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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青春的跌宕 文 / 韓松

    【1】

    在過道上,我看見明正走過來。我們對視了一眼,又把目光移開。頭頂的閉路電視,正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就在我與明擦肩而過時,他的手不經意地在我的衣服口袋上碰了一下。我的心猛然狂跳起來。

    我回到辦公室,心不在焉地寫著那一大堆一大堆的材料,老想著明和我對視的那一眼。

    捱了一個小時,我磨磨蹭蹭出去上廁所。

    很好,廁所裡一個人都沒有,而且這裡面是不安閉路電視的。我側身在旮旯裡,把手探進明剛才碰過的那個口袋,一下觸到一個紙團。我取出一看,見上面寫著:晚十時舉行全體會議,在老地方。

    我的心又狂跳起來,但臉色卻異常平靜。我把紙條撕成碎片,投進抽水馬桶,放水沖掉。

    嘩啦嘩啦的水聲蓋過了一切。

    【2】

    九點四十分,我離開了家。一路上,我注意到沒人跟蹤。一會兒便到了老地方。這是一家破舊的遊藝場,白天搞些很不吸引人的娛樂。晚上,則成了我們反青春同盟的聯絡地點。

    我看見許多同志已經先到了。明也在其中。還有個大鬍子,是同盟主席。大家在竊竊私語。我覺得好像出了什麼事。

    果真,大鬍子告訴我們一個不幸的消息:反青春同盟在大區的十六個分會被破獲了,領導人均已被捕。後果是,不但下周的聯合行動不能實施,連總部成員的安全都受到了極大威脅。會議作出決定:同盟暫時解散,成員轉入分散活動。

    這無異於給我以當頭一棒。我昏沉沉的,不知怎麼回的家。我伏在床上哭了。我不怕被捕,但聯合行動被取消了,這意味著五年來的艱苦操勞付諸東流。

    【3】

    我加入反青春同盟正是在五年前。在此之前,我的生活是充滿陽光的。我有女朋友,也有令人羨慕的職業:在大區政府部門從事資料統計工作。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明。他當時只是大區政府部門的一個小職員。我們開始純屬工作關係,後來發展為非常密切的私交。

    一天,在明家裡,他和我談了下面這些話。

    「你生活得很好,」他說。

    「是的。」我頗自得。

    「可就總這麼下去嗎?」

    「你指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們再也長不大了。」

    「你真會開玩笑。人一出生就是小孩,然後青春時代接踵而來,一直到死。這是自然規律,還能怎麼長大呢?」

    「你真不知道麼?」

    明用一雙奇怪的、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我。我第一次感到明不是一個尋常的人。

    「那麼,讓我告訴你吧。」

    明說這話時,把窗簾拉上。他小心翼翼從床下扒出一個帆布包,一層層打開。最後,裡面露出一本發黃的舊書。顯然,是那種古代流行過的翻頁書,我只是風聞卻未曾目睹。想不到明竟然有。

    「你自己看一看吧。」

    我便顫抖著雙手,一頁頁翻開。裡面的文字我看不懂,但卻有很多圖片。一張圖片把我嚇了一跳。

    那是一張臉的特寫,不是我們天天看慣的年輕光潤的面孔,而是一張佈滿皺紋、皮膚鬆弛、兩眼無神的臉。頭髮也不是黑的,而是一片雪白。

    「這是什麼?是外星人嗎?」

    「不。他是你我的祖先。確切地說,是一位老人。在古代,人的青春時代度過後,跟著來的是中年和老年。人生還有這麼兩個階段。可今天,這兩個階段卻奇怪地消失了。你不覺得大有原因麼?」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議論,不由把眼睛睜得老大。

    「你加入反青春同盟吧。這樣,你就會知道關於這方面的一切。」

    明的這句話決定了我以後的人生道路。

    【4】

    沒有人知道反青春同盟淵源於何時,它只是那麼一個秘密組織。進來後,才知道它的危險性:它的言行,是跟當今社會對著來的。我有些後悔。

    反青春同盟探討的基本問題就是明提到的那個問題:我們的中年、老年到哪裡去了?

