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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峽之旅 文 / 韓松

    一九九六年夏,我和妻子在重慶上船,準備順流而下遊覽長江三峽。

    明年,因為三峽大壩施工的緣故,就要大江截流了。而再過不久,整個三峽也將陷入一座漫長的水庫。

    我們難以遏止一睹三峽逝去前它真實面目的慾望,這也是許多遊客共同的想法。在這種情況下,長江上形成了「告別三峽旅遊熱」,傳播媒體對此也予以廣泛報道。

    其實,我本人倒多次途經三峽,只是我的妻子卻一次未去。因此,這次出行多少是為了滿足她的願望,也是為了我久以蓄念的告別。

    這天清晨,我們在朝天門碼頭上船。從沙嘴看去,四周的山城籠罩在紫煙之中,像是要蒸騰而上的仙境。

    人實在是多,跳板晃得很凶。偶爾低頭,見木板縫隙下疾奔的江水太黃,勾起兒時坐輪渡的記憶。

    我本人是重慶人。記得小時候,這段長江上是沒有大橋的,要到江南岸舅舅家去,惟一的交通工具便是輪渡。

    乘坐輪渡是我每年最興高采烈的時刻,因為船到江心,我可以和弟弟比賽著朝水中扔鵝卵石。

    而今,這一切童趣已不能復得了。

    正走神,手上的行李不小心被擦身而過的人碰掉了。這時,後邊有人幫忙拾起來,遞到我手中。

    我看到一張臉,嚇了一跳,因為這張臉有半邊是被火燒過的。

    我心一顫,猶如晴天聽到一個響雷,並在這動人的長江邊聞到了電線焦糊的氣息。

    這個漢子,三四十歲年紀,朝我和妻子笑笑,抱了抱拳,大步超過我們上了船。

    此後我們在餐廳裡還見他來著。他和一幫重慶漢子喝酒划拳。妻子是北方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有些害怕。

    我說,出門在外,尤其是川江之上,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人。

    的確我曾在川江上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大部分像逝去的流星一樣,不再與我相遇。他們的面容也如遠看的江峰,不再清晰。

    其中,有的是姐姐的熟人。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在我要單獨乘船旅行時,她就托他們照顧我。

    姐姐長得很漂亮,而我外公在長航工作,他們認識很多跑水路的人。

    船員們也都看她面子。我往往以為他們中的一個將成為未來的姐夫,但末了卻不是。

    姐姐最終找了一個知識分子,可見她早有心計。然而我正是從這些船員的身上初初領略了世間的人情世故。

    這些夢想著姐姐的水手們為我慇勤地送來船員伙食。他們從船上的圖書室中借書給我看。他們幫助我逃票。有時,還給我講他們的故事和經歷。

    比如,有一位告訴我:船靠岸時是最危險的時刻。因為那水流在船與躉船之間改變了速度。

    這幾乎成了我今後一生中處世的警句。

    然而這位有驚人之語的青年與其他船員一樣,都沒能被有驚人之美的姐姐看中。我現在想他們僅僅是被姐姐利用。而我早記不清他們的長相了。

    而姐姐臉上也出現了皺紋,變得十分的難看。

    這時,我便對姐姐泛起一種複雜的心情。許久,不是姐姐,而是我,仍有一種虧欠水手們的感覺。

    但姐姐和他現在的丈夫的確是在船上認識的。當時,那人討好我和跟我說話的次數,遠遠多於跟姐姐。比如,他在船上悄悄問我:「你有沒有看到過姐姐跟別的男人在一塊?」

    我記得,當時,船正從壯美的瞿塘峽口駛出。而他,卻問了這樣的事。

    姐姐成了這個男人的老婆,使我好長一段時間悶悶不樂,若有所失。

    我正是懷著這些回憶前去三峽的。

    我已結婚三年,懂得了什麼是往事如煙。

    不一時,船離開了重慶港,兩江匯合處的半島像一隻錨一樣被割斷了,這把我的心又一下蕩回到了童年。

    我想起了金竹寺的故事,那些居住在水底的神秘和尚。然而,這時一個粗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勞駕,有火嗎?「那張火燒的臉又在一旁浮現。

