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亞的煩惱 文 / 馬伯庸
原載《世界科幻博覽》第11期,但正確的名字應該是《諾亞的煩惱》……好吧,這其實並不是科幻小說。(作者)
1:1起初,神創造天地。
1:2奇點是空虛混沌,一切物理定律都還不適用。
1:3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他看光是好的,就把光速設定為299,792,458m/s,並讓之永遠不變,不應參照系的改變而改變。
1:4神稱波長範圍在0.77∼0.39微米之間的光為「可見」,稱這個區間以外的光為「不可見」。
1:5有可見的,有不可見的,有光明,有黑暗,這是頭一日。
1:6神說,水之間要有上下,就造出空氣來,將水分開了。
1:7他把空氣設定為21%是氧,78%是氮,還有若干是二氧化碳以及其他。神稱50000米高度以下的對流層和平流層為天。這是第二日。
1:8神說:天下的水要聚集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他將旱地的海岸線切割成可以互相彌補的形狀,又讓上面的地質特徵相似,以便讓人們認為大陸是漂移過的。
1:9他在水裡面加氯化鈉、氯化鉀、氯化鈣以及很多其他化合物,神稱這種加過雜質的水為海。神看著是好的。
1:10他又造出不同質量的原油,將天然氣和原油混合在一起,又造出硬化變黑的石炭紀森林。他看這些資源是好的,就埋在地下和水下,又使之豐富。他還造出錳結核來放置於水底。這是第三日。
1:1111神又造出古代動物的化石。他又造出幾種將來會有的智慧生物祖先的原型,和他們應該會用的燧石埋在一起,以便讓他們以為進化論是正確的。神看這是好的。
1:12神就將它們埋在地下,但埋得不太深。
1:13神說,地要發生青草,和結種子的菜蔬,並結果子的樹木,各從其類,果子都包著核,除去香蕉。事就這樣成了。神看這好像太簡單了,就將其性能退化,並留下人類選擇改良的餘地,才看這是好的。這是第四日。
1:14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做記號,定節令,日子,年歲,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太陽能。
1:15他便造出各種基本粒子,並讓他們能夠彼此影響。神認為這過於簡單,世人必不存敬畏,於是又把它分成強相互作用力、電磁力、弱相互作用力、萬有引力四種基本力,並讓它們無法統一。
1:16神又造了天體,稱恆星為大光,衛星為小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分別明暗,偶爾會有月食和日食,事就這樣成了。
1:17神看著是好的。於是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五日。
1:18神說,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鳥飛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地要生出活物來,各從其類。有脊椎的和沒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沒有翅膀的,有腳和沒有腳的,有鰭和沒有鰭的,有爪和沒有爪的,以及其他;然後讓每個歸屬於不同的綱,目,科,屬,種。
1:19神不知道鴨嘴獸應該歸從在哪一類,於是就把它偷偷藏在澳大利亞。
1:20於是世界上生出豐富的物種,有脊椎的和沒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沒有翅膀的,有腳和沒有腳的,有鰭和沒有鰭的,有爪和沒有爪的,以及其他,從三葉蟲到雷龍。但神看恐龍太大了,就讓他們滅絕,將剩下的骨頭收集起來,做舊成化石,埋在地下,埋得不太深。
1:21神預感到了碳-14紀年測定法,就改變這些東西的碳-14含量。
1:22神最後照著自己的樣子造了男人,照著一本模特雜誌造了女人;又把他所厭惡的某個敵人的樣子醜化後,照著造了猴子和猩猩。
1:23神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動物園裡各樣行動的活物。
1:24神說,看哪,我將遍地上一切結種子的菜蔬、馬鈴薯、一切樹上所結有核的果子、香蕉,全賜給你們作食物。
1:25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六日。
1:26天地萬物都造齊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休息了。
