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在網絡 文 / 星河
決鬥是解決一切情感問題的最好方式。
時間:五分鐘之後;地點:數理樓間的草坪。
我關閉了屏幕和終端,也關閉了眼前這兩行無論怎樣也清除不掉的字符。
電梯四壁反射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引導著我向下離開這座以香港投資者命名的心理系豪華系樓。
在心理樓北面是物理系和天文系灰暗陳舊的平淡樓房,在物理樓北面是數學系和信息系質樸肅穆的仿古建築。在物理樓和數學樓之間,有一片供人消夏納涼的綠地。
在即將到達綠地時我忽然改變了主意,返身進了物理樓。我希望先從隱蔽處一睹對方的尊容——萬一他叫來一干人高馬大的體育系幫手呢。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所謂"決鬥"不過是一種形象性的說法,在如今這個以智力論英雄的時代,我們決不至於為所謂"情感問題"而去借鑒中世紀的劍術。面晤的目的只是為了互相見見從未謀面的對方,多少也帶點"英雄識英雄"的惺惺假意。再說既然我身出心理系,專業知識告訴我應該在對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先偷窺一下對手,這樣將會使談判對自己更為有利。
暑氣抹殺了自動澆水器辛苦了一下午的功績,嫩綠的小草烘托著席地而坐細語啁啾的情侶群體。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草坪內外都是偶數,唯一一位孤傲的苗條少女躑躅走過,舉步間凝眸遠眺,顧盼生姿,顯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駕臨。這裡本來就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兩名同性在這兒討論信息傳送問題那倒稀奇了。
對方沒來。
但這恰恰說明他不可小覷。此時此刻,他一定也躲在數學樓裡的某扇窗戶背後,靜待我的出現。
我是昨天下午才認識他的。
不過在認識他之前,我先在前天晚上認識了她。
那是我們組的上機時間,我很快編完了課內程序,又開始了百無聊賴的"散步遊戲"。這並非真是一個電子遊戲,機房老師看得很緊,在她眼皮底下沒有玩貓膩的可能。我不過是在系裡的電腦網絡裡偷偷給自己設了個信箱,然後借助這一跳板進入全校的公共網絡。
所謂"全校的公共網絡"就是internet網絡這一信息高速公路在國內的延伸,由於近年來所開設的民用出口日益增多,這一原本服務於美國軍方的高新技術已成為包括我們大學生在內的普通用戶的日常工具。不過照理說一個准文科學生不該對電腦系統瞭解得這麼精湛,問題是我自己家裡有台486微機,結果當同班同學還滯留在磁盤操作系統裡踏步時,我便開始利用機房裡的現代化先進設備和電子通訊系統問鼎網絡一隅了。
我"邁步""踏上"主幹道,但這決不是我的目的地,只不過是借道而已。這是一條對全校開放的公共線路,每個有信箱編號的人都能隨便出入,早已無奇可獵。它就像一條熱鬧而荒蕪的大道,在這裡採摘信息的企圖只能是一種奢望。
而且,道路上充斥了各式各樣的病毒,都是像我這類既無事又好事之徒有意感染進去的。因此在行進當中,我彷彿看到自己的郵件在一團團烏雲般的病毒簇中艱難穿行。我極力擯棄這種想法,以免自己恐怖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好在我對病毒的看法還算達觀,只要你不擾亂屏幕不強行死機,最起碼不沖洗數據不篡改文件,隨便開點兒玩笑倒也無關宏旨。事實上網裡的病毒莫不如此,不是告訴你在超時離開女生宿舍而不被門房大爺訓斥以至沒收證件的秘訣,就是給你講講喝啤酒時什麼樣的酒瓶可以被稱之為"酒頭",或者以半瓶子醋的心理學知識向你解釋"夢見所有想買的東西雲集一處"的深刻寓意。而後屏幕便自動翻了上去,絲毫不影響正常工作。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個小病毒名為"懲治饕餮",它先是打出一行"今晚你打算到哪兒進餐,我請客",接著便給出"香味莊""金達萊""樂群餐廳"和"蘭州牛肉拉麵館"四處校內飯館。我試著把光標移到"金達萊"處予以確認,可它卻打出一行"今天關門不營業",並伴隨有一陣"嘻嘻"的竊笑,無聊透頂,弄得我哭笑不得。
開始我對病毒製造者或傳播者的手法一直不明就裡,因為這些病毒都不是從主幹道上被釋放的,那樣的話網絡檢測系統很容易就能追蹤到釋放者,並緊跟不放直追至其出發點,結果便是取消惡作劇者的上機資格,校方可沒我那麼寬宏大度。
後來我終於發現,所有病毒的釋放地點都是在備用分支道的交叉點上,說得更準確些是立體交叉通路的"立交橋"下。在這裡釋放病毒用一般的檢測手段很難發現,而對這類小玩藝兒校方也沒精力大動干戈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不過由於整個網絡都是相通的,釋放出的病毒很快就會傳遍整個主幹道。其速度之快,就像一個在海中遇難的人不慎割破了手指,附近海域的鯊魚便立即能夠嗅到那股血腥。
我離開主幹道,無聊地在各個旁門左道信步游弋。家家戶戶"門窗"緊鎖,我所有的叩訪均遭碰壁。而當我試著瞎蒙人家的號碼時,每次出現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單調字符:
您所打出的密碼不正確,請您再試一遍。
我當然知道再試多少遍也沒用。正當我已灰心失望,隨意敲擊鍵盤並準備退出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扇"柴扉"悄然而啟。一時間我驚喜交加手足無措,眼看著一行行漢字流淌出來。
那是對方的日記。而且,本已加密的文件裡顯然是一席女兒情懷。我敢肯定對方在那邊機房肯定"咦"了一聲,因為我的無意干擾在那裡不可能不起絲毫波瀾。偏巧這時老師宣佈上機結束,並邊說邊向我的座位走來,大概他對我兩個小時的分外老實深感奇怪。我匆匆退出網絡,搶在老師走近之前回身送了他一個微笑,只是面猶潮紅心仍狂跳。
