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電話之旅 文 / 韓松
值班室是一個時空連續體,也是一個情緒連續體。
周東遲到了一刻鐘,這夠糟的了。好在,這是一個新設立的低級別值班室,暫時還沒有安裝通用監視器。
周東的情緒還沒有從來路上收回來。上班之前,他與小娟有一個約會。然後便碰上了堵車。光是堵車也罷了,可是與小娟的約會夠讓人沮喪的。
「咱們老這樣,沒勁。」
「那幹嘛呢?」
「你怎麼從來沒有想去弄一張電話旅行身份卡?」
「為你?」
「就算不為我,也不為你自己啊?」
「這挺難弄的。你我級別都不夠。」
「我希望你能隨時出現在我身邊。但你連這也辦不到……」
「我……」
周東一時想說,那你去找能弄到電話旅行身份卡的人吧。像我這種人,怎麼能做得到呢。但他卻囁嚅著說不出口。他深愛著小娟,但在她面前,他總很自卑。周東只是一名招聘人員,還算不上郵電系統的正式職工。
因此,一直到值班室,他的情緒很不高漲。
這時,他看著牆上巨大的彩色顯示屏。
上面標出了青山區密密麻麻的線路示意圖。線路上不時出現能量閃動的尖峰,表示一個人或一群人正在通過四通八達的電話線路進行旅行。
這個值班室屬於多級交換中心的第五級。它監視著青山區3700條電信線路。這些線路的端口連接著上百個轉換器,其中有政府部門的,也有私人用戶的。只有這時,周東才有了一份自信。他把握著世界,或者,世界的一部分。
另一名值班員王衛還沒有來。根據守則.每次當班的應有兩個。值下午班的兩人沒有等周東來當面交班便走了。誰怪他遲到了呢。
周東用計算機調出白天的值班記錄。白天沒有什麼大事。途經本區的合法旅行者共有363名。有11名戶籍在本區的人申請了電話旅行。除了一人外,其餘都被接受了。那一人的身份卡已經過期,計算機很輕易便把它識別出來了。
白天的記錄中沒有美國人要侵犯的跡象。
通知一個星期前便從北京下發了,說是美國特種部隊要通過電話網入侵中國各大城市。儘管主要的防範措施已由北京和上海的國際交換局採取,但全國所有分局的值班員也被告知隨時處於戒備之中。然而,進攻始終沒有發生,連可疑的信號也沒有偵測到。
自從「艾克號」衛星事件後,中美關係就緊張了起來。美國總統幾次威脅要教訓中國,國會也叫囂個不休。周東想,美國人是嫉妒我們的強大。可是,這能怪我們嗎?
這樣的事畢竟不是周東能過多操心的。他為自己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夜總歸不好打熬。來路上氣壓很低,像是要下雨。這座城市的梅雨季節已然來臨。
然後,他開始工作。說起來也沒有多少事要幹。一切旅行申請都由計算機自動識別,並進行自動譯碼轉換和傳輸。除非遇到疑問,報警器才提醒周東,由他來作判斷。
周東要做的另一件事是觀察整個線路的狀況和儀器的情況,尤其是保證與相鄰的中繼站和長途局的暢通。
晚上七至九時,是旅行高峰期。能量尖峰有時都聚成了長串的鏈條,分不清單個的旅行者。其實,在傳輸過程中,信號本身是看不見的,屏幕上顯示出的圖像,是為了形象起見,放大模擬給值班員看。周東就像是一位警察,需要對交通流量心中有數。
人總對看得見的東西有把握。這個習慣看來很難改變。
八點二十分,蜂鳴器響了起來。計算機顯示出它對一位旅行者的身份有疑問。周東調出對方的申請。這是一位準備從本地區出發到南京作旅行的用戶。身份卡是新辦的,但計算機卻不能識別。周東略作檢測便發現了問題所在。他根據計算機內儲存的檔案打通了用戶的電話。
「您好,我是本區網絡值班員。」
「我正要找你們呢。我的卡沒有問題,為什麼要拒絕我的申請?」
「先生,對不起,您執的是專用卡,是不能通過公用網旅行的。」
「什麼?不都是卡嗎?」
「您聽我解釋。電話網分為公用網和專用網。所謂專用網,是一些特殊的用戶管理和建設的,它不歸郵電部門管。所以您的身份卡不能被郵電系統的電信網識別。您只能去找一個有專用網的接口。」
「有這等事?」
解釋這件事頗費口舌,對方不樂意地撤回了申請。周東沒有問對方是什麼單位的。
