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訴我你的歷史 文 / 星河
【1】
「那老傢伙怎麼樣了?」特德靈巧地從非重力區跨進旋轉重力廚房,到架子上去取飲料罐。
「還撐著呢!」護士小蓋的面前擺著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二的晚餐盤子,正在查看她那塗滿指甲油的十指。「不到最後時刻決不鬆口。」
「他媽的。」飲料罐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卡得比較緊,費了外科大夫特德不少力氣。「這不是成心給咱們找麻煩嗎?」
「醫院要是打算拿他的捐款就得接受這個麻煩。」
「讓這所太空醫院當他的墳墓才好!」特德仰頭一飲而盡。「咱們最好哪兒也別去,就停在這兒和他耗!」
馱著整個太空醫院的巨型飛船依舊在太空中遊蕩,並沒有因為這兩名醫護人員的詛咒而停下來或者真的變成墳墓。
不過他們沒有注意到,廚房門扇上方的信息條開始顯示如下字樣:
「請院長馬上到貴賓艙來。」
廚房裡與信息條相伴的同聲呼叫器壞了,一直沒有得到維修。假如「那老傢伙」不維持捐資的話,半年以後也休想有錢修理。
特德背對信息條而坐,而小蓋仍低著頭專注於她的指甲,任由信息條反覆流動:
「……到貴賓艙來。請院長馬上到貴賓艙來。請院長馬上……」
但是這條信息卻被院長本人接收到了,院長辦公室的同聲呼叫器可沒壞。這是「那老傢伙」吩咐律師呼喚的,院長大人不敢怠慢,迅速前往貴賓艙,去聆聽這位喬治·史密斯先生的吩咐。
院長今年42歲,是從這裡的實習醫生幹起來的,對太空醫院的情況瞭如指掌。如今他統理全局,什麼都明白,但只是不喜歡說出來罷了。比如說所謂廚房呼叫器的問題,其實只是個姿態或者說借口,其他地方——比如關鍵艙室如手術室之類——的呼叫器就沒那麼難修,與其說是沒錢,不如說是醫護人員們所達成一種的共識:吃飯時間神聖不可侵犯。
說實話在此之前院長對「那老傢伙」還頗有幾分好感,因為大名鼎鼎的喬治·史密斯先生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一項非分的要求,不像那些拿出幾塊硬幣的小捐資人。
可是這次卻不同,當院長聽罷對方言簡意賅的建議之後,他的這種好感不但蕩然無存,而且迅速轉變成為飽含憤怒的驚訝。
「您是說在這兒?」
「是的博士,我希望就在這艘船上辦理。」大富豪史密斯的樣子頗有幾分淘氣。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院長做將要昏厥狀。「在這上面?」
「那老傢伙」的律師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來他也是剛剛知情。自從他來到這位僱主身邊,也許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你們的工具不是很齊備嗎?」這位特別的病人兼捐資人為自己的主意能夠引起騷動而興奮不已。
「可這裡的條件……」
「足夠的。」老史密斯指著牆壁上的醫院投影全圖說道。「別人能在這裡看病,我也能。」
「手術!」院長憤怒地強調道。「您說的這可是手術啊!」
「這裡不是有間手術室嗎?」史密斯開始用眼睛和手指一起尋找。
「那只能做最基本的外科小手術。」這位本不古板的醫學博士覺得簡直無法與一個地道的外行交流,尤其是當你還有求於他的時候。「除了割割闌尾,連腹腔都不經常開!」
「從這次航程之後就可以了。」史密斯先生的話聽起來是那麼的不容置疑。
道理很簡單,在院長進入這間艙室雙方寒暄之後,這位史密斯家族的第四代傳人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現在正式決定將我所有財產的一半捐獻給貴醫院。」
那麼好了,接下來的程序就必須按照喬治·史密斯先生的思路運行了。
【2】
各種線路開始連接,附著在皮膚上的電極,安插在不同器官上的導管,當然,有些器件要直接刺入肌肉……旁邊的機器開始嗡嗡作響。粗看起來與任何一顆行星地面上的手術室沒有絲毫區別,尤其是在人造重力方面,與地球上的效果幾乎相當,比生活區高出三倍。
但事實上這並不是一間手術室,而是腦外科觀察室。佈置的真快——院長在心裡感歎。既讚美手下們的工作效率,又對他們這種好大喜功的積極感到生氣。以如此簡陋的條件來做手術,哪怕是一般人都難以承受;還有,很多儀器平時都不是用來醫療的,而僅僅屬於——教學用具。好在喬治·史密斯先生的遺囑裡寫得十分清楚,要是手術沒有成功,或者其結果不能清晰地反映他本人的意願,或者無法判定手術結果是否符合完整性的要求——捐贈取消!大家在用我的賭資進行孤注一擲的冒險。要是成功了,謝天謝地吧!院長一甩手——當然是在出門之後,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現在由我給您來做全面的腦檢查。」主治醫師的臉從上面壓低下來,從管道和電線的縫隙中看起來他的面孔殘缺不全。
「謝謝你。」在主治醫師面前「那老傢伙」表現得十分和藹,他一向認為真正從事具體工作的人遠比管理者要值得尊敬。
「您的記憶選擇封存還是選擇沿用?」
「先封存吧,我不想在電腦裡面還繼續指導股市。」史密斯先生開心地笑了。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想繼續霸佔生前的位子,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有重活一次的打算。
「時間呢?」
「50年吧。」史密斯想了想才給出答案,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允許律師留在身邊。如今是一個律師為我們決定一切的時代,史密斯想在最後的時間裡破一下例。不過接下來他就顯得十分健談了。「我想50年後我重新學習做生意還來得及,而且可以保持學習的新鮮勁兒和好奇心。」
「那麼您決定您今後的職業了嗎?」主治醫師問道。「還是只想在電腦空間裡的湖邊草坪上散半個世紀的步?」
「還沒有,不過我想……也許可以當個——」
「什麼?」
「也許可以當個宇航員?」
「沒問題。」主治醫師友好地笑笑。「一旦你的意識進了電腦,你的外形就是可以隨意加以改變的,可以是人型機器人,也可以是四輪馬車——當然只是外表形式,真正的行駛還是可以靠電力驅動的——甚至您想變成一艘航空母艦都可以。」接著主治醫師強調性地說明了這個時代所謂「宇航員」的概念。「直接製成一艘宇宙飛船當然也可以,不過需要附加一套宇航電腦的記憶模型。」
「可以製成電動玩具小飛船嗎?」聽起來史密斯先生絲毫沒有刁難的意思,他彷彿陷入了童年的某個回憶。「小時候父親不買玩具小飛船給我做生日禮物,偏要送給我一台手提電腦。」
「呵呵,只要有那麼小的芯片——而我們有。」主治醫師富有感染力的笑聲迴盪在臨時充作手術室的腦外科觀察室裡。
喬治·史密斯自幼就有一個夢想:做一名遨遊太空的宇航員。但是在面臨選擇未來地位和生活的受教育領域時,他卻遵照長輩的願望選擇了電腦金融專業。從年輕的時候他就明白,幻想與現實是有距離的,體弱多病是他的現實,儘管從一出生起就悉心調理也難除病根,何況子承父業也屬名正言順。不過在臨終的時候,他的宇航員理想突然又再次強烈了起來,尤其是網絡意識的存放地點不再對原來的身體有任何限制……