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接著便到了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系辦幫老師錄入資料。這種事本該研究生來幹,但老師清楚他們在電腦操作上比我略遜一疇。不過老師還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說他有意多給了我一些上機的自由,他所允許的時間大大超過了真正的需要,這便給了我第二次"溜門撬鎖"的機會。
上次雖然是胡亂敲出的密碼,但畢竟也有規律可循,因此這回很快便碰試了出來。她使用的公開代碼是"qiange分隔符學校名稱;而cn自然就是china。其密碼則是一個英文單詞:shield——盾牌,遺憾的是現在它已毫無阻擋功能。當"盾牌門"開啟時,我彷彿聽到鑰匙打開門鎖的悅耳嗒聲。我就像一頭得到示意的警犬,精神為之一陣,大大方方地"登門入室"。輕車熟路,如返家中,毫無羞澀之感。事先我也曾擔心能否再次得逞,我記起小學時在電子遊戲室的一次經歷:當時我不經意地拉開了遊戲機下裝有金屬代幣的錢匣,亮出滿滿一箱子的黃銅硬幣,我頓時便覺出四周的貪婪目光已向這裡掃來,只好心虛地趕緊關上;及至左右無人我想再次得手時,"芝麻"卻再也不肯"開門"了。
在進入的同時我已捎帶手搞清了04是中文系的代號。中文系的女生愛寫日記,中文系的女孩多愁善感。
我就像一名竊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間屬於別人的書房,並打開了人家抽屜裡的日記。技藝高超者並不意味著就是道德楷模,高等學府並非一個完人的集合。
按照中央情報局的說法,"窺探別人的秘密是人類的天性"。
日記只是一段,因為加密文件超過若干行就會出現非法字符;裡面也不過是那名女生的日常起居。從日記裡看,這段時間她正在寫一篇有關文藝心理學的論文,但她抱怨說在圖書館教育閱覽室那浩如煙海的心理學典籍架上,要想找到她所需要的心理學著作幾近徒勞。而館內檢索處的終端又只能查找已知書名或書名前面部分的書籍,不能像國外一樣輸入書名中的一個詞或只輸入書籍的意向就能列出書目。
這簡直太容易了!我雖然沒讀過幾本心理學經典著作,但我們系學生應該讀些什麼經典著作我還是心中有數的,她想查找的方向我一清二楚,隨便開幾個書名還不是易如反掌。我信手敲出幾行書名和著者,並追憶著摘出了它們的大意。只是離開時我沒留下任何其他痕跡,而且還抹去了書寫時間,使她不知道我曾於何時進入,當然也就無從猜測我還將於何時再來。讓她先驚訝一番好了,我就喜歡來點戲劇性。
僅僅在四個小時之後,那本日記便不再"攤"開。但在隔壁的一個開放文件裡,一束五彩繽紛的鮮花正在綻放,一行花體的"thankyouverymuch!"斜斜地穿過畫面。
這幅畫我見過,它剪自一張大畫。在網絡裡收發信件,會經常接到這樣的賀卡——從一張電腦畫中剪下部分畫面,然後加上祝詞發進網裡。據說這種方式風靡internet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分支。
這就是說她也只會往網裡發些現成的圖案,與我的水平半斤八兩。
中文系的小姐嘛,能比我強到哪兒去?
第一步成功了!我抑制不住成功的喜悅,馬上再次向那空蕩的信箱訴說留言。這次我是向她咨詢中文系是否藏有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中譯本。不能說我是故作姿態,這部有爭議的"黑色幽默"經典名著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作品。
倒是在最後我又沒事找事地額外打出了一句廢話:
"順便問一句,您會打領帶嗎?"
我自己不會打領帶,我的領帶到現在為止還是我過去的女友打的,後來女友和我吹了,我也就一直沒敢解開它。
如果她不會打領帶,說明她還沒有男友。在情人節親手為男友打上自己所送的領帶,一直是這所高校世代相襲的傳統。
我將等待她的回答。
不料今晚我再進網絡時風雲突變,任我使盡花招也不能擠進那條支路。我利用檢驗系統遙相查詢,發現對方的文件依然敞開,可臨門的通路卻被死死阻塞。
通過進一步的檢驗,我發現那份文件出奇冗長,也就是說她留給了我一封長信,可我卻不能夠讀到它!
無奈我只好退回出發點,看來我需要查些資料了。但我剛想退出網絡,一個信息便如影隨形般地緊貼著我進了我的信箱,無聲無息地一通亂闖。
這要在平時我肯定會和他逗逗,看來如我一般寂寞無聊者大有人在,但今天我沒時間,只想客氣地請他出去:
"走錯了,朋友。"
"沒錯,我是跟著你進來的。"
看到這行字我不禁一愣,跟著我進來的?莫非是她?難道剛才她是在試探我的能力?看來還真低估她了。
"你是qiange?"
"錯了,我和你一樣,也是追求qiange的人。你的同路人。"
原來我並不孤獨。
"那你還是走錯了,追求qiange追到我這裡幹什麼?"
"只是通告一下,從現在起你可以退場了。"對方耐心地解釋道。"我比你先進入qiange的信箱。"
"老天在生了周瑜之後完全有權力再生諸葛亮。"
"問題是你肯定再也借不著東風了。"
我修養很好地無語觀看,停了一會對方又打出一行信息:
"另外順便告訴你,領帶可以這樣打——"
接著屏幕上便出現了一段三維動畫,一條色澤鮮艷的柔軟綢帶在一隻無形巧手的擺佈下上下翻滾,左右扭動,很快便結成一根成形的領帶。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去關屏幕,可伸到半截還是停了下來。幹嘛不把這組圖形移到我的信箱裡呢,在如今這個時代裡沒必要跟任何人賭氣。
我出門直奔圖書館理科(一)閱覽室,遇到勁敵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提高一下自己的戰鬥實力。真是分秒必爭!