但他想他可能是軍事部門或某個大集團公司的。這些部門通過自己的關係,也申請到了電話旅行權,但它們只能在專用網上運行。總是有些用戶試圖通過公用網作範圍更大的旅行,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一般情況下,值班員只是駁回其申請,而不予點破。
郵電系統與非郵電系統的矛盾,有時想起來也挺有意思的。
蜂鳴器第二次響起來時是九點十分。
計算機顯示,有一位旅行者希望進行長途旅行,但他的身份卡只是丁級的,也就是說,只能進行市話範圍內的旅行。計算機已把他的申請駁回,但旅行者仍然頑固地申請,因此計算機就自動轉移到人工操作上來了。
周東接通了申請者的電話。
「怎麼回事?」
「咳咳,對不起。這件事,我已給你們分局局長打過招呼。他說讓我直接通過你這個站就行了。」
「什麼?」
「他沒給您交待嗎?」
「您等一下。」
周東查看了一下記錄,發現沒有誰交待有這麼個關係。但他不敢掉以輕心,往分局局長家打了一個電話。
「哎呀,是有這回事。你看我忘了給你打招呼了。小周,是這樣,這是我們系統的一個老關係老客戶,就給他方便一下吧,啊?」周東能想像出局長睡眼矇矓。
「可是,他的那種身份卡計算機是不能接受的,因此也就不能完成數字信號轉換呀。」
「你們站不是有人工轉換權嗎?」
「這……」
「就這樣吧?有人問就說是我說的。」
「不會出什麼事吧?」
「放心。沒事。」
通常,身份卡上就儲存了旅行者的編碼信號。臨時進行人工編碼,是應付緊急情況而採取的措施,需要三名局級幹部的簽名批准。但分局局長這麼說,周東也不好違抗。
況且,私下安排旅行,在郵電系統中也時有發生。周東以前就幫上級弄過幾回,但他還從來沒有給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謀利。
所謂人工編碼,其實最終也是要由計算機來完成的,只不過中間需要周東通過鍵盤輸入13個特別指令。由於旅行申請者已有地區身份卡,這件事辦起來倒很容易,只要把雙相碼變換規則作一次更改就行了。
周東把一切弄畢,沒好氣地對那人說:「下次記住,別硬把身份卡往計算機那兒送。它是不認來頭的。」
「多謝。晚安。」
能量尖鋒又一次閃爍,向鄰近的長途局運行。計算機開始自動記費。周東想,局長大概給長途局也打過招呼了。
技術的進步看起來氣勢洶洶,可是與幾千年來默默存在的人情事故一頂撞,頓時變成了紙老虎。
是否在某個時候,利用職權也替小娟安排一次這樣的旅行呢?周東剛一發覺這個念頭閃現,便立即把它打消了。
周東從錄音電話上取下磁帶。上面有剛才他與局長的對話。錄音電話是他私設的,以留後路。
十點鐘時,蜂鳴器再一次響了。這次是表示計算機中有重要電子郵件。
周東作了查閱。電子郵件是郵電公安局發來的。一名罪犯正在逃往中部大城市的路途中。罪犯可能利用電話線路逃亡。郵電公安局沒有說明那人所犯罪行的性質,只是報告說他的旅行證號是100975。
周東將這個證號輸入計算機的一個特別程序。這樣,一但罪犯用這個證號申請旅行,計算機將截獲他,並自動報警。
他將不能通過電話旅行了,周東想。
他思忖,他是一個什麼人呢?反正不是普通人。有旅行身份卡的,都是上層人或有特殊身份的人。國家對電話旅行控制得很嚴,就像早先的火車軟臥。周東這樣的人,就是代表國家來管制電話旅行的。
想了一會兒罪犯,他又可憐起自己。他不能作電話旅行。他只能擠公共汽車。如果他能隨時隨地出現在小娟面前,會是怎樣啊。
不過,加強控制是有道理的。像美國,一下放開來,把轉換器普及到家庭,隨便打個電話,任何人都可以通過線路到想去的地方,那樣太危險了。據說,在白宮的復原器中,就曾經發現過持槍的醉漢。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罪犯不知在哪個空間逃逸。這與周東已無關係。
周東喝了一口茶,他有些想家。家在遙遠的山西農村。父母仍然在貧瘠的山裡種植土豆。不到50歲的人,可看上去像六七十歲的人。
周東已經有兩年沒回家了。他想,如果他能一下出現在父母面前,他們該多麼驚喜啊。
可是,即便他有了身份卡,山裡也沒有通電話啊。
那裡連火車也沒通哩,很多人甚至連小汽車也沒見過。
報紙說電話旅行使人獲得的自由,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場革命,就像發明了鐵路、飛機和信息高速公路。