從某種意義來說,這艘巨大的太空醫院是他個人的私產,但在名義上他卻捐獻給了星際衛生中心。他將名下產業每年純收入中一個可觀的百分比投入到這家流動的醫院上,為此換得了宇航界的承認和許多名譽稱號。最後,他決定把自己所有財產的一半都捐獻給這家太空救援機構,但開出的諸多條件卻令人匪夷所思,比如親自享受一次這所醫院的病房護理,比如沿途「拋撒」(以光波的形式)他本人的數字化全息照片(這一要求一經新聞界披露就遭到了來自各個星球的廣泛嘲笑),等等,以及他不久之前提出的這個最後要求:在這艘飛船上完成網絡意識的轉移。
【3】
「現在我們要考察一下您的網絡意識的完備性。」主治醫師開始對這位任性的富翁解釋的時候,後者同意地點了點頭。「正在傳過來的數據表明,您上一次的網絡意識備份是在5年以前,而這5年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
「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區區5年的時間不會再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了。」
「還是有一些的,比如您在5年前的職業選擇好像不是宇航員,而是一名電腦生物學家。」主治醫師沒有再回過頭來,而是一邊查看有關資料一邊笑著說道。
「那是因為我嫉妒你們。」史密斯咧開大嘴,幾乎要開懷大笑。
「噢?」
「我從10年前開始迷戀網絡意識,到那時正好是個頂峰。」史密斯解釋說。「10年前我開始瞭解到人在死後可以完整地保留自己的思想,以一種電子數據的形式駐留在網絡當中,繼續——怎麼說呢——繼續思考。」
「可以這麼說。」主治醫師表示贊同。「任何一種信息都能用二進制數位——或者說的更專業一些:『比特』——來編碼,並可以以電子脈衝的形式傳播出去。既然如此,人類的思維——儘管十分龐雜——自然也可以利用數學方法編碼,並以數據化的形式輸入電腦當中;按照人工智能學家的說法,把它『讀出』。這正是我們現在要做的第一步。」
主治醫師這番稍顯晦澀的話是有意為之的,儘管從儲存的信息數據來看,完全可以知道史密斯先生對網絡意識的知識水平,但他想通過一種更簡單的方式看看「那老傢伙」究竟瞭解多少東西。而現在這位喬治·史密斯則開始像一名正與他的導師討論課題的研究生。
「這種保留完整嗎?」
「可以明確地告訴您:不完整。」主治醫師直言不諱。「它不可能完整。」
「我喜歡誠實的人。」史密斯先生保持著他幾十年來一直塑造的冷靜形象,因為事先衛生官員告訴他的是「可以完整複製」。「可以用我聽的懂的話給我講講嗎?」
「很簡單。電腦語言是標準的0—1式二進制,而人的思維卻是連續的,我們不可能用離散的數據來描述一個連續的思維。」主治醫師看出史密斯先生臉色上的疑惑,心想也許他把一些基礎知識已經忘了,馬上換了一種語氣。「一般我們給醫學專業的學生是這樣解釋的:你拿一個個整數在數軸上做標誌,怎麼標也不可能構成一條完整的直線,因為數軸上有很多數並不是整數。」
「那怎麼辦?」史密斯先生好像很高興他的水平和醫學專業的學生一樣高。
「您知道,科學總是有它的局限性。」主治醫師開始了他耐心而冗長的講解。不知道他是不瞭解衛生部門事先的謊言,還是就是被派來澄清這一事實的,抑或他想冒險在闊佬面前充一把英雄好漢——那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許他考慮到史密斯先生還剩下一半資產沒有著落?「從目前人類的醫學水平來看,人腦的工作機理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因此不可能完全機械地讓電子意識模仿人腦的儲存和思考過程。」
喬治·史密斯同學聽得十分認真。
「既使我們徹底瞭解了人腦,短時間內也未必就能夠實現完全摹仿。」主治醫師繼續講解。「而且,假如使用了其他『肌體』,這種完整摹仿還必須加以改變。」
「這是為什麼?」
「很簡單,原來您是用雙腿走路的,現在我們卻有可能給新身體加一對輪子。」主治醫師解釋道。「再說我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人類的身體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最優選擇?」
「或者是一對假翼。」原來史密斯小朋友還在惦記著他的電動玩具小飛船。「或者一雙翅膀。」
「談話氣氛輕鬆而友好。」從現場回來的特德醫生向院長先生匯報。「他現在比較合作了。剛才的錄音已經交由他的律師去補充遺囑附錄了。」
「那得看咱們這位主治大人的醫術是否合作。」院長邊看航行報告邊說。「還有,這事讓我擔心。」
他眼前的屏幕上展現出一起飛船被劫持的案件。通報估計該飛船及其劫持者正在這一天區活動,因此提請廣大飛船注意。
如果遭遇劫持者的話,任何飛船都有可能提前結束航行。
「這片天區共有6萬多艘飛船,咱們與它相遇的可能性極小。」兼任「飛船—醫院協調員」的特德不太擔心。「正在進行手術時遭遇的可能性就更小。」
原來他明白院長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4】
「那麼——」主治醫師查看了一下控制板上的各項數據,它們已經相當穩定了。「咱們現在就開始?」
「我聽您的。」喬治·史密斯點頭首肯。
巨大的圓筒狀腦部手術儀把史密斯先生收入其中,在海王星軌道之外,古老的開顱手術就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開始進行了。
從理論上說,至少有三種辦法可以複製這位喬治·史密斯的意識:將電腦導線連接於胼胝體,並利用「監聽」到的情況建立大腦活動模型;通過電腦監視某人的全部言行和腦電波,並據此編製程序;以及,利用高分辨率電腦掃瞄的「一次性立等可取轉換法」。第三種方法恐怕過於科幻,但前兩種卻有一定的科學基礎。只是第一種方法需要生物學對人腦的研究更為深入,第二種方法需要人工智能技術更為發展,此外還涉及到醫學、數學和心理學等一系列相關學科的研究。
照理說把電極安放在頭皮上,透過腦殼不是不能接收腦信息,但是這樣接收到的信息比較模糊。因此一個完整的意識複製,是應該選擇開顱這種方式的。
以特有的方式將人腦與電腦相連接,這是一項極為精巧的活動,需要醫生和機械手的良好配合。這位主治醫師的操作能力是人所共知的,但他還是不住地冒汗,溫度調節系統敏銳地捕捉著他的需求,手術室的溫度大起大落。
不過喬治·史密斯的腦卻不受影響,因為它正處於一個幾乎完全隔熱的封閉容器當中。
在航線以外,一艘沒有任何信息標誌的飛船正在駛近。顯示屏前院長表情嚴峻。
「這是不是就是那艘被劫持的飛船?」
「從型號上看應該不是。」特德瞪著顯示屏仔細研究飛船的細部。「除非他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它的外形改裝得面目全非。」
「還是小心為妙。」院長的語調格外謹慎。「打開所有監測報警裝置,聯繫調度中心,詢問來船是何身份。」
船長兼院長的心情十分不好,因為在這段時間裡他必須為兩件事而操心。遭遇劫匪是太空行船的大忌,而喬治·史密斯的腦袋則是太空醫院的頭等大事,現在兩件事還要趕在一塊發生,實在是讓人頭疼。
假如不算開顱那一段,腦手術是不需要麻醉的,史密斯先生的頭腦相當清醒。
「好像有點冷啊。」史密斯與主治醫師交流著感受。
真他媽的。主治醫師心想。他不可能有一點溫度變化的感覺的。難道你的直覺真的那麼靈敏?