然而從那天開始,我便經常在網裡遇到一些怪事。姑且不說這次決鬥的通知和其後的失約,先是信箱左近的通路發生局部紊亂,隨後干擾因素便滲透進信箱內部,接踵而來的竟是拷貝文件功能的失效,最後乾脆動不動就死機。最可氣的是這些破壞的針對性極強,從系辦終端到機房的學生用機沒有一台出現毛病,唯獨我用哪台機子哪台機子就出事,只要一沾信箱的邊兒裡面立即就被"塞"滿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是更改信箱號也沒用,因為按搗亂者的話說,他已經掌握了我的"筆法"。雖然我覺得這純屬故弄玄虛,但我就是沒有對策。從公來說我這是私設的信箱,不受學校規章的保護;從私來講我的水平有限,與他鬥智遠不能及。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取消自己的信箱,可真要那樣我還進不進中文系的網絡了?
當然啦,病毒就不分青紅皂白地隨便感染了,自調目錄起就開始光顧,從最古老的到最新型的一應俱全,我連累著全系所有的微機都跟著倒霉。幸虧系裡有最新的殺毒軟件,但由專人保管,因此使用起來也不那麼方便。機房老師被弄得莫名奇妙,變本加厲地懲處膽敢私玩遊戲的學生。
問題關鍵在於我在明處,而他在暗處。我們光明磊落的人就怕惡人偷施暗算,唯一的辦法只有抓住他的蛛絲馬跡。
說實話這完全是出於無意,當我再次利用上機時間在主幹道上漫無目的地閒逛時,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信息蹤影。我緊跟上去,圍追堵截,但他還是像一條魚一樣狡猾地迅速溜掉,我眼看著他進了數學系的子網絡。
該死的數學系有一個自成系統的子網絡,覆蓋了包括數學系和信息系以及計算機專業獨立網絡的全部系統,使得我無法搞清他到底屬於哪一部分。我窮盡了自己所有的電腦知識,同時借助主幹道上一些可資利用的病毒,才挖掘出一條少得可憐的信息——系統告訴我對方的名字系由兩個漢字或者三個漢字組成。這不是廢話嘛!全校除了留學生和少數民族同學的名字稍微長一些,再刨去幾個極其個別的複姓,誰的名字不是倆字或仨字?
但僅僅一分鐘之後,對方旋即出現在我的信箱裡。
"水平見長啊,會在信息高速公路上設卡子了!"
"哪兒呀,不過是在鄉間小道上盯個梢兒而已。"
"是校園林蔭路。"他糾正道。
"對對,情灑校園路嘛。"我隨和地補充道,"數學樓前的草地小路。"
在對方再次發來信息之前有一個微妙的停頓,但立刻就被我捕捉到了。
"怎麼樣?沒想到我居然跟進了子網絡吧?"我想乘勝追擊,再詐出他幾句真話。"您在電腦裡的動作稍微慢了那麼一點點。"
"別累了,你什麼也誆不出來,數學系的子網絡決沒那麼好進。"他對我的詭計心如明鏡。"不過能跟我到門口的人已經極為罕見了,想不到心理系居然還有這樣的計算機高材生,上屆計算機大賽你怎麼沒參加?"
與他談話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我們在一些術語和稱謂的使用上略有不同。理科專業延襲了他們導師以及導師的導師的傳統詞彙——計算機,而我們文科專業的使用者則更習慣稱之為電腦。
"我參加的是非專業組,像您這樣的專業組冠軍當然不會注意到我。"我不失時機地再次套問他的身份。
"你真該上數學系。"他不理睬我的魚鉤,繼續自寫自話。
"其實我小時候也挺喜歡數學的,要不是後來成績掉下來差點也報了數學系。"
"從什麼時候開始往下掉的?"
"初中吧。小學我的數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一到初中就跟不上趟了。"
"就這還稱喜歡數學呢!"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鬧了半天我喜歡的不是數學,我喜歡的那叫算術!"
我注意到導線在上下震顫,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對方在那邊笑得前仰後合。
"謙虛了。"笑罷之後他打出評語。
"哪裡哪裡,和您相比顯然還差那麼一小截兒。"我的語句中不乏沾沾自喜。
"知道具體差在哪兒嗎?"
此言一出我馬上意識到要壞事,這無疑是一紙最後通牒。還沒容我採取保護措施,屏幕中頓時漆黑一片,我被強行推出網絡,回到剛才的dos狀態下。緊接著,我便目睹了zerobug(食零臭蟲)病毒的巨大威力。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病毒,但它的版本卻不知被誰給升級了,我猜想罪魁禍首很可能就是對方本人。原始的病態特徵是當病毒進駐內存並感染任意一個被執行的文件後,一隻臭蟲出現並緩慢爬行著吃掉屏幕上所有的零字符;可在我面前的屏幕上不但出現了眾多的臭蟲,而且我還有幸觀賞了他新設置的尾聲——當所有的臭蟲爭搶著進罷晚餐之後,一種鼻音很重的怪誕腔調念出了屏幕上那行雋永的仿細明體字:
"零,就是什麼也沒有。"
簡直能把人給活活氣死。
在剩下的時間裡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網絡裡四處亂撞,希冀在主幹道或者哪條羊腸小道上碰到那個傢伙。我一想到這小子很可能就跟在我身後竊笑就禁不住怒火中燒,好幾次中途突然"返身",試圖僥倖識破他的伎倆。然而後面從來沒有信號,只有一陣陣無意義的電子干擾嘲笑著我過敏的神經。如果網絡裡還有別人,他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電腦癡人。
直到精疲力竭兩眼發花時我才返回信箱。我的能力有限,在這個軟件決定一切的時代裡,我也只能算個電腦盲。今天是週末,我必須去"金達萊"補充點高級能量,就像給電池充電一樣;接著再去舞場跳破舞鞋。按照一般文學作品的設計,我應該相當有緣地在那裡遇到那位記日記的中文系小姐。
然而他再次貼著我擠進"箱"來,通知我今晚正式決鬥。
他提出了幾種決鬥方式,包括在網絡中互設障礙、互相追尋對方所隱藏的信息信號、分別進入某兩家密碼信箱——以及——電子遊戲。但只要決鬥一分出勝負,贏家就有權要求輸家不再騷擾qiange。這將成為一個君子協定而被雙方同時接受和遵守。
不管他剛才是否跟蹤了我,他在說這番話時畢竟非常嚴肅,沒有絲毫嘲弄的意思。
我選擇了最後一項。
我沒有別的能力,其他幾項我一無所長,而這項也是稍微長那麼一點點;可以說我根本就別無選擇。
而這也就意味著,我必須同時接受那個君子協定。
不過老師給我的時限已到,在我交出資料磁盤時也交出了系辦的鑰匙。我把這一困難告訴對方,對此他寬容地表示理解,並說他可以等待任何方便的時候。
但我還是如約應戰了。一個研究生與我關係甚駕,我只對他說了一句晚上想在系辦的機子上玩遊戲,他二話沒說便把鑰匙給了我。隨後我預備了充足的食品和飲料,給人的感覺是準備郊遊而決非決鬥。
如今的決鬥,是一種智慧的對壘。而頭腦的應用,必須有其充分的物質基礎——營養和能量。
晚上的系樓陰森而寂靜,眾多的雪亮燈光使我分辨不出走廊牆壁上自己的身影。雖然我知道這種所謂決鬥沒有任何危險,但還是無端地想起了俄國詩人普希金的情場飲恨,想起了法國數學才子伽羅瓦的決鬥前夜。僅僅是一念之差,就使這些天之驕子命殞槍下。
他們是偉人嗎?當然是。但他們也一樣會為感情而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難道誰能有權力借此而指責他們犧牲的無謂嗎?