但跟那些東西不同是,電話旅行是中國人發明的。這使周東在決定選修電話旅行這門課程時甚至有些自豪,雖然,周東大學的專業並不是電信學。
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周東仍然過著平淡的生活。旅行以及旅行中發生的巨大變化與他無關——除了有一次。那是去年春節前夕,一位首長通過電話線路現身,看望加班的電信系統職工。首長早年曾在武漢市工作過很長時間。他親切詢問了值班員的生活和工作情況。
「小伙子,這項工作很重要呀,它關係到國民經濟的高效率運行和社會的穩定。」
走到周東面前,首長停下了腳步,對他說。
「我一定不辜負首長的期望,把工作幹好!」周東有點受寵若驚。
陪伴首長的是那個電話旅行原理的發明者周臨,他領導了一個課題小組。專利是不轉讓給國外的,但不知怎麼回事,轉換器的製成品卻大量出口,不久美國人也能自己生產了,有消息說是作了仿製。中國外交和外經貿部門曾以侵犯知識產權為由對此提出了抗議。
首長完事後便進入奧迪轎車裡自帶的轉換間。他用的是紅機。在撥號之後,他的身影逐漸模糊,然後在「磁屏」中消失了。
每次觀看這種轉換,周東都極度震撼。你想啊,活生生的人體變成了由「1」和「0」組成的一組數字,經過銅纜和光纜傳向遙遠的地方,然後被重組,多麼不可思議啊。
那個與他享有同樣姓氏的人,是怎麼找到物質、能量和信息間的那個神秘的共同點的呢?為什麼不是他周東發現那個神奇的R=2K公式的呢?
但一般領導人很少使用電話旅行,他們不太習慣身體和思想被分解而後才被復原。
實際上,電話旅行最初是出了不少事故的。由於頻率失真、噪聲和同步問題未能妥善解決,造成傳輸中的人體信號最後不能被重新識別。但現在,電話旅行的安全係數比坐飛機還要高。周東在工作的五年中,還很少聽說事故。偶爾有幾起,也是由非技術因素所致,而且後果是非致命的。
十點半以後,旅行者已很少了。偶爾有長途撥號通過本區。周東能看見旅行者的能量線在轄區內顯示,然後匆匆過境而去。
仍然沒有美國人要突襲的跡象。他想,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只要國際交換局加強檢查,沒有任何可疑分子能夠滲入,更談不上一支大軍了。除非美國人己發明了通過微波和衛星傳遞人體信號的技術。
沒什麼事,周東甚至打了一個盹。
剛迷盹一會,電話又響了。他罵了一句,接過來一聽,竟是一位五年沒見面的老同學。對方說出差正經過這裡,想跟他聊聊。
他大吃一驚。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猶豫起來。
「我正在值班,辦公時間是不允許會客的。」
「這麼多年了,再說,小君也死了。」對方說。
這使他又一顫。
「怎麼回事?」
「見面說?」
「那麼,你過來吧。知道怎麼走麼?」
「……知道。」
十分鐘後,客人出現在他面前,周東心情複雜地與他握了握手。他看看對方。容顏還是那樣的容顏,永遠也不會改變,但眼角有了魚尾紋。
老同學似乎心事重重,不住地朝四周打量。滿屋的設備對於圈外人來講是很新奇的。的確,很少有人能被許可到這個地方來參觀。連小娟,周東也沒帶她來過。
「小君到底怎麼回事?」周東問。
「難產死的。」
他們都沉默了一陣。為共同愛過、競爭過的一個女人默哀。
「你就在這上班?」同學似乎不願再提悲傷往事。
「對。畢業後就在這裡。五年了。」
「很有意思。每天掌管著那麼多人的分解和重組,把他們從一個空間發派到另一個空間。」
「大部分是計算機的活兒。我不過是做一些臨時性處理。另外我們這裡也不管審批旅行身份卡。信管處才是最有權的。」
「但你們這兒仍然是權力部門啊。聽說有的人沒有身份卡也旅行成功了。」
「你聽誰說的?沒那事。」
「隨便說說。到處都這樣。你成家了嗎?」
「還沒有。」
「還沒有?」
周東咬咬嘴唇,心裡什麼東西又翻了上來。
「有朋友了吧?」
同學似乎並沒在乎他的情緒。當年他也從來沒在乎過。他的那種旁若無人,這麼多年了,仍然保持著。小君與他在一起,就沒改變一點他性格中的頑執麼?