「您這是心理作用。」
「既然意識轉換並不完備,你是如何讓它……思考的呢?」史密斯沒再爭辯,但覺得自己總該再問點什麼,尤其應該是專業些的。「我的問題是不是很外行?」
「一點也不。」主治醫師的語氣多少有些逢迎。「您的問題正好說到點子上了。」
史密斯先生心滿意足,人畢竟愛聽好話。
「是這樣,前面咱們說了,本來我們不可能用一個離散的模式複製一個連續系統,只能無限接近。打個比方說,我抬起左手,緩緩地把它放到您的眼睛上。」主治醫師抬起他的手在史密斯面前進行示範,喬治·史密斯感到一隻大手將要遮蓋住整個世界,不禁感到有些恐懼。也許人類對死亡的恐懼僅僅是出於對身後世界的無知?「能看清我的動作嗎?」
史密斯先生想要點頭,被固定的頭顱卻限制了他做這一動作的可能,於是示意性地含笑合了一下眼。這位富翁不知道,主治醫師在解釋的同時也在做著視覺能力的感性檢測,旁邊的儀器精確地記錄和運算著被試此時的感覺變化。這是一位經驗極為豐富的「意識轉移」臨床醫師,他隨船本來是為了隨時監看喬治·史密斯的意識情況,在非常情況發生時做應急處理,沒想到竟被指定就地進行手術。他內心驚訝,準備倉促,但臉上毫不變色,心中反有慶幸的想法:反正失敗了不能算是自己的過錯,可一旦成功,則受益無限——就算這個益處裡面不包含任何與那一半財產相關的東西也是一樣。
「我的手的移動是連續的,經過了空間中的每一個點,對不對?」
看到史密斯先生再次象徵性地「點頭」,主治醫師順手在「活動能力」那一格裡畫了一個小橫槓。這些工作本來電腦可以做得更好,但傳統的主治醫師總喜歡自己手裡有一份實在的直觀資料。這份表格上的空格幾乎被畫滿了,大部分都是諸如「視覺能力」「活動能力」一類的判定項。
「可是電腦對於這些點的描述可不是連續的,它就是再精確,給出的也只是一幅幅不連續的照片而已。」
「可一經過放映機的處理就連貫起來了。」
「不錯,電影就是這樣欺騙我們的。」主治醫師一下就聽懂了史密斯那看似沒頭沒腦的話,這說明史密斯本人也很敏銳地理解了主治醫師的話,主治醫師不禁咧開嘴笑了出來。「可現在咱們是實打實地要利用電腦來存放您的意識,總不能自己騙自己。」
喬治·史密斯先生也愉快地笑了,表示接受主治醫師的這一解釋——其實這是一個著名的假象,當主治醫師在用極其通俗的語言與這位闊佬插科打諢的時候,他沒有傳達有關「如何用離散的模式複製一個連續系統」的任何信息,也許他認為這一點實在無法向一個外行講清楚。史密斯先生本來還想再問些什麼,但主治醫師輕輕地撫闔上他的眼皮。
「好了,現在我們要開始進行意識轉移工作了,您最好還是休息一下。」
【5】
網絡意識興起於本世紀40年代,準確地說是30年代末。一些先鋒電腦學家從上個世紀就開始叫囂意識的可保存性與可轉移性,並詳細探討了利用無機載體保有有機意識的操作可行性。
由於人類只是自然界數億年來無目的「實驗」的產物,在許多方面發展得並不完善,因此有必要進行改進。改進的途徑有許多種,諸如利用物理、生物化學或者生物醫學等方法。
當然以上方法都有其局限性。更換器官只是對現有軀體的一種消極修補,生化研究則是對自然界的重複模仿,同時我們知道,任何生物的能力都有其發展極限,而且利用純生物技術還會使這種進展過於緩慢。
對於傳統改進方法的改進,有賴於人類對自我存在概念認識上的提高。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人類可以局部地利用假肢和替換人造器官,同時並不因此而改變人的本性,因為載體的更換並不涉及思維本身的質變。
那麼更進一步的做法當然就是——膽子不妨再大一點——更換人腦這個特殊的器官。
目前主治醫師為史密斯先生所做的,正是這一研究成果的延伸。
有一點應該說明,所謂「網絡意識」只是就儲存和承載它的「倉庫」而言的,因為時值今日已經不可能有哪個人的意識還能夠保存在一塊孤立的硬盤當中,自由的遨遊已經成為這種意識形態的基本特徵。如果針對這種形態的意識的性質特徵而不是居住場所來命名的話,那麼更合適的稱謂應該是——
「電子意識」。
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備皮的步驟簡捷迅速,因為史密斯幾乎是個禿頭,要做的只是在他腦袋上包上塊無菌紗布。這時主治醫師轉頭示意了一下,旁邊的第一助手開始工作。
一助從事的是純生理部分,說簡單了就是在外顱——或者說是「腦殼」——的適合部位鑿洞。這部分工作本來主治醫師可以不必在場,但史密斯先生的手術畢竟非同小可,還是親眼看看比較放心。一助的工作結束之後,主治醫師才換上一副新手套。
洞口很小,很大一部分地方採用了無孔穿刺。電極的連接是個精確的工作,在機械手的配合下主治醫師操作得還算順利。
按照外行人的觀點,從事這項工作的主治醫師需要是兩個方面的專家——腦醫學和電腦科學。事實上這是一個流傳甚廣的謬誤。對於主治醫師來說,需要為病人植入的電腦芯片對他來說與敲在大腿骨上的鐵釘是一個概念,他只要記得哪根神經接哪個端口就行了,不一定要會筆算二進制轉換——就算臨時忘了也沒關係,還有操作說明書可查。當然現在要做的主要是「輸出」而不是「植入」,嚴格說來史密斯也不應該被稱為「病人」或者「患者」。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主治醫師確實需要是兩個方面的專家——腦醫學和心理學,當然後者目前暫時還用不著,因為在更換芯片的這3個小時當中,史密斯先生是睡著了的。
從天文距離來看,那艘來歷不明的飛船已經到了醫院的大門口。院長緊鎖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了,這當然不是因為鬆了口氣,而是長時期的凝視使他開始發呆。
「給近距離信號。」院長按照常規下令。
這是一個複雜的命令,因為它包含著好幾重含意。有安全距離警告,有身份確認詢問,還有有關法規的提醒。負責航行的人是會解決好這一切的。
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院長心想。沒有理由因為投資商在做手術就拒絕其他病人的造訪,但是對方總該事先給個信息吧。
信息來了,對方要求登船看病。這一回答在剛才的詢問中對方就已經給出了。除了請求之外,還附加著許多亂七八糟的信息,好像是密碼,莫非是宇宙中的方言嗎?