我頗有一種悲壯的感覺。
決鬥當然不是普通的攻關鬥技,那是街頭小學生的把戲。對方剛才提出的是一種全新的玩法。
首先我們將利用網絡中的"遠程登陸功能"讓各自的電腦聯通。由於是週末,檢測系統無人監視,我們很容易就能"鋪設"好一條通路。然後我們將把自己的主機與屏幕間的聯繫切斷,而將對方的主機與自己的屏幕連接。這樣,我所控制的就是對方的屏幕,而對方所控制的則是我的屏幕。
也就是說,我們將在自己看不見而對方卻很清楚的情況下擊鍵攻關。
我想所謂"盲棋"也不過如此。
在決鬥——說得更準確些,事實上是一場比賽——即將到來之前,我幾次產生出問一問他真實姓名的衝動。而且我相信,這會兒他也一定肯回答我。
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想法。既然定下了君子協定,將來就必然有一方要被淘汰出局。如果我取得了決賽資格——與qiange本人還需要有一場長期的較量呢,那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誰曾是我的手下敗將;如果我今朝敗北,難道還要在內心深處埋藏起一次曾被打翻在地的恥辱記錄?
毫無意義!
寒暄之後是一陣冷場,短暫的幾分鐘好似太空肥皂劇般的漫長。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他建議我們先互相熟悉一下對方所提供的遊戲,同時還可以來一下短暫的熱身。對此我欣表同意。
"當然,如果某一方發現自己對對方提供的遊戲耳熟能詳,完全可以非常紳士地提出更換。"他補充說明他的建議。
別做夢了,我有那麼紳士嗎?我巴不得他所提供的遊戲正是我的強項呢。
此時此刻,勝利的慾望已經壓倒一切,甚至壓倒了勝利後的效果本身。
遊戲一上屏幕我的心裡便樂開了花,我本能地用手摀住嘴唇。其實他要真在我身邊這一系列動作根本就瞞不過他的眼睛,好在我們畢竟還距一箭之遙。
這個以主人公進取殺敵的遊戲我雖不曾從頭到尾地親手玩過,可我卻清楚地知道使主人公"無敵永生"和"擁有一切"的秘訣!
這就相當於知道了世界級大毒梟在瑞士銀行的帳號和密碼!
但我仍舊故作新奇地詳細詢問了遊戲的規則和方法,而他也不厭其煩地對我解釋個不休。其實並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是否向對方完整而無保留地介紹遊戲情況完全出於決鬥者自願,他只不過是在實踐他的紳士風度。但關於秘技他卻隻字未提,我猜想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說。
這是一個殘酷而真實的遊戲。遊戲者置身於一個場景宏大而細膩的大型建築裡,獨自面對眾多撲上來的惡鬼。在屏幕的底端,顯露著代表遊戲者的裸手,使每一參與遊戲的人都有一種魔鬼隨時都會兵臨眼前的逼真感覺。
接著我又假裝笨拙地將他的提示一一加以試驗,直到沒有問題方始罷休。說實話我這還真不能算是完全"假裝",因為我對這個遊戲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在別人家無意記下了它的攻關秘訣。
接下來是我向他介紹我的遊戲。我提供的遊戲非常簡單,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俄羅斯方塊"。
他馬上反饋回信息,告訴我他是全係數一數二的高手。別說是"平面俄羅斯",就是它的升級版本"立體俄羅斯"也一樣不在話下。他誠懇地希望我換一個遊戲。
看來各人層次就是不一樣,人家武松專挑大蟲打,哪像我這樣只會打貓!
"我手頭只有這個遊戲。"
"那決鬥可以延期。"他的語句斬釘截鐵。
"我答應過的事情決不變卦。"我的回答同樣不容置疑。
"日期是我臨時通知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沒有發回信息,顯然是在考慮勸說我的最好辦法。我不失時機地揶揄道:
"你以為你在蒙上眼睛的情況下也能搭好積木嗎?別太自大了好不好,明眼人和瞎子可完全是兩碼事。"我故意把語氣使用得極為惡毒。"該不是害怕了吧?"
