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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噴薄欲出 文 / 星河

    ——新校園系列之三

    引子

    老闆的行事風格,與他的體貌特徵基本吻合:大方向正確,小細節明白,就是中間論證部分有些含糊。這很符合他的形象:一張不錯的臉,一雙健碩的腿,可惜中部連接處是個微微鼓起的啤酒肚。

    按照國際通行的年齡標準,這是一個行將步入青年晚期的男子:學校某某與某某學院院長,某某與某某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以及其他諸多某某學者和某某人才的頭銜。剛才他把哥本哈根會議的概貌理得頭頭是道,現在則把各國吵架的起因講得稀里糊塗,於是星河暗自推測,下面他又會在哪個細節上再出一次彩呢?

    發生在丹麥首都的那場聚眾鬥毆,讓這顆星球發生了很多微妙變化。星河所受到的最直接影響,就是被這位導師派駐科學院屬下的一家研究所交流訪學,師從著名女學者周睿波。

    其實周睿波以前也是導師門下,從家譜上數算是星河的同門師姐。眼下,師姐升格為師父,導師豈不成了師祖?一想到這些星河就有些頭大。

    星河一邊在心底盤點著混亂不堪的輩分,一邊掃視著大屏幕上哥本哈根會場的零碎畫面。各國政要的熟悉面孔早已讓人看得生厭,而攝影機無心掃過的角落卻讓星河格外注意。那名戴眼鏡的清秀女子端坐一隅,正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書上,對周圍的爭吵漠不關心。由於光線的緣故,她的面孔不甚清晰,但書的封面卻纖毫畢現——這部德文小說曾被改編為同名電影,女主角還借此捧回了當年的小金人。

    「張星河——」導師用激光教鞭圈點著屏幕上那名女性,「她,就是你未來半年間的新老闆。」

    1

    此刻,星河站在新老闆的辦公室裡,自己的簡歷正被對方認真審閱。忐忑之餘,星河還是從桌上那雜亂無章的紙堆中,一眼捕捉到了那本簡裝的《朗讀者》。

    新學堂位於北四環畔,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廈,樓頂上樹立著研究所冗長的大名。周睿波,這位思維敏銳的女學者,這位睿智博學的女學者,這位三十三而立依舊孑然一人的女學者,這位酷愛迷戀《朗讀者》的女學者,這位在辦公桌後吐著完美煙圈的女學者,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二十五歲的博士生張星河。她大體詢問了星河的專業方向、外語水平、論文成就以及家庭關係、興趣愛好、可沾煙酒、有無戀人之類,星河都一一據實作答。其間有周睿波的一名博士生到場,自我介紹他叫劉曉春。

    「明天上午有個討論,你來參加吧。」周睿波邊給劉曉春簽字邊對星河說道,「正好和大家認識一下,就當給你開歡迎會了。」

    態度隨和,但不失威嚴。星河在心裡評價。

    就研究領域而言,星河與劉曉春他們截然不同。他們偏重的是能源政策研究,近來的課題剛巧是碳市場分析;而星河的專業方向是相對具體的碳處理,屬於技術層面的方案設計。導師派星河過來,就是想從宏觀成本等角度考察一下能否碰撞出新方案。劉曉春在帶星河去辦理一干手續的路上,順便把碳市場的背景知識講了個大概。

    星河對碳市場多少有些瞭解。按照《京都議定書》的約定,發達國家必須控制碳排放,各家各戶都下發了指標。不過財主家的家境也不相同,減排工藝高的排放少,減排工藝低的排放多;既然有多有少,市場也就應運而生——我用不了的配額分給你,你又多了還可以再倒賣。

    在辦手續的時候,外面突然亂轟轟地好像超市促銷。星河和劉曉春聞聲出來,發現左近陽台的門外拉著黃色警戒線,幾名警員圍攏一處,其中一個還在不停地拍照。劉曉春問了旁邊的熟人,才知道剛剛有人從這裡跳樓。第一天就遇到這種邪事,星河感覺頗受刺激。

    「這裡的工作壓力大得很。」劉曉春似乎不以為然,「上個月就心梗過去一個,半年前有一個因為失戀吃安眠藥的,不過給搶救過來了,再早還有因為精神恍惚出車禍的。」

    「都是咱們所的?」不知哪裡短路了,星河突然沒來由地補了一句,「看來今年的配額已經使完了。」

    「這市場可建立不起來。」劉曉春看了星河一眼,可能是在心裡罵他沒人味,「現在哪兒的自殺配額夠用啊?全都超支!」

    所以還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比如建立校園心理救助機制才是減少自殺的關鍵。星河在心裡嘀咕。碳減排問題還不是一樣?就算不考慮美國蠻橫無理地不肯減少它自己那四分之一,目前各國這種減法也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所以星河及其前導師的做法與周睿波不同,他們打算做的,是直接考慮大氣中碳總量的減少。

    星河前導師的研究課題本來是碳封存。目前比較時尚的封存方式,無外乎地下和深海之類。可無論哪種方式,除了令人生畏的高成本,安全性問題也無法迴避。就算技術上可行,老百姓的心理承受不能不加考慮,而這就是周睿波他們關注的問題。

