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到過去 文 / 韓松
在我原來的那個時代,科幻小說中流行過以上題目。但現在談起它來,就是很現實的感覺了。
讓我細細說這事情。
場子裡很沉悶。我一陣陣想吸煙。但是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了香煙和它的代用品。
我看看坐在邊上的科學家。我知道他也想吸煙。
我掃視來到的其他人。有幾個新人。我預感到又將爆發空談。俱樂部裡每次都空談,每次都沒有結果。
"我們到底怎麼辦?是呆在這裡,還是回到過去?」
一個人打破沉寂說。我記得他來自二十一世紀,是一名清潔工。
"這個問題,好像哈姆雷特說:是死還是活。」另一個人無聊地揶揄著。
他好像是年代更晚一些的人。但我記不很清楚。
"問題是,回去,怎麼才能回得去?留下,又應該怎麼留下?大家是不是多想想這個問題。」角落裡發出另一個聲音。我看不清他是誰。
聚會的主持人說:「還是念詩吧……」他是來自二十二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名退休計劃制定員,我們俱樂部的現任主席。
沒有人響應退休計劃制定員的提議。
我們在地下五十米。這裡曾經是舊城的五大娛樂場之一,如今已是一片廢墟。但它的通風和采氧設備已被我們修復。
談話從來是二十世紀以後的人唱主角。現在可以確信無誤,該世紀的確是人類歷史的一個里程碑。但現在這又有什麼用呢?
我看見那些中世紀或之前的人都擺設一般坐著。他們完全成了有關時間旅行討論中可有可無的角色。他們對現代科學沒有一絲概念。
其中包括孔子的那個學生,好像叫宰我,也可能叫冉求?
這是一種痛苦還是一種解脫呢?
漸漸地睡意襲來。我感到口水正沿嘴角往下流。
模模糊糊又聽見一人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我們的人?」
我睜眼看見這是一張年輕的新面孔,人長得很結實,額頭上有一塊傷疤。我一時猜不出他來自哪個時代,就又閉上眼。
"三百多人吧。」有人回答。
"不止。」另外一個人說。
"沒有這麼多。兩百人差不離了。」
"我作過一個統計,」是科學家沙磧的聲音。「一共是一百六十七人。三分之一沒有加入俱樂部。」
聽了科學家的話,似乎大家交頭接耳了一番。
新面孔說:「顯然我們不能組成一支強有力的部隊去打倒未來人。我認為我們應該回到過去。我的那個時代正如火如荼。」
場內有人吃吃地笑起來。我能感到新面孔在皺眉。
我又睜開眼。看見他正露出念舊的表情,我忍不住也想笑,又擔心他一會兒後甚至都要聲淚俱下。我為他的認真而悲哀,但大部分人對他沒有一點反應。那些個笑聲也終止了。
"我要告訴你們,我來自一九六七年……」
新面孔還沒說完,頭頂傳來了爆裂聲。兩具未來人的屍體穿透地層,啪地甩在場子中央,內臟流了一地。大家都變了臉色,都不去聽他講了。本來那個來自唐代的詩人李商隱還想念一首詩,這時也作罷了。一會兒後,聚會就匆匆散了。
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空談。新面孔的出現看不出有使情形好轉的跡象。來自一九六七年又能怎樣呢?在這裡只有一個標準:大家都來自過去。
我拖著疲憊的步履從下水道走回家去。
下水道已經成了我們的日常道路。在這裡我們避免遭到意外的傷害,雖然有人說這多半只是一種心理安慰。因為實際上有人在地下七十米處也曾被未來人穿透力極強的的慢波武器誤中。
王妃已在家中把晚飯做好了。
"您回來啦。」
每次我從外面平安歸來,她都如獲大獎。王妃崇拜我是有理由的。我的知識面和我的談吐,還有我的裝束,都使她的丈夫崇禎皇帝望塵莫及。
"今晚吃什麼呢?」
"還能吃什麼呢?我們附近那個藍軍留下的食品鏈,今天您走後就被白軍炸毀了。我跑了五個街區才從一個垃圾站中偷到了一點兒薯條。但是沒有弄到水。」王妃歉意地說。
藍軍和白軍是我們稱呼未來人對峙兩派的代名詞。我猜這是來自二十世紀的某個人起的。我們在這兩派的夾縫間尋找生機。
"你離開下水道跑了五個街區?那多危險呀!」我十分感動。
來自中世紀的王妃,在適應這個時代的過程中,表現出了傳統中國婦女固有的吃苦耐勞、無私奉獻的優良品格。
我不禁擁著她吻了一下。王妃起了滿臉紅暈。
"今天是可以不挨餓了。可是以後怎麼辦?」
很香地吃著發著腐味的機制薯條,女人忽然停下來憂慮地說。
"你別擔心。大夥兒這一陣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下一次你也出席出席吧,發表發表意見。你不也是俱樂部的成員麼?不要因為你比我們這些人早出生幾個世紀就自卑。」我安慰王妃。實際上我知道那種討論永遠沒有結果,如果那個二十二世紀的退休計劃制定員繼續擔任俱樂部主席的話。
夜幕剛剛降臨,我和王妃便早早上了床。最初我不太習慣跟她同床。我第一次撫摸她滑潤的身體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體育館中展覽的明代女屍。我那個時代的人把古代的女人掘出來,剝掉她們身上的衣服,讓遊客們購票參觀,在新聞媒體上大做廣告。
五千年的文明,優秀的傳統文化,勤勞勇敢的祖先,我終於見著了。跟我現在呆的這個時代一樣,我來的那個時代也崇尚古為今用。
王妃是十五歲時進的宮。她被劫持到這個時代時剛滿十九歲。
然而當我進入這位少婦幾百年前的身體時,我並沒有產生任何功能障礙的感覺。這樣的生活,我們夜復一夜,日復一日。我從二十世紀帶來的手錶因為沒有電池早就停了。我已把它作為裝飾品送給了驚喜的王妃。
外面傳來未來人交戰的慢波武器的轟鳴。我們對此已安之若素。我和王妃把白軍一架被擊毀的沖壓航行器殘骸當作我們的家。我請科學家對它的防護盾作了修復,使之可以抵禦常規攻擊。
這天,我在廢墟中覓食時,又看見了那張新面孔。他就是那個自稱來自一九六七年的人。他主動跟我打了一個招呼。
"以前好像沒見過你,」我冷淡地說。我不知道明天我或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