「算有吧,還沒敲定。」
「幹嘛呢?你還是那麼蔫不拉幾的。」
「她嫌我沒有旅行身份卡。」
「旅行身份卡……你也看重那玩藝?」
「當然。當你的生命正在公共汽車和火車上消耗時,別人卻可以一秒鐘飛越30萬公里,你怎麼想?」
同學乾咳了一聲,神情有點不自然。「電話旅行當然挺時髦。」
「不是時髦的問題……算了,不談這個。你有那卡吧?」
「有的。」
「你找我不是有什麼事吧?」
「既然問到了,我就直說吧。有件事想請老同學幫一個忙。我想作一次旅行。想在這兒找一個轉換器。」
「你不是有卡麼?你從北京直接掛一個電話,不是哪兒都能去?」
「你看,是這樣。我在北京是有的。我來這兒時,也是通過電話來的。但一到這裡身份卡就被偷走了。都還沒來得及掛失呢。」
周東突然警惕起來,完全出自一種直覺。
「那我可愛莫能助。沒有身份卡,你怎麼能讓計算機識別呢?你只有先把身份卡插入轉換器,計算機識別後,才能接通線路。它認卡不認人。」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我是有急事。」
「你要去哪裡?」
「台北。」
「台北?!」
「是。」
「這……恐怕有些困難。」
對方眼中一絲凶光猛地露了一下,便又斂去。周東嚇了一跳。
周東想起了那個通知。深夜來這裡,同學身上有一種異樣的味道。沒有這個時候來敘舊的。
共同懷念小君?
他就是那個罪犯。周東為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而驚異。為什麼獨獨是他呢?為什麼偏偏找我呢?全國那麼多中轉站。對了,同學中只有他一個人幹這個活。
來客看周東不說話,眼神黯淡下來。他看了周東一陣,又突然爽朗地笑了。
「看你緊張的。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直說吧,我就是那個被通緝的人。你要真覺得為難,我也不會強迫你。」
「你應該去自首。」
「我不會的。」
「到底為什麼?」
「小君難產時,我們附近沒有醫院。我想通過電話線把她送去。她和我都是有旅行卡的。但那個值班員想敲詐我們一筆。我一怒之下,把他殺了。」
「我怎麼才能相信你說的呢?」
周東想,如果身份卡合法的話,計算機就能幹完活,不用轉到值班員手中。但是,也不是沒有越軌的同行。
「隨便你吧。當初,我說小君其實愛的是我,你不也不相信麼?」來客說。
周東表情很冷淡,但心中又一翻。
「對不起。即便我相信你,也不會幫這個忙。再說,從技術的角度看,也是絕對行不通的。」
他不敢對視他。他怕他提人工轉換。但他沒有說。非業內人士很少知道這個。
「沒什麼。」
「你走吧。我不會說你來過這裡。」
「行,到底是老同學。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同學搖了搖頭,一下顯得很老。他站起身來,拍拍周東的肩膀。周東把臉別開,眼角瞟住報警電話,心裡七上八下。
夜又靜了下來。偶爾有能量的尖峰在監視屏上一閃即逝。周東走到窗前,看到老同學的身影疾快地消失在樓群間。外面似乎在下雨,但他不能肯定。
他很難判斷他是否說的是實話。他是否曾嘗試抓他的弱點?
如果真是為了小君而出事,這麼做是否太絕呢?他到底犯了什麼事呢?