其實院長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假信息,這是太空劫匪慣用的伎倆。如今的強人都是各行各業的專家,有的會偽造數字證件,有的會強行對接……手段繁多,應有盡有,最不濟的壞蛋也懂得靠心理學取得對方的信任,最不懂心理學的壞蛋也會使用最基本的心理學伎倆:故意說一些連自己也不懂的怪話,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別人相信,而是為了拖延反擊的時間。
院長還是讓手下按照正常程序要求對方給出各種必要信息,在本醫院沒病歷不要緊但在太空走廊裡遇著了總得按交通規則辦,不能您想登船就登船。另外一方面,與有關方面的聯繫正在緊張地進行,不知道今天的電磁場干擾為什麼那麼嚴重,莫非這幫傢伙已經充分考慮到了各種因素,先下手為強了?
的確,對方沒再給出任何回答,連誰都看不懂的亂碼也不再傳遞了。它關閉了所有的信息頻道,然後直挺挺地朝著太空醫院衝了過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6】
飛船整個傾斜了一下。
主治醫師停下來,兩手擺在胸前,把生理本能造成的驚慌用心理控制給壓下去了。他簡單估計了一下,覺得在下一次震動之前有把握再完成一個步驟,於是他又動手了。
一切指標都算正常,只是中間有過一個令人不快的小插曲:血氧含量的顯示曾經稍微偏低了一點,但不久就妥善解決了。對此主治醫師十分滿意,因此很快便忘記了剛才震動帶來的不滿。
主治醫師小心地連接著最後一根電極,其實在此之前整體工作就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說實話機械工作部分只是考驗技術,下面才要考驗學識呢。只不過考驗的不是醫生的動手能力,而是出現緊急情況時的處理和應變能力。因此下面的工作主要由電腦自己控制著完成。
第二下相對運動來了。這回主治醫師的眉頭真的皺起來了,他停下了手上正在進行的動作。可沒等他發表意見,第三下果然接踵而來。
主治醫師氣憤地扔下手中的家什,逕自來到屏幕和話筒前面,一助連忙小心地移開主治醫師扔下的儀器,同時轉過頭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院長!」
院長的圖像有些變形,不知是圖像干擾還是這一會兒他人本來就很委頓。頂頭上司的解釋頗為息事寧人。
「這是正常的規避動作造成的。」
「再這麼正常下去手術就沒法正常了。」主治醫師怒氣沖沖地說道。「躲流星嗎?」
「不,一艘迷航的飛船。」院長暫時不願意讓主治醫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免得影響他的情緒並進而影響手術。其實院長自己現在正為此焦頭爛額呢。
主治醫師勉強接受了院長的解釋。好在純機械部分馬上就能結束了,下面的工作將進入一段純傳輸期。用外行話說,就是「把史密斯先生的意識從他的腦子裡挖出來然後再塞到硬盤裡」。機器會自動完成這一切,只要有個助手在一旁監測就行了。
安放到位的電極被檢查完畢核實無誤之後,傳輸工作行將開始。主治醫師與一助對視了一眼,對方肯定的眼神明確地告訴他可以啟動了。主治醫師點點頭,旋即除下了塑膠手套。助手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主治醫師不準備親自執行這部分的操作,雖說所謂的操作只是象徵性地按幾個電鈕。但這是主刀們的習慣,儘管坐在手術椅上的是如此顯赫的人物。
於是一助用目光掃著各個儀器,粗粗地整理了一遍應該執行的程序,然後著手開始工作。
當主治醫師到外間去休息的時候,他從玻璃窗看見特德正慌忙地飄過來。
「說吧,裡面聽不見。」主治醫師把特德放進來後,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鼓勵說。
「……現在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特德還是貼著主治醫師的耳朵小聲說。「正在全力想辦法……」
又是一震。
儘管聽了理由,但主治醫師還是抱怨地看著特德,好像這些麻煩都是他帶來的。特德解釋說已經開動減震裝置了,還會採取其他措施。主治醫師想了一下,準備回去參與觀測工作。「他們最好別來下一次。」
對方的飛船已經與太空醫院貼得很緊了,在要求被拒絕之後,正在強行碰撞太空醫院「門診部」前的「接待處」——船側的進入區域。
「現在能提問題嗎?」史密斯已經醒了一會兒了,發聲提問。他有些有氣無力,顯示出剛剛睡醒的特徵。
「可以。」正在注視著儀表參數的主治醫師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恢復了和藹。
「您現在的工作是……?」
「休息。」主治醫師微笑了一下。「他們正在做下一步的準備工作。」
「快結束了吧。」看起來喬治·史密斯先生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快了。」主治醫師深諳病人的心理。「但下面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
「接下來就是對您的整個思想進行複製了。」
「怪不得。」史密斯先生的意思是「怪不得很重要」。
接著,喬治·史密斯重新閉上了眼睛。
對方的飛船停了,再一次以它的方式傳遞來信息——
在沒有任何通知和徵兆的情況下,太空劫匪打響了第一炮。
【7】
強盜頭目從很小的時候就懂得,用拳頭說話遠比用嘴巴講道理更容易讓對方理解和接受。當然現在他更成熟了,拳頭已經被激光炮所代替。
前三炮打在通訊裝置上,解除了太空醫院所有可能的報警幻想;第四炮到第八炮分襲飛船這一側的四門警戒炮,每次都是一炮中的,乾淨利落;再下來的兩炮就是示威性的了,一炮打斷了具有象徵意義的飛船主桅,一炮直擊太空醫院的光電招牌。
院長是在挨第三炮的時候才反應過來的,即便是反應過來也已經遲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與對方談判——顯然是一起很棘手的談判,已經接近於城下之盟了。
近距離通訊還可以進行,對方的要求只有一項,獲得喬治·史密斯先生的腦信息——算了,還是不必說得那麼晦澀複雜了,說白了吧,就是想要喬治·史密斯先生的財產,比如一個銀行密碼什麼的。
要求是唯一的,也是必須執行的,否則很簡單,他們將擊毀這所太空醫院。