"也難怪。我被劫持來後,大半時間都呆在新城。那裡很少有古人。我是最近才知道俱樂部的事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參加。這人兩個星期前碰上餌雷死了。」
"他也是一九六七年來的?」
"他是洪秀全手下的一個將領。他的死使我很難過。我還沒問你的年代。」
我打量了他兩眼。他使用未來人被擊毀的氫戰車上的標尺桿來搜索食物。這無疑是一個發明。這使他比我要快疾和準確。他正像一頭獵豹(這種動物早已滅絕了)。這使我隱隱感到了威脅。
我注意到他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是老式的那一種。我模糊地想起了一部名叫《陽光燦爛的日子》的舊電影。我還想到了我的前輩姜文、崔健。他們還呆在二十世紀。
"我被劫持的那天是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如果你真來自一九六七年的話,那我們屬於一個世紀。」我說。
"哦,」那人停下手中的活,意味深長地重新看了我一眼。「九十年代對於我來說是一場空白。不過,到了這裡,大家都成了一個戰壕中的戰友。」
"一根線上的螞蚱,一個棺材裡的活屍。」我吐了一口痰,玩世不恭地說。「你是因為什麼被劫持的?」
"我後來打聽到是要研究我的血液。未來人認為我的血液很特別。你呢?」
"我是搞音樂的。戰前這裡有一個古典音樂沙龍。他們想聽由歷史上的歌手演唱的原創搖滾歌曲。」
"搖滾歌曲?充滿革命激情嗎?」
"這事以後我慢慢跟你解釋。」
"不好解釋就不要講了。未來的事情,我不想打聽。」
"勞駕,請問你來的時候帶了香湮沒有?」
"對不起,沒有。」
"可惜你沒有聽說過萬寶路。」
"那是什麼東西?」
"唉,不說了,不說了。」
附近一個地域又爆發了戰鬥。偏離目標的閃光不時掠過我們的頭頂,像一把把巨大而透明的鉗子。我們都瞇縫起眼睛。
在絳紫色的雲層下,一架被擊傷的沖壓航行器向我們這邊歪歪斜斜飛過來,後面跟著三架追擊的飛翼。飛翼很快追上了沖壓航行器,伸出俘獲臂把它抓住。就在這時沖壓航行器內部爆發出一團烈火,把飛翼籠罩住了。
等烈火散去後,天空中什麼也沒有了。
我拉著還想繼續觀看的新面孔匆匆鑽入下水道。
在這紛亂的世界上,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講述各自時代的故事是俱樂部的一個主題。通過回憶不同的時代,人們增進了瞭解,也增長了知識。
常常能見到一些人講得涕淚縱橫。
比如,那個宰我或者冉求,講的全是他的老師。從他的敘述中,我聽出《論語》裡的很多套話的確是後人編的。孔子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堅毅和樸素。
可惜孔子本人沒有被劫持來。
有時我們也很失望,情況跟我們瞭解的或預料的完全不同。
比如,二十世紀之後的那幾個世紀根本沒有出現向宇宙的移民。人生和道德方面也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進展。也沒有外星人來訪。最重大的事件是建立了宏偉的地下和海底城市,並發明了時間機器。
再比如,那個秦檜,我們公認的壞蛋,當著許多人把自己說成是英雄。我發現他長得其實很帥,有點像香港影星周星馳。這時便會引發一場爭論。宋以後的道學家們都群起而攻之,大家辯得昏天黑地。而宋以前的人都不知所以然。
有時,正在討論,場子中爆發出孩子的哭聲。大家看見是那個二十一世紀的電玩神童。他在六歲時就獲得了世界電腦遊戲大賽冠軍。他邊哭邊嚷:"我要我爸我媽!」
這時場面便一團混亂。來自二十二世紀的退休計劃制定員用英語大叫「鎮靜」。他在公開場合只堅持說英語,雖然我們知道他其實會普通話。
只有他拒絕說他那個時代中國怎麼樣了。
科學家在這時便默不作聲。
"又想你老婆了?」我在打盹醒來時便問他。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
俱樂部現在只剩下三個二十世紀的人:科學家、新面孔和我。有消息說還有一些二十世紀的人也在這個世上,包括汪精衛這樣的名人,但我們一直沒有跟他們聯絡上。
我和科學家的關係不錯。他是在一九五零年攜夫人回國後不久被劫持的。我告訴他像他這樣的人,不少在八年後被打做了右派,然後在二十餘年後才被平反。
"平反就是恢復你的名譽。」我解釋說。
"我的名譽幹嘛要別人來恢復?」
"這個……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還有一句話我想講但一直沒講。我想說的是:「但我不知道你在文革中有沒有被整死或者自殺。」
科學家對我的講述非常驚異。他對九十年代數字技術的發展更感興趣,問了我好多問題。可惜我對細節知之甚少。
"難道到了那時中國還沒能超過英國和美國?」
有時他也這樣問。我對他解釋了這樁事情,但越解釋他越糊塗。
最後,我只好說:「你當初是回國了。我告訴你吧,到了後來,大家又都蜂擁出國了。」
他呵呵笑起來:「你說的這一切,包括改革開放,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沒有旁證。」
這時他便從口袋裡掏出他老婆的照片看。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一個華僑富翁的小女兒。
其實,以上談的大都是我不熟悉和不感興趣的話題。更無聊的是,在現在的處境下談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我們便去談其它方面。科學家說:「我後來才知道了未來人劫持我的原因。他們認為我跟他們一個規範區的等級官長得極像,要讓我來扮演一齣戲劇的主角。這不是趕鴨子上架?」
在未來人的世界裡,雖然電影已可以由模擬方法製作,但戲劇卻十分時興。他們似乎對有真人參加的活動很感興趣。
被從不同時代劫持來的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比如,那個李商隱是應超光速詩歌論壇「之邀」,來辨明「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確切含義。宰我或者冉求是一個古代文化愛好者的私人藏品。而我的王妃,是一個爭取男人初夜權運動展覽的非賣品。
