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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愛做夢的小鳥 文 / 劉維佳

    古人的話通常被認為是頗有道理值得一聽的,這是因為我們現在所能聽到的古人的話,都已經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和篩選,其合理性已不易被動搖,普遍被認為是客觀現實的真實反映。

    有這麼一句:「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這話就有道理得很,尤其是在如今這年頭。因為現代都市文明最主要的特徵之一,就是價值取向多元化,因而人們的思想、性格、行為也就順理成章地變得千差萬別,真正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埃弗拉特就是現代都市水泥叢林中的一隻毫不引人注目的小鳥。是的,不引人注目,他一直毫不起眼,確為紅塵之中的碌碌之輩,絕非不凡人物,如果你與他在都市街頭的人流中擦肩而過,會跟穿透空氣的感覺差別不大。但是這並不是說埃弗拉特是一具行屍走肉,事實上埃弗拉特在接觸過他的人心中還是留下了印象的,而且這印象還不錯:注意儀表,總是乾乾淨淨,衣著無可挑剔,頭髮從來一絲不亂油光可鑒,就像他的皮鞋一樣珵亮;他總是面帶微笑,文質彬彬,待人接物極為小心翼翼……更瞭解他的人,都明白他可不是什麼「偽君子」,他是個真正表裡如一的人:他從來不做改變世界的夢,也從不讀哲學或社會學之類的書,事實上他除了幽默故事和一些格調輕鬆的時尚雜誌之外什麼書也不看,因而他的思想真的如白雪一般純潔,實實在在是一個標準的現代都市文明製造出的「乖寶寶」。

    不過,這個「乖寶寶」也不是沒有願望沒有理想的機器人。埃弗拉特是個很正常的人,因而也有理想也有追求,只是這理想這追求既簡單又標準:他渴望擁有一個漂亮溫柔的妻子和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擁有一個溫馨的家,一個溫暖的懷抱,從此幸福安寧地打發完自己生命的剩餘時光……就這麼簡單,這麼天經地義,這麼理所當然,這麼無可指責,也這麼……可望而不可即。

    埃弗拉特在一家龐大的公司裡任職,其職位也還算是屬於管理層,但卻是在管理層的最底層。就是他這個職位決定了他兩頭不討好的命運,也決定了他的理想與追求是那麼的可望而不可即。誰都知道風箱裡的老鼠日子最難熬,而埃弗拉特的處境正是如此這般:在他下面,工人們個個如野獸般難駕馭;在他上面,各級官僚個個比太上皇還難侍候。埃弗拉特就夾在這兩股力量之間,兩頭受氣,度日如年。像他這種處境,如果哪位有受虐狂傾向的話,倒是個理想的去處;而如果是個狠角色的話,也可以呆得住。可事情壞就壞在埃弗拉特心理太正常,更不是個狠人,相反,他性格溫和柔弱、總想和所有人都和睦相處,這就沒法不出現理想美好而現實殘酷的問題了。在公司裡,埃弗拉特幾乎被每一個人視為異己,無法獲得理解。面對工人,埃弗拉特受到敵視和孤立,但他還是得費盡心思和他們溝通,一聲不吭地聽他們發牢騷,然後再拐彎抹角地讓他們接受公司上層的意圖,饒是他萬般小心,卻還是經常躲不開被工人飽以老拳的苦楚;面對上司,他得一個勁地點頭哈腰,不停地說「是」,甚至被罵得狗血淋頭還得面掛微笑……