強盜頭目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據說從他父親那一代就開始覬覦這筆財產。他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另外,他家與史密斯家並沒有什麼世仇。
「給我幾分鐘的時間考慮好嗎?」院長的聲音有些顫抖。
對方答應了。不過只給了他五分鐘。
院長屏蔽了所有的對外聯絡,然後開始與主治醫師聯繫。
「很抱歉打斷了你的工作。」院長對這位主治醫師從來十分禮貌,今天則格外客氣。「但我有問題要問你。」
「您說吧。」要是別人肯定不行,既使主治醫師的工作只是坐在那裡盯著無聊的數據也不行,他在工作的時候是不能輕易有干擾的,否則會擾亂整個「手術思路」——反正這位卓越的腦外科醫生總喜歡強調這樣一個詞。
「長話短說吧。機械部分已經完成了對嗎?傳輸就要開始?」
主治醫師刻意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在屏幕上看東西不一定清楚。
「在傳輸的同時直接傳送出去可以嗎?」
「這……應該沒問題。」主治醫師雖然瞪大了眼睛,不理解為什麼非要違反操作規。按道理說史密斯先生的意識應該先通過傳輸工作轉移到硬盤上,然後再進行遠程傳送。但主治醫師最後還是從純科學的角度回答了這一疑問。
「在半小時的時間裡能完成傳送嗎?」
「不行。」這次主治醫師的回答沒給院長留一點情面。「至少要兩個小時,這是規程框定了的。」
「現在不提規程,按您的經驗,半小時是不是就足夠了?」
院長不是不學無術的傢伙。主治醫師心想。他至少每期認真閱讀5種專業期刊,知道傳送時間。
「您要提前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吧?」主治醫師直截了當。
「旁邊那艘飛船上的人是劫匪,他們想要史密斯先生的腦袋。」院長回答得乾淨利落。「我只能給你爭取半小時的時間。這是他們從現在起開始上船直到到達手術室所需要的時間。」
「最少時間也需要一小時。」
「爭取分段傳送,撿主要的傳怎麼樣?」
「沒有法律問題嗎?」主治醫師擔心的是「假如這位富翁今後斥責起來怎麼辦」的問題,合同上可是有「意識的完整性」之類的字眼,這可關係到醫院的財政收入問題。
「他得感謝我救了他的命呢。」
主治醫師沒再出聲。不錯,這話無可辯駁。
「還有,傳送不留備份。」院長的聲音開始變得嚴厲起來。
主治醫師聽到這個決定後愣了片刻。不留備份是為了讓劫匪得不到喬治·史密斯先生重要的腦信息,但是這樣做的危險性也極大。萬一在傳送過程中出現問題怎麼辦?萬一在傳送部分意識時沒有截取到合適的斷點怎麼辦?再有,萬一——雖說這只有億萬份之一的可能——在接收的時候信息漂移了怎麼辦?
「那我爭取吧。」多年所受的鎮靜教育使主治醫師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現在驚慌失措是沒有用的。「我不能保證時間和完整性。」
「盡量吧。」院長也沒再多說什麼。「我這就通知他們上船。」
院長恢復了與匪徒的接洽。
「給我點時間和史密斯本人談談怎麼樣?」院長試探著問道,語氣十分懇切。「畢竟是我們這麼多年的投資人。」
「可以。」對方並沒有粗魯地大罵什麼「真他媽的婆婆媽媽」,而是十分客氣地又一次答應了院長的請求。「但是只給你三分鐘,有什麼別的事也都一塊辦了吧。」
強盜頭目的言外之意是:不管你想玩什麼花招,這次都是最後通牒了。
「三分鐘足夠了。」院長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
他在心裡說:我又給我的主治爭取到了三分鐘。
「他們想通了嗎?」強盜頭目的一個手下問道。
「好像想通了。」另外一個手下答道。「正在給我們發上船指示呢。」
對接開始了。隨後,這伙太空匪幫將開始登船。
【8】
對接很快成功了。10分鐘後,匪徒們開始登船。
下面的工作就簡單多了,訓練有素的匪徒迅速佔據了飛船上的各個有利位置,院長並沒有親自出來迎接,但飛船上不多的保安人員奉命不予抵抗——雖然這樣做可以拖延更長的時間,但也等於是在增加危險係數。
於是,整個接管過程連對接時間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喬治·史密斯的私人房間在哪兒?」強盜頭目問一個護士。
「電極接好了嗎?快,綠色的那根!」主治醫師違反操作規程,越級指揮全局。
「時間不夠。」一助告訴醫生。「他不能用語音方式傳達信息,剛剛輸出的意識還需要適應和學習。」
「那就直接用文字記錄方式!要一級過濾,讓無意義的思想不要出現在前台屏幕上面,我們直接對話!」
「語音方式有明顯進步!」一助盯著正在飛快變化的數據叫道。
「那就用R—程序鼓勵它一下!」
儀器是沒有感情的,它們無聲而客觀地陳述著一切。
喬治·史密斯先生的房間空無一人。匪徒砸開旁邊另一間標有「貴賓室」字樣的艙門。
「喬治·史密斯在哪兒?」強盜頭目用槍指著律師的頭。「你要是和我耍花招,咱們都會不愉快。」
喬治·史密斯的狀態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身體狀況達到了意識交流的最佳狀態。但是主治醫師的感覺卻糟透了,因為他們幾乎是在完成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說起來簡單。」主治醫師一個人在嘟嘟囔囔。他指的是剛才院長「撿主要的傳」那句話。
複製和傳輸工作的原理其實十分簡單,說明白了其實連一個10歲的小孩子都能明白:
人的意識都是可以被描述的——我們只考慮準確的意識行為,而這種描述可以通過語言、文字、表格和圖像等形式來完成,最極端就是數據。打個最簡單的比方說吧,喬治·史密斯先生的名字,G-e-o-r-g-e-ˍ-S-m-i-t-h,如果用01到26來標示英文字母(暫時不考慮大小寫),那麼它就是070515180705001913092008。而所有可以用語言文字什麼描述的東西,用這種簡單的方式都可以進行複述——就是這麼簡單,比早期的電腦程序語言還要簡單。
當然,事實上在意識複製的時候還有數十種更好的方式。
但是,要想在這一連串的數據當中找出什麼是主要的什麼是非主要的,靠人力是根本無法辦到的。儘管電腦方面有一些方法可供選擇,但畢竟還是十分困難。
只能盡力而為了。幾乎所有參加手術的人都這樣想。