俱往矣。
"戰爭爆發時我正在給未來人演出。他們都是很文明的觀眾,社會地位通常很高。搖滾樂在他們看來是真正的高雅和民族藝術。但是大廳忽然塌了下來,它被五顆電磁炮彈誤中了。對方本來是要打能量循環中心的。觀眾死的死,傷的傷。我們樂隊的那幾個古人也都死了。我只是腿受了傷。從那天起沒有人再來理會我,我開始流浪。」
初識王妃的時候,我對她講述我的經歷。這是來到這個世界後,我第一次對女人敞開心扉。
戰爭的確是沒有一點先兆便爆發的。那些劫持我們的人或者組織要麼驟然消失,要麼匆忙參戰。再沒有誰來關照我們這些古人,我們由寵物變成了街頭流浪的野貓。
但正是這種共同的經歷使大家克服了歷史造成的隔閡,走到了一起。
"您沒去找您的相好或者崇拜者尋求庇護?像您這樣來自古代的樂師,在未來人中間一般來講還算有身份。」
記得王妃當時這麼說。她還算比較熟悉未來時代。她比我早一年來這裡。
"戰前他們的確對我不錯。但他們骨子裡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我們的惟一用處就是取悅未來人,就像馬戲猴一樣。你要知道,只有在你那個時代,先人才被當做神來供奉。」我向王妃解釋。忽然間我發現她的確千姿百媚。「再說,戰爭一爆發,他們自顧無暇。」我的臉莫名其妙有些熱了。我直覺到我與這個女人將有一段瓜葛。
不知道未來人為什麼忽然打起了內戰。也許這一點並不重要,也並不奇怪。我們總是這樣的。
我繼續說:「三個月後,我認識的人死了一大半。這時我碰見了大柯。他是二十四世紀的一位海底城市管理員。他建議我參加他發起的俱樂部。這對生存有好處,我就參加了。我建議你也參加。」
大柯本人也是古代文化愛好者,因此他才用了「俱樂部」這麼一個舊詞。而後者實際上是一個難民收容所。
大柯在的時候,俱樂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尋找和奪取時間機器。這樣大家就可以離開這個生死難卜的世界,回到各自的時代。
大柯死後,這件事便拖下來了,變成了日復一日的空談。
但是就在昨天,科學家告訴我,這項計劃可能要重新開始實施。
"那個新面孔似乎很雄心勃勃呢。是他的提議。」
"是新面孔啊。」
我見過那人兩面。一次是在俱樂部的聚會上,另一次是在尋找食物時。他準確而敏捷的行動,還有軍服下面結實的身體和額頭上的傷疤,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能弄什麼名堂。」
"你別小看。我覺得他能量挺大,生存力挺強。」
"算了吧。連我都已有半年不談回到過去。」
"他私下問了我這事的可能性。」科學家說。他是俱樂部的首席科學家。除他之外還有兩個十六世紀的宮廷天文學家。
"他真找過你?」
"我告訴他這事很難。」科學家說。「我們沒法接觸到未來人的時間機器,也不懂怎麼操縱。該做的大柯在時都做了。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成功了嗎?沒有。不然這事也不會拖下來。」
"新面孔怎麼講?」
"他說,根據他的觀察,難的不是這個。難的是大伙喪失了信心和鬥志。我記不住原話,大概意思是這個。」
"你真的想回去嗎?」
"當然,我愛人在一九五零年……但是……」
"但是你擔心八年後成為右派,因為我已把未來的秘密向你透露了。不過我有個建議,你要真想回去,不妨先跟新面孔搞好關係。」
"這中間有什麼講究?」
"這個嘛,也許會有吧。你去問他。」
"他不會告訴我的……你想回去嗎?」
我心裡一震,說:「我嗎?當然了,現在有點想了……」
我忽然記起了那個都快要被我整個遺忘的年代。那天下午我和三個朋友結束了為期兩天的行為藝術活動。我們向七十二個外國人乞討但收穫為零。晚上我們喝得大醉,又到一個亂糟糟的夜總會鬧了大半宿,並找小姐「打了炮」。凌晨我們各自回家。我無家可歸。我跟老婆正鬧離婚。那些年來除了吃和睡我只是想著掙錢和花錢,並在中國各個城市流浪。我感到虛脫,擔心自己得了艾滋病。我拒絕了幾輛出租車,一個人沿著北京寬闊無比的馬路無目的地瞎走。世界正在離我遠去。這時未來人的時間機器趁著夜色降落在我面前。
科學家臨別時說新面孔可能會來找我。聽了這話後,我開始製作潛望鏡。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做它,但這種衝動難以抑制。
我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學會的這種技藝。那時我還希望上進,準備學好。我參加了一個中學生課外科技小組。這一種技藝,此刻竟然被完全地回想了起來,使我目瞪口呆。
在未來人的世界混的這一年中,我差不多忘記我的時代的模樣了。
我選用廢棄的氫戰車通氣管和飛翼的反射鏡,把它們裝配在一起,然後連接成一支長達二十多米的潛望鏡。我把它從住處的屋頂伸出去,使它看起來像一根旗桿。
除了覓食及與王妃做愛和絮語之外,我便著迷地趴在潛望鏡下長時間地觀看外面的景色。
潛望鏡與下水道都是管道,它們彎彎曲曲,像王妃內在的身體,但幾者間仍有一些差異。
通過潛望鏡,我看見外面是一個著實迷人的世界。
我的居處像一個小島。我和王妃便是魯濱遜與「星期五」。
以這裡為中心,未來人的城市廢墟大海般在絳紫色的天幕下鋪展開來,把我們團團包圍,並安靜得可怕。除了一兩個覓食的古人身影和幾隻無家可歸的轉基因動物外,看不見別的活著的生命。
離我們最近的史際真人館、催生生命塔、能量循環中心等標誌性建築,如今都不復存在了。在那些地方我曾進行過多次露天表演,贏得了無數的掌聲和歡呼。
我看不見更為壯觀的地下和海底建築。但我知道它們遭到的破壞更為慘烈。
偶爾會有偏離目標的慢波束忽然射入城區,擊中某一座廢墟,使之變成廢墟的另一種形象。這都會使我想到歷史的重複。
有時也有一些逃亡和追擊的飛行器從這個規範區(它曾是星球上最有名的規範區之一)上空掠過,有的逃亡者看來受傷很重,飛著飛著便墜落了,像一顆流星在地面引起巨大爆炸,使我感到諸行無常。
主戰場不知已轉移到了什麼地方。大洋深處還是大氣層外?
另外,引力武器要到什麼時候才使用呢?
