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陸地的葬禮 文 / 韓松
在整個二十世紀至二十一世紀,地球大氣層在漸漸地變曖。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增加而導致的溫室效應。而二氧化碳的增加,又與一些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不注意環保有關。
氣溫上升造成的一個直接的影響是,兩極冰覆蓋層變薄,並開始融化。海平面上升了。
這引起了不少科學家、政治家和環保主義者的警惕。二十世紀末,在聯合國的倡議下,一些國家便開始採取措施,制止工業釋放物對大氣的影響。但效果似乎並不明顯。
這多少反映了,在那個時代,對眼前經濟利益的追逐,最終成了贏家。這個苦果,要由人類的後代來吞下。
到二零二五年前,海平面平均每年上升二十四厘米。該年的穩定海平面比二零零零年高出二米。之後上漲速度才逐漸減緩。
海平面上升給沿海地區帶來巨大影響。上海、東京、倫敦和紐約這樣一些大城市,都處於洪水的威脅之中。
一批人口從這些城市疏散出去了。但由於大城市的建設已有很長歷史,不可能就這麼放棄,大量居民還是滯留了下來。一段時間裡,更為流行的辦法是在城外加築鋼筋混凝土海堤。
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結束前,幾乎所有的沿海主要城市都築起了長長的海堤。而一些次要城市則被放棄了。
最初的海堤是脆弱的,在大潮汐或風暴來臨時,常常出現危機。二零二七年,倫敦就因堤潰遭災,造成生命和財產的空前損失。
到二十一世紀中葉,隨著科技的進步,大城市的防洪設施已達到相當完善的程度,如不出現巨大意外,海潮對城市居住區的威脅幾乎為零。
這些處於海平面下的巨大城市,又顯現出了活力。人口又增長了。
後來,也有人提出,海堤可能成為恐怖主義者襲擊的新目標——來自人類本身的威脅。
二十一世紀的恐怖主義活動加強了。使用的手段也更豐富了。
所幸,針對海堤的襲擊,在二十一世紀前半葉,還沒有發生過。
有專家分析說:這從情理上也是說得過去的。真要襲擊的話,恐怖分子可選擇的目標很多。事實上,人類建立的許多工程,如水庫大壩、核電站等,在開始也擔心遭到襲擊,但也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何況,人類這種生物的一個特點,便是不怕因噎廢食。
但儘管如此,各個城市還是為應付破壞行動而採取了各種預防和應急措施。
紐約的海堤初建於二零零九年。它並不是一道連貫的整堤,而是斷斷續續地延伸了三百二十公里,主要防護曼哈頓島及周圍主要區域。
在整個二十一世紀前期,紐約防洪局和防洪巡邏隊一直是最為忙碌和提心吊膽的部門。
紐約的海堤也曾經發生過多次問題,但幸運的是,還沒有一次決過口。
在二零二零年至二零四七年之間,紐約海堤進行過三次大的改建和維修,增強了防護能力。但在這之後,由於整個美國經濟不景氣,便沒有大修了。
二零六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發生潰堤的地方,在布魯克林和斯塔滕島之間。五萬億立方立米的大西洋海水馬上倒灌了進來,湧入上紐灣,很快沿哈得遜河和東河上溯,並從炮台公園一帶登陸曼哈頓,進入了市區。
同時,長島海峽大堤也出現了三處裂口。
戶外的行人、臨街商店中的顧客和樓房底層的居民,成了首批犧牲者。
紐約附近海面出現的異常情況,馬上被同步軌道上的地球資源衛星察覺了。衛星將信息與「阿曼多」系統作了交換。但奇怪的是,許多國家的地面接口卻根本沒有收到報警訊號。
對於市區中暫時沒被洪水捲走的人來說,當時也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引發了洪水。能看見的,只是大水鋪天蓋地襲來。這時,人們本能的反應便是往高處跑。
正在世貿中心舉行的世界圍棋錦標賽不得不中斷。整幢樓都出現了混亂。
在混亂中,表現得最為冷靜的還數中國人。
余潛風領隊把隊員們集合在一間房中。他對大家說:「現在,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我估計是紐約海堤決口了。真是來不逢時。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中國來的棋手,我們一定要堅持冷靜、紀律、自尊、文明的八字方針,不要亂,等待脫險的機會。」
他用光腦開始與外界聯繫。可是領館的線路怎麼也進不去。又試其它的目的地,都斷了。
我也試了試上海站。不行。「阿曼多」毫無回應。
曹九段說:「網絡好像也出事了。」
雖說不慌,但大家還是有些緊張。誰又見過這種陣勢呢?在中國,安定繁榮已持續幾十年了。
大人們把我圍在中央。後來他們說最關鍵的就是中國的「龍子」不要受傷。至今,我回憶起來,仍十分感動。
戈爾滿頭大汗地說:「非常對不起,對不起。出現了意外的情況。美國是一個特別的國度。我這就想辦法。」
