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影錐下的初潮 文 / 韓松
【一、世間之至】
柔小影第一次見到女人的經血,是屬於姐姐的體液。他記得那是中秋即將到來之前的某個弦月的夜晚。
盛裝著稠紅流質的玻璃瓶子,端莊地擺放在姐姐的梳妝台上。乍見燦然之美,小影猶如一口氣喝下了半斤烈酒,腦海裡搖曳著繽紛不盡的奇異幻象。瓶子所牢固地圍築起來的張力世界,宛若一座生機盎然、深不可測的江南園林,完美無缺地包容了月色的圓潤、精緻、妖魅與飛昇。
活了十五歲,小影在這之前還不曾見過女人的經血,但第一眼,便以一種超乎常人的直覺,知道那是什麼了。奉若神器一般,他忍不住湊上去對準瓶子嗅了一嗅,隔了玻璃卻什麼氣息也沒有聞到。
就是這樣的東西,與遙遠得不可以理喻的美國發生著最直接的關係嗎?小影陶醉地注視著那紅光四溢卻被禁錮住的世間之至柔,後者正沭在從窗口漫湧進來的層層月光之中,微微悸顫,像要張嘴說話,引發男孩心中的陣陣衝動。
他回過頭來,看到一襲黑裙的姐姐正站在身後,水仙一樣的身體明媚地斜倚靠在深紅色的門框上,像是經由月光精雕細刻而重組形成的新型生命,又若高原湖泊般飽滿而充盈。小影驚訝地發現,姐姐變了。姐姐的身體一夜間彷彿成熟了,這是一種遲到的成熟,它使女人衣服下面的每一個部位都像是勁鼓鼓的小老鼠,著急地就要跳躍出來。姐姐不說話,久久凝視著小影,目光中佈滿隱約的火焰。小影害羞地垂下了頭。
但小影同時又感到了強烈的自卑和嫉妒。在這個盛行女性崇拜的世界裡,這其實是青春期男孩的正常心理嗎?中國的女人與美國的國土有著肉體上的神秘聯繫,而中國的男人卻天生缺乏,這使他們一出生便是殘疾的了。然而,姐姐的經血最終會被證明是潔淨的嗎?在小影的心情中,還間雜著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那彷彿是一種罪感似的因素。
小影所知道的是,像無數初潮的女孩子一樣,姐姐也會在即將到來的中秋夜去參加公共測試。那是一個令人激動不已而又提心吊膽的時刻。西曆二零一五年九月二十七日的那天晚上,她將與女伴們一起,在經血中加入林肯牌試劑,把那神秘的液體置放在親密如同耳語的月光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血層上會呈現出一面美國國旗的圖形。通過測試的人,便可以加入花旗嫦娥會了。
這將使她們中的一些人在此生中獲得一次去到美國第五十一州的機會。不過,這最後還要經過抽籤來決定。
人人都相信一個說法:在月球上,女人青春長駐。
【二、美國領土】
小影為姐姐感到高興。姐姐期待著這一天,已有好多年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在成熟的過程中,直到二十一歲,也一直不來月經,這讓她在同伴面前抬不起頭來。
在這個月光決定一切的時代,女孩子們都統一在十五歲開始初潮。但就在姐姐滿十五歲那年,小影的父親被抓走了。小影的父親是研究天體物理的科學家。為什麼要抓他,來人沒有說,但小影心中是明白的。自此後姐姐便變得沉默寡言,喪失了青春少女應有的笑語歡顏,並且,初潮也就彷彿是無限期地推遲了。
小影總是覺得父親的離去與姐姐有著微妙的關係。時常他也因此暗暗地忌恨著父親——自己卻也不十分肯定,這種情緒或許真就是忌恨?但姐姐卻不一樣,她滿懷對父親的思慕,常常在英俊的父親的照片前一站便是好幾個小時。
現在,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姐姐走出了地球的陰影,也走出了父親的陰影。小影因此有著說不出的高興,確切來講,是一種朦朧的復仇快感。另外,一旦姐姐成為了花旗嫦娥會的人,小影也會沾光的。人們就該不會這麼歧視他了吧?