他有一個越來越強的念頭:他真是一名刑事犯麼?還是……!他為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臉發起燒來。
多少年來深埋在心底的某種東西重又泛了上來。
他應該去報案的。他走過去拿起了電話,但是在空中停了半天,又放下了。
他忍住了不去想他,但腦海中又止不住出現他的臉。除了在電影院中和互聯網上,他尚未親眼見過真正的罪犯。那張熟悉而衰老、程式化的臉,像鏡子一樣使周東看到了自己。
而當初這人與他競爭小君的時候,是多麼富有生機和野性啊。五年,人生的十五分之一,這期間什麼巨大的變故都有可能發生。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小君的死,已經是做什麼也無可挽回的了。
周東陷入了一片空茫和虛脫。
他想他會去哪裡?他只能通過火車、飛機等傳統手段逃匿。這樣時間便會拖得很長。在漫長的旅途中,他很容易被抓住。萬一被抓住,供出他曾來過這裡,與他談過話,而他又沒報案,會怎樣呢?
周東出了些冷汗。轉念一想,他也許不會這麼做的。他總自視甚高,喜歡自作自受。正是這一點,使小君由憐轉愛的吧?
如果小君沒死,他帶著小君來,他能夠拒絕麼?辦法也許還是可以想的。連他也知道電話旅行並不完善。就在兩小時前,不是還執行過分局局長一個指令麼?
周東了口氣。
一切都是因為物理學。物理學的進展,改變著人們說話、行動和思維的方式。
電話又響了起來,把周東嚇了一大跳。他只是盯著它看。但電話頑固地響著。他顫抖著去接了。
是分局的值班主任。
「來了通知。美國人可能在凌晨發起進攻。他們的代號叫『電信風暴』。還不知道他們採取什麼手段進入我國的公用網。夠邪門的。另外,那個逃犯可能採用假身份卡逃匿。再過一個小時,將統一關閉所有轉換器,鎖閉一切旅行。上面還要派電信武警到各個分局和值班室負責保衛。先給你打個招呼。」
「知道了。」
「小王呢?」
「……他在機房做檢查呢。」
「你轉告他一聲。好歹小心一點,不要出什麼漏子。」
周東不想說王衛沒來。也許哪一天,他也有讓王衛打掩護的時候。周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體會著寬容在心頭激盪起的一股崇高之情。
他自己到隔壁機房看了一下。程控交換機運轉正常。美國人難道會通過這玩藝一個個顯形在面前麼?難道他們真的掌握了一種全新的突防技術?他們不再需要借助笨拙的轉換器?
周東覺得不安。他又走到窗邊。雨確實是在下。今夜有些不尋常。美國要顛覆我們,說了多少年了,難道竟真的會在今天發生麼?而那個逃犯,是他的同學!他們已經重逢。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去吃一點夜宵。何況,談到了死。他們共同愛過一個女人,如今她已化解在億萬時空的碎片之中。
雨繼續下著。美國的進攻還沒有發生。小王一直沒有來。
電話線路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大了。
凌晨兩點,接班的人來了。周東向他們作了交待,尤其是美國可能進攻的事。逃犯的情況,只略微講了一下。但他們很感興趣。
「他會不會到我們這裡來?」
「他要來了,就用一條線路把他送到新幾內亞。」
「那裡有程控交換機嗎?」
他在他們的笑聲中走進夜暗。
世界變化太大,只有雨的聲音和形狀都一如既往。這非常奇怪。
一隊電信武警正在閃光的人行道上疾跑。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他們對他的存在置若罔聞。鋼盔下,周東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有明顯冷峻的感覺。他打了一個寒顫。
武警的隊伍過去後,他看見空地上還留下了一個人,一動不動。
「你還沒走?」
「是啊,五年不見面,一見就老見。」
「我還以為你早走了呢。」
「機場和火車站看得很嚴。」
「是嗎?」
「是啊。像要出什麼事。不光是為我。」
「說是美國人要攻進來了。這對你未必是一個壞消息。」
周東很緊張,而他的同學則顯得很輕鬆。他不知是不是裝的。周東說:
「……你在特意等我嗎?」
「純屬雨中巧遇。你不覺得很有詩意?」
「要不說地球很小。書和報紙上說的。」
「怎麼不小呢,想想電話旅行。」
「聽說你還有假身份卡?幹嘛不用?」
「幹嘛不用?你讓我用嗎?」
「剛才,你為什麼不逼我呢?」
「你是說強迫你?」
對方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周東臉紅了。當年,他也沒有強迫過他。可是,小君還是離開了他。
「坦白說吧,我只是突然間猶豫起來。我感到電話旅行並不一定保險。當你一心想逃命時,就對任何人和任何技術都不放心了。這其實挺矛盾。應該說,最安全的辦法倒是鋌而走險。可是,理智這時已經不起作用了。你不是處在我的位置,這你體會不到。」
周東默默聽著,耳中充滿雨聲。
「何況,小君說過你不是強迫就能就範的人。」
「那是學生時代。」
「還是學生時代值得回味。那時候,一起騎自行車去東湖和磨山。打一個公用電話,還是懇求宿舍值班室的師傅,讓他可憐窮學生,別收那一毛錢。」
「今晚沒有招待好你,我很抱歉。」
「我能理解。」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你不相信我犯罪是因為小君吧?你也認為我是……」
罪犯突然這麼說,狡黠地笑著。周東退了一步。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要回宿舍了。」
那人默默地看了周東一陣。周東心情很緊張。未了,對方說:
「我勸你一句。如果有機會,你還是弄個身份卡。」
「謝謝。」
周東想說,明天可能會很亂,你可以去趁這個亂勁。但他話沒出口。周東並沒有以為自己真要幫他。而對方也沒有期待他要做出什麼義舉來呢。無非是一次簡單的邂逅。
這麼平常,這是很好的。使用過電話旅行的人,習慣了身體和思維被分解的人,看待世界的眼光,大概也與常人不同了吧?