"那好吧,如果你輸了可不要後悔。"他在那邊一定歎了一口氣。"君子一言,奔馳難追。"
"波音難追。"我補充道。
他在那邊一定又略帶內疚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這口氣他舒早了。這次比賽——這次決鬥,他根本就贏不了。
就算他的「俄羅斯方塊」玩得全世界數一數二,就算他瞪大雙眼盯著屏幕玩,他也一樣贏不了。
因為這是一個經過遊戲者擅自改編的版本,而其創意的提出者恰恰是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它在外界從未流傳過。
這是我一個哥們兒的傑作。他的專業本是醫學工程,對於電腦來說他和我一樣也是半路出家。但由於他天資聰穎和接受能力極強,使得他對電腦早已駕輕就熟到了極點。說實話,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幸得他的耳濡目染。
這個遊戲共有二十關,但事實上從第十二關開始就已經沒有實際存在的價值了。當遊戲者玩到第十一關的時候,在各種參差不奇的鮮艷色塊中,會時而出現一種特殊的圖形。
那就是圓形。
比賽開始前我們互道了一聲「再見」,然後各自進入自己的陣地和角色。
一上來我就把眼前的屏幕關了,我不想審視他的出色表演。反正前十關他玩得再好我也只能乾瞪眼,而再往後用不著我看他也玩不過去。我沒必要招自己心煩,那樣只會擾亂我的心緒。
我只是專注地傾聽著我所進入遊戲的逼真伴音。
不過我很謹慎,在剛開局時沒敢使用秘技,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橫衝直殺。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所向披靡,一定會引起他不健康的注意和激動。
先死幾條命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保住最後一條命。
然而我實在是太笨了,第一關沒過就丟掉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沒有屏幕顯示,使得我不知道應該在何時開始選用秘技以保留生命的火種。正當我恐慌之際,對方在百忙之中發來了信息:
「你可以重新開始。你可以有無數次的選擇。我們的勝利標準是誰先成功,而不是計算你經歷了多少次失敗。」
說得太好了。
在我的感情歷程中,又何嘗不需要這樣一種激勵和強化?
想當初大革命失敗以後,活下來的共產黨人掩埋了戰友的屍體,揩乾淨身上的血跡,擦拭掉面頰邊的淚水,化悲痛為力量,埋頭奮起,重頭再來。
樓外飄來悠揚的樂曲,我這才突然想起今晚不但在新北舞廳、圖書館一層以及教工食堂辦有舞會,心理樓下也將舉行露天舞會。一想到這兒我心頭就不禁騰起萬丈怒火,要不是他這顆橫插進來的掃帚星,說不定今天我就能通過網絡邀請到那位中文系小姐共舞良宵!
可現在,我居然要對著關閉的屏幕不停地敲擊鍵盤!
但我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只要今天能夠早些取勝,還是有可能到下面去尋訪那名小姐的;
而只要是最終取勝,即使今晚無望,也還有明天後天;
但如果今天不能取勝,那就連下禮拜、下下禮拜都沒戲了!
成敗在此一舉!
經過幾次生死之間的輪迴反覆,我估計他已逐漸考察清了我的能力,即使仍在觀察也已放鬆應有的警惕。於是,我悄悄開始了自己的投機生涯。
我首先打出五個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變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隨後我又打出五個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擁有了所有的裝備。
如果這時他看屏幕的話,就會發現在主人公的頭部示意圖中,雙眼已經變得金光四溢;而在旁邊的庫存示意圖中,已經填滿了所有的武器標號和彩色鑰匙。
但是對方毫無反應,看來他現在正處於如火如荼的關鍵時刻。我抽空打開屏幕看了一眼,發現他尚在十關之內苦苦掙扎。
別著急,好戲還在後頭呢。
遊戲中可供選擇的武器多達七種,有單發與連發的各式槍炮,有電擊金屬棍和火焰噴射器,但這些我都沒有選。我選擇的是一把電鋸。
我要用電鋸將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過虛幻的夜幕,我彷彿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電鋸下紛紛倒地,血肉橫飛。一種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殘忍!」
他還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沒發現我的陰謀。看來他已經面臨關鍵時刻,無暇再認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這樣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時一定也會把別人所操縱的屏幕關掉,以免擾亂自己的心智。
但難道是我殘忍嗎?如果我不消滅它們,我就會被它們的魔爪所抓撓,為它們的利齒所撕咬,受它們的炮火所炙烤;我將身首異處,我將碎屍萬斷,我將暴屍街頭。
難道是我殘忍嗎?
即使有了「金剛不壞之身」,我也一樣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因為在這如系樓般迷幻的巨大建築裡,我始終找不到那正確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鑰匙無數,並隨時可以提取出來,可沒有門扉,掌鑰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個瞎子一樣在其中胡打亂撞,在豐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餓死。
一陣令人淪肌浹髓的音樂聲陡然響起,我有一種明顯的感覺:他過關了。
他過了第十一關了!
在有圓形積木出現的情況下,他居然過了第十一關!
我急忙打開屏幕,事實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個個奼紫嫣紅的圓形構件從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隻在冥冥之中操縱的手則將它們一一擺放到佔有兩個位置的空檔。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虛空縫隙,也使圓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滾動。
恰恰是因為沒有屏幕,才使他不帶成見地正確解答了這道難題。他終於在直線與曲線之間找到了一種折衷與和諧。
只能說對方天生就是電腦才子,今生今世我永遠也不可能超過他。
我頓感焦躁不安,每當事情不順手時我一概如此。我只喜歡一帆風順,很怕處理亡羊補牢或力挽狂瀾之類的險情。
雖說後面的圓形會越來越多,但我相信對他來說已經跨過了一次質的飛躍,下面就僅是量變而已。他會非常得體地處理好這一情形的。
我唯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裡,所有的下落積木都將以同一種形式出現——圓形。
就在這思忖的當而,從伴音系統中不間斷地發出用利甲撕撓肌膚的聲音——魔鬼們在凶狠地抓撓我的後背。如果不是我有無敵的功能,我的後背肯定早已鮮血淋漓。
我突然車轉身來,挺鋸便鋸,一時間魔鬼怪獸淒楚慘叫,血如泉湧。
難道是我殘忍嗎?是我殘忍嗎?