    討論兼歡迎會之後,全組去了一家著名的生態農場。這是周睿波課題組此前做的一個項目,現在結題了,集體去交作業,於是星河也隨團觀摩。

    農場的工作程序,基本是運籌學的典範:雞糞制沼發電,殘留物充作玉米等作物的肥料,玉米提煉後的殘渣又可當蛋雞飼料。周睿波課題組的貢獻,在於把企業的經驗數據化,描摹出一個典型供政府宣傳。

    午餐十分豐盛,惟一的缺點就是雞蛋太多,各種做法都有,讓星河吃得直膩。周睿波還親密而霸道地把自己剩下的蛋黃撥給星河,星河一邊接受一邊尷尬。

    最後每人送了三箱雞蛋,星河把自己那份悉數轉給周睿波。反正隔三差五會去她家蹭飯,權當是放進了自家冰箱。

    從三環旁的大學校園遷來四環邊的研究所,第一個不適就是飯菜不再可口,讓星河格外想念五食堂的丸子和韓國料理的烤串。除此之外,女生資源也開始奇缺。星河的座位面對窗戶,但從門外腳步的節奏和音量分析,他感覺這裡的男女比例十分懸殊,偶爾見到個把異性也近乎中性,像周睿波這種頗有女人味的雌性實屬鳳毛麟角。

    2

    一個月下來,星河基本上洞悉了周睿波的工作方法——嚴謹,但不失思維奔逸;強硬,但不失通情達理。

    這次討論,本該由劉曉春給星河具體介紹碳市場。但周睿波突發奇想,別出心裁地讓星河談談他對碳市場的理解。星河硬著頭皮簡述完畢,客套地自謙道自己瞭解有限還需深入學習云云。沒想到周睿波卻絲毫沒有客氣,說你確實瞭解太少,隨即命劉曉春予以補充。

    「其實碳市場不僅存在於發達國家之間,也有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交易。」劉曉春熟門熟路,侃侃而談,「發展中國家暫時不承擔減排義務,但發達國家可以在發展中國家建設減排設施,並將減排量算作自己的。這同樣也需要通過碳市場。」

    「那它們直接來中國幫忙建設不就完了,幹嘛還要通過市場?」星河到底年輕,剛才周睿波的坦率讓他略感不悅,牴觸馬上流露了出來。

    「這需要一系列程序與法規,還有審批之類,必須依賴市場幫助。」周睿波接過話頭,「事實上在碳排放的問題上,一二級市場都已經十分完善,專業的事情還是應該讓專業的人士來做。」

    「我們正在做的,就是對相關政策的研究。」劉曉春有意息事寧人,「不僅要考慮監管和風險,還要考慮向國內引進的問題。」

    這個星河還算清楚,目前發展中國家不承擔減排義務,可將來一旦承擔,也有一個在國內不同地區進行分配的問題。

    不過有一點星河不太明白,那就是周睿波對人文學者的態度。她對那類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好像受過什麼刺激一樣。

    「搞人文的那批人,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檔次。」有一次在飯桌上,周睿波掰開揉碎地給星河上課,「中間大多數屬於混飯的,說好聽點就是把學術當作謀生手段。面臨大是大非的時候,這幫人屬於群眾基礎,聽命於將令。頂層一忽悠,他們就扯著嗓子嘶聲吶喊。」

    「那我就知道底層是什麼了。」星河笑笑,「人文騙子,拿一些不著四六的所謂理論說事,其實狗屁不懂。」

    「你覺得這種人最可怕是吧?才不是!」周睿波搖搖手,把眼前的煙霧撥開,「最可怕的其實是頂端那種特別敬業的,可以稱為人文學者的。但他們那邏輯,整個就是一偽邏輯,整個就是一沒邏輯,整個就是一……他們就是混蛋!就是混蛋啊!」

    話說到這,星河就沒法往下接了,只有訕笑著聽著。近來周睿波經常單獨請他吃飯,談的都是些與專業無關的深層思考。他突然想起劉曉春的話:「老闆喜歡你,因為你知識面廣,和你有的聊;她和我,從來只說專業。」

    改天再做課題討論的時候,周睿波則恢復出貌似公允客觀的態度。偶爾提及人文學者,也只是說應該對他們講清科研的目的,以及對全人類的意義;否則由著他們想當然地制定政策,「於國於民都沒有好處」。

    討論時劉曉春的興致明顯不高,因為他清楚,此前幾次所裡送出的議案,基本上沒被上層採納。他實在不明白,周睿波這麼執著一意究竟是為了什麼。

    「其實您……其實我們對一些數據的判斷,也有一定的伸縮性。」作為一名工科博士,星河謹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主語無法缺席,自己也就承擔了一部分責任,「有些地方……也難免失之主觀。」

    「有些分析的確存在主觀因素。」周睿波承認,「一方面我們會通過各個方面進行平衡,盡量減少這種干擾;另一方面——我可以承認——我們也在有傾向地利用這種主觀影響。」

    星河沒有開口,用眼神繼續詢問。

    「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要用我們的觀點,盡可能地影響政策制定。」周睿波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那這麼做的目的呢?」劉曉春的問題顯然帶有輕微的情緒。

    「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周睿波一字一板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管怎麼說,這個冠冕堂皇的回答還是讓星河頓感肅然起敬。