    我忍住驚懼,借火給他。

    他給了我一支劣質香煙。他說他是重慶第七綿紡廠的工人。他和他的同伴要到長江中游的城市去找工作。他們的工廠已經破產……

    破產是今年很流行的名詞。

    這時我們身處川江。水面猶如上坡。這其實是一種我獨有的視覺錯誤,始於少年時代。

    文革時期的標語仍然在光禿的山壁上隱約可見。一些用馬達驅動的木船在客輪邊上駛來駛去,喧鬧不已。

    川江使妻子在甲板上跳躍。這個北方平原長大的姑娘從沒乘過江船。豪爽的她亦因此變得如我們家鄉姑娘般溫柔賢惠,一刻也不敢離開我。

    而對於我來說,這久違的景色,多少引起了我的傷感。

    少年時代,我曾經多次夢想過在這夢幻般的長江上航行時,身邊有一位紅顏知己。這直到今天才成為現實。

    然而,我也感到,並沒有當初設想的那種強烈興味。

    這使我覺得自己不再年少了。

    我是在長江上情竇初開的。讀中學的時候,我在長江上航行,對於自己的衣著已開始注意。我總希望在甲板上遇上一個能與我終身相伴的女孩,這正如書中的浪漫故事。

    據說一位著名詩人便是在旅程中巧結良緣的。

    高中一年級時,我乘船從武漢回重慶。同艙有兩個女孩,長得健康活潑。一位十八歲,一位二十三歲。

    「你是否去上大學?「其中一個問我。

    我非常慚愧,也非常悔恨。

    「看他的樣子,將來一定會被老婆管得很嚴吧?「她們竊笑著悄悄耳語。

    船靠巫山,我們一道下船進城。她們硬要在這小縣城中購買什麼衣服。等我們回到碼頭時,船已經鳴笛啟航了。我跑得快,從船尾處躍上了甲板,而她們則落在了巫山。

    我默默地站在船尾看著她們呼喚我的名字。往後的一段時間裡,我悉心照看著她們的行李,想像著她們留在床鋪上的氣息。我讓熟識的船員幫忙把行李送到她們要去的萬縣。

    我在行李中留了一封信,傾吐了我的思念。而我也分不清是針對誰了。她們在我心中,幻化成了一個人。

    沒料十天後,她們竟找到重慶我的家來了。她們對我照看了她們的行李感激不盡。後來我和其中一位通了半年的信。她們是湖北人。

    「還交上了一位女朋友!「外公用嘲笑的口吻對我說。

    但她沒多少文化。當最後意識到這種想法和行為的幼稚時,我臉紅了。

    我拚命考上了大學。在大學中,我交上了正式的女友,是我的同鄉。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幫她買了船票,把她送上回家的船。我則準備留在校中,因為校方並沒有宣佈放假。

    「真想跟你一道回去。「送別時,她說,用一塊小手絹揩去我臉上的汗水。

    「你先回吧。我隨後來找你。「但這一去,她便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現在回想起與她的結交,我羞愧難當。

    我最近一次航行三峽是在一九九二年夏天。當時我和一位男同事暗戀著兩位女同事。然而她們均已結婚。

    我和這位男同事攛掇她們一塊去旅遊。她們竟痛快地答應了。這出乎我們的意料。

    然而真的人在旅途時,我們卻膽小起來。除了把她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外,關鍵的,卻不敢表白。

    我們在甲板上觀賞風景,在船艙裡打撲克,嘻嘻哈哈便把時間度過了。

    但她們到底出自什麼考慮,要和我們一道旅行呢?這至今不得而知。

    「哇,看這張牌,是誰要交桃花運了!「一次,她們中的一個——我喜歡的那個——指著打出的一張皇后說。現在想起來,是不是有一些挑逗的意味?

    還有一次,當夜色降臨後,在欄杆邊上,她談到了寂寞。

    「我經常一個人在家裡。我把所有的電器都打開……「我的心蹦跳起來,卻畏懼地沒有順她的話往下說。

    這時,她的同伴孤單地站在甲板另一邊。她便說:「她真可憐。讓她過來跟我們在一起吧。」然後我又把那個男同事叫了出來。

    我們又嘻嘻哈哈起來。

    船過三峽了。她們很失望,吵嚷著景色不過如此。我和同事默默坐著。

    那次是我惟一一次在宜昌下的船。然後我們去了神農架。我們玩得開心和勞累,忘了其它。回到北京後才又感到失落。

    一年後,她與她丈夫將去美國。當我知道這個消息時,便有意避開她了。在最後一次遇上她時,她說:「你這段時間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她走後,我與她的那位同伴倒是經常相遇。我們沒有再談到三峽。只是在今年,正當我和妻子籌劃去三峽時,我在地鐵口碰上她,她說:「某某明年初就要回來……」

    然而,我終究與現在的妻子結了婚,這完全是天意嗎?