他看到,第一次,姐姐從牆上取下了父親的照片,拂掉上面的灰塵,把它悄悄地收進了櫃子。
既已洞察了女人的秘密,小影在去到學校的時候,彷彿也增添了一分自信。在課堂上,他心不在焉,頻頻走神,目光像是採花的蝴蝶一般,時時落在女老師和女同學的身體上。他憧憬著她們的隱秘之血。那在她們沉靜結實的小腹中醞釀而周行著的溫熱流體,與姐姐體內的相比,成熟度與潔淨度又會是怎樣的呢?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也都要經受月光的偉大考驗。
這天,是「天地人」課的例考。像往常一樣,有近乎一半的考題涉及到了美國與月球的關係。比如:美國人是哪一年登上月球的?選擇答案有二零零八年、一九六九年和一九八九年;美國人的登月飛船叫什麼名字?選擇答案有阿波羅、土星和雙子星;哪位美國人在登月成功後宣佈月球屬於美國?選擇答案有加加林、麥考利夫和阿姆斯特朗。還有:請闡述聯合國通過決議使月球成為美國第五十一州的過程和意義。再就是寫一篇議論文,題目是:《月光普照下的全球民主》。諸如此類。
下午,是全班同學為即將到來的中秋佳節排練節目。在中秋之夜,全市將舉行盛大的慶典,美國貴賓也將出席。因為看到了姐姐的經血,小影不知從哪裡來了勇氣,向班長提出了參加演出的要求。
班長是一個矮胖的醜姑娘,卻是全班女同學中最早通過月光測試的人。她詫異而鄙視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影,說:「你?!」
僅僅是這麼一個短促的音節,小影因為目睹姐姐經血而激發出來的男兒豪情,便頓時洩得無影無蹤了。帶著一股彷彿是遺精後的乏力和羞慚,小影默然退後到一邊。
其實,他應該早料到這個結果,就不會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了。
被排拒的,還有其他幾名同學。他們的家庭,也都因為這樣和那樣的原因,而玷污了月光的神聖性。遭到唾棄的都是男同學,因為,女性即便有問題,還可以通過月光測試,重新受到社會的尊重。男人則不能,除非他們的配偶或其他女性家屬去過月球,他們才能在公民的等級上晉陞一級,但在民主權利上仍受限制。
矮胖的姑娘高昂著頭,揮動她那豬蹄似的小手,繼續指揮同學們練習著合唱。小影背過臉去,輕輕地抽泣起來。
這時,一名個子高高的、長相凶狠、綽號叫「癆痿」的男同學走到小影身邊。他拍拍小影的肩膀,說:「哭什麼!沒有出息。等著吧,馬上就有她們好看的!
「癆痿」充滿復仇意味的銳器般目光,在小影的心頭落下了一道環形山似的陰影。雖然有著同樣的家庭背景,但他對這個同學並沒有好感。
【三、節前的恐怖襲擊】
放學後,小影百無聊耐地走在大街上。中秋前夕,城市裡已是洋溢著濃郁的過節氣氛。商場裡的「桂仙衣」和「蟾神靴」紛紛打折,郵局在出售紀念人類首次登月成功的郵票,到處都是麥當勞的廣告,宣傳著該店新鮮出爐的麥香兔月餅,並且特別說明都是美國原產。藝術家們在街頭豎起了又一尊自由女神漢白玉雕像。據說,自由女神本是德克薩斯州的一名民間女子,因為偷食了長生不老藥,最後飛昇到了月亮上。
她在廣寒宮中,與一個叫馬丁·路德·金的神仙結成了夫妻。在人民廣場,花旗嫦娥會的女子合唱班在為中秋夜排練。丁香般的少女清脆地朗誦著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名句:床前明亮大月光,好像地上打了霜。
我抬起頭來看月亮,低下頭來又想故鄉。
啊,啊,月亮,月亮,你就是我親愛的故鄉!