    3

    星河又做噩夢了。

    夢境的故事背景,還是那個遠在北國、毀於一旦的碳封存實驗項目。那起事故對他刺激太大了,也許當時還不明顯,可陰影卻一直糾纏於心底,長久揮之不去。

    去年年初,星河隨導師去了一趟東北,那裡有一家碳處理實驗基地,聲稱願意出資出地,與高校聯手科研。但不知他們先期是怎麼倉促上馬的,導師到了現場就開始搖頭,這種態度讓對方很是洩氣。

    星河在一旁看得明白。地下封存至少要達到800米深度,可當地機構敷衍了事,「只是淺淺地挖了幾個坑」,就想向上級主管邀功請賞,申請資金支持。其實目前這種情況,按導師的話說——「連給專家表演的資格都不夠」。

    「看著吧,早晚要出事的。」在回賓館的路上,導師悄悄對星河耳語,「這個項目我們不能接受。」

    「那我們不提醒他們一下?」星河感覺這不僅是一個項目泡湯的問題,總覺得還有什麼說不出的隱患。

    「不提醒?他們一立項我就開始要資料,明確告訴他們:不合規範我們決不介入。但他們始終支支吾吾,材料也一直拖拉不到,你讓我還怎麼說?」導師把對當地機構的不滿轉發到星河身上,「他們搞這個項目,就是做個姿態,你當他們弄的那破玩意還真能封存什麼?」

    按照原定安排,當晚是對方設宴款待,但導師婉言謝絕了。星河看出導師去意已決,可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抽空做了大量計算,背著導師給一個相熟的當地科員掛了電話,囑咐他至少讓人員撤離。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當時星河還在睡覺,突聽一聲巨響,嚇得他還以為地震了,跳下床就往外跑。跑到一半他才完全清醒過來,發現四周並沒什麼晃動。他正要咒罵是誰這麼無聊,第二聲巨響就傳了過來。

    星河和導師一起匆匆前往西側觀察站,一路上還能聽到砰砰啪啪地響了不停。遠遠望去,東邊封存點早已煙塵瀰漫。

    「東邊應該就這樣了,西邊估計也快了。」

    「沒危險嗎?」星河擔心導師的安全,同時也擔心自己的安全。

    「能有什麼危險?」導師無所謂地反問,「你不是都算清楚了嘛,200米之外就是安全距離。」

    星河囁嚅無語。這是他給當地朋友的口頭警告,導師是不應該知道的。

    「那是……理論數值。」星河小心地選擇措辭,「真正實施起來……還是保險一點好。」

    「實際數值會比理論數值還要小。」導師不耐煩地揮手,「只要在100米開外,肯定沒事。」

    導師話音未落,西邊果然也動作起來。被強大壓力注入的二氧化碳開始膨脹,彷彿被壓在地下的怪獸一般,七湧八拱的,就是不肯消停。從星河這裡,甚至看出了好幾次夭折的政變,那些發了瘋的氣體在最後一刻被上面的巖土壓了回去。但誰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它早晚還會破土而出。

    第一個突破自然是從最薄弱的地方開始的。那附近有棵大樹,根深葉茂,想必是疏鬆了土壤。只聽一聲巨響,比星河在夢裡聽到的那聲響好幾倍,隨即便是噴湧而出的碳魔鬼。在它出現之前,星河似乎真的看到,土層下面有一個成型的球狀物正在向外湧動;但等它破土而出之後,假象就不復存在了,變成一股沖天氣流,如井噴一般直衝雲霄。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個連鎖噴湧出現了,形成一排壯觀的噴泉集群。

    星河與導師並肩看著這令人震驚的景象。說它壯觀,其實程度有限,第一次衝擊之後就失了後勁,撲撲撲撲的,有如常見的溫泉,而非那種有活力的地熱。

    「地球在放屁。」導師輕蔑地諷刺。

    星河覺得導師的比喻太貼切了。

    但這一連串的臭屁危害極大,崩出一道深深的溝壑。臨走之前星河又陪導師專門去看過一次,眼前已變作一條乾涸的深槽河床。有個場景讓星河印象極深:旁邊的一棵樹被攔腰切斷,估計是被某片濺起來的石鋒所切。星河看著樹幹上嶄新的傷口,站在那裡呆呆出神。

    「看見了吧?這才多大能量!」導師搖頭歎息,「封存真要出了問題,危害可比這大多了。」

    多虧了星河,才沒發生人員傷亡的慘劇,但沒有一個人出來感謝他的大恩大德。後來星河向導師解釋,他實在是不忍心看到有人出事。

    「不傷幾個人,他們是不會罷手的。」導師頗不以為然。

    「那也不能看著不管啊……」

    導師凝視著星河,然後點點頭。「說的也是。」

    總之,這次事故給星河留下了深刻印象。無論多久以後,每當噩夢連連,總疊映有這次事件的影子。

    4

    劉曉春在星河身後盯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發問:

    「這到底是個什麼啊?」

    在星河的電腦上,一條巨大的豎直管道,向著天空伸展並開口,下方則稍微有些彎曲,基本上可以形容為正切曲線。

    「你們總是想著碳捕集和碳封存,就從來沒想過也能碳排斥。」星河笑著告訴劉曉春,「這是個把二氧化碳輸送到外太空的裝置。」

    「科幻嗎?」劉曉春審視著那幅簡陋的示意圖,笑的顯然不是內容,而是形式。

    星河弄懂了劉曉春的表情,自己回頭看看,也覺得那管子的形象有些不雅。也就是劉曉春還算老實,換作別人早就樂不可支了。

    這個問題星河已不是第一次思考了。上次事故之後,他就意識到封存是一個死結。他把目光投向別處,致力於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假如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那就簡單多了。