    自從埃弗拉特進入這家公司的六年以來,他一直在過著這樣的生活,但他是不適合過這種生活的,他的性格與大官僚機構的要求格格不入,是一條可憐蟲。在這種碩大無朋高速運轉的機器裡求生存,絕非一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對此埃弗拉特心知肚明,他看清了自己與環境之間的不協調性,但問題是自己的這種「乖」性格無法改變。是的,改不了,他試過。因此,他盡可能地避開與他人接觸,用孤獨和距離感把自己裹起來,一頭扎進公司的各種沒有多少創造性和價值可言的事務性工作之中,想以勤補拙,早日脫離苦海。然而由於他寡言少語不善交際,又不會逢迎拍馬,結果總升不了職。在公司所有人的眼中,他似乎只是一個幻影、一台電腦,而沒有附著一點兒人性。因此,同事們也對他視而不見,姑娘們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實埃弗拉特也偶爾發現自己變得厲害。在這種奇怪生活的重壓下,埃弗拉特的個性和慾望早就如流沙一般消逝了。生活將他的性格如麵團般亂揉了一通之後,塑成了另一副模樣。他已經沒有衝勁,沒有激情,沒有稜角,沒有主見了,他也不會再發怒了。他整天都被莫可名狀的恐懼包圍著,但他早已失去了感覺,他已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什麼不正常,也不覺得自己在這現代官僚體制的牢籠中與真正身陷囹固有什麼不同。只有每當他照鏡子時,他才能感到一絲驚異:自己臉部的肌肉再也鬆弛不下來,平日那做作的笑容已永遠地焊在了臉上。只有在這時,他才能覺出自己正在改變。

    埃弗拉特雖然已沒多少個性可言,但他還是有個愛好。不過說到底,這愛好與他的工作多少有些關係。埃弗拉特從來就對毒品、烈酒和賭博沒有什麼興趣,他的愛好是:武器。從小他就像大部分男孩子一樣,著迷於形形色色的武器裝備,他費盡心思地收集各類武器的資料、圖片和模型。基於自己懦弱的性格和單薄的體質,他尤其迷戀輕武器,各種黑光閃閃面目猙獰的槍支和單兵作戰武器系統令他神魂顛倒浮想聯翩。關於武器的幻想佔去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大部分時間。

    進入公司之後,埃弗拉特對輕武器的迷戀愈發強烈了。他說不清這與自己的工作究竟有什麼關係,但能肯定確有關係。他已經不滿足於只收集圖片、模型了,他開始試著收集實物。幾年下來,他還真收集了不少貨真價實的硬傢伙,計有三支獵槍,七支各種型號的手槍,還有一支感覺最棒的新嶄嶄的「卡利科」衝鋒鎗。埃弗拉特對這些寶貝愛不釋手,沒事就拆了擦,擦了拆,玩個沒夠。每過三四天,埃弗拉特就會帶上一兩支手槍到地下靶場去玩上一次。在那兒,隨著一聲聲清脆的槍聲,看著人形靶一點點地被子彈撕碎,他就能感覺到鬱悶已久的心情得到了些許釋放。漸漸地,埃弗拉特發現自己已無法割捨這種「運動」,他必須定時到靶場去幹上一陣,方能解癮,不然就很難受。埃弗拉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反正就得順應這規律。

    眼看著埃弗拉特的一生就要這麼鬱鬱寡歡地被定了弦了。埃弗拉特其實也曾想過跳槽,但他對自己有幾斤幾兩太清楚了,他知道自己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可以說是毫無競爭力,有碗飯吃就是大大的幸運了,辭職後天曉得會怎麼樣,說不定那時連活下去也會大成問題。赫拉克利特說過:「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這又是一句古人說的話。所以埃弗拉特認命了,決定就這麼裝聾作啞渾渾噩噩地混下去,為了保有生存的權利而放棄上帝所賦予的生命應有的尊嚴。

    然而也許是上帝不忍見自己所拋下的珍珠被不知好歹的豬所踐踏,於是在他的安排下,那則篇幅不大的廣告就讓埃弗拉特看到了,從而使他的生活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廣告上是這麼說的:本公司研製生產的最新產品「造夢機」具有人機溝通功能,可以探知使用者深藏於其潛意識之中的深層願望,並反饋於機上主電腦,這樣就可讓使用者主觀控制住夢境的內容。如果擁有一台本公司的「造夢機」,您就能實現自己內心最深層的願望,擁有現實生活中不曾擁有的東西,做到現實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您可以在夢鄉中與傾慕已久的人相愛,去嚮往已久的仙境神遊,可以成為獨行天下的俠士,可以成為縱橫捭闔的將軍,甚至做做皇帝也毫無問題……總之,在本公司最新產品所營造的美妙夢境之中,您將可以做出您內心最深處最想做的事情……