但主治醫師卻不這樣想。他看了看時間,認定完整傳送是可以辦到的。不過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這一想法,雖然他經驗豐富,決不會有人敢於懷疑他的方案。
在戰戰驚驚的小蓋的帶領下,匪徒一行人來到了腦外科觀察室的外面。特德正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他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把門打開。」強盜頭目命令他。
「可裡面正在手術……」
「我說開門。」強盜頭目用槍頂著特德的太陽穴說道,纏繞在槍管上的頭髮使特德疼得皺起眉頭。「我不說第三遍。」
這一次特德只停頓了不到半秒鐘,就伸手把指紋鎖打開。
裡面是個套間。
「裡間我沒有鑰匙。真的沒有。鑰匙在主治手裡。」
強盜頭目下意識地揚了一下手中的傢伙,可隨即便意識到這樣做沒有用。
「你們平時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
「平時不會遇到這種情況。」特德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對脾氣很好的院長大人說話,聲音馬上重新放低。「門的厚度接近外艙壁,我想除了用近程炮沒有別的辦法。」
「哦……」強盜頭目好像陷入了沉思。「那就抬近程炮來吧。」
小蓋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特德歎息一聲。
【9】
近程炮很快便安置好了,炮手正在調節旋鈕。
「別!」特德一把按住強盜頭目的手,好像這才是控制近程炮的手。「求您別這樣,整個飛船都會完蛋的。什麼事都可以談,讓他把密碼說出來不好嗎?」
「你能保證嗎?」強盜頭目斜眼看著特德,態度和藹。「他要是不說出來你能替他去死嗎?」
小蓋幾乎能夠感覺到,強盜頭目正在克制自己的火氣,也許他不願意多流無謂的血?面對這種赤裸裸的威脅,特德無話可說。
「電源。」
特德這才明白沒有電源近程炮是不能工作的,心裡又生出一線生機。他連忙伸手去指電源,而那是一個已經廢棄不用的失穩電源。
「電源不穩定,會影響操作。」在連接了近程炮與電源之後,炮手很快也發現了這一點。
「我真的不知道!」特德大喊大叫,偽裝得好像十分無辜。
強盜頭目這次沒有抬槍,但是語氣嚴厲。「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下次再發生一點問題,我就開槍打她的頭。」
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瞄著旁邊小蓋的頭。
「現在所有工作要同時進行!」主治醫師衝到話筒之前。「叫醒他!」
本來決不應該在把意識傳輸到硬盤上的時候同時進行傳送,更不應該在傳送的過程中進行意識核實,但是現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出此下策,因為那些殺人犯們隨時可能進來。也許他們目前暫時還沒動手索人性命,但是快了。
屏幕上有了波狀反應,意識開始流動了!
「現在先來恢復您剛剛離開時的意識。」主治醫師小心地不使用「去世」一詞。「好讓電腦來測試一下機器的磨合準確性,然後我們進行傳送。」
「直接傳送嗎?」聽起來史密斯的聲音好像有些吃驚。
「是的,直接傳送。」一助回答了史密斯的問題。「這是為了保持你的意識的準確性。」
「噢……」主治醫師並沒有說話,但他能夠感覺出史密斯對助手的話不感興趣,他幾乎可以看到史密斯正把期待的目光轉向他——假如「那老傢伙」還能控制自己的頭和眼睛的話。可事實上史密斯早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各個器官了,連說話都是通過儀器將思想轉化為聲音。
「您的思想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不想經過不保險的中轉。」主治醫師終於給出了他的確認。
「不過在清醒狀態下就可以傳輸和傳送嗎?」喬治·史密斯絲毫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也不能讓他知道。「這樣不會發生干擾嗎?電腦會分不清應該傳送我此前的觀點。還是此時此刻正在宣揚的觀點。」
「不是那樣的。」一助真的難以相信在這個時候主治醫師還能平靜和藹地微笑。「電腦能分清的。我們現在先不討論這個問題好嗎?」
「那我們什麼時候討論?為什麼不現在就說清楚?」「那老傢伙」執拗地堅持著,臉上露出淘氣的微笑。
一時間一助甚至覺得喬治·史密斯很像一個女人,一個終身未嫁的老小姐,突然間變得十分任性和頑皮。該不是剛才手術的時候給他弄丟了些什麼吧——當然這只是指意識裡面的東西。
「聽您的。」主治醫師把手裡的提示表格往桌上一放,顯示出無比輕鬆的鎮定神態來。「這只是正式傳送前一個小小的試驗,用來測試傳送的各項指標,像什麼完整性啦,同時性啦,以及速度和功率什麼的。」
旁邊的一助意識到主治醫師明顯是在胡說八道了。
「那正式傳送的時候呢?」史密斯追問道。「那時候我還能有感覺嗎?我是醒著的還是睡著的?」
「醒著的。」主治醫師肯定地回答道。「但是您卻不能與外界進行交流。因為您這一階段的思想會被封存,以免影響正在傳送中的那部分意識。」
「就是說我能夠看到自己的過去……」喬治·史密斯若有所思。「那麼你也能嘍?」
「不錯,因為我們要無時無刻地監測傳送的正確性,您知道,哪怕只是錯傳了一片小小的字符,整個意識就都有可能被打亂呢。當然真的要看的話是會眼花潦亂的,沒有誰的注意力和觀察力能像光那樣快……怎麼?您的記憶還保密嗎?」主治醫師好像是突然才想起這一點來,又好像是被逗樂了似的。
「當然不。」史密斯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思想是複雜的,既無比懷念自己的過去,又多少覺得有些隱情。「您是專家,您說了算。」
主治醫師轉過頭去,他不敢在喬治·史密斯面前長長地舒出這口氣。那樣的話這個多疑的富佬會以為自己是在騙他。
一助對主治醫師的崇拜簡直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天哪,他可真是個天才!