    那個火燒臉,他的老婆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忽然想到。

    而在長江上,事件和情感是會有終了的麼?

    江面渾黃,船似乎在泥水中跋涉,有時也犁開造紙廠排出的大片白色泡沫。

    妻子開始顯露驚異,稱她以為長江比之黃河,應是如何如何。

    我告訴她,每年洪水都帶來大量的泥沙,使長江呈現這種凝重的色彩。認為長江至清,那是大謬。

    然而正是這種厚積薄發,使長江成為一條讓人猝不及防的江。

    我告訴妻子,有一年漲大水,在葛洲壩船閘中,浮著一層層屍體。有關部門於是派人打撈。打撈工站得高高的,觀者如一尊尊神像,背對太陽而面目模糊。

    撈一具屍體的報酬是十元錢。這吸引了當地很多民工。

    然而,聽了我的講述,妻子像嬰孩一樣睜大眼睛,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我接著講,還有一次,江上浮著一具綠色的屍體,像商店裡賣的玩具娃娃一樣,就在左舷,一剎那就過去了。

    誰也沒想到屍體的流速竟然那麼快,像是死掉的人受到附體靈魂的支配。

    聽到驚叫聲走出艙來看的人,都失望地沒能看到這具浮屍。

    長江的凶險可見一斑。而今年的洪水據說很大,來之前我們還在報上看見如下的消息:受近日長江流域部分地區連續大到暴雨的影響,長江支流沅江、資水發生大洪水;洞庭湖、鄱陽湖水位持續上漲;長江中下游干流普遍超過警戒水位。據湖南省提供的情況,從7月8日至15日,全省共有12個地市56個縣(市)受災。

    為支援湖南抗洪救災,國家防總已緊急調運500條橡皮舟、3000件救生衣、2000只救生圈等搶險救災物資到湖南。總參派出6架飛機支援地方抗洪救災。

    「不會出什麼事吧?「較少出遠門的妻子擔心地問我。

    「不會。「我肯定地說。

    重慶城在船尾消失了。江面對於一般人來講變得索然無味。我們便往船艙走回去。

    在經過一個艙室時,見火燒臉和他的同伴在打撲克,這時正抬起頭來,朝我咧嘴一笑。

    回到艙中,妻子說:「這個人真讓人難受。」

    「他不過受了傷。他已經夠不幸了。「」不。我是說他眼中有一道凶光。「「這我倒沒注意。不過,現在的人,誰的眼中沒有一點凶光呢。「」你就沒有。你這人太老實。「妻子憐愛地摸了一下我的臉。