    這則廣告令埃弗拉特足足有五分鐘沒眨一下眼皮。下班後,他立刻前往銀行,儘管廣告上標明的價格相當不菲,但埃弗拉特還是毫不猶豫地從自己帳戶中那本來就不多的儲蓄裡劃出了足夠的錢,寄給了生產「造夢機」的那家公司。事後他才為自己在決斷時所表現出的前所未有的果敢而感到驚異。

    兩個星期後,一個很大的郵包送到了埃弗拉特的家中。

    「究竟有沒有說的那般妙呢?」埃弗拉特一邊將各色各樣的電極和傳感裝置按說明貼在頭上和手臂上,一邊自言自語著。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埃弗拉特在床上躺下,照說明書上說的那樣:什麼也不想,全身放鬆,睡著了……

    「這就是夢境?」埃弗拉特望著四週五光十色的招牌廣告和夜色中明亮的街道以及行色匆匆的人流,疑惑地說。這不就是普通的城市夜景嘛。埃弗拉特信步四處走著,漫無目的地看著這個世界。我內心深處最想做的事是什麼呢?他邊走邊尋思。

    在一家酒吧門口,埃弗拉特不知為何停住了腳。他突然感到很口渴,嘴裡又乾又澀,有一股沙漠的味道,實在難受。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說明書上說的。好吧。埃弗拉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走進了以前從未進過的酒吧間。

    酒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兩杯血般鮮紅的液體下肚,埃弗拉特只覺得一股灼熱的活力注入了自己體內,他有些飄飄然了,想笑的感覺油然而生。他不明白以前自己為什麼不喝這種美妙的東西。

    埃弗拉特於飄然間投目掃視在不停晃動令人眼花繚亂的斑斕色塊照射下扭動不止的人群。他發覺所有的人此時似乎都發生了某種難以言狀的變化,不再與以往相同。他笑了,體內的欣快感如水面的油跡一般飛速擴散。

    驀地,透過人群,埃弗拉特看見了一位明顯與眾不同的姑娘,她正微笑著盯著埃弗拉特看呢。那女孩當然是出眾的漂亮,但最令埃弗拉特吃驚的是她像極了四年前自己追求過的公司裡的那個電腦打字員。這一發現令埃弗拉特的心如同被石塊擊中一般顫抖不止。當年埃弗拉特曾為那個打字員神魂顛倒,而那姑娘似乎對他也有好感,埃弗拉特還記得他與那女孩子目光偶然相對時她那慌亂的神態下隱藏的喜悅,以及他與她同乘一間電梯時自己的心跳有多快……那種感覺啊,埃弗拉特永生難忘!然而就在雙方之間的距離逐步拉近之時,一位部門經理橫插了進來。埃弗拉特默默地後退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成了人家的太太……這事埃弗拉特一想起來就感到一陣悲哀,但此時,他沒有感到悲哀,只感到一陣忿怒和一種克制不住的衝動猛然騰起。他起身向那女孩走過去。

    「小姐,我可以請你跳個舞嗎?」連埃弗拉特自己也吃驚於自己話語的流利。

    那女孩沒有回答,只歪著頭笑瞇瞇地看著埃弗拉特,也不知她在笑些什麼?

    埃弗拉特突然感到右肩被人猛拍了一下,他急轉過身,正看見一張闊臉橫眉怒目地懸在自己面前。一個大漢一邊賣弄著自己的一身肌肉一邊向他逼上一步。

    「你剛才對我女朋友說什麼?」那大漢的語調充滿了火藥味。

    埃弗拉特只覺得喉頭發顫說不出話來,熟悉的恐懼感塞滿了他的心,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動起來。但他居然還有多餘的思維空間覺出對方極像公司運輸隊裡那個天天與自己作對的粗野司機。