1:27神賜福給第七日,定為聖日,因為在這日神歇了他一切創造的工,就休假了。神覺得這樣不夠好,於是又賜福給第六日,並把它們合稱為「聖雙休日。」
1:28創造天地的來歷,乃是這樣。
--摘自St·Necroman所著的《Buffalible-Genesis》
諾亞被敲門聲吵醒的時候,大約是半夜兩點。
他之所以知道準確時間,是因為在臥室裡擱著一台自製的漏壺。這台漏壺是諾亞自己設計的,實際上就是一個底部鑽了六個小孔的陶水壺。水壺裡裝滿水,水面放著一個金槍魚鰾作的浮標,浮標連著一個可以指示刻度的槓桿。
從原理上來說,水位的下降可以帶動槓桿,進而指示出準確時間。不過問題是,在以諾城,準確時間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以諾人覺得辨別時間有太陽就足夠了,至於晚上,那是睡覺的時候,何必知道幾點呢?只有諾亞這樣的怪胎才會發明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惹人訕笑。
敲門聲一陣急似一陣。諾亞的老婆妮亞含糊地發出一陣鼻音,又翻過身去沉沉睡去。諾亞只好自己披上衣服,一邊低聲嘟噥著一邊走出臥室。
諾亞家的大門上鑽了一個小孔,孔內塞著一小塊兒天然水晶。這樣他可以不必開門就能觀察到門外的動靜。這個設計唯一的缺點是,由於水晶的多稜折射特性,觀察者無法判斷門外訪客的數量。
今晚月光很好,門外站著一個——也許是數個——身披亞麻色長袍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神情肅穆沉靜,修長的雙手下垂在小腹,左手疊在右手之上,下巴微微上抬,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等待僕役來伏侍的大人物。
「誰在外面?」諾亞隔著大門沒好氣地嚷道。
「這裡是義人諾亞的家嗎?」來客的聲音很渾厚,洋溢著奇妙的韻律,而且帶一點鼻音。也許他並不是本地人,諾亞心想。
「對不起,你找錯人了。」諾亞冷冷回答。他自己對於「義人」這個頭銜一向沒什麼好感。
來客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樣的回答,他停頓了一下,威嚴地說道:「義人諾亞,你即將有福了,你應該敞開大門,來接納聆聽,使自己變得完全。」
「我是諾亞,但不是義人諾亞。而且我不會在凌晨2點給一個陌生人開門。」
「聽著,我有重要的訊息要傳達給你,快打開門吧!」來客的語氣開始出現了一絲不耐煩。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在開門以後,用棍子砸我的頭,搶光我的橄欖油和騾子?」諾亞絲毫沒有退讓,這涉及到私人財產的尊嚴,還有半夜被人拽出被窩的憤怒。來客上前走了一步,諾亞害怕他會用他強壯的手臂把木門砸壞。所幸這種暴力行為並沒有發生,來客只是湊得更近,以使聲音聽起來更加有威脅感。
「我一個指頭就可以毀掉整個以諾城。我之所以不這麼作,是因為你關係到整個人類的未來,所以我需要你自願打開家門。」
「除非你告訴我來意,否則我要回去睡覺了。」諾亞故意在地板上跺了跺腳步,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決心。這個惱羞成怒的傢伙開始吹牛了,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予理睬。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在諾亞決定真的回房間睡覺之前,來客肩膀陡然下垂,放棄似地歎了口氣,說道:
「……好把,是至高無上者要見你,希望他能原諒你的無禮。」
「誰?」
「至高無上者。」
「我是說他的名字。」
來客的表情有些扭曲,怒火從皮膚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壓低聲音說道:
「他的名字是神聖的,不可經由嘴去說出來。」
諾亞偏過頭琢磨了一下,猛然一拍巴掌:「哦,我知道了,是耶和華吧?那些老拉比總念叨什麼『你不可妄稱耶和華你神的名』」
「你怎麼敢……」
這個輕佻的猜測惹惱了來客,他怒吼一聲,他退後幾步,瞳孔開始變成火紅顏色。強大的壓力瞬間充滿諾亞家大門前的街道,來客微微拱起腰,一對巨大的潔白羽翼從他的背部呼啦一下伸展開來,每一次拍動都帶來一陣強勁的旋風。
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更多對耀眼的羽翼逐次展開,莊嚴肅穆,四下被神聖的氣息所籠罩,已經開始有小石子浮在空氣中。
「罪人,你改悔吧!」
威脅從來客嘴唇噴吐而出,諾亞見狀不妙,連忙扯動門旁的一根繩子。這根麻繩帶動門廊頂端幾個設計巧妙的滑輪組,然後一個裝滿了劣質葡萄酒的木桶開始逐漸傾斜。這桶酒是諾亞去年研究釀酒技術時的失敗作品,非常失敗,以至於這酒甚至可以用來防盜。
嘩啦!