    我們住的是三等艙。同屋還有兩位客人。他們是去宜昌出差的。我們和他們不太多說話。他們看我們是夫妻,也不來打攪。

    剛過忠縣,江面起了對面不見人的大霧。

    這樣的情形我只遇到過一次。那次是走上水。大概距重慶還有半天路途,突然長江上降下大霧,船開始減速。

    艙裡的旅客都沉默下來,堅持著打撲克。忽然有孩子尖叫了一聲。

    暴雨便傾瀉了下來。

    我衝上甲板,已看不見江面。船再一次減速,但仍在行進。

    不久,便聽見了自下而上的撞擊聲。全船一震。我心想,觸礁了。

    船停了下來。不一時,江面上泛出油漬。人們都湧到甲板上觀看。船上的喇叭廣播說,希望旅客不要集中在左舷,因為船傾斜了。

    大家才回到艙裡。我們開始找放救生衣的箱子。但一會後,船又行進了。

    大人們又咬著牙開始一圈圈地打牌。

    我們的船晚了十個小時才到重慶。岸上的燈火猶如一隻隻傷風的眼睛。我像來到了一個專供宇宙飛船系泊的港灣。

    故鄉,我已不認識了。

    此時的大霧使我害怕暴雨重來。但竟然沒有來。霧中似乎有一些光亮物,看不清楚。

    客人們站在甲板上議論紛紛。

    我坐在艙中,憂慮著客船出事。

    外公曾給我講過長江上海損的故事。

    七十年代,一艘大客船在峽谷中觸礁。月黑風高,孤立無援。船長決定棄船。船員們放下了救生艇。

    一個女船員快上艇了,忽然想到錢包還在艙裡,便回去拿。

    她拿了錢包出來,長頭髮被門卡住了,急切中掙扯不開。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水漫上來,漫上來,漫上來……

    外公的語調已經隨神色而低沉,使我真的看到黑黑的漩渦和深潭。而女人,那時還沒有佔據我心靈。

    海損的恐怖與正常情況下的峽光山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飛舟掠過三峽時,看到神女峰的玉容,並不能與垂死女人因絕望而難看的臉龐相聯繫,而實際上骨骸就在我們足下幾百米處。

    長大一些後,讀到了宋玉筆下將自然風景與女人的交融,那麼一種文中的自慰,是否消解了對行舟的恐懼呢?

    但流傳下來的總是宋玉的文筆。

    我們等待霧散去,期待著神女峰(她也與死亡有關)在次日能夠如約出現。但霧老不散。一陣撼人心腑的長長響聲傳來。下錨了。

    霧中,我聽見了甲板上跑動的腳步聲。

    「出了什麼事?「妻子不安地挨緊著我。

    我安慰她:「不要怕,霧散後,就會開船的。」

    腳步聲來來往往,像天堂裡的神祇,在雲中走動。我試圖開房門去看。房門卻打不開。

    有人從外面把它鎖住了。

    「怎麼回事!誰開玩笑?「我有點氣惱地叫道。沒有人答理。是小孩子惡作劇吧?可是,他哪來的鑰匙呢?

    我打開窗戶。外面的腳步聲大了起來。但霧氣太大,我只能隱隱地看見人影。

    我朝他們大叫:「喂,幫幫忙叫船員。我們的房門不知怎麼被反鎖了!」

    沒有人理我。一種出事的恐懼襲擊著我。船出了故障,大家都在逃命。

    我覺得不能再猶豫了。我想到羅馬尼亞影片《爆炸》。七十年代的人是懷著神秘的態度和驚懼的心情去觀看這部內部影片的。那艘大船陷入的災難,具有無限的真實。

    我和同艙的人開始撞門。它很快被撞開了。濃霧滾湧進來,充滿了房間,像是毒氣。我與妻子互不能見。

    我拉著她的手,走上甲板。我記得救生船在舷尾。我們便朝那邊走去。我們同一些走動的身影交錯。他們是旅客嗎?還是水手?

    我拉住一個身影,大聲問道:「這是幹嘛?」

    他答非所問:「快去佔領輪機房!」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你是誰?」他反問。語氣中有一種警惕。

    另一個身影過來。「磨蹭什麼,快點啊。」

    兩個身影顧不得我,都跑走了。

    妻子說:「我害怕。咱們還是回去吧。」

    我沒了主意。

    這時喇叭響了起來:「旅客請注意。旅客請注意。現在廣播通知。船上發生了緊急事態。為保障大家的安全,請不要隨便離開你們的艙室。」

    妻子說:「回去吧。」

    我說:「我想看看,出了什麼事。是不是需要棄船。」

    然而她卻堅持。我們便摸索著回到了艙室。那兩個客人也回來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好像是旅客和水手發生了爭執。打得非常厲害。船長和大副都被關到底艙去了。旅客佔領了這艘船。「「不是海損嗎?「」不是。「「我還沒聽說過有這種事情。「」這是確實的消息。「「那我們怎麼辦呢?「妻子問。

    「等等吧。看事情怎麼發展。只要不是海損,一切都好辦。」自然界的毀滅那才是真正無法抗拒的。但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打鬥,便是小事一樁了。

