:
「我們想用一種最近才發明的方法幫助你恢復記憶,你不要緊張,要和我們密切合作,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你不會受了一點點刺激就昏過去吧?」
「那要看什麼樣的刺激。」我說。
「精神方面的。」陳大夫懷疑地盯著我。
「我的神經很堅強。」我回答。
「我想你的神經也應該是很堅強的,因為你能夠吃下一隻烏龜。」這個老人似乎不放過任何一個諷刺人的機會。「你平日不多嘴吧?」他又擔心地問。
「我想我是能夠沉默的。」我坦白地說。
「那就好了。我做實驗的時候,不喜歡人家東問西問的。」陳大夫說。
我們走進了實驗室。照我看來,這裡與其說是一間生理研究室,倒不如說是一間電子研究室。在擠滿了一間大屋子的儀器中,我看到了我所熟悉的電子計算機、陰極射線示波器、超聲波發生器以及某些帶有磁帶記錄器或墨水描記器的電子接收機器。在房間的一角里,幾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台電視顯微鏡在觀察著什麼。
「請準備好025號實驗設備。」陳大夫簡短地命令道,「我們為這位同志進行一次反饋刺激。」
我不知道陳大夫打算怎樣幫我的忙,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反饋刺激」。儘管腦子裡疑團很多,但是一想到陳大夫嘲弄的聲調,我就知道在這種時候去發問是不會討好的。因此我只好把好奇心壓下,默默地看著他們做準備。
陳大夫把我帶到一把深深的皮椅子上坐下來,用幾個金屬電極緊貼在我的頭部。這些電極是用導線與一座複雜的機器連接起來的。當一切都準備妥當以後,他作了一個手勢。一個助手按了電鈕,遮光窗簾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實驗室裡變得一片昏暗。
「巫師,當你聽到電鈴聲音的時候,你要集中注意力,回憶起那天晚上你剛剛踏進錢教授病房的情況。你能做到這一點嗎?」黑暗中響起了陳大夫的聲音。
「可以。」我簡單地回答。
我聽見有人撥動開關的聲音,一部什麼機器發出了輕微的嗡嗡的聲響。這種單調的聲音和黑暗的環境、舒適的座位加在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慵倦。我似乎有了睡意,眼睛也不自覺地閉上了。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催眠的電流在起作用。
雖然在朦朧中,我還是警惕著鈴聲。我清楚地聽到陳大夫在問他的助手:
「電壓多少?」
「5伏特。」
「頻率?」
「20。」
「刺激波寬?」
「1毫秒。」
「發信號!」
電鈴響了,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回憶那天的情境。
「開始!」又是陳大夫的聲音。
一個什麼開關「啪」的一響,金屬電極在我頭上微微跳動了一下。在這一瞬間,我進入了生平最難忘懷的一種境界。我甚至無法形容這種奇妙的、不可想像的感受。親愛的讀者,如果不是我本人親歷了這種神話中才能出現的事情,那麼無論誰在這裡用筆描述這一切(即使他比我描述得更生動),我也不會相信的。
就在開關作響的同時,我親身回到了一個月以前的那個夜晚,回到了錢達明教授的病房裡。這不是回憶、做夢、催眠術之類的幻象,而是一種「真實」的境界。我的視覺、聽覺、感覺神經都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我推開房門,跑進病房,由於過於匆忙,一塊沒有釘牢的鑲花地板在我的腳下輕輕地響了一聲。在柔和的日光燈下,我看見了病床,堆滿了書的書架、茶几,還有在微風中飄動的藍色窗簾。我看見錢教授無力地躺在床上,他的頭墊得很高。醫生們憂心忡忡地站在他的身旁。其中一個醫生對我說:
「你來得正好,錢老焦急地要看看你。他是一小時以前發的病,經過急救才醒過來,但是他的手足已經麻痺了。你不要和他多說話。」
從他那低沉的聲音,我聽出了這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接著,錢教授埋怨病耽誤了他的工作,而旁邊那個胖胖的護士卻批評他工作太多。最後,我坐到了他床前,聽他為我背誦那些計算結果。