「這詩是假的!而飛昇到月亮上去的女子,其實便是嫦娥呀。」
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輕蔑的聲音。小影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癆痿」,正在人群中罵罵咧咧。這是個偏激的傢伙,常常說些無中生有的怪話。小影決定離他遠一些。
這時,一輛宣傳車緩慢地開了過來。車頭上站立著一個年輕女子,高舉著大喇叭在叫嚷:「依法交納月光稅,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這女子有著小影姐姐一般的年齡,月光一樣的膚色在淡藍色的空氣中泳動,因為發力喊叫,熱情洋溢的臉蛋微微發紅,更顯得輕盈俏麗。她一定是一名花旗嫦娥會的會員吧,小影看得發呆了。
但就在這時,一道刺目的閃光從車身上躍起,巨大的爆炸聲浪把街道兩側的商店玻璃都震碎了。行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宣傳車已變成了一團火球。人們發出尖叫,四散逃去。
小影怔住了,越是著急要跑,雙足卻怎麼也挪不動。砰的一聲,一段人腿飛落到了小影的身邊,那纖細的腳踝上還套著一隻小巧靈秀的黑色女式皮靴呢。一小截月光一樣白皙的小腿再往上,便是斷茬處了,在柔嫩而不整的肌肉突出部位,漱口牙膏一般翻湧出紅色的泡沫來。從外表看去,這新鮮的血漿竟與姐姐的體液難分彼此,不過,接觸到街頭塵埃和口痰一類的東西,便立時變成了污血。身體中沸騰著這股穢水的青春少女,曾是多麼地憧憬著聖潔月光呢?但她更為嬌艷美妙的軀幹和頭部,此刻卻不知道失落在了哪裡。
「嫦娥!」小影腦子中震盪著這個性感而曖昧的音節。他由衷地感到,自己更加接近了月亮一步。他頓然想哭。那竟是一種悲喜交集的衝動,壅堵在嗓子眼裡,像一條腐爛的羅非魚,流淌出紅猩猩的粘稠液體,蟲子一樣朝著肺部陰險地爬去。他忽然覺得,作為一名生存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能夠活著便是多麼的幸福啊。
這時,他又看到了「癆痿」,他也沒有離開,正在冷笑。小影想到他說的:有他們好看的!他看見,「癆痿」手裡拿著一個像是搖控器的玩藝。看到小影在注視他,「癆痿」有點緊張,轉身匆匆走掉了。
爆炸會不會是他製造的呢?小影不安而憤怒地想。
【四、地下的陰謀】
女人斷腿的影像在腦海裡抹之不去。小影竟為此負疚了起來,覺得身為華夏後裔,實在對不起那些給這塊土地送來了美麗月光的美國人。他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勁頭,拔腿便跟上了「癆痿」。
「癆痿」像猴子一樣聳著肩,一聲不吭地穿越城市,很快來到了郊外。這時,天色撒網一般嘩地暗了下來。
眼前出現了大片的樹林,悉數是高參入天的柏樹。「癆痿」像一頭撒歡的小獸,興奮地一頭鑽了進去。密林中一片黑暗。小影有點害怕,腳步也踉蹌了。忽然,月亮搖擺著升了起來,無數條月光穿透葉隙,密集得就像箭頭,唰唰地射擊在林間墳包似的白色石頭上。這及時注入的銳利光輝給了小影勇氣。他才走得穩當了一些。
樹林似乎沒有盡頭,不知過了多久,才穿越了出去,卻見外面是一片高聳的大石山,不長任何草木,澹然的月光下,山峰如同一種虛假的人工構造,慘白得有些過分的感覺。一面山坡上鑿有成千上萬個麻疹般的洞穴,乍一看甚是瘆然。
「癆痿」一刻也不歇氣地向山上爬去。小影停住了,他記起似乎聽人說起過這個地方。這是逃稅者們的棲身之處。那些發誓一輩子不見月光的中國人,便藏匿在這些陰森森的山洞裡。
「癆痿」鑽進了一個洞口。小影猶豫了一下,跟上他也往裡走。洞道時寬時窄,旁邊還有小洞,一些零零星星的戴面具的人在進進出出,也沒有誰盤查小影。「癆痿」來到一個燈火輝煌的岩石大廳。裡面聚集了數百人,基本上都是白髮蒼蒼的老年男人,有的戴面具,有的不戴。
小影不敢再跟進,躲在大廳門口的一塊岩石邊偷窺。
「嗨,歡迎我們的英雄歸來!」有個老頭黯啞地說。
「蘇軾作證,我們的事業後繼有人了。」另一個老頭像鼴鼠一樣,一邊喘一邊吱吱叫。
「我炸死了三個人!都是被月光蠱惑的民族敗類。」「癆痿」得意地說。