猝不及防的天使被足足一桶劣酒從頭淋到腳,那些剛剛展開的巨大羽翼被粘稠的類酒精液體弄的污穢不堪,變得笨拙而邋遢,羽毛失去了滑膩的觸感,聖潔的氣息被劣酒刺鼻的味道所掩蓋。
天使的怒火被葡萄酒澆熄了,他狼狽地甩了甩翅膀,試圖擺脫這些粘糊糊的東西,但只是讓事情變得更糟。幾滴暗紅色的液體順著他額頭濕答答的發縷滴下來,把長袍弄的像是醉鬼穿過的一般。現在的他看起來,好像一隻長著數對翅膀、掉進漿糊缸裡的紅白兩色野鴨。
「你再不走,我就要往外扔火石了。」
諾亞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天使知道這個頑固的傢伙絕不是在開玩笑,同時,他也清楚酒精的燃點並不高。
於是他明智地選擇了轉身離去。
不幸的是,天使無法收回翅膀,因為把浸滿了葡萄酒的笨重翅膀收回身體,就像是直接穿一條剛洗過的內褲一樣不舒服。於是這位午夜的天使只好拖著耷拉下來的三對翅膀離開,一路踉蹌,甚至有幾次還差點卡在狹窄的巷子裡。在他身後是一長串葡萄酒的滴痕。
天使蠕動嘴唇,想罵幾句髒話,但一想到戒律,只好悻悻地閉上嘴,這讓他的心情更加沮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飛著來的,現在卻要走回去……
諾亞確認那傢伙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以後,這才回到臥室。他鑽進被子之前低聲嘟噥了一句:「我想這應該能給那個假冒天使的傢伙一點教訓了。」然後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七點整,諾亞從床上慢悠悠地爬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妮婭已經起床很久了。在她丈夫蒙頭大睡的時候,她已經打掃乾淨了房間、倉庫、畜欄和雞捨,餵飽了三個兒子閃、含、雅弗和三個兒媳婦,並開始準備午飯。應付這一大家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嫁了這麼一個奇怪的丈夫以後,除了日常家務還得應付他那些層出不窮的怪念頭。
唯一讓她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諾亞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不必再伺候老人。
諾亞的父親拉麥在五年之前死於病。臨死前拉麥說:「這個兒子必為我們的操作和手中的勞苦安慰我們。這操作勞苦是因為耶和華咒詛地。」諾亞一直覺得他父親的話只是單純的抱怨,因為他沒有象父親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麵包師,而是變成了一名工匠,這讓拉麥很傷心。
諾亞從小就很有反叛精神,而且充滿了奇思妙想。他經常在半夜偷偷翻牆跑出去,和同伴們一起騎著餵了顛茄的駱駝在以諾城的大街上瘋跑;或者製造一個可以發出巨大噪音的風車,把它豎在廣場上,聽不同風速發出不同音階的聲音——那個風車最高發出過HighC,然後毀於颶風。
他甚至自己提煉大麻。這是一種綠色植物,諾亞發現把這種植物的油搾出來,可以讓人上癮。他定期在以諾城兜售這些東西,很快就贏得了一大批忠實的客戶。
現在諾亞在城東有一個自己的手工作坊。他每天都泡在作坊裡,每隔一段時間就鼓搗出一些奇怪的東西。妮婭一開始還試圖規勸他作一些值得別人尊敬的營生,後來也看開了,只要家裡夠吃夠喝沒亂子,就隨便他怎麼折騰都好——何況販賣大麻油的利潤非常高。
諾亞起床吃好早飯,和妮婭與孩子們——不包括兒媳婦——吻別,然後邁著悠閒的步子朝以諾城唯一的一家酒館走去。
一路上,兩側的民房不時有居民沖諾亞吆喝:「嘿!以諾城的發明家,你的那只木鳥和牛皮究竟誰先飛上天了?」,或者是「諾亞你的雙孔衍射試驗解釋了什麼?是拉米寡婦的南瓜色內褲嗎?」