按照慣例,檢測和核實也應該放在傳輸和傳送之後進行,換一套外行的囉嗦話說就是:應該先把患者的意識複製到硬盤上,然後再進行檢測,無誤後再傳送出去,然後再進行遠程核實……這一系列步驟同時進行也未嘗不可,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可現在時間緊急,只得冒險一試。而主治醫師寥寥數語,就使得喬治·史密斯親口同意了這樣的安排,輕易地解決了失敗後的法律困難——這可是有錄音為證的。
最重要的是,檢測的同時就開始發送,兩項工作幾乎同步進行。也就是履行了院長的吩咐,將傳輸與傳送同時進行。
「那麼我們開始?」等主治醫師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又掛上了全醫院最著名的微笑。
從腦電波的觀測上來看,對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請求。
主治醫師朝著機器控制師那裡用勁地點了一下頭。
特德很快便自覺地牽過來一根明線,於是連接大炮的電源變得穩定了。強盜的槍還頂在小蓋的頭上,因此這次是不會再出什麼問題了。
「請您記住,我們最後的話是:我們將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主治醫師最後的話還迴響在耳邊,但喬治·史密斯的意識彷彿已經開始游離。背景漆黑,不時地可以見到微光……漸漸地,光線明亮起來,電閃雷明,彷彿單色調的禮花巡天怒放。
下一站應該是清楚的,應該佈滿了光輝和秩序,但就在它將要到來的時候,幻象被打斷了,就像屏幕前伸過來一隻手關閉了電源。
「能夠重複我們最後的話嗎?」
【10】
能。我用心語告訴他。能。我們將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很好。」他一定是在顯示屏上看到了我的話。我的語音交流功能到底沒能開發出來,R—程序啟用得太晚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協調您的意識與輸出情況,請盡量回憶您的情況。」
看來這位主治在焦急之下,居然忘記了區分術語與平常話,而且說得丟三落四。
好的。我是一家大產業的董事長,我不願意看到我的財產成為公產。根據新法律,沒有繼承人的人必須將遺產充公。在新法律裡,只有事實繼承人的概念,不再有第一繼承人的概念了。我覺得我的記憶有些混亂了。
但由於法律的變更,它開始承認電子意識的存在了。在我之前,有很多人已經選擇了這種方式。他們至今「在世」,「健康」地在虛擬空間裡指導著世間的一切。
於是我也決定選擇這一方式。
我的決定早在半年前就已做出,在太空醫院裡只不過是個形式上的發佈。我喜歡看受益人驚訝的樣子。這半年來我一直在做接受這一手術的準備工作。最樂觀的醫生告訴我,我的生命不會超過18個月。
我的意識已經秘密地完整複製過一次,因此我知道這並不危險。我不會消散在宇宙空間中的。還有,有關財務上的具體記憶已經被乾淨地抹除了,它們只存在於那個複製的「我」當中。
不過,據說不是瀕死的意識,是不可能完整傳達死者生前的信息的。
這是什麼?我彷彿看見了主治醫師的手……
「你們快些,馬上就進來了!」呼叫器裡院長的話彷彿是在扛著一扇門板時說的,他好像頃刻之間就要癱倒一樣。
「正式開始!」主治醫師一聲令下,機器馬上投入了工作。
傳送開始了!
你的神經像火柴一樣燃燒起來,你的肉體正在離開你的靈魂。我知道紛亂的圖形都是形象化的數字,我知道我馬上就不會再有這麼清晰的意識了。
「情況怎麼樣?」
「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夠聽得見外界的聲音,也許是剛剛開始的緣故吧。我不知道他們的聲音為什麼那麼慌張,難道他們覺得不用再繼續欺騙我了嗎?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騙我。我不是一個傻瓜。假如什麼事都要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那麼我也不會擁有今天這樣的身家了。劫匪就在門外,種種跡象證明他們終於找到了我在安全上的一個弱點。但是我並不緊張,既使我不曾事先備份也決不會緊張。我害怕失去我的意識,我害怕極了,但是慌張不能解決問題,只能讓這些手術的執刀人更加慌張。
他們本來不想告訴我傳輸與傳送幾乎要同步進行。
現在我只能聽天由命了。我不喜歡這個詞。事實上這只是一種戲謔的說法而已。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比如我不緊張由此不讓他們緊張,這難道也只是服從上天的安排嗎?
事在人為。
當然還有一句話——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封閉意識活動激烈。」
「沒關係。他可能是在自己描述這一激動人心的過程呢。」主治醫師比剛才放鬆了很多,因為他不需要再直接面對一個病人了。「老年人嘛,話多得很。」
誰在絮絮叨叨地厭煩我的話多?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的。包括我已經過世多年的太太也不敢,包括我最親密的部下也不敢。
我的第二任太太本來有希望成為我目前的遺孀,但是她也先我而去,在一次不幸的車禍中……
自從與她結婚之後,我基本上就不再有時間的概念,每一年的情況都是一樣的。
我的60歲生日。
我的50歲生日。
嫌我話多是嗎?這也太看不起我了。
我揮動一隻看不見的手,讓年邁的記憶迅速地逝去。
你們以為我真的會安排你們來看我的隱私展覽會嗎?