    我稍稍放下心來。

    在等待中,我通過講我在長江上的經歷來安慰受驚的妻子。

    我原來乘船,一般都坐四等艙。但好奇的我常到底艙去巡視。

    底艙是窮人坐的。在地上簡單地鋪一床篾席,一家幾口便擠在上面。有的人連底艙也沒住進去,便只好整日呆在甲板上了。他們大都是川東的農民。

    這些農民幾千年來便到處闖蕩。四川人以天下為家,在我看來與淅江人的闖蕩在趣味上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同,也許是這渾厚的長江和夾岸高峰造成的吧。

    少年的我在長江上旅行時,我常常清晨五時便自動醒來,來到甲板上觀望江景。黑色的山峰一層層往後退去,令人非常吃驚,甚至慌亂。心裡著急地尋找詞句來形容,但就是找不到。這時便要崇拜起劉白羽來。

    同時,我也暗罵在甲板上呼呼大睡的農民。

    中國人真是素質太低啊,在這偉大的造化面前,怎麼能不起來觀看呢。

    今天,卻為當初有這種想法感到羞恥,並感到劉白羽的迂腐、幼稚和好笑。

    夏日炎炎,整個是洪水的世界。當船兒順著這股水流御風而下時,兩岸有多少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死亡緊追著他們。

    從底艙,最能真切地感到這江水的流速。說它像箭一樣往後飛射,像脫韁野馬一樣往後狂奔,是非常恰當的。

    千里江陵一日還,便是一種近在咫尺的感受了,並且那樣的驚心動魄,宛如挾裹著無數血淚。

    然而,遠方的岸仍然是走得好像一動不動。採石工裸著閃亮的上身,一錘錘地敲打著巨大的石材。

    船經過時,他們便直起身來,停下活計,漠然地投過目光。

    我常常避開這樣的目光。

    這種感覺,在進入大學後,形成了對宇宙、時空和人生的一種不可思議感。對相對論的迷戀也產生了。正是在我讀書的武漢大學(位於長江中游),成立了中國第一個不明飛行物聯誼會。

    楚人的故園中,有著一種什麼樣的神秘背景呢?

    我一邊向妻子講述以上事實,一邊希望找個人瞭解正發生的事情。但我看不見少年時熟悉的水手。難道所有的人都被關入底艙?

    我於是又記起了少年時與水手們相處的情形。

    他們圍著我,拿我開心。

    「一看就是個書生。會不會打牌?」「打牌都不會。你二天啷個找婆娘喲。」「人家大學生還發愁找不到。像你個龜兒,天天在船上搓麻,一趟水上岸,回屋看到老婆跟別個睡在一起。」「老子捶死你個狗日的!」「莫亂來莫亂來。看把讀書人駭倒了。」「二天來找你,你認不認得我們?」我說,當然認得。

    「打胡亂說。你還會認得我們!」……

    這麼多年後,他們都上岸了嗎?進了工廠嗎?工廠今天破產了嗎?他們還打麻將嗎?九十年代的水手又談論什麼話題?

    我感到隔膜帶來的恐懼和憂傷,忽然覺得這船這江都不再熟悉了。

    我像一個老人一樣過早地沉湎在回憶中。這是死亡的前兆。

    我看身邊的妻子,想像她有一天年老時的樣子,頭上生出絲絲白髮,心裡一陣發嘔。

    我於是期盼著船兒快些起錨。也許不定什麼候船就走了呢。

    「這就像在萬縣的時候。「」萬縣?「「我們在萬縣也遇到過霧。但後來還是及時趕到了瞿塘峽口。「我們的船總是停在萬縣過夜。天熱極了。早上,人們仍在甲板上睡覺。把他們扔進長江裡面都不會醒來。

    這艘船會忽然行進嗎?在這霧中?——或許,它現在實際上正在行進,只是已脫離了長江!它在做星際旅行!