每一句俏皮話都引起一陣哄堂大笑。以諾城的民風腳踏實地,對於諾亞這樣整天不務正業的怪傢伙根本不能理解。諾亞對這樣的訕笑只是聳了聳肩,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蠢材哪裡知道科學的樂趣。
科學不光是樂趣,而且還能帶來利益,諾亞懷裡鼓鼓囊囊的東西就證明了這一點。
這是一家很豪華的酒館,名字叫做「神恩無限」。它其實只是一個長約二十五肘、寬約二十肘的寬大房間,地板上鋪著羊毛毯,中央的矮桌上擺著各種酒水、蜂蜜和羊奶,客人們或躺或臥,靠在柔軟的地毯上開懷暢飲,不時與旁邊的人高談闊論。
諾亞走進酒館的時候,客人們都紛紛坐起來跟他打招呼。諾亞在這裡很受歡迎,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能夠提煉大麻油的人。這個優點讓別人對他的其他怪癖多少能夠容忍幾分。
諾亞笑瞇瞇地朝每個人問候,然後從懷裡掏出一疊黃燦燦顏色的莎草紙。這些莎草紙已經吸飽了大麻油,摸起來非常滑膩。興奮的酒客們紛紛湊過來,每人拿走一張莎草紙,把它裹到煙草葉上,再捲成筒形,急不可待地點燃。一時間酒館裡煙霧繚繞,人聲鼎沸。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免費的。每一個取走莎草紙的人,都給諾亞一些東西作為交換。有些人給的是騾子和馬,有些人給的是上好的乳酪,還有些人試圖用自己的妻女作交換,最後一個被諾亞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他不想讓妮婭傷心。
交易非常順利,一會兒功夫諾亞就已經賺的盤滿缽滿,今天的收入足夠他們家吃上一星期了。諾亞正打算收攤,這時候有一個人拍拍他的肩膀,用好奇的語氣說:「能給我一支嗎?」
「哦,你有什麼來交換?」諾亞問,同時觀察了一下這個人。這張臉他沒見過,估計是外鄉人。
「你全家的幸福,你看這個如何?」
那人笑笑,說的很認真。這是一張平凡的臉,即使笑起來也不見任何情緒波動,就好像是一張平面畫。諾亞的怪癖又犯了,忽然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對古怪的東西或者人都有很強烈的興趣。他遞給那人一張大麻莎草紙:「很好,成交,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麼支付?」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這東西該怎麼用?」
諾亞熱心地教這個外鄉人如何在煙葉上扎洞,以便能夠更徹底地滲入大麻油;如何把煙葉和莎草紙巧妙地捲在一起;如何用高溫的煤炭塊點燃;如何吸……
外鄉人很快就深深吸了生平第一口大麻煙,淡藍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子裡噴出,喉嚨裡發出一陣舒服的呻吟。
「很帶勁吧?它可以讓你頭腦清晰。」諾亞得意地說。
外鄉人點了點頭,又吸了一口,表情無比享受。這時候他們身旁一個吸足了大麻的酒客突然把杯子扔向天空,興奮地大聲嚷了一句:「天堂啊!就在這裡!何必去天上求呢!」
外鄉人聽到這一句話,不禁皺了皺眉頭:「這聽起來有些僭越權威,你們這裡的風俗可不怎麼高尚。」「那是吸過大麻興奮過頭而已,不必在意,不會搶了上帝的生意。」諾亞漫不經心地回答,低下頭開始清點這一次交易的收入。
「這種東西容許人類這麼放縱,難道不違背神的旨意麼?」
「神說將遍地上一切結種子的菜蔬和一切樹上所結有核的果子,全賜給我們作食物。這當然也包括四氫大麻酚。」
「什麼?」
「四氫大麻酚,就是我提煉的大麻油,這是它的學名。我想神賜給我們植物的時候,一定是連裡面的化學物質都賜給我們。」
「可我記得人類共同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起了名字,難道我們不該遵循,何必去另立名目呢?」