但通觀整個城市佈局,仍能想像這個世界全盛時的宏偉氣象。我把戰前的繁榮與如今的蕭條對比,不禁感慨萬千。
這便是我們的未來。我部分地觀察著這個世界的全景。對環境的把握感和決心對自己負責的想法又回到了腦海中。
這大概便是我製造潛望鏡的衝動之源,我猜。而新面孔的出現是一個契機。
在興之所至時,我把王妃也拉到潛望鏡前,希望她能振作。然而她對廢墟全然不感興趣。
她只對跟我聊天和上床永不厭煩。
有了潛望鏡後,我開始想到有一天會離開她。我很久以來第一次想到了遠方的親人和朋友,想到了我的那個躁動但和平的時代。
不知道老黑和小蜂的油畫雙人展是否已順利舉行?不知道雷雷的個人演唱會是否已弄到贊助?不知道大為是否還在西單的地下通道里拉《國際歌》?……
應該告訴他們這裡發生的一切啊。
我似乎聞到了久違的香煙的味道,它使我鼻子一酸。
我開始期盼新面孔真的出現在潛望鏡的視野裡,以獵豹的姿勢走向我的居所。
但他只是在三個星期後才忽然出現在我的身旁。他並沒有通過潛望鏡向我走來,我們只是在黑暗發臭的下水道中碰上。我的感覺是他在有意等我。
"好久不見。你好!」
"你好。」
"最近我詳細地考察了我們的處境,」新面孔說。「在這裡,城市游擊戰和農村包圍城市,都行不通。因此我放棄了最初的徹底消滅未來人和解放全星球的方案。」
"喔。」
"所以,我考慮還是應該回到過去,這比較現實。」
"這我聽說了。你都有什麼好主意?」
"我聽說你曾經是大柯最棒的助手之一。他用的人主要是二十四世紀和二十三世紀的。但二十世紀的人只用了你一個。那些人都跟他一塊兒犧牲了。只有你活了下來。你一定很有本事呀。我很想聽聽你們當初奪取時間機器的那些事兒。這一定有幫助。」
"那些往事呀,我早忘了。」我的心狂跳起來,但我表面平靜地說。
"連你也認為不可能回到過去嗎?」
"相當困難。」
"為什麼?」
"不為什麼。科學家沒有告訴你?」
"那倒是……我問過他。但我想力量的懸殊並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現在大家缺乏凝聚力,特別是沒有一個好的帶頭人。那個二十二世紀的退休計劃制定員,我看著真他媽跌份,像個娘們,說一口誰也不懂的鳥語。你說呢?你們也真能忍。」
"新來的,你想當俱樂部的頭兒嗎?」
聽了我的話,新面孔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他認真地說:
"瞧你這麼說。我想我們都不願意等死。」
"那幹嘛偏要你來呢?」
"當然,你比我更有資格,你是九十年代的人。」
他忽然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不。我可不想。」
他好像鬆了一口氣。他說:「看得出來,大柯的死在你心裡留下了陰影。」
我默默。我已記不清楚海底城市管理員的長相。他是在接近成功的時刻被殺死的。他在某一點上,與面前這個人相似,儘管他們相差四百歲,可是都在試圖還原歷史的完整性。
"我只是覺得,你,我,還有科學家,應該成為一個核心。別的人,要麼雖然來自先進世紀但人格卑瑣,要麼便是來自落後時代而愚笨無知。只有二十世紀的人還有點進取精神。這一個月來,我都在暗地裡找人談心。我已說服了大部分人支持我。現在我想取得你的支持。我查過你的檔案,你祖父是上海的碼頭工人。而我父親是延安的革命幹部。至於那個從美國回來的科學家,是我們爭取的對象。」
"你怎麼查到我的檔案的?」我非常詫異。
"為了查每個人的檔案,我進入了新城的記憶中心。我想你也知道,未來人把每個偷運來的古人的檔案都存放在那裡。為這事我失去了一隻手。」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有些奇怪。他嫁接的是一段機器人臂。他頭上的傷痕大概跟這也有關係。
"怎麼回事?」
"他們在那裡布了餌雷。」
我低下頭,非常感動。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會兒。
"他媽的,你猜怎麼著?我還查到了那個退休計劃制定員的檔案。他老爹是一個開賭博城的,整個一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
"那麼,祝你成功。」最後,我說。「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吧。」
時間機器像一個子宮。那天晚上它就停在長安街上,邊緣閃射著龜綠色的光芒。四周沒有其他人。一剎那我明白我正與另一個世界遭遇。
我起初以為這是飛碟和外星人。我有些緊張,但久已有之的離開這個世界的渴望正被喚醒。我身不由己向它走去。它下部一扇門貝殼似地無聲打開了,又像女人的那玩藝。我看見門口晃動著幾個人形動物的身影。然後我便像喝醉了酒,腳步騰空被吸了過去。
我猛然清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子宮」內部。這是一個圓形的合金大房間。一種心理傳感告訴我不必害怕。我便真的不害怕了。
當時我覺得我在走向我的歸屬。雖然這在以後被證明是一個錯誤念頭。
忽然,「子宮」的四壁全然透明,我看見北京城正在我的下面越變越小,像一枚澄亮晶瑩而皺皺巴巴的核桃仁。跟著出現了太空的全景。無數星星忽然拉成了一根根直線。我再次失去了神志。
那時我並不知道經歷了時間旅行,而只是以為來到了另外的星球。但是這種想法很快被證明不對。
時間機器是兩名自由未來人的私人財產。我是他們偷運到二十五世紀的第三十二隻禁獵動物。我被通過黑市賣給了一個古樂研究機構,過了兩個月又被轉讓給了一個古典音樂沙龍。在那裡我看見了成套的仿製二十世紀樂器,包括我熟悉的電吉他和電貝斯。在未來人欣喜若狂的叫喊聲中,我開始做巡迴演出。
我的合作者不斷被劫持而來。我們組織了一個一流的搖滾樂隊。但我再也沒有機會看見時間機器本身。
然而,那龜綠色的光芒,最初一段時間裡曾在我夢中反覆出現。我驚醒後便再難入眠。再後來我就麻木了。
場面是那麼沉悶。我抬眼看看,似乎又少了幾個人。
我看見科學家坐在角落。我沒有看見新面孔。
俱樂部又有很久沒聚會了。每次聚會都有人缺席。有的人是永遠來不了啦。
上次聚會時憑空墜落的未來人屍體,還擺在一角,已經露出白骨,散發出惡臭。這可憐的動物還沒有進化到足以與我們發生質的區別。
退休計劃制定員看大家到得差不多了,宣佈說:「李商隱創作了一首新詩,他想給大家念一念。」
像以往一樣,來自各個時代的人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有的人哈欠連天。
李商隱這時一甩頭髮走到了場子中央。我有點懷疑他在模仿我的颱風。他放聲吟哦道:
戰爭的硝煙正把將士的雄心湮滅,
量子的風暴刮亂了思念的苦楚,
家鄉的田舍也許已備齊了美酒,
可是只有美人們在白頭空許。
語言的障礙曾使我愁眉緊鎖,
一朝有了新交難道竟會忘卻故友?