與此同時,我也加快了自己的進攻步伐。
根據判斷,我現在所處的地方還僅僅是第三關,而這一遊戲總共似乎有五關之多。無論我怎樣如沒頭蒼蠅般地四下遊走也找不到該走的道路,我始終不能像他一樣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憑借自己的無敵之身迅速向縱深挺進。這一回我嚴格地按照右轉彎的原則前進,同時一路上不停地嘗試著使用鑰匙,我相信這樣我必將遍歷所有的道路和關卡,早晚能有出頭之日。
我彷彿追隨著自己在那巨大無比的迷宮中摸索,因疲憊而傳出的喘息長歎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此時此刻,對方正在攻打第十六關。
從剛才起,我就再也沒敢把屏幕關上。
緊張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筆挺的西褲上抹來抹去。現在已過夜半時分,不會再有人來注意我的著裝打扮是否符合舞場標準了。
尋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沒有絲毫進展。
我不相信自己會放過出口的大門,因為我已經沿著牆壁一寸寸地緩慢移動了至少三遍。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一關根本沒有出口!
看來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樣的,我們完全有權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問題在於,圓形積木對於他這樣的電腦天才無關宏旨,而沒有出口的甬道對我這類天資魯鈍者來說卻是登天蜀道。
我沮喪地操鋸向金屬牆壁猛然鋸去,一陣陣飽含譏諷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彈回來。
但是等一等,我在極度絕望中突然茅塞頓開,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當你開始沿牆壁右轉彎的時候,如果它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那麼你將只能繞著它循環往復地不停環繞,永遠也走不出來!
而我剛才決定以右手型前進時,顯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非常簡單!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毅然向通道對面移去。經過了三遍的環繞,我已經對這裡的地形瞭如指掌。閉著眼睛我也照走不誤——倒真應了這句俗話。
這一回我必將凱旋而出!
而且,憑著我的不壞之身,下兩關也同樣易如反掌。
此時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關。
看來量變一樣也能引起質變,在緊張焦躁當中我仍沒忘記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這一回我滿懷信心。舉步前進,所到之處,擋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個明顯的高度。我頓時意識到情況有變,從周圍的嘈雜聲中我猜測到,我掉進了那墨綠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個遊戲中佈滿了這種池塘,當然對我的無敵身軀來說它們與一汪清潭毫無區別。但是這回,我卻本能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當我試圖舉步離開池塘時,我發現自己力不從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轉悠了個遍,但巨大的落差卻使我根本無從攀緣。
我無法從這裡爬上去!
我擁有著永遠不死的身軀,卻將被困在這裡永無出頭之日!
一陣陣低沉的咆哮自不遠處傳來,怪獸們顯然正圍繞著池塘不停旋轉,虎視耽耽地瞪視著我。它們在等待,等待著我的肉軀無力抵禦毒液侵襲而支撐不住時,它們將下塘饕餮進餐。
我聽見有些魔鬼已經開始脫衣了。
此時此刻,他已經挺過第十六關,開始攻打第十七關。
而我,卻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無門!
魔鬼們終於與我在這小小的池塘裡短兵相接了。我幾乎沒有還手,只是坐以待斃,反正它們不能傷我毫髮。
我感到魔鬼們以其令人髮指的暴行對我虐待摧殘,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在一陣大汗淋漓的搏鬥之後,魔鬼們終於發現它們不可能置我於死地,數以十計的魔鬼竟對付不了我一個小小的人類。
我似乎聽見有人竊竊私語,我猜想它們是在商討對策。
它們再次向我聚集。
這一次,它們抓住我的頭髮往毒液裡按去。儘管我緊閉雙眼,卻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綠,我幾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潤我的肌膚。雖然我沒有喪生之憂,卻感到一種極度的無助和絕望。
難道是我殘忍嗎?是我殘忍嗎?
兩行乾涸已久的熱淚從我的面頰上緩緩流過。
此時此刻,他正在第十七關裡移挪承轉,安排著那一塊塊方圓相間的空間。
我必須制止他。如果他僥倖得勝,我將失去這最後的機會。
我雖然沒有死期,但我卻毅然退出了遊戲。
同時,我拿出了「ch橋」。
「ch橋」的名稱並非來自它的形狀,只是取其「人機之間的橋樑」之義。事實上它的外形如同一個摩托頭盔,但卻是由柔軟的塑料材料製成,隨身攜帶極為方便。通過它,從理論上可以實現人機聯網。
之所以說是「從理論上」,是因為它還從未被使用過。
這又是我那個哥們兒的一項發明,但沒等來得及付諸實踐,他便被直腸癌奪去了年輕的生命。後來這個玩意兒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邊,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並畫出了一份不合規範的設計圖紙,等待著有一天能夠以他的名義去申請專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於應戰,一部分原因也在於我手邊有這樣一把殺手鑭。事實上自從我剛開始被他糾纏之後,「ch橋」便一直被我帶在身邊。
「ch橋」的道理非常簡單,只要你對腦電波圖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馬上理解和領會。人的大腦會產生出輕微的生物電流,那麼只要將它連接到電腦網絡當中,通過一系列諸如三極管之類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會引發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反應,最終必然能大到足以改變電腦中的參量。
當然啦,我相信像什麼「三極管之類」對我的哥們兒來說已經如木牛流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來解釋「ch橋」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時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聽他的教誨,但他卻只是經常無聲地出現在我的夢中。
貿然使用將有可能冒很大的險。使用「ch橋」進行人機聯網的時間最多不能超過三十分鐘,否則將會對人腦產生極大危害,一個最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變成植物人。儘管哥們兒生前的話危言聳聽,不過話說回來,這麼長的時間還不綽綽有餘嗎?