    「你他媽膽子真不小,敢動我的女朋友!」話音剛落,一記重拳就擊中了埃弗拉特的小腹,埃弗拉特一下子捂著肚子癱倒在了地板上。「你小子也不支起狗耳朵打聽打聽我是誰!……夥計,記住今天的教訓和這一拳,還有他媽的這一腳!」那大漢又是一腳踢來。

    埃弗拉特疼得齜牙咧嘴。他努力抬起頭用求助的眼神四處看著,只見自己頭頂聚了一圈人。「噢,噢,打呀,打呀,兄弟,別手軟呀,不見血哪成……」人群發出一陣陣莫名其妙的邪性的起哄聲。

    那大漢走上前,蹲下來,伸手去翻埃弗拉特的口袋。找出錢包之後,他站起身來,又狠狠踹了埃弗拉特一腳,才轉身走去。

    埃弗拉特的全身抖得厲害,他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此刻他的心中終於噴發出了幾乎是他出娘胎以來就一直沒有體驗過的熊熊怒火,這怒火夾雜著刻骨的仇恨向全身瀰漫著,宛如流動的岩漿,所過之處改變一切。他的手越抖越狠,終於握成了拳頭。

    埃弗拉特突然感到手中多了一件什麼東西,扭頭一看,只見自己手中不知怎麼竟多了一支衝鋒鎗!埃弗拉特馬上將槍移到了自己眼前,不錯,手中的傢伙正是自己那支視若生命的「卡利科」。埃弗拉特對它的性能瞭如指掌,他熟悉這支槍的每個部位給予他的觸覺的感覺。埃弗拉特看著它,泛著黑光的槍身令埃弗拉特的血液溫度一下子升高了好幾倍,他感到有一種什麼東西正悄然爬進了自己的手指,接著順著手臂爬進了心裡面。一時間埃弗拉特覺得手指控制不住地痙攣起來。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個聲音輕輕地對埃弗拉特說。這聲音輕柔和緩猶如仙樂,令人無法自己,而它所負載的信息更有如魔咒,使人心血狂湧。埃弗拉特抖得更厲害了。

    好!片刻之後,埃弗拉特把牙猛一咬。這不過是在夢境中罷了,隨著這個念頭,埃弗拉特猛地舉起衝鋒鎗,對準了那大漢的背影。

    「去死吧,混蛋!」與這一聲吼叫同時響起的是一連串的噠噠聲。埃弗拉特覺得這槍聲聽上去宛如一隻不知疲倦的啄木鳥在啄木,這與往日的體驗完全一樣。

    在酒吧間的燈光下,埃弗拉特看見那大漢的背上爆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血洞,他那猩猩似的龐大身軀在子彈的撞擊下猛地向前一衝,撞翻了一張酒桌。

    埃弗拉特鬆開手指,槍聲停了,可怕的沉寂籠罩住了整個酒吧間,埃弗拉特只聽見了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此刻埃弗拉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其感覺有如剛走出鐵籠的困獸,暢快得頭暈目眩,但這暢快感並不足以消解他心中的怒火。埃弗拉特站起身來,緩緩扭頭掃視著四周。周圍剛才還幸災樂禍的人群此刻全大張著嘴僵在原地不動了,那模樣簡直難看至極。埃弗拉特越看越氣,胸中一股怒氣勃發,終於又大聲吼道:「見上帝去吧,你們這些卑鄙的小人!」

    隨著噠噠噠的槍聲,人群像炸了窩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竄。「卡利科」噴著火舌四下橫掃,埃弗拉特興奮得大聲尖叫。一時間整個酒吧間碟飛碗碎人仰馬翻,哭喊聲、慘叫聲、槍聲混合著埃弗拉特的狂笑聲,響作一片。埃弗拉特不停地掃射著,將一切完好的東西全打爛了;而他手中的「卡利科」噴出的子彈也是沒完沒了,因而他得以盡情地噴吐他心中的仇恨與怒火。埃弗拉特不停地打呀,射呀,笑呀,喊呀……