    在這個星球上,一勞永逸地解決垃圾的辦法只有兩種:一種是焚燒——二氧化碳不能再燃燒了;還有一種,就是拋灑到外太空中去。

    當然,那樣的話成本會更高。

    「你的思路是對的,不過難以實施啊。」前導師曾這樣指出,「具體怎麼操作呢?派宇宙飛船運送嗎?」

    「那肯定不行。」星河的腦海裡出現了鋪天蓋地的飛船場面,他搖搖頭把它甩掉,「假如有一條管道,把二氧化碳輸送出去,只要越過平流層,到了中間層就有可能自己消散了。」

    「你知道這個渠道——這個管道——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嗎?」導師沒有正面同意或否定星河的說法,估計他對此觀點本身也有異議,但他換了個方式質疑,「你考慮過材料的自重嗎?光是自重就能把它壓垮。」

    「前一段我讀到一篇論文,專門探討超輕型納米材料……」星河謙恭地辯解,「不久後應該能進入實用。」

    「不久後?誰知道要多久。」導師對這個方案還是不夠看好。

    現在,星河希望能讓方案雛形在組裡討論,哪怕得到些微的支持。根據他對周睿波的瞭解,她要麼會非常欣賞他超凡脫俗的異類思路,要麼乾脆會把他罵個狗血噴頭,概率各佔一半。

    「這得有多高啊?」

    在本次討論結束時,星河提出在下次討論中研討自己的方案。周睿波挑了一下眉毛,其質疑的本質與導師如出一輒,只可惜星河耳拙,沒聽出來。

    「用不了多高。」星河感覺受了鼓勵,或者說他自以為受了鼓勵,滔滔不絕地陳述起來,「其實大氣質量的一半,都集中在6千米以下的低空,99.9%都位於50千米高度之內,這個厚度還不到地球半徑的1%!」

    「在地球半徑尺度上說事,再小也相當大。」周睿波不屑道,「怎麼也得把你的二氧化碳分子打到大氣層上界以外才行,怎麼也得上千千米了!」

    「這個上界沒有實際意義,很難說大氣層有什麼明確上界。」星河環顧四周,有些急躁,「1000到1200千米是按極光或流星輝跡來定義的,要是按現代衛星軌道衰減的速率推斷,上界還應該在2500到3000千米高空呢。」

    「那困難就更大了。」周睿波有些心不在焉了,「就算不用那麼高,大氣的起始逃逸高度也要在500千米以上。」

    「只要打到160千米以上,高速粒子逃離地球的機會就很大了!」星河仍不放棄,「二氧化碳基本集中在90千米以下,再往上含量就顯著減少了。」

    可不管星河怎樣解釋勸說,周睿波還是更喜歡地下封存。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方案都不成熟。」周睿波最後定了調子。

    「可地下封存的危險性實在太高了!」星河據理力爭,「這一點您應該比我清楚!我親眼見過它的危害!」

    「你太可愛了。」周睿波走過來,作勢要胡擼星河的腦袋,星河厭煩地閃開。

    「我就是親眼見過,和你我的導師一起見過!」星河執拗地不肯低頭。

    「哦,是嗎?你肯定見過。不過呢,我們把這稱為出租車司機觀點。」周睿波和藹地把臉湊到星河面前,「你知道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嗎?總給人一種什麼都懂的感覺,而且乍一聽還讓你覺得特有說服力。他會告訴你,什麼地震救援,我們家鄰居就有親戚在災區,根本就沒人管;什麼普及義務教育,我表哥家就在農村鄉下,幾個孩子上學全都收費;什麼反腐倡廉,我見過的貪官一個比一個黑,全都互相包庇……可這些都不說明問題。假如個案能說明問題,還要我們科學家幹什麼?」

    從純理性的角度來說,星河無法反駁周睿波的上述觀點。

    接著,周睿波又慷慨地把一堆近乎羞辱的詞彙加諸星河身上,讓他躲閃不及,慘遭重創。

    5

    星河與劉曉春經常一起喝酒的那個小飯館,是一家冒牌新疆館,而且一向出具假發票。

    這次是星河請客,因為他很想知道,周睿波今天為什麼如此刻意地當眾諷刺挖苦他。

    「你不該當著她的面否定地下封存方案。」劉曉春這人沒什麼城府,「你尤其不該仗著她欣賞你,就否定得那麼直接。」

    劉曉春告訴星河,這項目是某國際石油組織是出了錢的。可星河依舊不解,因為在其他項目上周睿波從沒這麼功利,並不是誰出錢就幫誰說話,為什麼這次表現得如此極端?

    「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就沒原則。」星河說出自己的困惑,「過去我還以為是她兼收並蓄,後來發現她的觀點經常在變,而且變化無常。」

    「真的變化無常?」劉曉春啜酒擷菜,「你就真沒注意到其中的規律?」

    「請指教。」

    「還是有章可循的。」劉曉春笑得十分深奧,「她用中文發論文,都是站在發展中國家立場上;用英文發論文,都是站在發達國家立場上。」

    「傑克爾和海德?那個雙面博士?」星河有些驚訝,「白天拿政府的錢,晚上拿美國的錢?」

    「何止!」劉曉春有些不屑,「她基本上一、三、五是五毛黨,二、四、六是八美分,星期天則拿那家國際石油組織的錢——基本上就是五毛八!」

    原來「週日課題」就是這麼來的!