這是多麼清晰!不但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迴響,就是他周圍的環境也歷歷如在眼前。瞧,錢教授睡在白色的鋼絲床上,床欄上有著「人醫135」的紅漆字樣。茶几邊沿放著一把小茶壺,上面有四個寫得龍蛇飛舞的草字「可以清心」。錢教授敘述的聲音愈來愈小了,我俯下身去,這時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容。這是一個疲憊的、老年人的面容。儘管是在病中,他那剪得短短的白髮仍然梳得十分整齊,眼角細長的魚尾紋在他臉上刻下了幾十年勤勞的痕跡,但同時也使這位老人看起來十分慈祥。醫院的睡衣是沒有領子的,因此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喉結上下跳動著,好像他正在吃力地吞嚥著什麼東西……
這一切就好像錢教授再一次為我敘述了他的計算。由於以前我曾經聽過一次,而在以後我又多次思索過它們,所以不需要再作記錄,現在我已經可以牢固地記住了。
當教授的聲音停息的時候,我眼前的景象跟著模糊起來,耳邊的人聲也成了一片逐漸遠去的嚶嚶的聲音。我的意識昏亂了,我在哪裡?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一樣,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然而卻沒有控制自己思維的能力。
……
機器的開關又「啪」的響了一聲。奇跡也跟著結束了。我睜開眼睛,發覺我還是坐在那張皮椅上,哪兒也沒去。一個工作人員按了電鈕,實驗室的窗簾慢慢地升了上去,耀眼的陽光從外面傾瀉進來。
陳昆大夫微笑著站在我的面前,用一種鎮靜的目光看著我惶惑的神色。
四
「你全都想出來了麼?」陳大夫問我。
「全都想出來了。」
「有什麼地方感覺不舒服沒有?」
「沒有。」
「那麼你可以走了。」陳大夫揮揮手說。
我說:「陳大夫,請您原諒。在實驗進行的過程中,我沒有用問題來打攪您,現在我實在忍不住啦!您一直把我叫做『巫師』,可是照我看來,您才是一個最神秘的有魔法的巫師。您究竟是採用什麼方法使我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回到那天晚上,回到那間病房裡去的呢?」
陳大夫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這是科學,沒有什麼魔法。」
「如果您不向我解釋一下,我怎麼知道它是科學呢?」我說。
「你真會纏人。今天我要為你浪費三個小時了。」陳大夫說,「簡單說來,這是一種生物電流的『反饋刺激』。不過要把這一切解釋清楚,我卻要先從人類大腦的功能之一——記憶談起。」
「所謂記憶,廣義地說,應該是高等動物的神經系統在清醒狀態下重複過去的反應痕跡的活動過程。我們知道,人類接觸各種事物以後,由神經系統將種種感覺傳送到大腦中,並且在腦細胞上留下痕跡。如果某種事物反覆出現,那麼就會在腦細胞上留下很深的痕跡,造成『穩定記憶』,在很長時間以後,我們還可以回憶起這些印象;相反,如果事物出現的次數不多,那麼在腦細胞上留下的痕跡就很淺,這個叫做『新近記憶』。『新近記憶』是不能持久的,事過境遷以後,我們就會忘記這些事物。現在你可以明白,記憶和烏龜是不相干的兩回事了吧?」
「大腦的哪一部分對於記憶有關係呢?」
我實在怕他舊事重提,因此不好意思地轉移了一個話題。
陳大夫說:「從試驗結果來看,大腦皮質層顳(nie)葉部分對記憶功能是有特殊影響的。舉例來說,猿猴被切除這一部分以後,就全部喪失了記憶,施行手術以後的猿猴甚至不能分辨食物和不能吃的東西。呵,對了!你剛來時看見的那隻猴子,就是動過這種手術的。猴子原來是怕蛇的,但是現在它卻喪失了恐怖的感覺。因此,用生物電流來刺激顳葉部分,就能使人增強記憶力,這種方式,叫做『誘發回憶』。」
我又問道:「陳大夫,什麼叫生物電流呢?」
「這是生物的細胞在活動時所產生的一種微弱電流。各個器官在工作時所放出的電流都是不同的。」陳大夫回答說,「人類的大腦細胞在記憶和回憶,也就是在貯存訊號和放出訊號的過程中,都要產生一種放電現象。相反,如果我們用一種類似的,但是經過人工放大的電流去刺激這些細胞,也就會大大加強它的活動能力,我們把這種方法叫做『反饋刺激』。在電流的刺激下,腦神經所保留的微弱的訊號被放大了,人們就能重新回憶起那些已經被忘懷了的事物。」
「可是剛才我並不僅僅是回憶呀!」我說,「我確實是看到、聽到和感覺到了我所接觸的東西,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如果僅僅是用電流來誘發回憶,那事情是比較簡單的。早在幾十年以前,就有人局部地進行過這種實驗。」陳大夫回答說,「我們裝置的這部機器構造要複雜得多。當你的回憶活動開始時,你的大腦中所產生的電流就被傳導出來,機器自動地根據回憶的內容將它分成視覺神經電流、聽覺神經電流、嗅覺神經電流、感觸神經電流等。這些微弱的電流被放大以後,又被輸送到你的大腦中,相應地刺激你的視區、聽區、嗅區和感觸神經,這樣,就能在你的頭腦中造成一種復合的真實印象。」