「炸得好呀,是該全面抵制月光入侵的時候了。」
小影想,同學中竟有「癆痿」這樣的危險傢伙,以前雖有感覺,但竟沒有想到,是如此的凶殘呢。他的臉發起燒來。幸好,美國人沒有看到這一幕。他也發現,「癆痿」這樣的年輕人,在這群老人中間,因為屈指可數而那麼的突兀。明顯的是,這幫傢伙的事業後繼無人了,這才是真實的。但他們竟說後繼有人!多麼的可笑啊。
「咳咳,我要向你們報告一個好消息。」有個老頭說。看上去,像是他們的首領。
「大夥兒靜一靜,聽他說!」另一個老頭嚷道。
「今年中秋節,他們的末日就要到了!月亮將要消失!」像首領的老頭道。
「他在說什麼呀?」許多老頭沒有聽清楚。有氣無力的聲音在洞窟中甕甕地迴盪。
「我在說,月亮就要消失!」
「你這老不死的,你不是在安慰大夥兒吧。沒有關係,我們都很堅強哦。」有人呵呵笑起來。
「雖然要使月亮消失的確非常不容易,但這消息很確實,是科學家精心研究得出的結論。」「首領」正色道。
聽到科學家,小影豎起了耳朵。
「我們國家哪裡還有科學家!都被美國人殺死和流放了。」有人歎道。
「蘇軾作證,是放逐在大漠深處的天體物理科學家傳來的話。他們沒有死絕。最近,有人越獄了。很不容易呀,他得到了當地穆斯林的幫助。為此付出了十幾條生命。我們的同情者剛剛把這個信息傳到了這裡。它千真萬確!」
「科學家」這個說法使眾人肅然起敬。地宮似的大廳裡爆發出一片歡呼。老頭們興奮得痛哭流涕。
小影很緊張,明白了這些人正在醞釀更大的陰謀。而他也由此確證了他所一直猜測著的父親的叛逆性。只是,不知道他們說的科學家中有沒有父親?小影的心都在哭。這時,他聽見「首領」又說:「那位值得我們尊敬的人物,是一位專門研究月球的科學家哪,他即將潛入這座城市,來幫助我們實現心願。」
「他叫什麼名字?」大家問。
小影的心悠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可惜,還不知道呢。」
「原來,暫時還是一位無名英雄喲。」
「月亮一消失,我們便再也不用躲在這地下了。」
「嗨,等到那一天,一切都會亂的。」
「天下大亂,天下大治。我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將得到恢復。我們不允許邪毒的月光在十四億人民的肌體上肆意撫摸麼!蘇軾作證,女人,大概也要在陽光下重新隸屬於她們的同胞男人了。這才是我們以蟄居地下多年的代價,所要看到的結果呀!」
【五、水中月】
因洞悉秘密而產生的震驚使小影顫慄。這時,又有人往大廳裡走了過來。小影怕被人發現,沒有顧上聽完,便匆匆離開了。出了洞穴,他飛跑著,著急地想把他瞭解到的一切告訴遇上的第一個人,而不管他是誰。
他穿越來時經過的那座密林,卻迷了路。好不容易走了出來,面前竟是一片無邊無涯的大海橫阻。他怔住了。
在沒有一絲人影的海灘上,小影從來沒有感到海洋是如此的遼闊,轟隆隆的大海風吹得男孩子的身體像剛出生時一樣抖個不停。上弦月如若一件虛無飄渺的物體懸浮在海面上,在靜靜地、內在地燃燒。這便是由無數女孩子的生命所點燃的皙白火鐮刀,而過不了多久它便將成為火氣球。它的顏色將發生一種奇妙的轉換,紅白之間的過渡,必然有一種年輕的瑰麗和銷魂相伴。月亮正是女人的絕妙象徵呀,而女人無非是那使行星和恆星正常運行的奇妙機器的一部分,她是宇宙能的獵物,宇宙能則主宰著星辰與潮汐的命運。男人無可奈何的青春就在這巨大能量的齒輪迴轉中,一點點地悄然逝去,到醒悟的一天,什麼都晚了。小影頓然感到,生於此地長於斯時,他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美國的月光逼迫著中國的海洋正在漲潮,嘩嘩地把小魚小蝦打上岸來。遙遠天體的澎湃力量在每一滴水珠裡面閃耀,積聚著天地間最大的秘密,而掌握這秘密的人卻在大漠深處服刑。洶湧的海潮使小影聯想到了人體內部的潮水,淚花立時盈滿眼眶,下體也發脹了。當成年男人都躲入地下之後,海便以漲潮的方式痛快地呼吸著,釋放著新一代少女對信仰和貞潔的追求,而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月光的魔法傳情呀,它一夜間便顛覆了在這塊土地上維持了五千年的古老人際關係。月與海以一種大多數中國人所不能理喻的方式交媾了,而這竟是西方與東方的珠連璧合。