他的光腦當然也與外面聯絡不上。他於是連連對大家賠罪道歉,搞得領隊反過來安慰地。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現在也正試圖往這裡切入。發水的一瞬間,世界應該就知道了。
數百顆衛星監視著地面一舉一動,什麼都逃不出它們的眼睛。
可是,全球網卻好像出問題了。夢幻社會的基礎——信息的傳輸罕見而趕巧地中斷了。
不但這裡的信號出不去,外面的也進不來。
早就有人預言,貌似強大的「阿曼多」體系具有極大的脆弱性和危險性,人類一旦離開了它,就要退回原始時代。
實際上,具有智能的網絡一方面在過時,另一方面卻在超出人類的控制。已經有專家提出人為終止網絡紀元,開發新技術來代替它。
這就是正在研究中的腦直接通訊和腦微處理技術。這要依賴生物芯片技術的進一步突破,尤其是解決它與人腦的兼容問題。
但現在,最緊迫的威脅,倒不是來自網絡,而是正在吞噬一切的洪水。我似乎覺得世貿中心正在水中搖晃。
從窗戶往下看,只見很多人在水中游泳,有的抓牢家俱或其它可以浮動的東西,朝大樓進發。世貿中心逐漸擠滿了災民。
突然間,又停電了。窗戶外面的陰天顯得特別刺眼,好像是世界末日。
然而,這時,突然有人說大樓裡有一台計算機與「阿曼多」掛上了。它能通過一家私人公司發射的銥衛星傳送一些嘈雜不清的信息。這些信息需要仔細分辨才能知道是什麼內容,但總比沒有好。
大家便激動萬分,去找那台計算機。戈爾和中國的便衣保安也去了。那台老式的超康柏型計算機前排起了使人吃驚的長隊。戈爾排到了一百位之後。這時發生了擁擠和爭搶。中國人不得已鳴槍示警,才維持了秩序。
一個半小時後,戈爾攜著他搶到的寶貴信息回來了,他說:「是恐怖主義分子襲擊。
整個美國都亂了。還有一些城市的海堤也被炸開。樓下水太大。出不去。紐約完了。
全美棋協準備派直升機來接我們。」
大家聞言,都非常震驚。
「現在,我們去觀光平台,那裡直升機能降落。先不給其它代表團說。我們準備首先保證中國貴賓的安全。」
大家便排成一隊,一字兒往觀光平台上走。沒有電梯了。大伙氣喘吁吁地往樓頂爬。
像聞九段等幾個年紀大的,要人攙扶。
我回頭一看,見德國人魯斯也爬上來了。這老頭耳朵挺尖,一聽見逃命的消息,便什麼也不顧了。原來下棋時那鎮靜的模樣,全是裝出來的。
世貿中心的觀光平台上已經擠滿了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通過光腦徒勞地呼喊。
我朝四周看去,見附近的高樓頂上也爬滿了人。
從這個位置看,災難的景象真是壯觀。水天一色,浩浩湯湯,橫無涯際。密密麻麻的樓群都成了水中的玩具,一片灰黑。水仍在上漲,似乎遠方潰堤處仍在繼續擴大。潮頭每一次席捲,都使我驚歎不已。
這使我憶起小時候跟大孩子們去看戲的情形。舞台上演出的那種戲劇,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而被中國政府在二十世紀末頗富預見性地保留了下來。演員們穿得色彩絢爛,鑼鼓一陣猛敲,觀眾們紛紛拍巴掌叫好,又亂又鬧又刺激。
時下,中國年輕人最時髦的活動,便是去夜總會看戲。
在夢幻社會裡活膩了的現代人,往往要從這樣的體驗中去尋找自我。你想,很久了,人們見到的水,都是電子模擬水,見到的動物,都是影像合成體。
那時,只有舞台和戲劇,才是真實的。
在我進入圍棋系學習後,便很少有這種身臨其境的機會了。連父母,也變得遙遠和虛擬起來。
但現在,那種看戲的感覺,似乎正在回來,迎合著我內心的張力。
戈爾在揮手指揮,樣子就跟演員一模一樣。那德國人正在跟曹九段套磁,大約想呆會直升機上能分他一個座位。
大家等了半天,然後天空中果然出現了兩架直升機。平台上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戈爾氣憤地對他的同胞說:「你們叫什麼!不准叫!這是來接我們中國朋友的!」
但等直升機飛近,才發現不是圍棋協會的。這是兩架私人飛行器。人群中有兩個婦女和幾個孩子叫得最歡。
一架直升機想找空地降下,卻根本找不到。它只好放下軟梯。但又沒對準應該接的人。結果別的人爭先恐後往上爬。
那駕駛員探出頭來,對那些人說:「耨!耨!錯了!你們統統下去!孩子他媽,你倒是快點啊!」
可是誰也不理他。結果一大群人爬了上去,螞蟻一樣一大串掛在軟梯上。直升機搖晃身子,凶險地想把這些人甩下去,但大家都好像是來自二十世紀的攀巖高手,這個時刻都不鬆手。
駕駛員只好說:「孩子他媽,我先把這批狗娘養的扔在一個地方,過一刻鐘再來接你!」
那女人便大哭。那些沒爬上去的人,便大罵,有的朝直升機開槍。那飛行員躲來躲去,結果撞在旁邊一幢高樓上,起火墜落了。紛紛揚揚的人體和金屬殘骸飄落在水面,激起一陣禮花。
另一架見勢不妙,趕忙飛走了。
這一幕看得我們這群來自禮儀之邦的中國人面無人色。尤其是聞九段、曹九段這樣的謙謙君子,在國內精神文明的環境中長大,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呢!