    埃弗拉特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取下頭上臂上那些拉拉雜雜的玩意兒,呆坐在床上,慢慢理順了思維。他現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這玩藝真太妙了,不能再要求比它更完美更合適的東西了,他望著旁邊的那台床頭櫃似的「造夢機」自語著。這東西似乎完全就是為他而設計的,他現在深信,以前自己的生活就是因為缺少了它才沉悶無比的。以前全都是錯誤……好啦,現在我要開始真正的生活了。埃弗拉特跳下床,拉開房門走到陽台上,他現在很想看一看真實的世界。

    站在陽台上,埃弗拉特覺得今天的太陽簡直如同紅寶石一般可愛,而在它照耀下的城市顯得金光閃閃,可愛極了。只見黃金般的光輝披罩在如林的雄偉的摩天大廈上,各種風格的建築物在瑰麗雲層的映襯下極似他童年時所看的科幻片中的宇宙都市風光,令他大發懷舊之幽情。童年時,那些壯麗的宇宙都市激發了他多少的幻想啊!曾幾何時,它們拋下他遠去了,現在,它們又回來了!世界竟是如此的美麗,簡直跟仙境一樣。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埃弗拉特自語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新的空氣湧進他的肺葉裡,使他快活得幾乎要飄起來了,他真想使勁地大喊。此時他感到一股活力在自己體內迸射激盪,他的世界觀在這一剎那完全改變了。

    埃弗拉特滿懷信心地開始了新的生活。

    他準時來到了公司,興致勃勃地向同事們問好,把所有人弄得目瞪口呆,然後他勁頭十足地投入了工作。這一天,他的工作效率起碼提高了一倍,使他的頂頭上司驚疑不已。

    當天晚上,埃弗拉特在夢境中用一柄大扳手把那個經常訛他車錢的計程車司機打了個滿臉開花。

    第三天,他用自己那支心愛的格洛克自動手槍將兩個劫過他錢的強盜打得血肉橫飛。

    第四天……

    第五天……

    ……

    漸漸地,埃弗拉特將夢境當做了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第一天曾有過的「這不過是在夢中罷了」的念頭已徹底從他腦中消失了。他每晚都無比投入地沉浸在夢境之中,在其中盡情地發洩著自己的不滿、怨恨和委屈,盡情地打擊在生活中給自己施過壓的人。這收到了極為顯著的效果,埃弗拉特的心理承受能力明顯增強了,工人們的粗俗玩笑他已能接受,還能思維敏捷地跟著謅幾句。不多久工人和他的關係明顯緩和了,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埃弗拉特的熱情勁讓工人們對他多了好感,他們在心理上對埃弗拉特產生了認同感,而埃弗拉特工作效率的提高也大大減少了上級向他發火的頻率。許多同事還滿面笑容地和他打招呼,這一切都讓埃弗拉特感受到了做人的尊嚴和生活的樂趣,他激動不已,他感到上帝賜予自己的珍珠終於開始發光了。

    當然,生活肯定不會一帆風順,挫折與不快是生活的重要內容,但這一點現在已不重要了。不論白天有多糟,埃弗拉特都能承受下來,到了夜裡,他就會在夢境中站在大街上對看著不順眼的人給上一槍,見一個給一槍,很快就將現實世界施與他的壓力給發洩得一乾二淨。