我機械地安裝著各種插頭,面色冷靜,動作準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刻,我忽然意識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安定祥和的時代,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裡,我不想有什麼壯舉,只不過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睞。
我戴上頭盔,放下面罩,把面孔與現實世界分割開來。
我的手指觸摸著撥動開關,渾身感受到一陣輕微的振蕩,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緊接著,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霧靄一片……
…………
我以一種從未經歷過的興奮體味著週遭的一切,剛才初入網絡時的暈眩早已蕩然無存。左顧右盼,墨藍的天空中充斥著電子天使和魔鬼,一個個清晰逼真卻又觸摸不到;俯身鳥瞰,心物諸樓鱗次櫛比,依序流過;背景音樂是羅大佑的《愛人同志》。也許這只是因為我在以一種人類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因此衍生出許多人類社會的真情實景夢幻遐思。
如果由它們來看,會不會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電子?
我隨意飄蕩著,幾乎忘記了自己進入網絡的目的。我記起高中時代的一個夢境:一顆不聽媽媽話的小彗星淘氣地低飛淺游,被地面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無筋骨;彗星媽媽在上面焦急地呼喚,我一鬆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躥去,重新傍依到媽媽身邊。
現在,我就像那顆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小彗星。
無論天使還是魔鬼,它們都是電腦病毒的化身。我彷彿如夢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緒的疾速變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個睜大雙眼癡癡望人的無知孩童一樣貪婪地接受著一切新奇東西。我同它們嬉戲歡笑,輕歌漫舞。我們親密無間,形同摯友。
因為現在,我本身就是一隻電腦病毒。
現在我終於明白,它們——我們——為什麼會被稱為病毒。因為我們具備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徵。在那裡,比細菌更單純更微小的病毒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它的主要構成是具有記憶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圍著它們的蛋白質外衣。它雖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卻可以寄生在宿主細胞裡攫取細胞核糖體、酶以及一切維持生存的物質。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潛入宿主的細胞,就會以猛烈的勢頭開始繁衍生息,於是宿主細胞裡充滿了病毒,以致最終產生破裂。
而這只不過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還有一種更為陰險毒辣的病毒。我獰笑著在想像中類比著自己。它們會在宿主細胞的dna中插進它們自身的遺傳基因!有一種rna病毒就是如此,它們在插進宿主細胞之前就已經帶有一種從rna到dna逆轉錄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為不治之症。插進病人dna裡的病毒遺傳基因很難清除,於是病人的染色體總是沒完沒了地編碼和複製,無休無止地產生著病毒。
我們相信,今天人類體內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來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像,早在遠古時期人類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時的病毒插進了它自己的遺傳模板。人類與病毒的戰鬥將遙遙無期,究竟鹿死誰手更是殊難把握……
雖然從心理樓傳輸到數學樓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時間,但我卻彷彿度過了無數的歲月。在我的身上,刻劃著上億年的滄桑。
我的族類是一個比人類歷史更加悠久的種族,我們在新的時代將以新的面貌與人類一爭高下,決一雌雄。
一爭高下?決一雌雄?恍惚間我原有的人類本能突然被喚起,我記起自己重任在肩,無暇在此遊戲閒逛。遊戲?我下意識地折轉身軀,擺脫開同伴的糾纏,迅速向數學系子網絡系統奔去。
離開了夥伴,我的心頭一陣失落;但也正因為離開了夥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須趕快!
我本來的計劃是通過網絡進入對方的系統,拋棄了物質載體的我現在已無物能擋,所有有無密碼的大小道路都對我敞通無阻。我將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質將「俄羅斯方塊」遊戲的程序再次改變,使其反覆編碼和複製,讓關數無休止地延續下去!
我必須趕快!
然而在進入數學系子網絡的大門後我卻遇到了困難,因為三條完全平權的岔路展現在我的面前。
本來我應該只選擇其中一條通路的,但電腦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棄任何一個感染他人的機會。於是倏忽之間,我的意識已裂解成三個相對獨立的部分,分頭流入三條不同的通道。
我想問題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識直撲通路的盡頭,壓倒一切的勝利念頭仍舊沒有被其他雜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識則開始自我製造未來歷史,並不實際存在的飛旋時鐘超前運轉,指針悸動錚錚有聲。
我的第三支意識缺乏足夠的能量支持,隨意遊走於數學樓的走廊,漫無目的地扒看著一扇扇門扉窗欞。
我的第三支意識透過玻璃,窺視著一行行自習的人群。
但這本該是昨晚的情形,卻被後推到了拂曉時分!
我的第二支意識返歸樓外,校友捐贈的新型電腦終端大聯網系統正被正式展示和開啟。
但這本該是上午的場面,卻被提前到了凌晨時刻!!
我的第一支意識依舊執著,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透過屏幕望見已陷入絕境的遊戲者……
她竟然是一個女生!!!
一時間我感慨萬千,與她相識的整個經過在我腦海裡汩汩流過。局勢霍然間變得明朗起來,因為我那已具電腦病毒特徵的意識無所不知,剎那間我終於看透了這其中的前因後果,陰錯陽差。
她與我進入了同一個信箱;但她所讀到的,顯然是一個男生的日記。
那個信箱,是一對情侶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號碼相同。
我一直以為qiange是「錢歌」,而她則將此詞理解為「齊安格」。
而實際上,qiange是兩個姓氏的組合,它們分別是「強」和「鄂」。儘管這種拆解方式最難為人所想到,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們各自誤會了對方,竟各自為追尋一個已有伴侶的幻影而打得頭破血流不可開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小姐,她也始終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只影單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來,我們該相逢於草坪而不該決鬥在網絡。
…………
但是,已經晚了!
由於我的進入,遊戲程序受到了極大的擾動,聯機系統也不再穩定如初。而最致命的一點是,她的意識已被強行劫掠,同我一樣也進入了網絡!
而此時我已無力控制局面。火一但著起來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制不了局勢了。
同樣,她的意識也被一分為三,各自為戰。
她的第一支意識進入屏幕繼續與我針鋒相對,難以了結的冤怨依然不能得到化解。
她的第二支意識則飛向樓外,如小龍捲風一般在樓前的綠地上如妖舞袖。
她的第三支意識缺乏足夠的能量支持,漫無目的地行走於樓道走廊之間。
理性睿智的第一支固囿成見,不肯化干戈為玉帛!
淫邪醜惡的第二支得罅渲洩,正欲伺機再做破壞!!