在中國,合成電影都不准製造比這低三個級別的恐怖鏡頭。
戈爾說:「看看,這就是我們美國人。我為你難過,美利堅啊美利堅!」但這麼說了一陣也不濟事。
這時,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早不知溜哪兒去了。只有中國的便衣堅定地護衛著大家。便衣冷靜地建議,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比較安全。
這時,可以看見空中一些磁噴流飛行器、直升機和固定翼小飛機正在逃出紐約。它們像是在稀薄空氣中飛舞的昆蟲。
我突然想到去找肯尼迪鳥。但它們一隻也看不見了。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阿曼多」系統似乎啟動了備用線路。人們感到網絡聯繫在逐漸恢復。
這種恢復是斷斷續續的,而且信號不能傳輸到稍遠一點的目的地。
但這已經很不錯了。它意味著脫險的機會。余潛風領隊抓緊時間與領館聯繫。
通過光腦,看見了信息中間商正在銷售洪水的全息圖像。圖像雖然不清晰並老是中斷,但還是提供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一個售貨員說,已經有六個城市的防波堤被恐怖主義者炸開。它們是紐約、落杉磯、新奧爾良、波特蘭、邁阿密和休斯敦。美國正在發生大混亂。二十五萬人當場死於非命。死亡人數還在上升。已有三個恐怖主義組織宣佈對此事負責。它們不是對政治感興趣的分裂派,這次活動沒有任何政治目的。根據恐怖主義者散發的一份公告,這次襲擊只是為了證明人類建的防洪堤是否堅不可摧。
另一個售貨員說,聯邦政府正在組織搶險。可是各個州都不聽命令,互相之間很難協調。全國救災工人和機械人組織一個星期前就被不明身份的人煽動罷工了,現在召不回他們。防洪系統因為年久失修,這回都遭到很大破壞。恐怖主義者在襲擊紅十字會。軍隊一直在為獨不獨立鬧爭抵,沒有心思來救災。
畫面上可見,城市都泡在海水中。沒有遭到襲擊的沿海城市居民,正紛紛逃出城去。
艾米麗總統從氣象山的一個角落發表了網絡講話。她呼籲國民保持冷靜。她還宣佈了緊急狀態。但她剛說了兩句,網絡便又中斷了。等恢復時,出現了一隻狗的頭像。這真讓人著急。
這時,老余已與華盛頓中國駐美使館聯繫上了。大使還在堅守崗位,他要求講明人數、位置和環境。老余告訴他,說大家正恪守冷靜、紀律、自尊、文明的八字方針,等待救援。
大使說他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北京也在採取措施。兩支中國海軍艦隊和一支海底鐵道部隊正在快速奔赴美國西海岸,以營救和疏散被圍困的中國人。但到東海岸還要一些時間。中國一批技術工程人員正想盡辦法試圖從外部修補被恐怖主義者破壞的夢幻世界體系。
大家歡呼起來。網絡又斷裂了一陣。然後,換了一個二秘。他說,但是,一切都不會很順利。使館也遇到了麻煩。美國大學生和赤衛軍包圍了使館。他們要求中國國家主席來解決美國面臨的問題,否則就要焚燒中國國旗。華盛頓也有許多中國人要進行緊急疏散。在一些大城市中,中國和亞洲國家的機構都遭到了襲擊。好像反黃種人團體也加入了進來。聯合國總部也進水了,損失慘重,不能工作。還不知道恐怖主義者下一步要幹什麼。
與中國駐紐約領館的聯繫,則始終沒有成功。大家懷疑那裡也成了一片澤國。
夜很快來臨了。房間中擠滿了難民。除了棋手外,還有其他在樓中逗留的人。沒有進行氣候控制,冷得不行。大多數國家的選手都失去了那種坐懷不亂的氣概,一個個愁眉苦臉,沉默無語。
窗外聳立著紐約的摩天樓。在月光照耀下,這些樓陰森恐怖。大水一片泛白,微微地蠕動。有幾幢樓不知為什麼,竟又失火。在暗夜中,如幾炷火炬。這便是火水相濟之象,一般情況下不容易見到。夜空中偶爾傳來射擊聲,有時劃過能束武器的可怕閃光。
這時,我最主要的感覺便是餓。戈爾拿出幾塊瑪那分開來讓大家嚼。大家都不吃,都給了我。我不客氣地都吃了。然後我又開始犯困。
我在朦朧中彷彿回到了北京大學。在那裡,要吃什麼要穿什麼都行。偶爾回一次上海,爹媽都開車來接我。然後一家子便去崇明島上空吃懸浮式火鍋。
吃完火鍋後,唐平平便要教訓我。
「儂必須下好棋。下好棋,才有出息。」
「我不想下棋了。我想去旅行。」
「胡說八道。儂知道這是什麼社會?」
「是『阿曼多』紀元。」
「是夢幻社會。我再問儂,中國是世界第幾?」
「世界第一。」
「所以嘛。儂是中國人,所以必須爭第一。否則,就要被淘汰。」
說多了我便煩。我跟其他孩子一樣,被剝奪了玩耍的機會。我們被要求有出息,在同一代人中出類拔粹。
在中國,生活是那麼安定,而競爭也是那麼嚴酷。這一切都與「阿曼多」有關。在「阿曼多」紀元,誰也不能說自己有絕對優勢。
在北大,我和同學們渴望著突發事件,渴望著災難,渴望著騷動的引起的振奮。這種慾望,只有通過網絡上的假設點才能滿足和渲洩。可是,假設點畢竟是虛假的啊。
所以,像今天這樣的大水,使我的心情不同於大人們。
包括那直升機的墜毀,都在恐怖中,有一種過癮。但這種想法,是不能讓曹九段和余領隊知道的。
我正在想心事,突然聽見有人尖叫:「有人跳樓了!」
大家都站起來。只見有一扇窗戶已被打開了。有個黑人說:「他是來觀光的。他說他是芝加哥人。他的老婆在混亂中被人調戲了。昨天他一直在我邊上,愁眉苦臉。然後就開始胡言亂語。剛才突然跳起來,一言不吭就衝了出去。」
「那麼他老婆呢?」
「跟調戲她的人跑了。」
人們又驚惶了一陣。連中國人,也臉色沉重起來。
德國人魯斯走到我的身邊。他很緊張的樣子。他問我:「中國朋友,你說,我們能活著出去嗎?」
「我怎麼知道。」
「聽說,中國朋友都把脫險的方法安排妥當了。」
「我不知道嘛。」
「唉,你也騙我。」
「我幹嘛要騙你!你不是有芯片嗎?」
「這完全是誤會。」
他連連搖頭。鼻涕都要急出來了。
我看他這麼一把年紀,挺可憐,便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告訴你,中國艦隊明天就要來,接我們走。當然,也會接你。這是秘密。你不要跟別人講。」
魯斯稍露喜色。他說:「我其實根本沒有裝芯片。我只是心裡不踏實。我們下盤棋吧?」
「我不想下。」
「下吧?這樣時間過得快一些。咱們就把那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下完。其實,你的形勢比我好,馬上就要迎來一個機會。」
「真的?」
「我這麼一把年紀,怎麼會騙你。」
我受不得激,便同意陪他下一陣。網絡沒法玩,又沒棋子,我們一老一小便口述。這棋局在槍聲和水聲中進行,後來竟進入了高超的境界。