    確實有過中年和老年存在,這已不是疑問。反青春同盟搜集了大量的資料來證明這一點:包括古籍、古代電影膠片、民間傳說和一些只有專業人士才能鑒別的物證。

    通過研究這些資料,同盟得出了一些基本結論:人類的中年和老年期是與青年期相對而言的時期,是一脈相承而又性質不同的階段。在那時,人的智力、學識和人品都達到了青春期不曾有過的完備和成熟。向死亡的過渡,是一步步走到的,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由青春一躍而至,毫無預兆。而今,這兩個階段都神秘地失蹤了,恰像被誰閹割了一般。

    是誰呢?

    這便是反青春同盟要回答的第二個問題。我們仍從資料入手,經過艱辛的探索,終於發現了答案的線索。那便是青春防疫針!

    在現代社會裡,小孩一滿十二歲,便要由大人帶著去打這麼一針。注射後,小孩的生長並不馬上停下來,而是一直要到十年後,才不再發育了。青春的一切體態和心態特徵,便長期保留著,直到大限來臨。

    青春防疫針便起著這個神奇的作用,它使整個社會清一色由青年構成。長期以來,沒有人懷疑過這種構成的不合理性,因為對於遠古的回憶,早被時間的流水沖磨殆盡。

    青春防疫針人人都必須注射,也不管小孩是什麼樣的體質。有的小孩因為過敏,注射後死去的事也發生過。然而政府卻不准談論這個問題。大街上和公共設施中都安裝了閉路電視和監聽器,一旦發現有拒絕注射或詆毀青春防疫針的言行,便立即將人逮捕,不經審判便投入監獄。

    反青春同盟的使命便是揭穿這一騙局,「回歸自然人」成了我們戰鬥的口號。漸漸地,有一大批人聚集到我們周圍來了,包括政府官員、科學家和一般市民。誠然,我們這批人已受過注射,誰也不能進入中年和老年期了,但是,大家卻有這麼一個信念:讓我們的社會中產生一個中年人、一個老年人吧,讓我們真切地看一看人的本來面目吧!

    這,或許根本就是一種青春的逆反心理和好奇本能在作祟。但我們卻一直認為,這裡面一定有著更深刻的意義。

    我越來越為加入同盟而自豪。

    因為我從事資料統計工作,便被同盟分派去搜集更多的有關中老年人的資料,以便有朝一日,能將它們作為審判獨裁者的證據。五年來,我的工作注入了新的含義和活力,我的努力和其他同志的努力匯合在一起,終於迎來了舉行聯合行動的時崑刻。

    然而,這一切都因為分會被破獲而告終,怎不令人痛哭呢!痛定思痛,又感到其中必有蹊蹺。

    【5】

    我們轉入分散活動了,但我與明仍常來往。每當我們相聚時,便不免嗟歎萬千。

    我們都深深感到:一定要繼續未竟的事業。

    但怎麼幹卻是個頭痛的問題。兩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推翻獨裁統治的。只有一條路。我和明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去炸毀大區的青春防疫中心站!

    這個防疫站貯存了四百萬支針藥,還有各種配套設施。如果炸毀它,就有四百萬個孩子的生命歷程能暫時擺脫人為的支配。更重要的是,它會轉移世人的注意力,喚醒大家去沉思這一事件的意義。

    我和明已對中年和老年時代無所企望了。那麼,就讓我們的青春煥發出不尋常的光彩吧!