    我忽然泛起了這種詭異的想法。但我沒有把它告訴妻子。

    我想起了清晨船離萬縣的情形。船後面往往懸著一輪黃銅鏡子般的明月,像飛碟一樣緊緊跟著大船。兩旁的山峰越來越高,彷彿一簇簇模糊不清的凝重霧氣。水面不斷地裂開和徘徊。

    正是這種超自然之震撼,使我剎那間感到船已不再是船。

    ……

    門忽然打開了。

    「你們在談論什麼?「聲音很熟悉,但不知是誰。我們四人不再作聲。

    「不要傳謠信謠。已經廣播了,出了一點事。不過很快會好的。你們不要到甲板上去。那裡危險。「」你是誰?「我壯著膽子問。

    「我是一名普通旅客。「我想他便是與水手們發生衝突的人。我想再問他幾個問題,但他已走出了艙門,消失在霧中。

    就在這時,我感到了一種動靜。我敏感地說:「起錨了。船似乎又走了。它在慢慢地摸索著前進。」

    「不是說船長和大副都被關起來了嗎?那麼,是誰在駕駛這艘船呢?「對此,我不能回答,但感到了毛骨聳然。

    我對長江的感覺剎那間被扭曲了。我所期盼的屈原祠、張飛廟、白帝城和孔明碑,頓然失去了詩詞中受到歌詠的容貌。我看到它們的台階上一片血淋淋。或許這才是本相吧?

    船上的喇叭又響了起來。

    「旅客同志們請注意。旅客同志們請注意。現在廣播一個通知。請所有旅客到輪船尾部餐廳開會。請所有旅客到輪船尾部餐廳開會。再廣播一遍……「我們便去了船尾餐廳。這兒已然是人頭簇擁。廳中的霧氣要淡許多。幾台搖頭電扇在起勁地吹著。我一眼看見火燒臉坐在桌後。他身邊是一位戴眼鏡的文弱青年。那些一塊打撲克的工人抄著手站在四周。

    會議開始了。是文弱青年在主持。但無疑火燒臉是主人。

    「我們遇到了一起神秘事件,「青年說,」我們進入了長江上的百慕大三角。這樣的航行,普通的水手已經不能勝任了。因此,我們代表旅客把他們關押了起來。現在,可以說,輪船已被我們旅客自己接管。向各位通報這個情況的目的,是希望得到大家的配合。我們將隨時準備戰鬥,以對付出現的不測。「大家一陣交頭接耳。有個老頭低聲說:「什麼百慕大。他們瘋了。」

    「你說什麼?「火燒臉站起來,走到這人面前。

    「你們不應該關押水手。他們不能駕駛,你們難道能駕駛這船麼?「那個老頭說。

    「你是什麼人?哪個單位的?「」你有什麼權力審問我?「「這不是審問。但為了保證全船的安全,我必須瞭解情況。「」你沒有權力。「「那我要讓你懂事了一些。這可以了吧?「」我怎麼不懂事了呢?「火燒臉轉過頭,朝他的手下說:「這人不懂事,應該怎麼辦呢?」

    文弱青年唸書一般說:「現在發佈輪船臨時委員會一號令。這個人串通船員,無票乘船。現在,由委員會對他實行收審。」

    幾個工人站起來,逼近那人身邊,把嗷嗷叫的老頭綁了起來,拉了出去。其他的工人都鼓起掌來。

    大家默默看著這突變,卻沒有一人敢出來阻止。

    「現在,分發武器。我們可能會進入星際旅行。可能會遇到與我們不同的生物。因此,大家要作好戰鬥的準備。這艘船將被建成一個戰鬥堡壘。「文弱青年嚴肅地說。有人開始分發武器。都是船上的消防斧、菜刀一類。我得到了一根鋼管。

    「散會。「大家像木偶一樣散去。一到甲板,便議論紛紛。這時響了一槍。是火燒臉拿著一把手槍。

    「不許談論!不許談論!聽到沒有?「槍聲使我震驚無比。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故鄉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雖然最近才披露出來,但我很小時便聽父親講過。

    這其中包括「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在紅巖柴油機廠、建設機床廠、嘉陵機器廠等地的武鬥。雙方使用了三七炮、四零火箭筒、高射機槍、野炮、裝甲車和水陸兩用坦克。

    戰事平靜後,父親帶我到朝天門碼頭,指著江面說,某日,望江機器廠的武鬥人員用高射炮擊沉了重慶軍分區的交通艇,打死多名解放軍。當時,該廠的武鬥組織還改裝炮艇,建立了「長江艦隊」,用高射炮平射朝天門碼頭。