    所謂「週日課題」,是周睿波找來的一個擁有巨額投資的科研項目。由於是在計劃之外,所以大家就聲稱是在星期天做這一課題。發下來的補助高出正常項目三倍,大家自然樂得放棄週日休息時間。說是放棄也是胡扯,大家還是在工作時間裡做這件事,反正不會有人核查。

    目前在碳捕集方面,方式方法大同小異,不存在過多爭議;但在碳封存領域,分歧卻相當巨大。眼下技術比較成熟成本也比較低廉的方式,無外乎地下封存或海底封存。

    科學原理十分簡單:把二氧化碳強行打入地下兩、三千米的地方,如此深度的高壓將使其液化,也就達到了封存的目的;海底方式更為簡單,直接打入海底,高壓同樣會將二氧化碳液化,只不過壓住它們的是海水本身。

    「依靠深度高壓的封存實在太懸。」星河已經喝了不少,但依舊不顯醉態,「不光是技術能否實現……」

    「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劉曉春還是講政治的,重複周睿波的原話。

    「就算真能實現,可萬一再散出來……」星河打斷劉曉春,意思是這我還不知道?「別說人類活動,出個地震或海嘯你試試看。」

    早在這一「成熟」技術問世之初,就有人提出過安全性問題。從宏觀上講,加諸地下的液態二氧化碳並不穩定,萬一哪天這一帶發現了大型油田或別的什麼資源,有人非要鑽井挖掘,再把這些液化妖魔從魔瓶放出來,那可就相當棘手了。海底的麻煩更大,只來次深層海嘯就夠了——當然陸地上的地震效果也一樣。

    「那個用二氧化碳拱油的方案……具體是怎麼弄的來著?」星河無緣參加「週日課題」,但也從劉曉春那裡聽過一耳朵。

    「海灣國家在開採石油時,一直都採用注入氣體或液體的方式,把原油擠出來。既然注入二氧化碳可以提高原油采收率,他們自然特別支持這一封存技術:油被二氧化碳拱出來,拱油的二氧化碳則被封存在了地下。在這點上他們不但技術成熟,還能從中再得一次好處——他們借口為整個人類利益提供了成本,因而要求整個人類社會予以補償。」

    「這不挺好嗎?」星河笑道,「反正對整個人類有益,讓他們賺點又何妨?」

    「那怎麼行。」劉曉春一時無力反駁,再次搬出周睿波的觀點,「有錢大家賺嘛。」

    「那就奇怪了。」星河感覺自己已經接近那個真相了,「既然這樣,周睿波怎麼會支持這個方案?」

    「西方國家反對,美國反對,它們覺得這方案只對發展中國家有利,她自然就支持了。」劉曉春愈發沒有鬥志了,「這項目她是準備發中文論文的。」

    在接下來的討論上,星河把自己補充完善後的方案詳細闡述了一番,再度引起爭論。也許是由於周睿波的明顯導向,也許是大家心中確實存在共識,總之基本意見還是統一的——這一「大煙囪」(大家一致同意的命名)計劃簡直荒誕不經。

    「剛才星河同學已經把碳排斥的設想介紹得十分清楚了。」最後周睿波做總結性發言,「至於說究竟採用何種方式,還是要用數據來說話。另外我們還要做一下各種方案的成本對比。」

    很公允啊。星河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像拿了什麼國際石油組織的錢的樣子。

    6

    一般來說,一個男孩,大概在8歲左右開始顛覆父親在他心中的英雄形象,14歲左右開始顛覆對國家領導人的景仰與崇拜,而在20歲左右完成對一切歷史人物的顛覆。但星河顯然晚熟一些,他對周睿波的崇拜延續至今。

    但有時孩子也會遭遇這樣的不合格家長:在與孩子交往的言談中,語氣間充滿嘲諷與打擊。

    討論會前,星河曾把方案送交周睿波審閱,她只聽了幾句就打斷了星河的話頭——

    「你考慮過材料和施工成本嗎?」周睿波嘴角上翹,「這些錢都夠讓二氧化碳在常壓下冷凝成固體了,還不如搞一場乾冰冰雕展。」

    「超輕型納米材料的成本已經降得很低了。」答話的時候,星河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如履薄冰」。

    「那也需要不少銀子啊,沒人會讓你這麼糟蹋納稅人的錢。」周睿波翻開一頁,「還有啊,以後別引些亂七八糟的話,咱們是在搞科學研究,不是在寫報刊隨筆。」

    看著那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們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部分」,星河不禁有些臉紅。「這是海明威在《喪鐘為誰而鳴》裡的話吧。我也沒讀過,隨便瞎引的。」

    「當然啦,你願意做純理論研究就接著搞吧。」周睿波似乎很喜歡看星河尷尬的樣子,最後她貌似大度地把手一揮,「晚上吃飯啊!」

    星河看出周睿波根本沒把他的想法當回事,但也不好再說什麼。

    討論會結束後,星河在門口被絆了一下;當他再度站穩時,一個想法突然從他腦海裡湧現出來,說生動些,簡直就是蹦跳著鑽出來的!

    靠熱量!