    使用了三個多月,埃弗拉特越來越覺得「造夢機」這個東西實在妙不可言。他按捺不住地坐下來給生產「造夢機」的公司寫了一封信,對「造夢機」大加讚賞。他在信中稱「造夢機」實乃現代都市人調節心理平衡的絕好工具,是具有快刀斬亂麻之奇效的「精神按摩器」,有了它,人們就可以極為有效地補償在如今日益沉重的現實生活中因遭到壓抑而造成的心理失衡。由於在夢境之中人們可以為所欲為,所以每個人的本性就都不會再受到壓制,因而也就不會再出現那些五花八門的心理疾病了。十九世紀著名作家史蒂文森曾在他的名著《傑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奇案》中提出過「雙重人格」的概念,他指出人性中的善與惡是同步增長的,一個人心中的善有多大,他內心中潛藏的惡就有多大,因此必須給善惡都找到合適的能量放釋形式,心理才不會失衡。善自然好說,惡可怎麼辦?自古以來人們為此焦頭爛額,但卻沒找到真正有效的方法,世界一直以不完美的形態存在。現在可好了,「造夢機」的出現終於給惡找到了理想的能量放釋場所,每個人從此都可以將自己的不滿、壓抑以及仇恨、嫉妒、邪惡等人性之中惡的品性,在「造夢機」所營造的虛無飄渺的夢境中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盡情發洩出來;而現實生活中從此將只餘下善,自古以來人與人之間的那些令無數聖賢頭疼不已的矛盾衝突將從此得到徹底解決,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從此將變得和諧無比,令人厭惡的「內耗」現象將成為歷史名詞,看來人人和睦相處的「天下大同」的時代就將到來,世界將歸於完美,貴公司實在是功德無量……云云。

    此後埃弗拉特愈發迷戀「造夢機」了,他覺得自己已徹底離不開它了,就像一個老煙民不可能離開香煙一樣。他覺得自己在「造夢機」的幫助下終於可以做到從容地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半放在現實的白天,一半放在虛幻的黑夜,現實與夢境的相互補償作用使他終於可以不再受困於現實生活中的壓力了,適應環境不再艱難了。多麼奇妙啊,就這麼一分,一切痛苦不再屬於自己了……在現實生活中現在埃弗拉特簡直如同一位功力深厚的太極高手,穩接八面來風,將各方面的壓力悄沒聲息地化於無形。現在公司裡上上下下都對埃弗拉特時時刻刻掛在臉上的夢遊症患者似的笑容產生了好感,每個人都不再疏遠他。而埃弗拉特也變得相當靈活了,他越來越樂於助人,非常熱心地盡力幫助別人解決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種麻煩,成了公司裡出了名的熱心人。現在同事們都驚訝於埃弗拉特那似乎永不消減的熱情。

    然而熱情並不能保證永遠不犯錯誤,有時,熱心反而會幫倒忙。

    這一天下班時,埃弗拉特路過公司軟件開發部,正看見該部的幾個人在你推我讓的。原來,這時候他們還有好些文件需要處理、拷貝,但誰也不肯加班,都是一批「懶蟲」。埃弗拉特非常熱心地主動接下了這項工作,他完全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只是想幫幫別人,以便搞好關係而已。

    但埃弗拉特實在不是一個擺弄電腦的高手,他忙得滿頭大汗,足足折騰了三個小時,方才幹完了那堆工作,忍著飢餓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下午,正當埃弗拉特在堆積如山的文牘中忙得不可開交時,總經理秘書的一個電話,將他拽到總經理辦公室去了。

    原來,昨天晚上他處理拷貝軟件時,不知怎麼稀里糊塗地將硬盤裡的一套軟件部費了好大勁才設計出的商業軟件給折騰得無影無蹤了,結果把軟件部的一干人心疼得幾乎死過去,總經理更是大動肝火,親自來過問此事了。

    埃弗拉特自從得到「造夢機」以來頭一次感到心臟縮緊了,久違了的恐懼又一次攫住了他的心,不過他的臉上還是本能地掛著那夢遊症患者似的笑容。

    埃弗拉特的笑臉對總經理的怒火不起一點作用,總經理高聲呵斥著,拍起桌子喝罵著。四周軟件開發部的人圍了一圈,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嗤笑。

    埃弗拉特像根木頭似的站著不動,低著頭承受著總經理嘴裡噴出來的子彈般的罵聲。

    總經理越罵越起勁,越罵越興起,一點兒不嫌累,真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這麼一股子勁頭。也許正巧他今天不順心;也許埃弗拉特今天犯的錯實在太大了點;也許總經理許久沒找到理由訓斥埃弗拉特,早已技癢難熬。也許三者兼而有之,反正總經理的「罵興」越來越濃,埃弗拉特近來越來越出名的好脾氣也助長了總經理的罵興。總經理今天可過足了一把訓人的癮,但他絲毫也沒注意到埃弗拉特臉上笑容早已消失,臉色脹成了豬肝一般,手指還在微微抽動。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聽到埃弗拉特的這一聲嘟噥,總經理一愣。他對正在挨訓的手下突然發出一句自語的情況實在是有點兒不適應,而他對於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清楚,所以一時竟愣住了。