然而這一切將要失去,有人要破壞這美的極致。留下來的將是滿天千篇一律的星光,而沒有變幻多姿、反覆無常的月色,這意味著連夜的靈魂也將被連根拔除,那介於生命與物質之間的經血,便從此不再生動了,永遠喪失了它對萬物的影響力。這一切都沒有了,男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連小影也明白,在白晝的陽光下,再大膽的女人也只會故作嬌羞。
他再一次痛徹心腑地哭泣起來。他想,在那個可怕的晚上,將不再有月亮。潮水將無法上舉,海將成為死物,如同冷冰冰的斷腿。姐姐將無法證明自己的誘惑力。還有更多的人無法證明自己。她們將無法去到月球,無法踐行與美國、與宇宙的婚約。
當然了,還有月餅的美味的失去,那是女孩子們最愛吃的食物呀,五千年來這塊土地就沒有為她們提供過……一想到女人,小影便覺得整個身心都充盈著一種極其美好的溫馨,而又為一種撕裂腰腎的痛苦所折磨。打小以來,他一直是在不可抑止地崇拜著她們和她們的體液呀,這正如姐姐對父親的崇拜,而後者卻是一個謎。
他又想,月亮會如何消失呢?像宣傳車一樣忽然爆炸開來麼?那截性感的少女斷腿又在眼前浮現了。他現在十分後悔,當時沒有把它取回來,用福爾馬林浸泡在玻璃瓶裡,作為永久的紀念品。它就是月亮的一部分。它被妥善地收藏起來,正是天經地義。萬一,月亮真如老頭們所說的那樣消失了,也許,某一天,科學家也能根據這斷腿上的一個基因片斷,復原出女人對月色朦朧的大千世界的真實記憶。中國也曾被來自美國的月光照耀過啊,那斷腿將證明這是不假的。小影又舉頭看天,見那絕倫之美,那讓人心尖打顫的月牙,正風帆一樣追逐著一層層逝去的墨綠色海浪,它的身影在浪頭劈開時迅速破碎成無數玻璃狀的尖細顆粒。小影想像著它們密密麻麻、晶光閃爍地紮在姐姐裸體上的樣子。
讓月亮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究竟有多少呢?少年人小影第一次去思考如此艱深的問題。
【六、救月】
他回到家,把看到和聽到的告訴姐姐。姐姐笑起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弟弟,你還小呢。」她可憐地看著小影。
「不,有一位天體物理科學家,越獄了,他要來把月球炸掉,就在中秋之夜。此事千真萬確!」小影像一個大人般嚴肅地說。
也許是「天體物理科學家」幾個字,也許是小影出人意料的認真神態,使姐姐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她立刻背轉了身去。小影看見,她的雙肩在抽動不止。
小影產生了一種回憶的迫切慾望,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忽然為姐姐的抽泣而有些幸災樂禍,而不再是以前那樣滿懷顧惜和希冀。他為這種古怪的情緒而陷入矛盾。他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
他覺得自己也在成為「癆痿」了,便黯然地離開了家。孑然地走在大街上,他又憐憫起姐姐來。他想,就算是為了姐姐,也一定要救住月亮。但是,把這事告訴誰好呢?
他便去告訴老師。結果是,老師把他臭罵了一頓。他又告訴了幾位平時還算比較要好的同學。同學們也不相信。他一不做二不休,便乾脆去報告了警察。警察說:「你小子再造謠,把你抓起來!月亮是什麼?那是美國的一個州呢。你小子居然敢!」
誰也不相信他。他是被唾棄的孩子。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他忽然恐懼地想到,那個越過沙漠朝這座城市而來的科學家,該不是父親吧?
危急之中,他想到,幹嘛不直接報告美國人呢?就算真的要大義滅親,也在所不惜了。小影潛意識裡一定是在與父親爭奪姐姐。
但是,他卻找不到美國人了。一夜間,彷彿所有的美國人都從這座城市裡撤走了,連領事館門前的哨兵也不見了,空寂的大院裡落下了幾十隻烏鴉。小影大著膽子走進去,發現大樓裡每一扇門都緊閉,有的貼著封條。
難道,精明的美國人嗅到了什麼嗎?他們都撤回國去保衛月亮了嗎?