我又問道:「陳大夫,這種機器的實際用途在什麼地方呢?像我這樣的情況是非常少的呀!」
陳大夫說:「這是一部幫助人類進行腦力勞動的機器。我們知道,人類的大腦皮層至少有150億個細胞,它的記憶容量遠遠超過現代最完善的電子計算機,因此,它的工作潛力是非常巨大的。在這種機器的幫助下,我們能夠使每個人做到『過目不忘』,這對於提高人們工作效率的意義是無可估量的。隨便舉個例來說吧,一個人從小學到大學要花費20多年的時間去學習,而它的主要內容不過是理解和記憶前人已經掌握了的經驗和學識。在這種機器廣泛使用以後,我們至少可以將人類受教育的時間縮短2/3,你簡單地計算一下吧,單是這一項就可以為人們節約出多少個勞動日?」
「陳大夫,剛才您說人類的每一種器官都能放出生物電流,根據同一原理,是不是可以用電流刺激來加強其他器官的活動呢?」我問。
陳大夫看了看表,毫不客氣他說:「你的問題可真不少!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了。關於生物電流對其他器官的刺激,主要是用在醫療方面。譬如說,我們用一種電流刺激心臟,可以治療好幾種心臟病。最近我們還發現,只要用從健康人的肢體上導出的生物電流加以放大,再去刺激某些癱瘓患者的肢體,就可以使這些已經麻痺的細胞重新獲得生命力……」
我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忘記了禮貌,緊緊地握住了陳大夫的手:「癱瘓?您可以醫治癱瘓?錢達明教授恰恰就是全身癱瘓呀!」
陳大夫生氣地皺起了眉頭:
「你放開我,別這樣激動,昨天你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原來是準備今天下午就給錢教授診斷的,可是你老要纏著我問……」
五
半年以後,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雖然人行道旁的樹木已經開始落葉,可是陽光仍然溫暖宜人。街心花園裡叢菊盛開,使空氣中飄蕩著一片清香;白楊樹的黃葉在太陽照耀下金光閃閃,顯得格外美麗。黃昏臨近了,街道上充滿了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嬉戲的笑聲。
一個臉色紅潤、神采奕奕的老人拄著一根手杖,緩緩地沿著街道走來。他不停地四處張望,臉上有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的神色。似乎周圍的一切都是久別重逢,都能引起他莫大的興趣。
當他走到街心花園旁邊的時候,忽然做出了一種與他的年歲不大相稱的動作。他猛地一下把手杖扔在道旁萬年青的樹叢裡,然後像孩子幹了什麼淘氣的事情又怕別人發覺一樣,擔心地向四處張望了一下。當他確定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以後,他就握緊拳頭,慢慢地小跑起來。一面跑,一面活動著手臂,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肌肉的靈活性似的。
「錢教授,您要參加下一屆世界運動會麼?」從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愉快的問候。
跑步的老人回頭一看,尷尬地笑了:「陳大夫,您剛下班嗎?」
陳大夫欣喜地打量著錢教授,這個不久以前的癱瘓病人。
「進步真快,不但扔掉了手杖,還跑步呢。」他說,「他們都喜歡叫你做『錢老』,我看你一點兒也不老呀!」
「這都得感謝你們。這是你們的生物電流創造的奇跡。我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還能看到太陽。」錢教授真摯地說。
陳大夫皺起了濃眉:
「別囉囉嗦嗦謝個不停了。主要是你的意志堅強,才恢復得這樣成功。其實,今天我倒是來謝你的。我們已經用你們反應堆裡生產出來的放射性同位素做了幾次試驗,效果很好。以後你們能夠按我們的需要生產放射性同位素,這對我們的工作是一個有力的支援呢。」
「這也算是科學界的大協作吧。」錢教授說。
兩個老人都笑了,他們並肩向前走去。落葉在他們腳下簌簌作響。雖然時間已近黃昏了,可是在這種晴朗的日子裡,陽光依然像朝霞一樣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