旅居的人也會時常深懷皇恩,
心中憂慮的卻是何時解除淪落。
響起了幾下零落的掌聲。大家一齊看去,見是新面孔在拍巴掌。他不知什麼時候鑽了出來,站在了退休計劃制定員身旁。
"說得真好,是不是?」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退休計劃制定員或者對我們說。
"這位新朋友評論得很對。這個激烈動盪的時代為李商隱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退休計劃制定員有些激動,他一定覺得新面孔在捧他的場。這個年頭,很少有人為一首詩叫好了。
李商隱感激地揖了一下,便走了下去。這時間的棄兒,他已弱不禁風。
我浮起一層隱隱的擔心。
"我在來這裡的路上遇上了一件事情,」新面孔說。「它可以作為老李那首詩的註腳。我走到第五區管道處,碰上了冉求。」
"他其實可能是叫宰我。他怎麼啦?他現在還沒來。」有人說。
"我看見他躺在地上,一群軒轅狻正在啃他的大腿和胸脯。」
軒轅狻是未來人通過基因工程獲得的新物種。我們聽了新面孔的話,都嚇了一跳。冉求,或者叫宰我的那孩子,是個老實人,平時話不多,身體很弱,大家都愛接濟他一點。
"我還看見他旁邊躺著曹雪芹。我上前把軒轅狻轟走,發現他們兩個都是餓死的。」
"這怎麼可能!俱樂部已為他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募捐了食品。你會不會看見的是兩個未來人?」退休計劃制定員說。
"我沒有看錯。我想,這正是在座每個人不久後的結局!」
大柯死後,就沒有聽到過這麼實事求是的話了。大家總是在互相吹捧,說著套話和謊言。我看見退休計劃制定員的臉一下紅了。下面一時交頭接耳。
新面孔像是有意等大伙議論了一陣,才忽然加大了嗓門:
"所以,我們與其在這裡空談,還不如去戰鬥,去造反,去革命!」
新面孔揮著拳頭昂揚地說,語驚四座。那些聽不太懂現代白話的人,也都從他的姿勢和表情上猜出了意思。
"他瘋了。」退休計劃制定員聳聳肩膀。
"我這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新面孔說。
"依你說又該怎麼辦呢?」
"首先我覺得你已不適合領導這場運動。」
"你真瘋了。」
"大家說我說得對不對?」
會場上有幾個人歡呼起來。這肯定是他找的托,我想。
退休計劃制定員的臉頓時變白了。新面孔逼視著他,換上了一副無賴的笑容。我發現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樣子很有趣。二十二世紀的人長得除了腦袋大一點外其它就談不上什麼了,而一九六七年的人身軀高大,四肢發達。前者很快低下了頭。
我忽然為二十二世紀的中國人成了這樣而羞愧。
"如果都沒有意見,就由我來帶領大家去奪取未來人的時間機器,一起回到過去,好不好?」新面孔振臂一呼。
又有幾個人大聲說好。但許多人仍不敢做聲。人群主要是由二十世紀以前的人構成的。我看見科學家閉著眼。
過了一陣,一個來自清朝的人畏畏縮縮地說:「能不能談談您的方案。」
"這個,我已經考慮成熟。首先,是確立一個正確的綱領。我認為,我們的綱領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退休計劃制定員說:「你這是讓大家白白送死。」
有人說:「讓他說下去。」
新面孔說:「其次,成立一個指揮部,建立自己的隊伍,舉行武裝起義,好好跟未來人鬥智鬥勇,這樣我們就一定能奪取時間機器。」
"不可能。」退休計劃制定員說。新面孔沒有理他。
"第三,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在我的時代,參加過武鬥,武鬥都知道吧?這傷痕就是那時留下的。」他自豪地拍拍額頭。「總之,我有比較豐富的實戰經驗。我來這裡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深入研究了未來人的作戰方法,他們也就那麼回事。要說打仗,幾千年來關鍵的也就那麼幾招。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新式武器,而是掌握武器的人。」
那個剛才提問的人說:「我同意他。」又有更多的人附合。
"另外,咱們這個組織不要叫什麼俱樂部了。這一定是哪個未來人起的名字。聽著太小資情調了。」
"那你說叫什麼?」
退休計劃制定員鄙夷而又畏懼地看著新面孔。他已感到了明顯的威脅,可似乎又束手無策。
"我查了日曆。今天是公元二四八七年四月十四日。我們就叫『四·一四』,怎麼樣?就這麼定了。」
掌聲更多了。這裡面只有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類詞彙。但我記不起是哪裡了。我為新面孔的固執感到好笑。這種叫法在這個時代並沒有太大意義。何況,他並不是去打亂未來的秩序,而僅僅是想恢復舊時的格局。這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主旨已形成衝突。然而,他的真誠和熱情使我驚異和感動。
退休計劃制定員無力地說:「要我下台,這也要經過民主程序。」
這時新面孔變魔術一般掏出一把手槍,抵住退休計劃制定員的太陽穴。我聽見王妃和那個二十一世紀的電腦遊戲冠軍驚叫一聲。
"他有槍!」少數知道這種武器的人都喊出聲來。
槍的出現好像是晴天響雷。
在座的人都被鎮住了。我想,他玩得真絕。
"愛誰誰吧。」來自一九六七年的年輕人不耐煩地嘟囔著。
我和科學家知道厲害,顧不上自身安危,衝上去擋在兩人中間,一邊打著圓場:「哎呀,算了吧。他也是為大家好呀。再說,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看在你是我的子孫輩的份上,饒了你。」新面孔這才收起槍,對退休計劃制定員說,又朝大伙掃射了一眼。
退休計劃制定員渾身顫抖著往外面跑,像個小丑。我聽見他小聲說:「要、要是在二十二世紀,十個你這樣的小子,我都修、修理了。」
他一急,便不再說英語了。中國話擠了出來。帶的是台灣腔!