周圍的人都圍了上來。韓國人鄭奉洪主動為我們記譜。這盤在洪水圍困中下的棋,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盤。它跟我在月球上與韓國人的那三番棋不可同日而語。我和德國人都下出了罕見的高水平,好像真正進入了生死之境。之後,我再也沒有下出這樣的好棋。好像在那一次,便把所有的熱情用盡了。
從此之後我逐漸從黑白世界中解脫出來。這是後話。
然而這盤棋我們最終沒有下完。德國人長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快到凌晨時,他的帕金森氏病犯了。我們便停下了。老頭的扇子掉在地上,馬上被人撿走作為永久性紀念了。
據人說,這時,我臉上浮現出大人般的凝重表情,緩緩離開人群和嘈雜,向窗戶邊一步步走去。
大家緊張地看著我。
太陽正古怪地升起來,像舊時代的黑客們在網絡支線上設置的迷惑物,一時我覺得它是虛擬的。但我很為此著迷。我哈氣把窗戶玻璃擦清晰,去看陽光輻射下的水中城市。
水的上漲已經停下。水面波光閃閃,像一個電子大湖。湖中聳立著無數樓群島嶼。水上點綴著千百隻逃難的船隻,像生物集成板上的灰塵。
這時一切變得很安靜。槍聲響了一夜,這時也聽不到了。槍手們也有疲倦的時候。
德國人也從昏暈中醒來了,他看太陽的眼神,像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大家的眼光都離開了我,往窗戶外出神地觀看,似乎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天堂奇景。據說我的身影被映得一片虛妄空靈,展翅欲飛。到了中午,大家都看到了越來越多的逃難的船隻。但針對中國人的救援者還沒到來。
大樓裡氣味更加難聞。跳樓的美國人又增加了幾個。
人群中開始流傳關於大樓就要塌掉的消息。世貿中心建於上個世紀,遭到過三次炸彈襲擊和一次飛機撞擊,早已搖搖欲墜。
附近已有幾幢大樓著火。如果世貿中心也燒起來,所有人都難以逃脫。光是煙霧就要把人薰死。
還有傳言說恐怖主義者下一步的行動目標便是大樓。一些人受不了這傳言的壓力,便扒著桌子板凳下水逃跑。結果大多數都被洪水吞掉了。
中國人仍堅持八字方針,按兵不動,但也越來越緊張。
害有糖尿病的米九段已有些不支。隊醫用針灸給他做緊急治療。
戈爾和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便衣一直在與外界聯繫。每次都說救援隊正在途中,但總到不了,因為恐怖主義者正用各種手段阻止他們。
網絡中的信號也越來越不清晰。「阿曼多」給人一種就要精力耗盡的感覺。
到了下午,便衣們建議離開第三十二層大房間,到二十一層一家中國公司去。這家公司在世貿中心租了一層樓辦公,他們的老闆聽說了圍棋隊在樓上,熱情歡迎去他們那裡,並說將盡最大努力幫助大家脫險。
大伙便作草草收拾,準備離開。各國圍棋手見中國人要走,都依依不捨。魯斯一定要跟著去,余潛風最後答應了他。
「誰叫你是馬克思的老鄉呢。」他說。
至於戈爾,也把他帶去了。他感激萬分。其他國家的人,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這是一家在美國從事機器人生產的來自中國湖南的公司。它的總部在舊金山,這裡是紐約辦事處。
老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姓周,精神得很,沒有一點沮喪。他歡迎中國棋手的到來。
他自稱是一個圍棋迷,從小就崇拜國手。果然,他一一叫出了隊裡面每個棋手的名字,包括我。
「這不是神童唐龍嗎?中國的『龍子』啊。我是從網絡中知道你來美國的消息的。你大勝韓國人和梵蒂岡人的兩局,我都在網上看了。太精采了。洪水麼?你不要害怕,這種災難美國這幾年司空見慣。我們公司自己的救援隊正在路上。」
到了中國人自己的公司,一切好多了也親切多了。這裡收留的也都是華裔災民。一切井井有條。職員們神態正常,在把公司的機密信息從計算機中清除。
有人送來了食品和飲料。還回不是瑪那,而是國產食品。大家都狼吞虎嚥起來。戈爾和魯斯吃得涕淚縱橫,直贊中國。
在等待救援的時候,周老闆便來同大家聊天。他說了幾個天下最好笑的笑話,這有助於緩解大家的緊張心情。
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他又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原來,他家幾代人都是跟美國做生意的。
他說:「我曾祖父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職員。那時候中國剛開始跟美國做生意。曾祖父他們每次來美國,都帶幾大箱方便面和風油精。」
大家忘了洶湧洪水就在窗外,異口同聲地問:「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呢?又為什麼要帶呢?」
「分別是一種食品和一種藥品。聽說中國人那時候口味特別,最愛吃方便麵,吃不慣牛排。風油精聽說是可以預防愛滋病。愛滋病是上個世紀末流行的一種疾病,跟今天的霍利菲爾德綜合症一樣。太祖祖靠風油精和方便面開始征服美國。那時美國還挺牛氣。」
「是這樣啊。」大家噓了一口氣。「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的還在後面。到了我祖父,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他是先到美國留的學。有一段時間我們中國人很喜歡到美國留學。那時人們口味就改變了。他們開始到美國的小飯館裡去吃漢堡包了。當時還沒有瑪那。」
「那時美國就興吃狗肉了麼?」
「還沒有。這是後來的事。跟二零三零年全美糧食歉收有關。」
「你父親呢?談談你父親。」
「我父親到美國時,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基本上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他是遍嘗美國風味,直到吃壞肚子。那時候,他就把公司總部從湖南遷到美國了。這一半是為了吃。都知道吃在美國這句話。不過,後來我父親那時候生意做得不好。主要是美國搞鎖國政策,搞排華。因此很多生意都轉移到墨西哥和古巴去了。」
「然後你就來了。你喜歡吃什麼呢?」
「奇怪的是,我又喜歡吃方便麵了。這玩藝中國早就不產生了。好在,美國正在恢復生產。所以,我在這裡生活還算習慣。」
這些故事都是下棋人聞所未聞的。「阿曼多」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隔絕。要不是這洪水,哪有機會聽到呢。大家反而感激起這洪水來。