    假如真建起這麼一條高聳入雲的管道,並將靜態二氧化碳氣體注滿其間,總質量會高達上千萬噸。別說沒人能挪動它,就是壓也會把人給壓死。但假如一開始就採用動態注入的方式,予以持續加熱,讓這些令人窒息的分子像流水席上的過客一樣,有序上升,魚貫而出,必將順利逃往外太空的自由世界!

    星河本想馬上回去反駁周睿波的質疑,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先完善一下。

    這天是感恩節,周睿波叫上星河,要帶他去品味所謂的火雞大餐。他們來到友誼賓館院內的「星期五餐廳」,周睿波的昔日同窗已經等在那裡。星河一下明白周睿波是在有意無意地炫耀,頗有些受傷的感覺。飯後那女人開車,又一起去了酒吧。

    周睿波之流喜歡的都是鬧吧,人聲鼎沸,喧囂無比。一遇到這種適宜的氣場,她們如魚得水,更加放肆。星河已然忘記是怎麼開始討論的了,總之是說他如何羞澀云云,同時伴以各種近乎挑釁的諷刺。星河不喜歡這種氣氛,沉默不語,一杯杯喝著啤酒,而且基本上不是品而是飲。兩名非洲留學生一直用不算流利的漢語與周睿波及女伴搭訕,星河心下不快,藉著酒勁,左手攬過周睿波,對那名博茲瓦納男鄭重聲明:「Mywife.」

    女伴笑作一團,與她調笑的那名黑人也笑著拍打同伴。星河側轉身來,右手摟住周睿波的同學,對另外那名黑人再次嚴肅:「Mywife,too.」

    兩名黑人一起定格。周睿波和女伴狂笑不止。

    後來的事情星河就有些模糊了。他記得周睿波嘻嘻哈哈地從櫃檯上拉過一張紙片,掏出筆來在上面寫了幾筆。旁邊的女伴湊過頭來,隨即像過電一樣大笑著顫個不停。她搶過紙片遞給星河,星河看了一眼,頓時勃然大怒。

    那上面寫著三個大字:「處男證」。

    惱羞成怒的星河揚手要撕紙片,周睿波一把搶過,把它強行塞進星河的衣兜。

    回家之後,星河忍著酒後的頭疼,把新方案的要點寫了下來。

    主設施是一條深入雲端的管道。收集並注入二氧化碳後,先給予初速,同時進行加熱,促使二氧化碳緩慢上升。由於受到氣壓梯度和科裡奧利效應的影響,出口處的速度會有衰減,但仍將繼續保持一定的速度,推動二氧化碳向逃逸點上升前進。

    下面所需要的,就是一系列具體數據的計算了。

    7

    周睿波就住在星河所在高校旁的小區裡。臨街有一家質次價高的咖啡屋,一家以雞翅為特色的燒烤店,和一家幾乎專供學生使用的日租房旅館——那曖昧的粉色門臉讓人浮想聯翩。

    周睿波縮在一件真絲睡衣裡,臃懶地躺在客廳的三人沙發上。這幾天她太累了,學術上的事,交流上的事,以及個人的事,讓她疲憊不堪。

    周睿波交往甚多,成分複雜,甚至與一些不三不四者有染。齷齪下作的猥瑣男不少,開賓利的富二代也大有人在,反正總有一群傢伙圍著她轉。她知道對方沒動真情,但自己也鮮少真心,大家都這麼心照不宣地逢場做戲,酒肉床笫,就如同從一摞撲克牌裡隨機抽取花色。

    桌上攤著星河的論文打印稿,電腦裡也有一份,但周睿波根本懶得去看。從直覺上,她不相信這種奇思異想能夠實現;從現實角度,她不可能支持這樣一份與驅油方案相左的方案。

    照理說大氣分子的逃逸,主要限於氫氣和氦氣,連氧氣的逃逸都微不足道。相對於氫氣與氦氣的分子量,二氧化碳分子要算是龐然大物了,別說逃逸,不掉下來就算不錯了。

    可星河堅持認為,在上百千米的高空,氣態分子已開始稀少,彼此間的碰撞機會極少,不再處於熱平衡狀態,而且大速率分子的逃逸損失了速度分佈律中較快的部分,因此這裡的氣態分子早已不再服從麥克斯韋速度分佈律。在這種情況下,各種分子逃逸的可能比人們原以為的要大得多。

    周睿波幾次拿起了論文又放下,然後拿起《閱讀者》翻兩頁,再重新拾回論文。真正讓她惦念的,是這篇論文的作者。

    這孩子是認真的,不但設計方案詳細,連資金問題也考慮到了。但已接受了國際石油組織資金的周睿波,如何能夠鼓勵這種行為?