城市靜悄悄的。大片樓房如若無人居住的空巢,像凝固的海浪一樣鋪展開來。有一柱鵝黃色的孤煙在筆直地上升。天庭高曠而陷落,如深不見底的廢礦坑,上面連一隻鳥也看不見。彷彿被無形的亂石淤塞,海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血液的循環堵死了。但忽然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嬰兒的一聲嘹亮啼哭,吹軍號一般飛越城市的上空,一直走了十幾分鐘才完整地通過。在小影看來,這正是大難將臨的前兆。
他愈發不可抑止地遙想著那個涉過大漠而來的剪影般的神秘人物。他彷彿看到他的腳印也是一柱孤煙。寒氣四溢的月光正是這道孤煙的加速器。男人長著一臉大鬍子,身上附著一種叫做「科學」冥頑凶器,如同那夜中的黑暗密林,將要絞纏住少女潔白素淨的咽喉,使她們的滿腔熱血凝固成僵硬的醬色痂塊。
小影全身流布著一股股針扎般的絕望。那是世界末日就要降臨的預感。
【七、火的怒潮】
中秋前的那個夜裡,小影睡不著。他聽見姐姐在裡屋不斷地翻身。少女身體與床板相與廝磨的動人聲音,具有一種至純肉感的非物質性。整夜,小影口渴得要命,卻不敢起床去找水喝。
那個沒能記起的的往事,仍然隕鐵般壓在小影胸口,彷彿它便是一切根源的根源。
次日一大早,姐姐便開始梳妝打扮。做頭,描眉,塗口紅。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就如同要與男朋友作初次的約會。小影在一旁驚愕而默然地注視著。姐姐對著鏡子中的小影淡淡一笑,抿住的嘴角透露出無可比擬的幸福,在小影的眼中,卻又有一種淒美。小影知道,無論如何,姐姐是要執意的了。
小影體會到了深深的離別傷心,卻又暗暗為姐姐祝福。他決意獨自去阻止月亮的消失。
他不知道怎麼才能破壞這事的發生,熱鍋上的螞蟻似地在家呆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出了門,受莫名意識的指引,往大石山那邊跑去。
他剛到森林邊,便看到了「癆痿」。「癆痿」抄著手,笑吟吟地打量著小影。
「我知道你要去幹什麼。但是,這事是無法阻止的。」「癆痿」說。
「你閃開!」
「你應該向我看齊麼。你父親不是天體物理科學家嗎?我父親也是。月球並不像人們宣傳的那樣。蘇軾作證,它原不該屬於美國人。」
「混蛋!不屬於美國人,難道還屬於你這樣的民族敗類麼?」
「傻瓜,你這是徒勞的……」
「你們才是徒勞的,你抬頭看看,這鋪天蓋地的月光,怎麼能夠說想躲避開就躲避開呢?」
小影說的是事實,這把「癆痿」氣得喘個不停。這大塊頭的傢伙吼了一聲,野狼般朝小影撲來。但是,小影扔出的一塊石頭,閃電般地擊中了「癆痿」的前額。「癆痿」摀住流血的傷口,大叫一聲倒下了。小影邁過「癆痿」的身體時,朝他看了一眼,忽然體察到了自己深埋著的那顆嫉妒之心,不禁吃了一驚。他剛剛鑽入黑森林時,月亮便砰地升了起來。
這的確是中秋之月,與往日有所不同。月光明艷了千百倍,濃煙一樣在太空中瀰散出了強烈的妖氛。柏樹林唰地一聲像被點燃了,昂然而閃亮地往天庭鑽去,如同一群趨火的大型多毛生物。而那屬於美國的領地不為所動,冷冷地漠視著下方的凡世。
月光轟轟烈烈地降落下來,比巡航導彈更加厲害,比激光武器還要致命。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影就在這一片光影和樹陰的交織中,在斑駁離亂的世界上飛跑而去,立志要完成他為著月光的使命。
他終於跑到了那石山前。他驚呆了。
整座山都在熾烈地燃燒,沒有一點餘地地成為了煉獄。熱浪遠遠地把小影逼得退後了好幾步。難道,大石山也是被月光點燃的麼?這的確是烈火的巨大屏風,由渾厚的黑暗轉化而成,洩出了男性被積壓在地底已久的陽力。小影分明感到了,大石山是在與陰柔之月作著拚死的抗爭。剎那間,他感覺那月光真的抵禦不住了。白白胖胖的中秋之月,就這樣被怒潮一般高漲上天的火焰給吞食了。小影「啊呀」地大叫一聲。
【八、黑月】
這便是月之終結麼?小影惶然回到城中。徹夜的慶典狂歡已經達到了高潮。沒有誰理會這遲到的加入者。