    在經過大田灣體肓場時,他會指著建築邊的土地說,這裡和那裡,埋了多少打死的人。

    父親常向年少的我講述這些事情。但當我長大以後,他便不講了。

    其時,大田灣已被足球迷們佔領。朝天門成了去三峽旅遊的門戶。

    「我們的船已被劫持。「回到艙裡,同艙的人臉色煞白地說。

    「但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目的。他們或許真的瘋了。「我說。

    「不會是這世界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吧?「妻子擔心地看著銀河一樣稠的霧氣。

    「他們怎麼會知道什麼百慕大三角呢。奇怪。「」在長江上,據說真的有百慕大三角存在。「那是在鄱陽湖。船隻不明原因地失蹤。沒有殘骸和屍體。

    「我們需要讓外界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能呢?「「我有個辦法。「我寫了一張紙條。我把它裝進一個可樂瓶子,把蓋子擰緊。我悄悄走到甲板上,準備把它投入水中。

    不料身邊一個聲音說:「你幹什麼?」

    我聽出是火燒臉。我轉身便要離去,心跳得慌。他從後面抓住我的衣領。

    「你是知識分子吧?你怎麼能幹這種事呢?「」你不會把我也收審吧?「「把它給我。「我搖了搖頭。

    他從我手中搶去。這時噗的一聲。是另一個瓶子入水的聲音。這聲音從船頭傳來。火燒臉震了一下,匆忙朝那邊奔去,不再管我。

    我回到艙中。妻子擔心地說:「你沒事吧?」

    我利用長江與外界聯繫的計劃破產了。但也許別人完成了。那人是誰呢?是一個對長江有很深瞭解的人嗎?

    長江是一條通訊的江。我在武漢大學的七年中,一直保持著與父母的信件來往。即便在我參加工作後,由武漢還不斷寄來一些函件。有希望我捐錢修校門的,有叫我回去參加建系十週年慶典的,有郵寄通訊錄的,還有關於某某老師病故的訃告。

    然而,這些信件大部用火車經京廣線送來,也有用飛機的。但我仍能聞見信件中江水的潮濕氣息。

    這一晚,甲板上嘈雜一片。後來聽見有人在慘叫。是拷打什麼人的聲音。同艙的出去看了看,回來說:「一名旅客違反了規定,發表了解釋大霧的言論。他怎麼解釋呢?他說這不過是氣象原因!」

    我說,應該去勸勸他們,叫他們不要打人。但誰也不敢去。

    「這麼下去,恐怕會輪到我們自己呢。「同艙的人憂慮地說。

    「要不,您去一趟?」「還是再看看吧。「夜色漆黑。我開始感到極端的害怕。船上有一種發生騷亂的前奏。到了夜深時,我睡不著。我聽見妻子也在翻騰。倒是同艙的,發出了鼾聲。

    我透過窗戶,聽出空中有聲音。有明亮的色彩在躍動,彷彿是極光。它映出一些山形。

    山在動。船的確在走。然而,的確有異常事件發生。我沒有見過這樣奇異的色彩。

    但我想起了劉白羽的散文。在《長江三日》中,他敘述道,他在這樣的夜中讀羅莎。盧森堡的書,看到船艙外出現了奇異的玫瑰色雲彩。

    我以為我看到的,便是劉白羽看到過的幽魂。

    這時,我強烈地覺得,也許到天亮我也不能入睡,而明日一早,我便成為一具大睜著眼的殭屍。

    妻子輕輕叫:「我冷。」

    我說:「很快會天亮的。」

    她說:「你下來吧。」

    「有人呢。「」我想跟你在一塊。「我只好從上鋪爬下來,坐在她床沿。我捉住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不一會,我感到越來越寒冷。船兒似乎駛入了一個冰窖。她把我拉進被窩。我沒有拒絕。

    「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先不要管明天吧。「我感到她在顫抖著微笑。這多麼奇怪啊。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麼?「她說,」你也好意思,就請我吃了一碗牛肉麵。「」我當時剛到北京,又沒錢。「「告訴你一個秘密。也就是因為這碗牛肉麵,我才喜歡上你的。因為我覺得你那麼樸實可愛。「」當真?「「這個時候了,我還會騙你?不過,當初要是你請我去什麼高檔的飯店啊,那我們反倒走不到一起了。「」我第一次聽你這麼說啊。「我出了一身冷汗。隨後,我們都靜了下來,慢慢地咂味。一會後,我悲哀地說:「但是,再要好的人,不過相處幾十年,隨後,誰也不認識誰了。就像這船上的旅客一樣。「」瞎說,變成小狗狗,還認得的。「她認真地說。我摟住她。我覺得時間正像藍色的靜脈血一樣在我們身上緩慢流淌。心臟卻越跳越緩慢。漸漸地,供血開始不足了。我感到頭腦遲鈍起來。