老余又問:「那麼,你們是目睹了美國衰落的全過程了。我們聽過一些這方面的情況傳達。但究竟怎麼回事呢?我們全身心投入下棋,並不十分清楚。你們呆在美國,一定更有親身體驗。」
周老闆說:「這說來話長。」
周老闆說,在很早以前,也就是在他曾祖父和祖父的時代,美國是世界上頭號大國。
那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把去美國留學當成光榮的事情。全美國的人覺得全世界的人吃麥當勞是正常的事情。
那時候,世界上強大的勢力還有日本、歐共體、俄羅斯,但都不能跟美國比。當然,我們中國也算多極中的一極,但是,總的來講,還不行。舉個例子來說,那時,美國還常常欺負中國,今天批評我們人權,明天批評我們知識產權。
如果世界就這麼平穩地發展下去,中國到現在大約也能夠跟美國比一比。不過,也就是打個平手,了不起了。
可是,事情偏偏不按正常的軌道發展。
你們在中學都學過,在二零一五年,世界發生了能源危機。中東產油國突然爆發全面戰爭。這當然是為了爭奪水資源。但結果是石油出口有七年不能保持正常。在這場危機中,遭到最大打擊的是西方世界。日本、美國、歐共體,都在那時傷了元氣。
跟著是二零二三年的全球金融體系崩潰。這以花旗銀行的倒閉開始,波及到所有以西方貨幣為主導的地區。高通貨膨脹的浪潮襲擊歐美各國。美元信譽跌至谷底。西方經濟負增長甚至超過了兩位數。美國的領導地位,從此喪失了。
我們中國也受到了衝擊。然而,那時我們國力已經增強,並且事先對這場災難作出了預測,對戰略原料和食品作了妥善儲存和安排,加上啟動建於二零零九年的危機緊急處置體系——系統的名字叫「自力更生」,基本上安然地度過了這場全球劫難。二零二九年,又發生了「思想毒」事件。「思想毒」是一種可以通過人腦神經擴散的生物增強信號,是南美人拉索發明的。它能改變個體對特定問題的看法,影響人民的意識形態和道德觀。它與「阿曼多」網絡的早期失控和後來的芯片研製都有關係。
當時,各國都採取了緊急措施,只有美國不加防範,自以為免疫力特強。其實,連索馬裡的小孩都知道,從上個世紀末起,美國賴以持國的自由民主體制,以及它的多元文化優勢,就已經呈現衰勢了。
這種綜合症給美國帶來的雪上霜,就不多說了。然後又發生了二零三零年糧食歉收和隨後的國內種族大紛爭。尤其是後者,造成了排斥亞裔人浪潮。兩百萬華人離開了美國。他們還帶走了資金和技術。這對美國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呀!可是,新上台的派克總統竟然進一步採取了閉關鎖國政策。他認為美國的衰落,是亞洲帶來的,非洲帶來的,拉丁美洲帶來的。清除國內病毒的唯一辦法,便是驅逐這些文化異體,並與外界拉開距離。
這二三十年中,美國的發展停滯了。國內經濟惡化,民族矛盾尖銳,政治和社會動盪不定,以至演化到一些州要求獨立。艾米麗總統上台後,正採取改革措施,力圖扭轉局面。可是,誰能料到又發生這樣的大洪水呢?這大概是天意吧。
大家都感慨不已,都說最根本的,還在於資本主義制度已經徹底腐朽了。
「你們幹嘛偏選這個時候來美國呢?」周老闆又問棋手們。
「比賽是兩年前就定下的。你知道中國人從不失約。」
「這倒是。跟我們做生意的人一樣。可是,體育畢竟跟生意不同呀。」
「可能是我們對國際政治形勢的嚴重性不太瞭解的原因吧?我們一心想的只是棋。這是體育界的老毛病。」
「總之,還是太冒險。你們都是國寶啊。」
「這算什麼呢?聽說,就在前幾天,我國陳總理和新蘇維埃部長會議主席哈斯托夫,都在美國訪問,商議向美國進行無息貸款的事情。再說,這番經歷對於我們這些足不出戶的人來說,也算難得吧。不是還認識了你麼?你的故事太精采了。」
「謝謝。可是,怎麼說呢?我倒聽說,這次圍棋隊來美,是一個龐大計劃的一部分,是不是這樣呢?」
「什麼計劃呢?我們倒沒聽說。」
「就是『圍棋外交』呀。艾米麗總統上次訪華時,跟王主席有一個商定,就是中國要增加對美國的援助。其中包括文化援助。據說這個秘密協定有一個龐大的內容。它可以幫助美國在短期內復興。這次圍棋隊來,是外交的一步棋啊。」「這倒有可能。
我們臨行前被交待了這麼一個任務:向美國人民宣傳中華文化,介紹中國真實情況,減輕他們對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情緒。」
「你看,所以嘛。我聽說,隨後,還有京劇團、川劇團、雜技團、象棋隊、麻將協會、武術隊等等,都要來。我有一個朋友,他正準備在費城開京劇夜總會。這好像還是文化部投的資。聽說美國年輕人對京劇很瘋狂。有消息說,國內對美國的情況很著急,雖然都說現在派人訪問美國很不安全,但通過官方途徑來的團隊自去年下半年起猛增,增幅之大,使人難以置信。」
「你說,國內預先就知道這場災難麼?」
「具體到這個,倒不一定。」
「這些都是為什麼呢?」
「最近有這麼一種傳說,就是整個世界在長期和平後,即將進入另一個動盪週期。只有中國和重新強大起來的美國聯手,才能制止人類走向毀滅。」
周老闆侃侃而談,兩眼炯炯有神。大家都聽呆了。
吃飽喝足,又聽了精采的故事,好像時間過得快一些了。
我再次來到窗戶邊,用望遠鏡朝下看。
這時候,水面已很穩定,並且皮膚一樣發亮。到處都是美國人的屍體在打轉。一些陳舊的樓房已被水沖垮,裡面的家俱雜物和商品都出來了。大堆大堆的垃圾不知從那裡衝了出來,水面上隨處可見冒著白泡的黑色堆積物。
不少小船正在這些屍體和垃圾間尋找道路,向遠方逃去。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美國人要出海捕魚一樣。
有一群動物正在遠方浮游,隊伍裡面有獅子、老虎、大象和紅狼。我想大概是從動物園中逃出來的吧。這使我頗感興趣。
只見獅子咬著老虎的尾巴,老虎咬著大象的尾巴,大象又咬著紅狼的尾巴,很有紀律很有節奏地游著。
這時肯尼迪鳥又飛回來了,正東一口西一口啄食美國人的屍體,甚至虛弱的活人。
偶爾還有逃難的飛行器掠過。但總數已經很少了。遠方仍然傳來傳統武器的射擊聲,有時天空中也劃過高能激光束。
那幢叫帝國大廈的老式建築,已經被燒得只剩幾根筋了,此時兀自冒著濃煙。
我去參觀過的自由姐們兒像,大半截身體浸在水中。胸脯上坐了好幾排難民,朝過往的船隻呼喊。但沒有人理他們。
所有的聯絡,越來越微弱。我的光腦中偶爾傳出聲音,但又中斷了。
有幾次信號傳來,我以為是鄭薇珊從上海那邊發來的,卻又不是。萬事萬物都在串線。好像是外星人在說話。
我開始有些思念鄭薇珊、唐平平和唐蛟,還有上海。這在以前並不經常。上海也是用堤圍起來的,但是不知道那邊怎麼樣。發瘋的美國人會不會也去襲擊中國沿海的大城市呢?