被火焰蝕掉的月亮又復現了,在高樓大廈上方懸掛,一舉照亮了天涯四海。小影左右顧盼,見遊行的隊伍中沒有美國人,露天演出的觀眾席上也沒有他們。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月球的主人,只是在顧影自憐地歡娛著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只有小影還擔心著美國人會忽然出現,憂慮著他們將遭遇滅頂之災。但是,他想,他們該是不會來的吧。那人類中的先知先覺者,那首先登臨月球的民族,他們一定早就洞悉了這一切。他為他們慶幸,也有一些為自己身為中國人而莫名地難過。
轟嘩!辟彭!人們放起了漫天的燦爛禮花,為古老的月色增添了層出的新意。在一片討好聲中,月光變得好像是滔滔不絕、洶湧直下的出爐鐵水了。玫瑰般的焰火下,小海看見了那些老人。一生一世躲在洞穴中的「地耗子」們,此刻全都摘掉面具出來了。小影明白了,正是他們燒燬了自己的家園,因為,他們不準備再回去了。他們那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月光和焰火耀得淚花閃爍。他們無一例外臉膛通紅,急不可耐地等待著月亮的消失。小影一瞬間竟被他們的勇敢所打動了。
忽然,成千上萬名頭紮花環、身著素白衣裙的東方少女呼喊著湧進了廣場,像是打開了青春的水閘。柳條似的月光彷彿也為此而魅影般搖曳了。每個女孩子的手中,都托舉著一隻晶瑩的玻璃淨瓶,瓶中或活潑,或文靜,泛動著紅彤彤的微型海潮。她們虔誠地把瓶子置放在空地上,然後,站在一旁認真地守護著它們,纖纖素手在胸前反覆地劃著十字,口中祈禱連連。小影著急地在她們中間尋找姐姐,卻沒有見著她。
他悵然地抬頭去看月亮,見它仍然沉著地坐穩在中天,上面環形山和月海的陰影歷歷在目,狀若放大鏡下的蒼木古籐。他回頭看去,見四周浮起了無數老人狼群般的綠眼。他心中一懍。
忽然,有人叫:「失火了!」
火光是從地下鑽出來的。廣場上許多井蓋都被飆竄的火舌掀上了半空。高樓大廈的地下室裡也噴吐出了火苗。火焰是通過遍佈城市的地下暗道,從大石山那邊蔓延而至,或許,是被人有意導引過來的吧。
人們驚叫奔逃,一些人被踐踏倒地。廣場上的玻璃瓶子被踢翻踩碎,紅水四溢。
小影心中泛起了一片驚惶與惋惜相交織的情感。他沒有逃跑,而是迎著奔湧而來的人群,又求救似地抬頭去看月亮。他看見它的東部邊緣已經殘缺了一處極不容易發現的一小塊。
「月亮就要消失啦!」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尖叫。聽那瘋癲而不能自抑的聲音,像是「首領」,也像是「癆痿」。
小影也差點叫出聲來,但他死死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這時,所有的狂歡、遊行和演出都停止了。滿世界都是喪魂失魄的腳步聲和驚呼聲。奔逃的人群匯成了洶湧的潮水。只有老頭們像一尊尊黑色的礁石,黃皮膚,白頭髮,相貌森嚴,巋然佇立在原地不動,怪腔怪調地齊聲高喊著一些晦冥不祥的句子:「明月幾時有哇,把酒問青天!」「但願人長久哇,千里共嬋娟!」所有的老頭都在險惡地涎笑。在這奇怪笑容的真切映襯下,月面不可抑制地繼續虧損了下去。
小影心中充滿一片悲涼,他小小的身體慢慢地移動起來,就像一道淺淺的影子。
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他逆人流而動,歪歪扭扭的,向廣場西側最高的那幢大樓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疾跑起來。他絕望地看到,那大樓上也竄起了黃色的火苗,怯生生地一伸一縮去觸碰漫天飄灑的水銀月光,樓裡的人們岩漿般噴湧出來,有的人直接從窗口跳下,慘叫著摔死了。