會場安靜了好半天。沒有人說話。人們死死盯著那把槍。
那是我那個時代的玩具,與這個時代的慢波武器不同。新面孔是怎麼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來的呢?時間旅行中攜帶金屬異物是極易發生危險的。
我感到的確要對新面孔另眼相看了。退休計劃制定員是個好人。自從大柯死後,這大半年來還多虧了他主持日常工作。他惟一的缺點是性格懦弱,優柔寡斷,使大家耽於得過且過。
我懷疑是隨著時代越進步,人們就會對某些基本的事情越冷漠,包括生與死、理想與信仰這樣的問題。大柯是一個少有的例外,但退休計劃制定員的確是一個代表。
因此這時顧不得退休計劃制定員了。也許其實我們更需要新面孔這樣的人。我趨向於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恢復大家的信心和鬥志。
我便站起來,大聲說:「請大家擁護他吧,難道這不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轉折嗎?」
指揮部由新面孔、科學家和我組成。只有我們三個是來自二十世紀的人。這樣的組合,是新面孔的提議。大家也沒有異議或者有些小小的異議卻也不便說。
新面孔有槍。僅這一點就足以確立他的權威。
大柯在世時,我們曾想盡辦法去搞一枝槍,都沒有成功。原因是,有關這個時代裡每一件武器的下落,未來人都能用儀器進行追蹤。你一旦接近武器,馬上就會遭到盤詢和攻擊。
這便是後來大柯死亡的直接原因。
但新面孔擁有槍,而且他自稱已經用它殺死了三名未來人而沒有出事,這使我們都感到他的不同尋常。
雖然可以解釋為這把「五四」式手槍屬於古代的武器而逃過了未來人的監視,但這仍然可以使人對持有者產生敬畏。
新面孔沒有交待槍的來歷。當別人問及時,他總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其實,我知道要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那只是一件非常原始的武器。
這裡沒有人懷疑它能不能打響。
槍已成了一個象徵,比如,金庸小說中某個幫派長老所持的信物。
我們將「四·一四」的人重新進行了編組,讓那些老弱病殘和書獃子靠邊站,承擔覓食的任務,而讓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和姿色頗佳的女人組成衝鋒隊,去奪取時間機器。時代的進步與否在編組時暫不作為條件予以考慮。
這裡面,只有我利用我的權力讓王妃沒被編入衝鋒隊。新面孔則包干了宋朝名妓李師師。
行動開始後,我們更加感到新面孔的不可或缺。
數次,他敏銳地預感到了未來人的忽然襲擊,及時讓大伙遷出了可能出事的地區。
他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沒被毀壞的能量循環中心,解決了大家的溫飽問題。
他在全球開展了廣泛的通聯工作,找回了許多失散的古人,並把他們都團結在了「四·一四」周圍。
他指導衝鋒隊中幾個能幹的人去追查時間機器可能存在的地方。很快都有了線索。
他還開始用語錄鼓舞大家。這一招對古人特有吸引力。
在一些人偶爾露出畏難情緒時,他就給大家朗誦一首充滿戰鬥激情的詩歌:
摘下發白的軍帽,
獻上素潔的花環,
輕輕地
輕輕地走到你的墓前。
用最誠摯的語言啊,
傾訴我深深的懷念。
北美的百合花開了
又凋謝
你在這裡躺了一年又一年。
明天
朝霞升起的時刻,
我們就要返回那親愛的祖國,
而你
卻將長眠在大西洋的彼岸
異國的陵園
…
新面孔告訴大家,這首詩叫做《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
我們不正處於一場世界大戰中麼?李商隱趕忙掏出小本抖索著把這首詩記錄了下來。
有人稱呼新面孔是摩西,那個把以色列人帶出埃及的先知。但他不悅地說:「叫我同志,叫我戰友。」
我們三人也作了分工。新面孔全面協調,我負責宣傳工作,科學家進行技術上的準備。
似乎新面孔有事更願意跟我商量,這可能因為我是九十年代人的緣故吧。我覺得,他雖然口口聲聲說不問未來之事,但對我表現出格外恭敬。
新面孔常以我是工人階級的後代而拍我肩膀,雖然我本人其實很不當一回事。
他甚至暗地裡對我交底:「那科學家仍然屬於內控對象。別看他現在老實,總有一天他會跳出來反咬一口的。他們這種人,我清楚得很。」
我有意不去講我那個時代的事情,包括文革的結束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我認為這都會影響他專心致志地開展工作。
我們終於偵察到,有一台時間機器控制在白軍的一支小分隊手裡。
但是要接近它,卻並不容易。
吸取大柯一味強攻的教訓,新面孔擬定了智取的方案。
"我們要打入敵人內部。」
"怎麼打入呢?」我和科學家急急地問。
"利用叛徒。」
"誰是叛徒?」
"汪精衛。」
汪精衛是在十九世紀末被劫持的。那時他還沒有長大成人。來這裡後他跟未來人打得火熱,即便戰爭爆發後,他也不跟我們這班古人來往,而仍跟白軍搞得粘粘乎乎。難怪新面孔說他是叛徒。
汪精衛是白軍中時間機器管理者的好朋友。
利用女色誘騙汪精衛是我們要做的第一步。新面孔讓他的情婦李師師去完成這項任務。這讓我對他愈發肅然起敬。
接著發生的事情非常順理成章。當李師師正與汪精衛溫存時,新面孔和我撞進了那個地下室。
"是公了還是私了吧。這女人是我的老婆。」
新面孔比劃著手槍嚇唬那男孩。汪精衛的唇上還沒長毛呢。
我則在一旁唱白臉。我婉言告訴汪精衛,他在二十世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一時糊塗。
"你將漂洋過海,去到日本留學。是出國留學啊!你將做出驚人業績,包括刺殺攝政王載灃,成為國民政府常務委員會主席兼軍事委員會主席。你還將擔任中華民國的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中國國民黨副總裁。你的名字將被收入《辭海》和中國歷史教科書,多少著名學者將研究你不平凡的一生。」
他聽呆了,說:「我有那麼了不起嗎?我有那麼了不起嗎?我不相信。」
"這些都是真的。我們大人怎麼會騙小孩子。」我正色說。
新面孔則說:「你要不跟我們走,我可以事先告訴你你的結局。有一天,全國人民都會罵你是大漢奸,打倒你,再踩上一千隻腳。那樣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我該怎麼辦?」
汪精衛嚇壞了。
"當然,你必須首先回到過去。」
"要我做什麼,請講吧。」
"你跟未來人挺熟吧?」
"這個嘛……」
"別這個那個了。我們清楚你的底細。」
"其實我沒有主動賣身投靠。他們說我長得漂亮。」
"別緊張。我們只想讓你的相好幫個忙,把時間機器借來使使。」
"這有些難辦呀。」
"你一定有辦法。我們知道什麼事都難不到汪精衛。」新面孔說。他的語氣不允拒絕。
"那我就試試吧。」
我對汪精衛是這副德性很失望。我想他永遠也翻不了案了。
不管怎麼說,由於害怕未來的報應並同時對未來寄予幻想,汪精衛最後把時間機器管理者搞定了。那個未來人很快投入了我們的懷抱。
使我們大喜過望的是,其實他本來就是我們的同情者——未來社會的一名持不同政見者。
我覺得很有趣,頓然忘記了環境的殘酷。
新面孔和我一起跟持不同政見者私下談了幾次,他爽快地答應幫助我們回到過去。