胸無大志的第三支游手好閒,力不從心無所事事!!!
而在心理系和數學系的兩間屋子裡,兩具無魂肉軀正面臨著極大的危險。
三十分鐘的沙漏正以其平靜而均勻的速度完成著自己對時間流逝的驗證使命。
情勢已迫在眉睫。
再這樣拖下去,當太陽出來的時候,朝霞只能照耀到兩名植物人身上。
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cgp病人。
所謂cgp,就是computergamingpseudodementia的縮寫,意即「電腦遊戲性癡呆症」。關於這一病症以前我曾詳細讀過有關介紹材料。它最先發現於美國,目前患者已為數不少。儘管所有患者在身體素質、神經類型以及各方面的經歷上都大相逕庭,但他們患病時恰恰都正坐在電腦前操縱鍵盤殺敵攻關。美國政府已將所有患者秘密收容起來,與其說是為了避免恐慌,毋寧說是意欲從中發現一條人機對話的可行途徑。
但我沒有憂慮。當一個人的意識已被肢解意志已遭湮滅時,他是不會有絲毫憂慮的。我不動聲色地斜視我的第一支與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見,略帶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覽樣機內我的第二支聽憑她的第二支遊說蠱惑,悠閒恬靜地看著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腸百轉互訴衷情。
第三部分最具情節。
沒想到我已支離破碎的整體意識居然依舊能闡述出自己的觀點。
那就看吧——
我的第三支與她的第三支在走廊交肩錯過,繼而動心駐步,再繼而回眸凝視,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只有等待結局的到來。
接下來的便是詩情畫意,便是纏綿悱惻,便是交融匯聚。
然而,隨著兩束意識的集聚,一種新的意識觀念窗口被打開,它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迅速向樓外奔去。
由於它的出現和環繞,連鎖反應賦予了兩個第二支以新的感受。雖然它們暫時還不能如第三支一般彙集融合,但是,這種意識已經產生。
所缺乏的只是實際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與我的第二支之間雖然只有一扇屏幕,卻有如相隔著千山萬水,在非轉換狀態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唯一的辦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衝撞終端前的變異空間,並使病毒本形被激發出來湧進屏幕。
然而,即使是百米達標的速度也不及這個初速,而沒有初速就意味著根本不可能進入。我們現在的意識都是電腦式的意識,對局勢我們有著充分的估計。
展示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員忙忙碌碌,剪綵儀式就要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將會出現在這一被提前了兩個小時的空間裡。
一旦足夠多的參量被牽扯進來,這就將成為一次不可更該的歷史事件而被永銘史策。
但是,存在一塊比其他空間的時間要早兩個小時的空間,會使整個世界從此變得混亂不堪!
不能說在這一決定中我的意識沒有起絲毫的作用,因為此時我們的部分已融為一體。但我還是明顯地感受到了她的果敢與機敏,單憑我的智商絕對無力作此決斷。我堅信有時候對整個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未必如對自己健康的擔憂更能有益於歷史的發展進程。
她飛身躥上旁邊一輛沒有熄火的桑塔娜。
在場的工作人員一片躁動,無不失色動容。
我的第三支見到轎車的尾燈隨風閃爍,似睹盞盞熒蟲;
我的第二支聽到轎車的馬達恣肆轟鳴,如聞千軍萬馬;
我的第一支看到轎車的頂篷熠熠反光,猶瞥璀璨星河。
演出正式開始。
後來我多次在夢境中重新回憶起過這一終生難忘的景象:
那輛桑塔娜自緩慢而逐漸加快,隨著一個踉蹌似的猛烈抖動驟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發力將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東倒西歪,桌上的鮮花水杯四下飛散。在雄壯的音樂聲響伴隨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濃郁的棕色茶柱從杯中激濺射出,就像俗稱「變色龍」的避役在捕捉昆蟲時疾吐的長舌。
我所在的電腦屏幕連同主機一同飛昇起來,顛撲震躍,如日中天。我在裡面跟著電場機械一同翻滾懸旋,左搖右擺。只是在行將墜落的瞬間,才在動盪中給了外界倉促的一瞥。
在這動盪的最後時分,她的身影倏然間化作一道長虹般的彩束,飛也般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簾,令我閉目並幾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識與這束輝光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隨後,雙方合併後的第二、三支絞成一束並直撲樓上,奮力將兩個相鬥猶酣的第一支強行分開。
再貼近時,已經全然沒有了剛才的仇恨。度盡劫波歷經磨難的兩個第一支糾纏扶掖,攜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經難分彼此的雙倍整體意識當中。
終於完成了最終的熔融。
雙方在眷戀中充分表達著各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時鐘都為之停止了走動。
但是必須分手了。自然界有其自己的步伐,長夜已經過去,黎明就要來臨。
自然是依依不捨。
沒有關係,屬於我們的時間還長。屬於我們的現實時間無限漫長。
再度分成兩支,只是已很難分辨出自己是否還是當初純粹的自我。一步三回頭,各自返回原來的出發點。假如這時有人注意到了它們,也只會誤以為是清晨霞光中那最初也是最特別的兩道。
我仍坐在心理樓那昏暗的系辦公室裡,電腦背後的窗簾微微開啟,金光流溢。彷彿剛剛被鬆綁的我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臂膀,然後以嫻熟的指法敲向鍵盤。
「你困嗎?」
「一點都不睏。」
「那我們去共進早餐。」
「上午去草坪看展覽。」
「下午去圖書館——對了,下午圖書館不開。」
「可晚上舞場肯定開。」
「我只是擔心……我只是擔心……」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心虛,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句話寫完整。「我只是擔心數學樓前真的滿目瘡痍,一片廢墟。」
「你太投入。」從這句簡單的回話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剛才我已經見過她了。「剛才的一切都只存在於我們的記憶當中。」
我走出電梯,四周靜謐無聲,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面的世界旭日東昇,雲蒸霞蔚。
外面的世界湛藍無霾,晴空萬里。
本文原載《科幻世界》1996年第3期;獲1996年度科幻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