    她有郊外的豪宅要按揭付款,巨額的日常開銷讓她幾乎入不敷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再那麼年輕衝動。

    雖說周睿波收入不菲,可但凡與人交往,從來都是別人付賬,只有與星河在一起的花費是出超順差。這一段時間她總是對星河請吃請喝,他搶著付賬都不被允許。要說是因為學生,其他學生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也許她動了真情。

    她知道這不現實,貌似什麼都不在意的周睿波其實最在意他人的評價。前導師不說,就是所裡同僚和學生的目光就能把她殺死。

    讀到論文中「心理影響」一節時,周睿波幾乎要睡著了,論文掉在腳下。也許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周睿波睜開睡眼,又不想洗漱上床,隨手打開電視。

    巨大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關於恐龍的節目。

    這一期的主角是翼龍,講述的是一隻翼龍如何從南美跨越大西洋前往歐洲交配地的故事。它一路上經歷了無數千辛萬苦,克服了重重艱難險阻,終於來到了交配地點。但它已經太老了,失去了往昔的領地,得不到雌性的青睞,鬱鬱寡歡地遠離交配中心,孤獨地等待奇跡出現。

    解說詞冷峻而傷感——

    3天以後,繁殖地上雄性翼龍終於散去了。天氣還是特別熱。

    我們的鳥翼龍還沒有完成交配任務。更糟糕的是,在炎炎的烈日之下,它徒勞的展示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強烈的光線和飢餓終於耗盡了它的生命。這個曾經的空中霸主已經雄風不再了。

    它的生命終結了。在它輝煌的一生中,它的蹤跡遍及整個世界,但是最終在這裡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在它周圍的海灘上是在這次繁殖戰鬥中其他的失敗者。

    大自然不會浪費資源,它們成為了年輕一代的食物。

    「在它輝煌的一生中,它的蹤跡遍及整個世界,但是最終在這裡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周睿波滿臉都是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那本打開的《朗讀者》上。

    8

    酒吧發證事件之後,星河與周睿波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在星河看來,周睿波再怎麼開玩笑,畢竟也是師長,自己當時的衝動有些過分。但他感覺周睿波依然故我,沒有什麼異常,心底的不安才一點點平靜下來。

    星河繼續完善他的「大煙囪」計劃,主要還是不計成本地考慮管道自身問題。反正他不是設計師,不是成本核算人員。只要算出一個大致的數量級,其他工作自有別人來做。

    平心而論,在這個方案裡,也有著周睿波的諸多心血。雖說周睿波提供幫助的方式主要是打擊,但這種打擊往往讓星河更清晰地看清方案中的問題,然後著手解決。

    就在昨天上午,周睿波還提出了一個詰難。到底身出數學專業,有著流體力學的底子,加上以前搞過有關大氣的項目,讓她具備相關知識和敏銳的洞察力。她挑釁地詢問星河,是否清楚出口處有湍流的存在?

    「在高空層面,大氣活動看起來十分平靜,其實孕埋著明顯的胎動,這就是所謂『晴空湍流』。」周睿波的比喻有時會顛三倒四,「你考慮過湍流摩擦力的影響嗎?」

    在星河原有的知識體系裡,湍流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大氣邊界層,高空應該微乎其微。但既然管道是連通的,這一考慮就不算多餘。星河在心底由衷地感激周睿波,並把這種諷刺當作一種鞭策。

    星河用了一個下午、一個通宵和一個上午,把有關湍流的條件代入方案,做出詳細計算,並給出應對方案。下午小睡之後,他又用一個晚上重新梳理了論文,讓它看起來無懈可擊,其實也就是加了幾行字而已。

    白天一直陰天,現在樓外的星空也很黯淡。星河來到陽台,竟在初夏的夜晚打了一個寒戰。

    自從來到這裡,有好幾次星河都夢見自己站在陽台邊,思索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向下憑空一躍。醒來反思,他知道這裡有初到那天的心理陰影,也有後來心中的種種不快。

    看著眼前那棟深紅色的「馬桶樓」,張星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放鬆還是想要跳樓。透過樓下深邃的空間,道路上的車燈星星點點,好似上方的星空鏡像。對面路邊的一個小女生可能是在等人,孑然佇立,孤影自憐,在頭頂上路燈的照耀下,宛如舞台中心被追光籠罩的主角。星河在想像中扭轉著自己的身體,向上向下同時仰望著自然與文明的蒼穹。

    一瞬間他突然生出一個奇特的想法,明白了前年因車禍而死的師兄是怎麼回事,明白了去年因心臟病而死的師兄是怎麼回事,也明白了今年早些時候跳樓的師兄是怎麼回事。還有所謂的因失戀服食安眠藥等等,他全明白了!

    星河甚至幻想,假如他不肯放棄觀點,束手就範,周睿波所採取的一切手段,一定會逼他走上這條絕路!

    星河拚命地搖頭,知道自己已陷入陰謀論的危險幻覺。連日來的高度緊張,讓他的精神已處於崩潰邊緣。

    但他的思緒依舊不肯調頭地繼續往下走——

    假如他現在回頭,將看到周睿波那冷酷的面孔。自己毀了她的研究她的資助還有她的面子,她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就算自己不往下跳,她也會獰笑著把自己推下去!