又度過了難熬的一夜。次日一早,我發現大樓下停靠著好幾艘打著紅十字標語的船隻。許多人正爭先恐後往上面擠。
終於,救援隊來了。
大家也都精神了,整頓物品,準備下去。
但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人說:「現在不行,再等一等。太亂了。」
他說得很對。果然,有兩艘船在載滿難民開航時,因為超載,很快傾覆了。水面上一片呼兒喚女的慘像。
「我們還是等自己人的船吧。我想,怎麼也應該到了。」周老闆說。「怎麼才能保證我們都平安上船呢?怎麼才能防止這幫美國人不要命一陣亂搶呢?」聞九段有些擔心。他想著觀光平台上發生的慘劇。
「我們可以派一些機器人去維持秩序。我們公司生產的東方二型機器人,完全可以勝任。」
大家聽了這個,才稍微放下心來。
但等到中午,接大家的船還沒來。倒是又有幾艘紅十字的船停在下面。另外,還有幾艘私人的船。船頭的黑人舵工叫喚著:「要想逃命的,每人交五百塊錢!」
儘管如此,仍有很多人往上擠。
下午兩點鐘,又來了兩艘沒有標誌的大船。大樓裡又一片騷動。魯斯走過來,悄悄對我說:「中國神童,我不能再等了。等你們的船,要到什麼猴年馬月呢?我要下去了。」
「大叔,您著什麼急呢。您下棋的時候,可一點不著急。」
「那時呀,不同呢。當時我一心想著拿獎金。但我心理壓力一直都很大。你懂吧?我們德國人,不能容忍無秩序。我看著難受。」
我們的便衣說:「大家都不要動。我看這船有些古怪。」
新來的大船是客船。一路上撞得斑斑點點。上面沒載什麼難民,一看是衝著世貿中心來的。
便衣說:「我頭腦中的芯片,正在發出警告。我不能確證是怎麼一回事。似乎這船裡有不可告人的名堂。」
戈爾也說:「船頭站的那小子神色不對。」
但德國人還是堅持要走。大家也不好強留他。魯斯灑著淚跟中國人告別,並說將來一定要跟我把那盤沒有下完的棋下完。
大家滿懷擔心地看著他走下樓,匯入難民的隊伍。戈爾連連搖頭。
船靠上了大樓。保衛人員擔心的事發生了。從船艙裡鑽出一群拿槍的人,向等著上船的人們開槍,然後向大樓裡沖。
我看見德國老頭胖胖的身子搖了搖,便栽進了水裡。戈爾驚叫一聲。
便衣們和周老闆同時驚呼:「要壞菜!趕緊鎖門!機器人呢?把機器人拉出來!」便有人把機器人拉出來,開動了它們的能源,守在樓梯口。這時樓下已傳來了槍聲。
「圍棋代表團的同志們,都到裡間去!」
周老闆像趕羊一樣把大家趕到裡間。公司的年輕人和我們的便衣則都拿槍守候在外面。這時才知道,遇著趁水打劫的匪徒了。
世貿中心的房間多得不計其數,但願他們不會到這兒來吧。
但這不過是一廂情願。很快門外就乒乒乓乓乓響了起來。有人哎喲哎喲直叫。還有金屬器件倒地的轟響。
余潛風心悸地說:「人家知道中國人有錢,直接就找上門來了。」
「那我們咋辦?」曹克己說。「堅持八字方針!」
戈爾說:「我出去跟他們談判談判吧。把情況說清楚。我就說中國圍棋代表團在這裡,這樣也許他們就不會胡來。」
我說:「戈爾大叔,這太好了。」
老余說:「不行。絕對不行。現在還什麼代表團不代表團。搞不好連你也給一槍打死了。」
「但願周老闆和他的手下能夠守住。」曹九段低聲禱告。
但這時周老闆和一個便衣進來了。他們的身上流著血。周老闆說:「可能守不住。對方有高能激光槍。我們的機器人防護盾只能抵擋半個小時。」
「那我們也上吧,」我說。「誰怕誰呢。」「不行。你們是國寶。唉,這事都怪我。我們的救援隊伍,怎麼搞的!」
後來才知道,華盛頓的救援隊伍和公司的救援隊伍,的確都抵達了紐約,但是他們有的遇上了匪徒攔截,有的為救助被匪徒攔截的人,而自己也被攔截。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幾支部隊仍雖已到達美國附近海面,但由於美國國會反對,沒有能夠進入本土。
便衣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搶佔匪徒的那艘船,逃離此地!」
這個辦法已沒時間詳細討論。大家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便同意這麼辦。
周老闆說,公司裡還有一架改裝的自用外懸式電梯,用後備能源發電,可直通底層。
這樣,這樣可以躲開樓道裡的戰鬥。
於是,組成了衝鋒隊和保護隊。棋手們都夾在中間。衝鋒隊先下去。外面又是一陣槍戰。然後周老闆渾身是血探頭朝大家揮揮手,說可以走了。
大伙便乘電梯下去。只見出口處屍首狼籍,其中有兩個我們的便衣。大船已被佔領,衝上樓的匪徒來不及下來,都探出窗口射擊。有一名棋手被打倒了。是女同志趙仟慧。
大家匆匆鑽入底艙,船兒便發動了。但這時一顆老式導彈擊中了上甲板,轟地炸開來。許多人體飛起來。一陣煙霧,我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我感到一隻手把我拉住,拖著我往前走。我掙不動,便順從地跟著走。好多血正順他的手臂流下來,熱乎乎淌在手上,使我害怕得要死。
那人在煙霧中把我拖到船舷,摘下一個救生圈,把它套在我身上。
這人說:「孩子,船要沉了。你自己逃命去吧。」
我這才聽出是戈爾。
「戈爾大叔,你一起走吧!」
「沒有時間了。別管我,你快走!」
他把我推進水裡。一個浪頭把我打出好遠。
這時,大船一下發生了爆炸。煙火中傳出戈爾斷斷續續的聲音:「你脫險後別忘了美國!」
我在水中大哭起來。我想,戈爾、余領隊、曹九段、聞九段,還有周老闆,大概都在這爆炸中喪生了。剩下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呢?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世貿中心,好像一座祭奠的墓碑,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樓上濃煙沖天,無數小小的人影正從上面縱身跳下。