諾亞拿起一截大麻莎草紙,解釋給外鄉人聽:「大麻是植物的名字。而我命名的,只是它其中一部分化學成分,連10%都不到,當時亞當可沒細緻到這份兒上。」
外鄉人不再說什麼。
「好吧,我就要走了,你要如何支付你的承諾呢?」諾亞問。
外鄉人把煙擱下,吐出一個煙圈:「你在城裡有一個作坊吧?我們不妨散步過去,我會慢慢告訴你。」
「也好。」
於是兩個人動身離開酒館,把那一群已經進行癲狂狀態的酒客拋在身後。諾亞帶著外鄉人在以諾城的大街小巷兜來兜去,這個人奇異的表情不時招致路人好奇的眼光。他們這裡很少有外地人拜訪,不過當他們發現陪同的人是諾亞時,就恍然大悟了——和怪胎同行的,當然也是怪胎。
當他們走入一條僻靜的無人巷子時,外鄉人忽然平靜地說:
「我決定毀滅世界。」
諾亞猛然停下腳步。外鄉人猜測他下一個動作就該是跪在地上哭泣了,但是這個猜測落空了。諾亞只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每個人在失意的時候,都難免會這麼想,我能理解。」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好吧,就當你是認真的,那你如何支付我的酬勞?」
外鄉人唇邊露出一絲微笑:「而我支付給你的報酬,就是你全家在這場災難中的安全。」
「哦,這聽起來很又吸引力。但是為什麼你要毀滅世界?」諾亞沒當真,但是饒有興趣聽他說下去。
「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他們整天只知道酗酒、玩鬧、吸毒(說到這裡,諾亞比出一個抱歉的手勢)我後悔把他們造出來,所以我要把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去。我造他們後悔了。」
「真是激進的觀點,而且左傾,這麼說你是個革命家嘍?」
外鄉人傲然道:「不要拿那種卑微的東西來比擬我,我是自有、永有、不依附任何東西而存在的。」
「好吧好吧,那你到底是誰?」
「昨天你趕走了我的使者,所以我決定親自來了。」
諾亞撓了撓頭,上下打量了外鄉人一番,有些驚訝:「這麼說,你就是耶和華?」
顯然這個直截了當的稱呼讓外鄉人很不舒服,他的腮幫子鼓了鼓,不好發作,最終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他在等待著諾亞匍匐在他腳下,渾身顫抖著懇求神的寬恕。可諾亞只是瞪大了眼睛,用一種看奇珍異獸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這麼說,你是真的耶和華?」諾亞試圖伸出一根指頭去碰他,但被巧妙而不失體面地躲開了。耶和華嚴肅地警告他:「你不可以試探你的神,以諾城的拉比沒教過你嗎?」
「哦,自從我上次把硫黃、硝石和草木灰倒在祭壇上以後,他們就不讓我進教堂了。」
「……這不算是大罪過吧?」
「看從什麼角度來理解了。我當時只是想試驗一下這種混合物在密閉環境下的高溫反應,結果一個拉比在用羔羊祭神的時候替我點了火,然後爆炸了……」
「好了,好了,這與主題無關。」耶和華擺了擺手,「總之,我決定要毀掉這個世界,而且需要你的幫助。」
「可你打算怎麼作?如果是要剛才那個爆炸配方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是1:7.5:1.5,威力最大。」
「不,不用那種簡陋的東西,將會有一場大洪水,淹沒整個世界。」耶和華威嚴地說。
諾亞忽然爆出一陣哈哈大笑,他笑的太劇烈了,以至於鼻涕眼淚嘩嘩地流出來,讓耶和華莫名其妙。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下來,耶和華問他為什麼會笑,諾亞喘著氣回答:「真有你的……我笑得不行了……大洪水?你知道不知道如果要淹沒整個世界,得要多大的降水量啊?你從哪裡弄來這麼多水,你又打算把水排去何處?」