    「去死吧,混蛋!」

    隨著這一聲大吼,總經理的雙眼「倏」地瞪圓了,他無比驚恐地看見埃弗拉特熟練地撩起風衣的衣襟,用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支珵亮的手槍來!

    接著就是一聲清脆的爆響。

    總經理的胸前噴出一股血泉。

    又是兩槍打來。總經理肥胖的身軀在子彈的撞擊下向後一仰,從他那考究的真皮扶手椅上翻了過去,滾落到地上。

    可怕的沉寂籠罩住了整個辦公室,能聽到的只有埃弗拉特那沉重的呼吸聲。周圍剛才還幸災樂禍的人群此刻全大張著嘴僵在原地不動,那模樣簡直難看極了。埃弗拉特緩緩扭頭掃視著四周,他越看越來氣,終於又大聲吼了起來:「見上帝去吧,你們這些卑鄙的小人!」

    隨著重新響起的槍聲、人群像炸了窩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竄。埃弗拉特一邊開槍,一邊用左手從腰間又抽出一支手槍來進行火力支援。兩支手槍噴著火舌四下橫掃,埃弗拉特興奮得大聲尖叫。一時間,哭喊聲、慘叫聲、槍聲,混合著埃弗拉特的狂笑聲,響作一片……

    在以後的一刻鐘裡,埃弗拉特殺氣騰騰地提著槍滿大樓亂走,遇誰打誰,一邊打還一邊睜著血紅的雙眼嘟噥著「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一句話。他一直沒察覺出來自「造夢機」出現在他的生活後他的忍耐力實際已大不如從前了,他本來以為在「造夢機」的幫助下自己已輕輕鬆鬆地完成了人格的徹底分裂,可到現在他才發現他那該死的人格根本就還沒有分裂,所謂的分裂只不過是虛幻的感覺而已。今天,總經理那沒完沒了的惡毒濫罵終於把這個「乖寶寶」的那平日只在夢境之中才會裸露出來的本性給撩撥得徹底大爆發了。

    公司總部大樓的所有人全被埃弗拉特嚇得魂飛魄散。聰明一點的呢,挨上一槍後不管傷勢如何絕不再動;智商低一點的呢,還滿地亂滾,結果引得埃弗拉特又送來幾顆子彈……槍聲沉悶地響著,只間或換一下彈夾。那場面慘絕人寰,令人作嘔……

    當尖厲的警笛聲傳到埃弗拉特的耳中之後,他像被按了開關似的不動了。十幾秒鐘之後,他慢慢轉身走進了電梯間,來到大樓天台上。

    埃弗拉特站在天台的護牆上,風猛烈地拂動他的衣服。大街上,一長串警車惡煞般駛來。埃弗拉特怔怔地望著它們,突然鼓足力氣大聲吼道:「你們他媽的來幹什麼?他們不過是些不知道痛苦的夢中幻影罷了!」話音剛落,埃弗拉特無比吃驚地發現自己原來竟能發出這麼巨大的吼聲。

    沉默了片刻,埃弗拉特慢慢抬起了握著槍的右手。「這一切只是個夢而已,這一切只是個夢而已……」他喃喃念叨著。埃弗拉特將槍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扣動了扳機。

    大街上的人們只聽見一聲微弱的脆響,然後就看見一個人像只在林子上空被獵槍擊中了的鳥兒一樣栽了下來。他連續翻滾了好多圈才落到地上,發出了沉重而巨大的悶響。

    埃弗拉特,這個一生潦倒的可憐小職員,這只現代都市森林裡的愛作夢的小鳥,就這麼結束了他現實與夢境中所有的美夢與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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