我在高樓大廈間漂浮,也不知要去到什麼方向。
有些樓在燃燒,燒燬的東西墜落在水面,濺起又一陣火光。
我的身邊不時劃過屍體。還有一次,我被水下什麼東西纏住,好不容易才掙脫。
我想接近岸邊,但水流很急,不允許我作如此打算。
有一些船從距我不遠處駛過,我朝它們揮動手臂,但船上的人像裝著看不見,加速駛去。
還有一次,一群站在樓頂上的白人和黑人朝我扔玻璃瓶和石頭,喊著什麼激烈的口號。我幸好沒被擊中。
好幾次我遇上巨大的漩渦。只是由於運氣好,我才躲過了。
途中,我遇上了一隻小狗,它也在水中沉浮,見到我,拚命游攏來。我雖然自己也精疲力盡,但仍讓它銜住救生圈,一起向前劃。
有幾次,都快沉下去了,小狗又把我往上拱,這才得以逃生。
不知過了多久,高樓大廈漸漸少了。我覺得來到了更廣闊的水面。然後我漸漸陷入了昏迷。在紐約遭到洪水襲擊的第三天,根據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決定,北京正式成立了危機對策委員會。
委員會由國家的最高領導人王主席擔任主任。組成人員中有其他幾位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副總理,以及有關部委的部長、副部長,還有軍方的高級將領。可以說,是最高級別的對策機構了。
如果單單是外國發生了洪水或其它什麼自然災害,則完全沒有成立危機對策委員會這種必要。但現在出現了罕見的遍及全球的「阿曼多」障礙,夢幻社會存在崩潰的危險,情況便不同了。
委員會成立的當天上午便在中南海舉行了首次會議。這也是很久以來,最高決策層第一次進行實境會議。
坐在圓桌邊,大家感到像回到了二十一世紀初。跟新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不一樣,國家領導人對幾十年前還不能完全依賴網絡的情形仍記憶清晰。但現在沒有時間感慨這個了。
外交部劉部長先介紹了情況。他說,由於「阿曼多」癱瘓,已難以通過系統瞭解到北美大陸的最新事態。但綜合各個渠道來的消息,獲悉美國六個大城市被淹無疑。作案者為三個恐怖組織。它們皆宣稱與政治目的無關。
「僅僅為了好玩,而使用這麼殘酷的手段,近十幾年來還沒有過。更使人驚異的是,犯罪嫌疑人採用的是普通炸藥。這居然取得了成功。」
劉部長說,中國人的損失數字還沒有得到。但由於幾個城市都是中國人的主要居住區,人員和財產損失都是相當大的。所幸,在美國排華浪潮中,大部分華人都離開了。
他指出,現在更重要的,是政治和外交上的影響,作為剛剛走上正軌的美國,可能又不得不後退了吧。這對於世界局勢將帶來不定因素。
「二十一世紀是一個莫測的世紀。我們要應付許多意料之外的事件,包括可能出現的太空智能生物。本來想,美國的復興對這個星球會有好處呢。」
跟著,解放軍的林總參謀長介紹了援救的措施。由兩支艦隊、一支海底鐵道部隊和二十五架磁噴流飛行器和普通飛機組成救援部隊已經出發。這樣的派遣,其根據是二零二五年反恐怖活動國際合作協定。這次的出發點,主要是搶救出事地點中國人的生命財產。
「但由於美國沒有加入該協定,事情變得微妙起來。事實上,艾米麗總統已宣佈拒絕外國船隻和飛機入境。這後面主要是國會反對的原因。」
外交部劉部長說:「這樣做,也怪不得美國人。因為不僅是中國,好些個國家都提出了入境申請。如果不友好國家一旦入侵,美國將應付不了。何況,目前美國處於最混亂的階段。對於邀請外國軍隊,是要非常謹慎的。美國從上個世紀以來,在世界上樹敵太多了。」
這樣一來,中國艦隊只好在公海上待命,並積極救助逃到海上的難民。
「關於美國,就先講到這裡吧。」王主席說。他更關心全球網的問題。
有關「阿曼多」的情況,是由國家信息委員會張主任來談的。
「關於『阿曼多』本身,我想我不用再作說明。這次的網絡災難,是與洪水同時發生的。可以說是罕見的全球性障礙。有三十億台生物計算機、光計算機和電子計算機不能互切。各個界面出現了無法排除的擾流。也就是說,我們在一剎那間喪失了正常的信息交換和記憶能力。『阿曼多』是我們這個世界存在的基礎。對這起災難,恐怖主義者倒是宣稱負責,也確實在網絡中發現了作案痕跡,但細細想來,卻恐怕不那麼簡單。」
張主任頓了頓,繼續說:「眾所周知,『阿曼多』作為夢幻社會的樞紐,本身還是一個超級智能防衛系統,極為複雜,一般的破壞活動難以奏效。簡單來講,這裡面涉及的是楊可夫斯基人腦和計算機分層理論。也就是說,當計算機發展到一定階段時,除了計算機本身,人腦是無法對它進行常態和非常態干預的。事實上,在過去幾十年裡,信息恐怖活動也多有發生,但對『阿曼多』的損壞均是短暫的和局部的,也都比較快就修復了。黑客可以遙控指揮氫彈發射,不過是上個世紀人們的擔憂。這個問題早在本世紀初就基本解決了。」
大家專注地看著這位十歲時就成為世界遊戲機冠軍的網絡專家,等他做進一步解釋。
「那麼,問題的嚴重性在哪裡呢?其根本在於『阿曼多』是一個高度自我發展的複雜智能。最近幾年,它出現了超出人類控制的趨向。這裡,我想提到二零五七年發生的那件事——這事一直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大家一定都還記得吧,當時的情況是,有七百萬台計算機出現了囈語症。其表現是,計算機突然做起詩來。還都是好詩。開始以為是病毒,做了許多清障工作,但無法消除。但突然之間,一切又正常了。事後沒有查出結果。現在有人提出,如果是『阿曼多』的自我意識發生障礙呢?或是『阿曼多』有意玩一個遊戲呢?不能排除這種可能。而前天發生的災難,從目前的情況看,也極有可能是『阿曼多』內部的問題——作為一個智能,它的大腦所發生的問題。」
大家意識到這裡面的含義,竊竊私語了一陣。作為與人類共存一世的智慧生靈,作為人類寄宿的殼,「阿曼多」該不是產生了厭世情緒吧?