小影鑽進大樓,裡面濃煙滾滾,狀若地獄。他一身大汗穿過水洩不通的人群,摸到電梯處。但是,電梯停運了。他便順著樓梯往上爬。樓道中,也有無數的人在往下跑,還有一堆堆被踩壞的屍體。小影不停地往上走,一邊行進一邊大哭。每到一層樓,他都要著急地跑到窗戶邊朝外看上一眼。他看見月亮正在被一頭怪獸吃食般地慢慢吞沒掉,但那怪獸竟沒有絲毫的外觀輪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可怕武器呢?消失多年的父親在這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小影心頭一急,嘔吐了起來。很快,小半個月面就消失掉了。小影又往下看,見整座城市成了一座火焰之島,腹蛇口須般的無數火舌,在洶湧地八方流溢。上漲的火光與沒落的月光交融成了慾望的最後春色。那是一種在博物館中才能見到的金屬文物的顏色,又像是一架失事的航天飛機,發動機的一星尾光即將熄滅。小影心頭泛湧起一股強烈的失敗之感。他想,還是快些回家去吧,結果卻是愈快地向上攀行。
他爬到樓頂平台共耗時五十分鐘,剛好最後一線月光消失了。滿天蒼白的星斗喝醉酒似地轟然一聲噴吐了出來。小影緊閉雙目,徒勞地向天空伸出雙臂。此時他明白了,自己爬上這高處不勝寒處,本是要去捉住月亮的。
【九、遊戲】
清晨,小影才疲憊地踏上了回家之路。此時,經過食甚和生光,月亮已經復圓了。它略顯猩紅。
城市恢復了平靜,但它的景觀改變了。廣場和街道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碴子,浸沒於小溪般的玫瑰色液體。月亮就倒映在這清澈見底的紅艷水面上。隨處可見死屍,白髮老人和青絲少女重疊並排在了一起,形成了水墨畫般的美妙圖幅。小影看到了「癆痿」的屍體,但沒有看到姐姐的。
到處都是美國人的身影,他們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用英語大聲地說笑著,正在清理現場。小影看到,「首領」被銬進了一輛警車。彷彿,月亮是早就預備好的一個誘餌,引蛇出洞,以把中國人中的陰謀家一網打盡。
小影回到家,看到姐姐一絲不掛,用裙子把自己吊死在了客廳裡。
小影以前只臆想過姐姐脫去衣服的樣子,還沒有見過姐姐的裸體,此時,如同見到了海中的月亮,下身又硬了起來。
小影只顧去看姐姐,沒有注意到姐姐的屍體前面還跪著一個人。這撞進小影家中的不速之客聽見身後有響動,飛快地轉過臉來。這是一個大鬍子的中年男人。小影嚇了一跳。原來是父親。
「我來晚了。我是趕回來阻止這一切的。」小影的父親哽咽著。「我不是越獄的,是他們讓我出來的。」
他從隨身的挎包裡取出一樣東西。這是一個天象的實體比例模型,太陽系的大小天體都乖乖地呆在各自的軌道上。父親為模型通上電,天體便旋轉起來。僅有中間那個紅色燈泡不動,那是代表著太陽。父親著迷地觀賞著。小影一言不發,眼神呆滯。
他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遊戲呢?
忽然,月亮運行到了與太陽方向相反的位置上,日、地、月恰好在一條直線上。
一道黑影緩緩地蒙上了一塵不染的月面,就像一隻爪子伸了過來。小影彷彿又回到了昨天晚上。他明白了,那不過是一場噩夢。
父親說:「是啊,真的是一場噩夢。這起月食,應該在今天發生,而且,在這座城市裡是看不見的。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一切提前了一天?毫無疑問,一場前所未聞的時空劫難正在降臨。世界又來到了巨變的前夜。難道,連這也是美國人設計和操縱的嗎?」
小影已聽不清父親在嘀咕些什麼了。他沉浸在了震驚之中。他記起來了他所要努力去忘掉的往事。
父親那酷似本影錐的黑乎乎手掌,伸進了姐姐的內衣,在她月色一般潔白的胸乳上爬行並覆蓋。少女稚嫩的臉蛋上滿是迷醉的神色。她低聲呻吟著。這時,小影忽然闖入了。父親像觸電一樣把手抽了出來,沉著臉一言不發走出了房間。
「弟弟,我們這是……在玩一個遊戲。」姐姐滿臉緋紅地說。
那一年,姐姐十五歲,小影九歲。那正是姐姐本該初潮的時候。但她自此後,便沒有來,直到六年之後。
「小影,咱們去美國吧,去那裡避難吧,我已經辦好了簽證。」父親把粗糙的大手撫在小影的肩上,溫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