"戰爭還沒爆發時,我就已經對這個時代很失望。這裡的人都道貌岸然,其實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把你們從過去走私到現代,以滿足一己貪慾,這跟販賣奴隸有何區別?完全是踐踏人權。」
"給您添麻煩了。」
"可別這麼說。我也正想這麼做呢。我老早就想離開這個理想喪失殆盡的時代。」
"您都想去哪些時代呢?」
"我想和莊子見見面。我還想跟秦始皇住上一段時間,勸他不要著急修長城,要修就修幾所希望小學。是叫希望小學吧?當然,孫中山、毛澤東是一定要見的。我還打算跟張藝謀和鞏俐聊聊藝術和愛情,如果他們有時間。」
"他們已經分手了。」我說。
"這我知道。我主要是對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感興趣。這在這個時代都失傳了。」
"我們讓汪精衛陪您。我可以先借幾本紅寶書讓您溫習溫習。說句實話,看到二十五世紀是這樣,剛開始我非常吃驚和難過。文化大革命看來還沒有進行到底。這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原因。」新面孔說。
一切都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們沒死一個人沒傷一根毫毛。持不同政見者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把準備工作做得風雨不漏。
很快到了臨走前的那天晚上。
科學家請我和王妃去吃最後的晚餐。一起去的還有十好幾個人,主要是各個時代的知識分子。
"怎麼沒有他?」
我說的是新面孔。
"我請了他,他說他就算了。他不放心,今晚要和持不同政見者一道守衛那機器。那個未來人已經把它偷出來了。」
"還真虧了他。說真的,開始時我都沒想到會成功。」
"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呢。」
"他也從來沒詳細講過他在他那個時代的經歷。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王妃說。我瞥了她一眼。
我看見李師師也沒有來。
"他這樣的人,在他的年代,也一定是風雲人物。」另一個人感慨地說。
不知為什麼,我有些心事重重。我向科學家使了一個眼色。
科學家不懂我是什麼意思,張大了嘴卻沒有說話。
雖然現在思考有些問題還不是時候,但我仍然想到,我們仨回到二十世紀還有見面機會。我們還有交道要打。
而與其他人,則要永別了。
"就要分手了。想起來,大家相聚一場,真不容易。」古人們紛紛感歎。
"真是的。今後,我會想你們的。」
"我在古籍中讀到你的名字時,心中不定什麼滋味呢。」
"還要請仁兄還我歷史真面目。」
李商隱又開始眼淚汪汪念他的新詩。他的詩風在這個時代有很大的變化,摻入了不少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和六七十年代地下文學的因素。
我沒有多說話,只是喝酒。我不時看看身旁的王妃。她眼圈紅紅的,死死盯著我。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回到家中,我們無言地相對而坐。說實話,這段時間,我對這個女的還是產生了一些感情。
"要不,你跟我去二十世紀?」
"那您的妻子該怎麼想呢?」
"我們……」
我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清楚我與老婆間的那些感情糾葛。其實,我的邀請一多半也是有口無心。我覺得有一天我肯定會厭倦王妃。我和她在文化水平、觀念層次和生活習慣上都存在巨大差異。在這裡我們能夫唱婦隨,但在我那個時代這樣做是要被社會笑話的。
"我倒覺得,您可以去我們那裡當皇帝,以您的智慧和學識,沒人比得上您。」女人說。
"你這種想法太天真了。朱由檢怎麼辦?」
"這倒也是。」善良的王妃歎了口氣,皺起了眉頭。「要不,我介紹你去做他的兵部尚書,就是洪承疇和楊嗣昌他們那個角色。明朝一定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滅亡的。」
"我這人喜歡無拘無束,我不習慣宮廷的那一套。」
"您慢慢就習慣了嘛。」
"我還有我的事業。」
"您是個好人哪。唉,時光這東西,我以前真沒在意過……」
"哎,我問你,你覺得新面孔怎麼樣?」
"那個年輕人呀,是個男子漢。」
"如果你先遇上他而不是我,你會傍他嗎?」
"您怎麼想起問這個?真煩人。」
"沒什麼,隨便問問。」
我莫名其妙一陣情緒低落。
我狂躁地剝光了王妃的衣服。越過幾百年的隔閡,我們投入了最熾烈的情慾。末了,我真誠地對女人說:「回去後好好勸勸你丈夫。叫他不必輕生。實在不行了可以去找一個叫陳圓圓的女人想想辦法。「
她再一次摟緊我,淚如雨下。
次日,大家在昔日廣場集合。持不同政見者已把時間機器偷來藏在坍塌的樹巢後面。
我發現少了李師師等幾個人。有人悄悄向我匯報,說他們昨晚遭到了白軍的襲擊,全部殉難。
我小聲告訴他:「這個消息不要傳播,尤其不要讓新面孔知道。」
科學家點了點人數,一共五十六人。他說:「我曾經統計過,半年前古人還有一百六十七位。現在能回去的,已經不到三分之一了啊。」
是啊,可憐的他們將永遠滯留在這不屬於他們的時代,化成怨恨的輕風。我再次看了看周圍蒼涼的風景,竟然有一絲依依難捨。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心頭一震,泛出了一個過去從未去想的問題。我問科學家:「他們的死亡和失蹤會對歷史的進程產生影響麼?我們回去看到的二十世紀,還是原來那個二十世紀麼?」
"噓,小聲。我在昨晚也想起了這個問題。奇怪,以前怎麼沒有考慮過?說真的,我一點沒底。」
"新面孔瞭解這個情況麼?」
"你暫時還別跟他講。」
我們都沉默了半天。
我疑慮叢生,被「無法想像」引發的恐懼攫住。但這時已別無選擇。
按照計劃,我和科學家開始檢查大家的行裝。我們重申必須輕裝而行,否則在通過時間隧道時可能出現物理梗阻。
我在隊伍中看見了汪精衛。我問他心情怎麼樣。
"我有了重新做人的感覺。你說,我真的會有那麼大的名氣麼?」
"那是肯定的。你將永載史冊。」
"那麼,漢奸的事呢?」
"別放在心上,一切不過是幾個人的幾句話。」
"幸虧你們提醒,不然我真要把嚴肅的人生荒廢了。」
我又看見了退休計劃制定員。我跟他打了個招呼。
"我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回到二十二世紀去。我將在我的世紀預設機關,防備一九六七年的那小子進入未來搗亂。」
"衷心祝你成功。」我朝他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這時,新面孔和持不同政見者走了過來。
新面孔說:「臨走之前,我們指揮部的同志再碰個頭。」
看樣子他還沒聽到李師師的死訊。我真為他難過。我們走進了時間機器。
重返「子宮」——它比劫持我的那個更大——我週身血液沸騰起來。它的合金結構充滿生命無限的意味。
"這個會沒有別的主題。我想把到達時間設定在一九六七年,不知二位有沒有意見?」新面孔顯得有些急切。
我和科學家相顧一眼。
科學家說:「我沒意見。你對大家貢獻最大,當然應該首先送你。」
我說:「我同意。」
新面孔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一九六七年。」
我和科學家頓時愣住了。
"好像這件事情早先沒有議過嘛。」僵了一陣,我說。