    最後的屠殺就要開始。這的確是世界末日啊。我並不十分相信,到了另一個世界,我還能認出她的。

    我曾經設想過,長江應是我埋骨之處。人生皆苦,一旦自殺,便選取長江。難道真如人所說,過多的思慮,會轉變成現實?這種說法,我在美國旅行時,也聽說過。

    我遂與妻子做愛,卻也不顧還有同艙的人在一邊。

    完事後,我們竟然安穩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發現霧散了。

    彷彿這是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是不是一場夢呢?我有這種感覺。是一場夢。大家都做同樣的夢麼?

    船上的喇叭廣播,早餐供應開始了。我才感到真的腹饑無比。

    「咱們去吃點東西吧,「我對妻子說。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臉,好像過了十年時間。

    「我也這麼想呢。「去餐廳的人真多,隊伍排到了甲板上。大家也都是飢餓的神情。吃飯成了此時的第一大事。

    我看見了火燒臉,他排在我和妻子前面。他顯得若無其事。我想問他一點什麼,但他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我便吞回了話。

    我想到,然而霧畢竟跟他們無關。

    有幾個水手在甲板上走動。聽同艙的人說,船長的職務也恢復了。然而水手們似乎也忘掉了一切。我想製造騷動的人應該受到懲處,但誰也沒提這事,好像根本沒有出過什麼事。

    「借個火?「忽然,火燒臉轉身向我。他好像沒認出我。

    我客氣地借給他。我猶豫了一下,問:「昨晚你們鬧的有結果嗎?」

    他說:「哪有這種事情。別亂說。」

    「霧怎麼就散了呢?真怪。「我自言自語。

    船的汽笛低沉地鳴叫起來。我轉眼看去。我發現我面對的長江,仍就是我熟悉的,我的淚一下湧了出來。

    火燒臉奇怪地看著我問:「你沒有事吧?」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怕這早晨長江上的風。

    大江波濤依舊。但我們似乎早已在那濃霧籠罩時駛過了長江三峽。

    妻子神情沮喪。我猛然覺得,肯定已是在荊江了。到傍晚果然看見了沙市的萬家燈火。

    船沒有泊沙市港,繼續駛入蒼莽的曠野。

    航標燈左紅右綠。星光燦爛得不能直視,江面和夜空的遼闊使我想大哭一場。我想,這正是三國的古戰場。

    然而第二天一早,一切明亮極了。所有人都看見了左舷躍出的紅日。

    當我們經過江漢平原,看到船兒激起的波浪沖擊著兩岸的大堤,看到年輕的農民騎著自行車載著他們的孩子和女人在堤上疾馳,以及稻粟千里,牛羊成群,心情也重新翻起波瀾。

    我記得,當年我作為布衣學生來武漢求學,每到這時,便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甲板上癡望。這是我心中永遠的長江。

    我對妻子說:「會有兩根電線桿子。像高塔。它們是過江電纜。你期望武漢快到時,就先期盼它們。看到它們,武漢就到了。那裡有龜蛇二山,有黃鶴樓和東湖。不比三峽差啊。」

    這種欺騙使來自北國的妻子竟然破涕為笑,小鳥依人般偎在我身旁。我繞過手來,把她的身子往我這邊再攏了攏。

    我們便沿著這種理想順流而下,終於到了漢口。

    船泊武漢關時,我看到新聞記者都等在躉船上。他們臉上露出驚異和激動的表情。

    在走下跳板時,我看見一群公安人員銬走了那個火燒臉的工人和他的同伴。他們在掙扎和大嚷。

    難道某位不知名的旅客扔下的「報信瓶」竟然真被下游的人截獲了嗎?

    離開碼頭,我們住進了晴川飯店。服務員送來了當天的晚報。我們看見了如下的標題:十年前消失的客輪又重現!

    我和妻子隱姓埋名,在武漢稍住,重新買了船票逆水而上準備遊覽長江三峽。但是真正的三峽已經不復存在,我們只看到了一片高峽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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