    【6】

    這個夜晚漆黑。我和明身披黑色偽裝網,悲壯地出發了。

    在我們腰上,各繫著一個「罐頭」。這兩個「罐頭」疊加在一起,便能產生撕毀一幢大樓的力量。反青春同盟在武器禁令法下,秘密製造了許多這種以備不測的武器。

    像這個大區的所有建築一樣,中心防疫站向我們顯現出它那巨大無比的穹頂。這裡的房屋都修成這麼個威懾人的樣子。

    我們匍伏在離它一百米開外,小心地觀察著。

    中心站的衛兵和狼狗在巡邏。這不是軍事設施,但也戒備森嚴。明掏出一個玩意,撳了一下。這是一台次聲波振蕩器。它的方向正對著巡邏者。

    人和狗都痛苦地倒下了。

    我飛快地跑過去,將兩個粘性「罐頭」貼在大樓牆基上。這時我心跳得緊。我知道剛才次聲波的發射一定被附近某個監測器測知了。只要一會兒,就會有一大批人湧來——同我們一樣的青年。

    我飛快地回到明身邊。快跑!在三百米外,我們聽見了警笛聲。明按下了遙控器的按鈕。

    ……

    第二天凌晨,我在家裡被捕了。

    【7】

    在傳訊室裡,在轉送監獄和大區監獄裡,我反覆提出我唯一的請求。

    我要見一見那位決定我們命運的當權者。不,他不是法官,不是大區政府的一般行政官員。他的職位還要高一些。但他躲在幕後,從不現身。

    我這五年來,便是在跟他戰鬥著。我現在輸得一乾二淨,但卻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去見他。因為,真理在我這邊,他不過是一個大騙子。

    我要當面揭穿這個騙局。我知道,我可能活不長了。這將是我最後的戰鬥。

    我的請求反覆提交上去,又反覆被退了回來。

    「不見。」

    於是,我在牢房裡大聲笑,大聲叫:「他不敢見我!他不敢見我!」

    一周後,我被衛兵帶了出去,蒙住眼,上了車。我知道,要殺我了。我一挺胸。

    等摘去眼罩,我才發現來到了一座半地下室的宮殿前,它比起清一色的穹頂式建築,又是另一種風格:雅致,華麗,好像照片上的古代建築。

    「進去吧。」衛兵說。

    我一猶豫。

    「進去吧!」衛兵給了我一掌。

    我便走了進去。過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我一個人走了半天,終於看見前面出現一炷燈光,投出一個坐在籐圈椅上的人影。他正以背對著我。

    我站在他的背後,猜度是怎麼一回事,但卻心亂如麻,汗直往下淌。

    那人像睡著了,蜷曲在黑色的大氅裡,整個身影龐大。就這樣,在靜謐中等著。他終於動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我大吃一驚。

    在我眼前的,是一張乾枯起皺的面孔。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活著的老人。

    他頭頂稀疏的黑髮中,生長著一片片枯草般的白髮。還有那雙眼睛,如兩個掏空的洞穴。腦袋下是一具乾瘦如臭蟲的身軀。

    啊,我終於從現實世界中找到了唯一證明同盟觀點的活證據。

    「就是你,要見我麼?」他吃力地緩慢說。我看見那嘴裡牙齒全無,一掛口水正順著嘴角往下流。

    那話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凜冽地滲入我的骨髓,使我呆立著,一句話也不能說。

    「年輕人,現在明白了吧,你們為什麼會失敗?」

    我搖了搖頭,否認失敗。但他誤會了。

    「不明白?那讓我告訴你吧。你們不過是一幫愣頭小子,而你們的對手,是我,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我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呢。你說說,能不失敗麼?」他絲絲地笑起來,慈祥而善誘。

    「我們沒敗。我們炸了青春防疫中心。」我咬牙切齒地說。

    「還說沒敗?」他笑容頓失,一臉鐵青。「實話告訴你,炸掉一個青春防疫中心算什麼。對了,他們在監獄裡不給你報紙看。可你要是看了,就會知道,就在你們炸毀中心的第二天早上,所有適齡兒童都由他們的父母帶領,主動到別的城區注射去了。」