如果小君沒死,一切也許另論。可是,現在做什麼,小君再也不會活過來感激他了。
他是否報復了他呢?周東心底湧上一絲笑意,但卻在嘴裡咂出些許苦味。
他睡至中午。小娟正難產。滿街都是戴鋼盔穿迷彩服的美國人。小娟一驚嚇,胎兒流了出來,湊近了觀察,是一個女性。周東醒來,看見窗外陽光燦爛。周圍沒有美國人的槍口。
他心彭彭跳著,給小娟打了個電話。
「你……一切都好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沒有見到美國人?」
「什麼美國人?我正要告訴你,我就要去美國呢。」
「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呀。」
「我準備去美國。我用電話去!」
「你?別開玩笑!」
「我已經辦到身份卡了。是國際通用銀卡。」
「不是從黑市弄來的吧?那樣可有生命危險。」
「這你不用管。其實,現在弄一個卡,根本不像你說的那麼難。」
「聽我說,美國正要進攻中國。你還去美國哪?」
「美國要進攻中國,就不許我們到美國去了麼?它來它的,我去我的。難道電話線有什麼區別?」
是啊,電話線有什麼區別?但是周東仍然猶豫:
「你可別太幼稚……」
那邊咯咯笑起來。周東不禁臉紅了。她比他小七歲,他一直視她為珍寶。
「周東,有句話必須跟你說。這一別,回來後也不知道我會發生什麼變化。真的,我不知道……」
女孩突然止住了笑,似乎挺困難才把這句話擠出來。
他再一次沉默了。他想像著把她摟在懷裡,但卻摟住了冰涼的電話機。
值班室是一個時空連續體,也是一個情緒連續體。
王衛來了,不好意思地說,昨晚拉肚子。
「你應該打電話說一聲。」周東沒有好氣。他猜王衛在撒謊。
計算機通過電子郵件發來通報說,撤銷罪犯追緝令。
那個罪犯買通了江漢區的一個監視員,在強行運行的途中,已被擊死。
這可能是電信武警做的,他們用了什麼新技術,周東也不得而知。
理論上講,這種死並不存在屍體,死者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了。他成了宇宙中的粒子而繼續著永無盡頭的旅行,這對線路不會造成任何損壞。
線路是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
但是,周東想,誰知道呢?
他此時陷入深深的後怕。
周東繼續想,他從沒有瞭解過他的同學,就像他從來沒有瞭解過這個世界。
彩色顯示屏上的能量尖峰不斷地躍遷在巨型的蛛網間,構成一幅最新最美的圖畫。
周東很緊張,因為其中一個信號也許代表著小娟。
這時他想起了一件事,便問王衛:「現在外面辦卡是否真的很容易?」
「據說是這樣。實際上一個人決意要通過電話旅行的話,很難阻止。」
「不會吧?如果是那樣……」周東想得很多。
「干自己的活吧,這種事不是你能操心的呢。」
周東體會著其中的矛盾。作為平民的小娟,對於旅行採取了那麼輕率的態度,那麼亡命的犯人,怎麼就沒有能夠成功地逃離此情此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