    好在當人們整理他的遺物時,必將發現這篇論文。星河在這樣想的同時,已將一部分身體探出陽台欄杆之外。當太陽再度升起時,人們將看到一束拯救地球的曙光。

    但星河似乎不太關心這麼宏大的意義,眼前始終疊放著另外一個畫面,縈繞良久,揮之不去——

    周睿波被帶上警車,回望慘劇發生的地點,一行淚水在她的臉頰上肆意流淌……

    沒有人知道,假如那聲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再晚到幾分鐘,星河究竟會怎樣選擇他的人生。但現在的事實是,短信真的到了。

    學術期刊的稿件一經採用,自然不會用短信方式通知。正規途徑是而是傳統信函,附帶告知投稿方需交納的版面費用,當然,還會蓋上公章。這條短信是一個年輕女編輯發來的。

    她喜歡我。星河先是回了一條短信,對此表示感謝,同時說明他打算更改作者署名,「具體姓名我明早再短信給你。」

    接著,星河又編製了一條短信,但沒有即發,保存在手機發件箱裡。

    接著,星河扭頭走向周睿波家。

    9

    第二天是個明朗的晴天。星河本想把窗簾拉開,讓富足的陽光灑瀉進來。但看著周睿波半埋在被子裡那嬰兒般的熟睡面孔,他還是忍住了。

    桌上地下都是空煙盒和啤酒罐。房間裡除了煙酒的嗆人氣味,還瀰漫著別的氣息。牆上掛著一幅「智者樂水」的手書,從題頭上看應該是什麼人專門寫了送給「睿波」的,但星河看不懂那潦草的落款。地毯上一片狼藉,星河挑了塊相對乾淨的地方坐下,回想著昨晚發生的一切……

    周睿波說——

    我們是能影響政策制定的。這一點劉曉春不懂,你也不懂。我們所做的每一項工作,都能左右很多重大決策。不要小看個人的力量。怎麼說來著?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們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部分。不錯,無數的沖刷,會一小塊一小塊地蠶食大陸。但是你想過沒有,無數的堆積,也會讓大陸一點一點地增大。順便告訴你,這話不是海明威的,是約翰·多恩的詩,海明威也是引用。

    周睿波說——

    我是拿了他們的錢,但你別忘了,這個項目的最終目的,還是能讓地球上的碳總量減少,還是與整個人類的利益相一致的。何樂而不為?我們國家不做,別的國家也會做,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借助這個低成本來做我們的事情?沒有我做,也會有別人做,那麼我為什麼不有效地利用這筆財富?在他們看來,讓能夠影響政策的中國科學家提出這一方案,自然更有說服力。

    周睿波說——

    我本科的時候有一個男朋友,讀碩士以後分手了。我碩士的時候有一個男朋友,讀博士以後分手了。我博士的時候有一個男朋友,上班以後分手了。現在美國有一個訪學機會,應該年底就走。有幾所高校對我感興趣,我正決定要不要去試試。我有點睏了……

    周睿波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恨美國嗎?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美國總統要來訪問,老師讓大家第二天穿「自己最漂亮衣服」來。我以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就是「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就挑了一件我媽媽給我做的上面有小狗熊的衣服。沒想到老師看到我的舊衣服後特別生氣,把我拉到院子裡不讓我見外賓,最後還是園長好心,給我借來了一件別的小朋友的衣服……你可以說這是個人恩怨,童年情結,可你總不能否認它的巨大影響吧?

    周睿波說——

    ……

    周睿波的手機響起了庾澄慶的《春泥》,星河坐在一邊大氣不敢出一聲。等周睿波接完電話,星河才拿過自己的手機,把昨天編好的短信發了出去。他有些怕自己會後悔。那邊,周睿波已經就一身睡衣地起床了。

    「又給哪個美眉發短信呢?」

    周睿波撥弄著星河的頭。星河甩開周睿波的手,平靜地回答:

    「論文,有關『大煙囪』的。審稿已經通過了,不過我在湍流方面又做了一點小小的補充。」

    「好事啊!又多了一篇核心期刊論文啊。」周睿波一點也不在意,「主體思想沒變是吧?那就好,我可以組織學生反擊了。」

    「不過我更改了一下署名。」星河笑著看看周睿波,「本來我是單獨署的,可我覺得您的貢獻也很大,所以把您的名字加在了前面。」

    可以想像周睿波暴怒的樣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

    星河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周睿波親筆簽署的「處男證」,唰唰唰撕成了碎片,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到了樓下,星河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周睿波的憤怒咆哮。

    尾聲

    見過爵士樂隊裡的那種大金喇叭嗎?下面彎曲得如同海螺的螺線,而上面張著一張血盆大口。他們管那叫「大號」。

    現在矗立在星河眼前的,就是這樣一根大金喇叭,只不過被放大了上百倍。在燦爛的陽光下,它散發出耀眼金光真的在向四下飛射。它的頂端開口在平流層外,它的末端入口在地球表面。通過各種方式收集到的二氧化碳,從入口被注入進來,排隊向上行進,最終釋放到宇宙空間當中。

    這一蔚為壯觀的場面,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激動得不能自己。

    當然,夢裡的景像往往會輝煌過度。作為做夢的主體,星河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做夢人畢竟身處夢中,因而不會去糾纏這些細枝末節。

    不過有一個細節還是值得關注,那就是釋放二氧化碳的第一推動力來自哪裡。在星河的想像當中,那只是一個如此簡單的裝置——一把自行車的手動打氣筒。

    當然它的壓柄要大一些長一些,一個人在這一端,另一個人在那一端,兩人步調一致地合力向下壓去。

    現在,製造「大煙囪」的相關組織,專門邀請了初始設計人星河前來剪綵,親手打下這第一下氣。在壓柄的另一段,是另外一位嘉賓,來自製造國的知名人士:希拉裡·黛安·羅德姆·克林頓。

    星河不禁有些奇怪:「大煙囪」不該那麼快就能建造完成,難道希拉裡又幹了一屆國務卿,或者真的當選了副總統?於是他回過頭去,發現在那金色的頭髮下,竟是周睿波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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