耶和華挑了挑眉頭:「一般來講,這是很荒謬的。但是我是神,我既然有辦法創造天地,就有辦法毀掉他。發動滔天洪水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可整個世界的陸地面積大約是2.98億平方肘,就算3億吧。如果你想達到淹沒的效果,就必須要準備起碼10肘深的水,也就是30億立方肘的海水。海水的平均密度……要把這麼多水克服重力抬升起來,流經所有陸地,需要作的功是……我的天,你就別指望在第七天歇了一切工了。」
上帝咆哮道:「不要問我技術細節,神跡是不可捉摸的。」
「這可不一定呢。就算是上帝,也不能違背自然規律辦事啊。自然規律是你創造的,如果你違反了,就等於否定了自己。對神來說,這和自殺是相效的吧?」
耶和華似乎被這個邏輯給嚇住了,過了半天,他才回答說:「……當然啦,一切都會按照自然規律實現,我只是作為第一推動力存在罷了。」
「那就好,總得給神跡找點科學的理由,否則人類早晚會意識到神在科學體系裡是不必需的。」諾亞帶著滿意的神氣,「不過你幹嘛偷偷摸摸地告訴我,幹嘛不乾脆顯示一下神跡嚇唬一下全世界的人?」
「該死,我不想把這件事弄的太過招搖!至少目前不想。」上帝憤怒地拍了拍袍子,這個討厭的傢伙問了太多問題。他現在終於瞭解,人類最討厭的地方不是擅自吃了智慧果,而是擁有太旺盛的好奇心。
兩個人的談話陷入了停頓,於是一起沉默地向前走去。在諾亞作坊高高的煙囪進入兩個人的視線時耶和華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緩緩開口說道:
「我有一份工作給你。如果你能夠完成,那麼就可以挽救你的全家。」
諾亞皺了皺眉頭。
「等等,我們剛才不是說好了嗎?你挽救我全家,只是用來換我的大麻葉子,現在怎麼又多了一份工作?」
「因為這很重大。」
「沒啦?就這麼個理由?」
「沒了。」耶和華似乎耗盡了最後一點矜持,他猛然揪住諾亞的衣領,湊到他鼻子跟前惡狠狠地喝道,「聽著!不要試圖挑戰神的權威,不准再問一些蠢問題。我要你造一條他嗎的方舟,把你全家和我想保存的該死的動物都給我放進去。這樣當洪水降臨的時候,你們這些混蛋就能夠倖免遇難,給新世界保留一些該死的種子,明白了嗎?」
「不能帶上那些酒館裡的朋友麼?他們是我的老主顧。」
「不行!」
「那瑪法和諾安呢,瑪法的無酵餅作的很好吃,諾安還欠著我錢。」
「我說不行!只有你和你的全家!」耶和華幾乎是用吼,諾亞覺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震聾了。他推開耶和華,有些膽怯地說:「就是說,我替你完成這項工作,你保我一家大小平安。」
「對。」耶和華鬆開他的衣領,似乎鬆了一口氣。
「聽起來像是個威脅。」諾亞低聲咕噥著。「可你為什麼選中我?而不是那些拉比或者城市總督?」
「只有你是一個完全的義人,而且你剛才與我同行。」
「完全的義人……別傻了。我才不信這個理由。義人們都是些拿道德標準衡量物理定律的白癡。」
耶和華的表情告訴諾亞,他內心裡也是十分贊同這個說法的。「好吧,事實上是這樣,整個以諾城只有你具備工程學的背景,其他人甚至不知道如何把釘子敲進牆裡。」
「這個理由還差不多,愛科學的人總會活得長一些。」諾亞掏出鑰匙,打開作坊的大門,作了個邀請的手勢,「不進來喝杯奶茶麼?」
「不了,我不想在人間呆的太久,這裡瀰漫的殺伐氣息讓我很不舒服。」
「那好吧,明天一早請過來這裡。」
「什麼?我還來作什麼?你的建造工作不應該立刻開始麼?」耶和華一愣。
「很多細節還得敲定才行,我們要談的事情可多了。這可是毀天滅地的大事吶。」
耶和華按了按太陽穴,他以為自己已經受夠了,想不到明天這種折磨還要繼續。如果這傢伙不是整個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他早就被閃電劈死了。耶和華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撒旦一直沒有試圖誘惑諾亞,那傢伙的眼光倒是一向很準,知道誰可以誘惑誰避之則吉……