「傳送正常嗎?」
「一切正常!」
正常就好。
【11】
門「彭」的一聲被打開,強盜頭目的大氅由於運動而飄揚起來,這種形式主義的張揚多少顯得有些古怪可笑。
那是禮炮的聲音,能夠在婚禮上使用禮炮的人並不多。
婚禮的慶典模糊不清,因為所有的場景都是一樣。我懷疑攝影公司根本沒有實拍所有的來賓鏡頭,很多場景是公用的。黑色的西服白色的婚紗,敬酒,面空耳赤……我沒有顯得更年輕,好像從那一刻到現在我只是臉上多了些皺紋,歲月沒有在我的身體上刻上更多的東西。
「把手裡的活都停下。」強盜頭目禮貌地吩咐大家。
主治醫師聽從了強盜頭目的命令,把手中的話筒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我不能停下來。我要拚命努力地工作。
我在電腦前努力地工作。我的思想在腦海內外馬不停蹄。我要掙到比前輩多無數倍的錢,我已經比前輩更有名了。
沒有人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第四代傳人。我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憑空掙到的。
我那年輕人的雄心,要把歷史踩在腳下……
我只是為了掙口飯吃……
「聽我說……」院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腦外科觀察室裡。
強盜頭目轉身,揮槍,院長根本沒來得及估量形勢,就識實務地返身退下。
但是他爭取到了至少5秒鐘的時候,能夠傳輸5個月的記憶。
我好像在與一位長輩爭執著什麼。我想那應該是為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好像……更早,要早得多!我突然感到自己一生都在忍受他的欺壓,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要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很好笑是嗎?事情就是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我離開了家。從此,我不再有父親。
其實在那以前很多年我就沒有。我從來就沒有過父親。
強盜頭目再次回過身來,掃視整個手術室。
你不該這麼故作瀟灑。主治醫師在心裡說道。你又耽誤了5秒鐘。
主治醫師彷彿突然明白過來,很多事這位喬治·史密斯先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卻沒有開口自我吹噓。他不喜歡形式主義。
也許,強盜與富翁的區別就在這裡。
一群同學獲得學位時的著裝照片,擺出一個個洋洋得意的姿勢來。
我記起了,我的這些照片都是後來補拍的。
我在烈日下奔波,為了一個並不重要的朋友。如果不是重播,我已經忘記這部影片裡還有這個角色了。
其實我可以請求家族的幫助,但是年輕人總喜歡所謂的自立。也許那件事本來就很簡單而我太自以為是結果大意失了荊州?也許我在潛意識裡就沒有真想幫他?當然也許,是因為這時我已經與那個豪門產生了第一絲可視的裂痕?
我記得我在一篇記者採訪的文章裡猜測了上述那些理由。當然是在說別的事,而不是有這名演員的這組鏡頭。
都錯了。其實是因為我的家族根本不可能幫助別人。我生長在一個混蛋透頂的家庭裡。我一生為之感到恥辱!
整個腦外科觀察室寂靜無聲,只有一樣東西還在運動,那就是屏幕上的畫面。那是我的記憶,那是我奔湧不息流淌不止的記憶。
強盜頭目饒有興趣地觀賞著這些動感畫面。這也難怪,那是一個個美麗的姑娘。
【12】
我與一個個姑娘熱戀,讓人嫉妒的青春活力。那些個女孩子像一楨楨高速放映的影片畫面,有些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有些稍作駐足含笑凝眸,我幾乎無法挖掘出她們在我記憶中所佔據的位置。我驚奇地發現她們竟然都如此的美麗,在我看來,那不是一個個與我熟悉的戀人,更像是一幅幅廣告畫面上的工業美女。在她們醒來的時候總是展示她們迷人般魅力的笑靨,當她們沉沉睡去時,噪聲疊加如同多個聲部在一同歌唱。
本來初戀的記憶應該是難以忘懷的,但是我已經搞不清楚最初一幅廣告畫的來歷了。
「關閉一切裝置。」強盜頭目似乎是剛剛反應過來。
「已經傳送出去了,而且……沒有備份。您這樣做純粹是徒勞。」主治醫師嘟囔著騙他。「為了安全起見,您進來之前我們就關閉了所有儀器。」
強盜頭目注視著主治醫師,然後把槍頂在他的頭上。「我說關上。」
他好像就這麼一個比較凶狠的動作。特德心想。沒辦法,這是他的職業標記,必須正確掌握要領的一項技能。
「您還要我關閉什麼?」主治醫師的聲音有幾分顫抖,有幾分委屈,委屈得恰到好處。
「我不懂你們的儀器,所以必須關閉一切我才放心。」強盜頭目用嘴努了努還在閃爍的電源。
主治醫師在關閉第一個電源(這是一個次要電源)之前用身體擋住了身前的話筒。他小聲地說道:
「再努把力。」
一個凝視著太陽和小草的孩子,研究沒有人能夠理解的道理。那孩子就是我啊。
最後定格在了我無知稚氣的童年,一個呀呀學語的幼兒身上。陽光明媚,色彩斑斕。
我經常受到應該努力的教誨和鼓勵,就像現在一樣……
「你在對誰說話?」強盜頭目可能只是看到主治醫師的嘴動了動。
「一個死人。」主治醫師回答的時候不敢抬頭。
「你說的是什麼?」強盜頭目看了看躺椅上的喬治·史密斯,後者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他已經幾乎相信主治醫師的話了,這只是一具徹底失去了意識的死人皮囊,他的全部意識已經回到了遙遠星球的某台機器上面,要想攻克那台機器可是比登天還難的一件事。他的眼睛裡開始冒出火一樣的東西。
在這緊要關頭,主治醫師再一次顯示出自己非凡的智慧。他已經爭取到了必要的時間,沒必要再去刺激一個無惡不作的強盜頭子。因此他把「願上帝懲罰這個罪惡的人」嚥了回去,代之以「你這個老東西死了還連帶著我們倒霉。」
強盜頭目果然沒有再去摸槍,他餘怒未消地喘著氣:
「把所有的電源都關掉!」
「再努把力。」
主治醫師的話語清晰可辨,就像在我的耳邊訴說一樣。我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他是說「現在輸出你最後的一部分意識。」
時鐘繼續倒轉,在逼近零點的時刻動作微乎其微,速度幾乎凝固。那是一個永遠難以接近的終結處。
主治醫師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現在你看到什麼?」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我當然知道他為什麼不再問我了,看來外界的環境已經變得相當惡劣了。但我認為這個時候他是應該問的。不管他問還是不問,我都對他大聲回答道——
「洞穴,有一束光……」
在強盜頭目那正在失去溫和的目光注視下,最後一個電源行將關閉。
◎◎◎◎◎◎◎◎◎◎
在第一遊動之後的第10個月,這個小生靈開始有了清醒的自覺意識。此前他並非沒有,只是這次更加清晰了。他不但看到了顏色,還看到了光線,明亮得以至於刺眼的光線。他必須對這種強烈的刺激有所反應,而目前他向這個世界傳遞信息的唯一方式就是簡單的聲帶震動,沒有任何規則的發聲中包含著無盡的深刻意義。
「哇」的一聲啼哭,一個後來被稱為喬治·史密斯的嬰兒誕生了。
最後一束看不見的電磁波被穩定地發射了出去,接受它的,將是曾經生他養他的藍色星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