    「不,一定是你們強迫。」

    「這話不對。我們從來不強迫。追求青春長駐,是公民們自己的意願。」

    「可是,並不是所有公民都嚮往青春。像我,還有我們同盟的同志,都盼望中年和老年早一天到來。而你這暴君卻把我們抓起來,剝奪我們的自由!」

    「是嗎?」他又笑起來。「年輕人,我很佩服你的勇氣,看來跟你見面並沒有錯。可是,你們僅僅是好衝動而已。請問,如果全社會都被你們煽動,一下子出現那麼多沒有生產能力的老人,由誰供養?你們不是經常研究資料麼?這個問題應該想過吧?」

    我語塞。我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接著說:「所謂『回歸自然人』,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純粹的自然人,生活是艱辛淒慘的,這你永遠不會知道。中年和老年人比起你們來差遠了。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總是要設法改變良好的現狀。」

    「可是,你就是老人。」

    「哈哈,你真聰明。可你看見我的形象了吧?我醜陋,行動不便,既無法打網球,又無法追女人。有什麼意思呢?我是老人,只是因為這個社會需要老人來指導。」

    「可是,為什麼會是你?」

    「這,你就不用多問了,這是命運的選擇。」

    「不,我要知道。」

    「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以青春為代價的。你們能永葆青春,是因為有青春防疫針——你不要叫,不要指責我強迫你們注射。青春防疫針,這真是科學上的奇跡啊!人的總壽命不能改變,但其中一個階段卻能相對地延長或縮短。」

    「你,縮短了你的青春部分?」

    「我從二十二歲起就在度我的老年了。」

    「……」

    「這裡都有教訓啊。古代社會因為中年人和老年人太多,所以阻礙了發展。於是那時的人才拚命追求青春長駐。青春給人以活力,給人以創造,給人以享樂,社會才繁榮進步起來。可是,慢慢發現,這樣的社會卻缺乏經驗和自制。我於是被選中了。」

    「青春防疫針並不是唯一的?」

    「是的。只是我們不會讓一般人知道衰老劑的存在。」

    我沉默了。老人打量著我,深深的眼凹中投射出不可測的幽光。

    「你可以走了,」半晌,他開口說。

    「不,我也要減縮我的青春!」

    「我預料到你要說這句話。」他哈哈大笑起來。「還不放棄你的事業和想法嗎?」

    「不!」

    【8】

    我終於變成了一個老人!但卻是被判了刑的。

    在監獄裡,我遇見了明、大鬍子,還有其他反青春同盟的同志。他們也都跟我一樣,銀鬚白髮,老態龍鍾。這樣一來,反倒無事可做了。我們便在監獄裡設棋擺牌,飲茶談天。崢嶸歲月已是往事。我們每人身上都染上了多種疾病:哮喘、肺氣腫、肺心病、高血壓、糖尿病。每走一步都要依賴枴杖或輪椅。

    我們開始為小事而計較:誰用了誰的筷子,誰借了誰的鹽不還。

    唯一尚存的對我們共同事業的記憶,便體現在——仍舊念叨監外的同志:你們是否安全?可不要被抓進來。但有人反駁說,抓進來倒好些,就可以成為老人了。這不正是我們的目標麼?

    其他人不置可否。

    終於有人說:太無聊了,應該找點事來做。

    於是上書給那當權的老人。不久,回復來了:諸君想法很好,我也有此打算。老朽已年高,疾病纏身,任期屆滿,欲從諸君中挑選一人,接替我的職務。

    看著這個條子,大家默不作聲,眼睛卻打量周圍的人。我一下看見明和大鬍子眼中潛伏著一股殺氣。那是一種和老年人遲鈍眼光不相稱的東西。我忙把眼光跳開。而他們的目光一和我接觸,也觸電般閃到了一旁。

    我握緊了拳頭,捏緊了拐棍,可仍覺得兩手竟那麼無力。

    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我要還是青年該多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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