「再來談後果。後果是嚴重的。」
張主任說,後果目前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全球信息能力癱瘓。第二,全球記憶喪失。第三,由此引發的經濟和社會動亂。
「事實上,昨天夜裡,歐洲和非洲有十幾個國家已經發生了騷亂。」他說。
「危機對策委員會的成立,就是要解決這些問題。你有什麼建議?」陳總理問。
「恕我直言。如果問題主要出自『阿曼多』內部,而不僅僅是恐怖分子的破壞,恐怕危機一時難以緩解。」
「根據是什麼?」
「這只是我的直覺。」
「直覺?」
「是的。」張主任喝了口茶,嚴肅地說。「對於網絡在這幾十年中以火箭速度般的發展,並且產生了自我意識,許多人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這種超出人的控制和想像力的超級智能網絡,總歸是會發生什麼料想之外的『萬一』吧?這些年更有爭議的是,網絡本身是一個進步,還是後退呢?表面上看,它加快了社會進步。但同時,它製造了巨大的信息負熵。這是朝著熱寂一步步走下去啊。網絡世界,或者夢幻社會,慢慢冷下去,可以說是物理學的必然吧?人類卻變得越來越依賴性這個非人的信息宇宙。
包括情感在內,什麼東西都虛擬化了,都可以用錢來買,可以在網絡上製造和傳遞。
難道這還不是危機的預兆麼?網絡作為一個過渡是可以的,但現在卻成了神一樣的東西,成了我們肩負的一個負擔,則終於有一天要自我毀滅。前天發生的事,是否就是崩潰的前兆呢?」
「也許就到了那一天吧。」有聲音附和說。
「所以,就很難救治。這是因為它內在的非人性,而不是技術問題。」張主任做了一個聳肩的姿勢。
作為一位信息專家,他從骨子裡並不相信什麼信息烏托邦、光子超現代派、情感自動化之類的說法。他認為這都是人類退化的徵兆。網絡的非集中結構和「阿曼多」高度統一性之間的矛盾,遲早要引發一場危機。
問題提到這個尖銳地步,使王主席很驚異。他一時不能對這位信息科技大學的兼職教授進行反駁。正是這位信息委主任,三年前大反潮流,提出了恢復實境人際對話的建議,並在許多領域嘗試增加人的自我信息依存度。但主席仍不能苟同他今天的結論。
中國這一代領導人,從小也都是打遊戲機長大的。對從信息社會到夢幻社會的整個過程,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
「世界信息總協定不是要立即會商,採取措施嗎?我國也要參加。看一看吧。也許,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他說。
「還是由我再介紹一下我國已經採取的措施吧。」陳總理插話。
「除了啟動『自力更生』危機緊急處置系統外,我們還在當天啟動了『國星七號』備用系統。這與『阿曼多』只有低層次上的關聯。它的主體是二十世紀末的電子技術,受到的干擾較小。因此,我們現在能夠維持一般的通聯。但複雜和高層次的尚不行。
經濟損失是肯定的,但各方面正努力使之減輕到最低地步。同時,國務院已成立專家組,對危機的原因進行調查。其中,包括『阿曼多』癱瘓與洪水之間的關係。
「另外,我們準備充分發揮各級政府和居民組織的作用,利用各種傳統手段實現上情下達和下情上達。工作做好了,就不會出現動亂。
「但總的來講,我國仍是世界上對『阿曼多』依賴最大的國家之一。人民每天都離不開網絡。我最擔心的是社會心理。由於心理準備不足而發生騷動和瘋狂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所能寄望的是,中國在精神領域,保留了傳統的宣傳和教育體系。它們在這時也都能起到作用吧?」
「這由中宣部負責一下吧。」王主席插話說。「其它還有什麼呢?」
「沿海大城市中普遍出現了恐慌。針對這個,已責成當地政府做好工作。同時,加強了海堤防護。應香港、澳門和台灣三個特別行政區政府的要求,中國人民解放軍增加了駐防力量。目前,還沒有發現恐怖分子襲擊我國沿海城市大堤的跡象。整個華人經濟圈也基本是穩定的。」
「不可掉以輕心。這場災難,不僅是對中華民族的考驗,更是對全人類生存能力的考驗。中國作為大國,應該負起什麼責任呢?大家請思考這個問題。」王主席憂慮地說。他擔心的是,一切還只是一個開頭。
會議開了一天。最後拿出了供世界信息總協定討論的中國方面的意見。共有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