"什麼?這難道還不合情合理麼?還要商量做什麼?我還以為你們心裡早都有數呢。」
"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問,意識到新面孔做了一個局。
"不為什麼。只是我認為是個人都應該去那個時代。不然,會終身遺憾的。」
"我愛人還在一九五零年等我呢。」科學家小聲說。
"你在一九六七年不一樣也能碰上她?」
"沒有我,她一定熬不過五七年。」
"五七年?你知道什麼五七年?你聽誰說的?不要聽人造謠。」新面孔懷疑地看了看我。
"老弟,」我說,「是這樣的,外面那些人並沒有這個思想準備。」
"他們會同意的。這對於他們的人生來說,意義更大。」
"他瘋了。」我對科學家說。「這段時間裡他承受的壓力太大。」
"你說什麼?你說話怎麼像退休計劃制定員?」
我決定不顧後果了。我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
"不可能。」
"事實就是這樣。」
我前前後後說了一九六七年以後的歷史進程。我平時對政治比較淡漠,因此我只能吭哧吭哧說個大概。那些有關文革的最實質性的事實和結論我都講不太明白。我有些後悔當初把日子都混過去了。
但新面孔似乎還是聽懂了。他沉默下來,臉色很難看。我竟一下有些可憐起他來。時間的判決真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一剎那我很後悔。畢竟是他弄來了時間機器,使大家就要脫離困境了啊。
也許未來人明天就會使用引力武器。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更應該回去。我將阻止文革的結束。」過了好半天,新面孔才吶吶說。
"你已無法改變歷史。」
新面孔開始冷笑。他臉上的肌肉抖動得很厲害。科學家垂下眼簾。我感到我的話在這個時候已很無力。
這時我又想起了剛才與科學家的討論。或許,歷史其實根本就用不著我們的參與了。文革其實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去的一切,在我們離開時,就已經改頭換面了。
但是,我仍然沒有完全的把握。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你必須徵求大家的意見。」末了,我對新面孔,也是對自己,頑抗著。我渾身疲憊,正在沉入一個深淵。
"就這麼定了,沒有什麼好說的。」
新面孔忽然堅決地站起來,鐵塔般的身影塞滿空間。
心中暗蓄著的對這人的恐懼這時頓然真切了。在二十年代九十年代,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幾乎忘了文革是怎麼一回事。間或聽到年長的人提起它的可怕,我們也都一笑置之。現在,它卻使我背上直冒冷汗。我難以想像一個搖滾歌手到了那時怎麼生活。最重要的是,那個年代沒有彩電冰箱,沒有酒吧和高保真音響,沒有萬寶路和可口可樂,也沒有三陪小姐。
那真的很要命。
"如果不想去,可不可以留下來不走?」我輕言細語對新面孔說。
"絕對不行。這已不是哪個人的私事。我的時代需要你們這批人。」
我不太明白他話中的含義。但我想到了王妃。她雖然適應環境的能力很強,但在文革中卻不一定有人能幫她忙。
正在一籌莫展,那個持不同政見的未來人走了進來。
"我聽見了你們的談話。我認為我應該發表一點意見。我不贊成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個年代很危險。這我很清楚,而你們可能並不知道。根據我們科學家的研究,二十世紀中期,太陽系進入了一個大四季交匯點,這對哺乳動物的血液循環產生了影響。世界各地出現了災難。人們變得煩躁好鬥。」
"說下去。」新面孔微笑著鼓勵他。我想他應該聽持不同政見者的勸告。科學家也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未來人說:「我認為我們應該避開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年。在時間設置上,應該刪掉這個節點。甚至你本人也不應該回去……」
他忽然在一聲震響中停住了。我和科學家驚訝地看見新面孔的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那把手槍,槍口正冒著煙,而新面孔整張臉都在抽搐。
持不同政見者話沒說完,便睜著驚愕的眼倒了下去。
"真是個可愛的書獃子。刪掉這個節點,那麼他從何而來呢?不過他說得很對。他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新面孔很快控制住了內心的緊張,朝我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把槍口轉向我。
"你、你要幹什麼?」
"我改變主意了。你們中的一些人是應該留下。你們這些未來人對結局知道得太多。這會出亂子的。」
"慢著,你聽我說……」我恐懼地大叫。
這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大群人擁進時間機器。最前面的是王妃。看見新面孔拿槍對著我,看見地上的死人,王妃尖叫一聲衝上來擋在我面前。新面孔慌忙間開槍擊中了她。王妃溫潤的身體倒在我的懷中。這時科學家和其他人已衝上來把新面孔打倒。我上前一步奪過手槍想也不想朝他的腦門開了一槍。耳邊傳來科學家的嘶啞叫聲:「你不能這樣做!」我轉身看王妃。她已經死了。我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我又朝新面孔的屍體踹了一腳。我聽見汪精衛哇哇哭起來。
一個人說:「快些發動機器!未來人來了!」
我腦海一片空白,朝外看去。一隊未來人的氫戰車正朝這邊疾駛。我想他們是來抓持不同政見者的。
科學家在忙亂中開動了時間機器。它離地而起,騰上天空。我有氣無力地說:「趕快設定要去的時代,馬上離開這裡。」
科學家說:「去哪兒?」
"你看著辦吧,哪兒都成。」
"我有個提議。剛才他提醒了我,」他餘悸未消地看了一眼新面孔的屍體。「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去一九六七年——不,是一九六六年,甚至一九五七年。我們有責任去那裡。」
"隨你便。」
我已經無所謂了。科學家像看陌生人一樣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便去幹活了。他忙乎了一陣,說:「已經晚了。只有持不同政見者知道時代設定程序的密碼。」
"怎麼?新面孔開槍時難道沒想到這一點?」
"他是瘋了。」
我看著儀表上各個年代像走馬燈一樣亂動而永遠不能固定在一個數字上,心頭一陣茫然。
這時我轉而意識到,新面孔或許並沒瘋。只有他是清醒的……這話怎麼說呢?
關於歷史其實早已拋棄了我們的那個猜想,又開始襲擊我的腦海。
科學家拿出他老婆的照片發呆地看,像個幼兒一樣淚水漣漣,一邊唸唸有詞:「那傢伙贏了。」
"誰?新面孔?未來人?時間?」
他只是傻笑。
來自各個時代的人齊齊一聲驚呼。我抬眼看去,見喪失了騰挪功能的時間機器已經進入到宏大的宇宙空間。四面八方輝耀著億萬顆路燈似的恆星。時間機器像一粒種子在黑暗而一體的波濤間漂浮。
看著這樣美麗的景色,我鬼哭狼嚎唱起了遙遠時代的歌謠。我用的是搖滾的節奏: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