等到耶和華走開七步以後,作坊的門忽然又打開了,諾亞的頭從裡面伸出來:
「喂,我說耶………呃,我主耶和華。」他在稱呼上作了妥協。
「又有什麼事?」耶和華近乎絕望地呻吟。
「我要向你懺悔。其實我不是考慮到家人安慰才答應的——你淹沒整個世界這個狂想,簡直太對我胃口了,太好玩了。」諾亞咧開嘴笑了笑。「我迫不及待要看看呢。」
說完以後,諾亞砰地把門給關上了。耶和華在一瞬間對自己的選擇有些後悔。但神是不能後悔的。
第二天一大早,耶和華還是以那個外鄉人的樣子出現,他不想被以諾城的人認出來。耶和華飛快地走到諾亞作坊門口,看看左右沒人,敲了敲門。
讓他嚇了一跳的是,門裡響起一陣響亮的喇叭聲,然後木門自動打開了。上帝從門後認出了一些機械的結構,不過那看起來很複雜,不像是神的造物。
「請進。」
諾亞早已經在作坊裡恭候了,他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耳朵上夾著一支削尖的石筆,手邊堆著一大堆泥版和莎草紙。等到耶和華作到他對面,諾亞推給他一杯飲料,這是用剛生出來的蘆筍芽尖泡的,很是爽口。耶和華猶豫了一下,只喝了一小口。這讓他想起來那名不幸的報喜天使——那位天使自從被澆了一身葡萄酒以後,一直鬱鬱寡歡,每天跑去凡間借酒澆愁,還學會了用翅膀划拳,這可不是好兆頭。他早晚會墮落。
諾亞看耶和華沒有繼續喝的意思,於是開口說道:「我是想聽聽你對整個工程的具體要求,我們作工,總要遵照神的旨意嘛。」諾亞給他戴了一個高帽。耶和華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傢伙到底還知道敬神。
「那我們從哪裡開始?」
「既然要作一個方舟,那總得告訴我你想把他造成什麼樣子。」
諾亞把泥板和莎草紙攤開,從耳朵上把石筆取下來,擺出聆聽的架勢。耶和華很滿意,略作思忖,然後說:「你要用歌斐木造一隻方舟,分一間一間地造,裡外抹上松香。」
「松香是打算防水用的吧?」諾亞把這些要求一一記錄下來,「這個選擇很好,可惜還不夠好。我個人建議用竹漆,那個的防滲性更好一些。至於建材,你難道不喜歡柏木或橡木?」
「歌斐這名字聽起來比較神聖——這可是一條聖船。」
「這也是一條要在全球大洪水裡航行的船,沒理由不把它造的盡量結實點。哥斐木的木質太疏鬆了,我怕一個兩米高的海浪就能讓它散架,然後我全家、地球上的動物還有你的名聲就全沉入海溝了。」諾亞說。
上帝在腦海裡想像了一下,於是妥協了:「那麼用橡木吧,不過在採購單上還是請標明歌斐木。」
「其實,如果使用一種鐵礦石的化合物,抗風浪性和會更好,我曾經試驗過,只要往鐵裡加一些炭就行。」
「它神聖嗎?」上帝只關心這個。
「你可以把它叫做歌斐鋼。」諾亞隨即歎了一口氣,「可惜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大規模生產,我的發明對於以諾城的技術能力來說太超前了,就算知道原理也沒什麼用。」
「我在創世的時候,可沒想過這樣的事,鐵就足夠好了。」
「這個問題我們等一下再討論,你繼續說吧。」
上帝深吸了口氣,他對接下來的話很有信心,昨天揣摩考慮了很久:「方舟的造法乃是這樣,要長三百肘,寬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邊要留透光處,高一肘。方舟的門要開在旁邊。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層。」
諾亞帶著挑剔的眼光看了一眼記錄:「只是這些而已?」
「呃?」
「恕我直言,你現在的,只是造一間大屋子罷了。」諾亞不耐煩地用筆捅捅耳朵。
「我只是個客戶,諾亞,客戶只會提出自己的需求,而具體的則由你們來完成,不是嗎?」
「那你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你要造的只是一個能浮起來的木房子。如果你想造一艘船,起碼該告訴我你想要的噸位、船型、桅桿結構,還有你想要的最大載重量——你想裝多少動物?」
「我正要說到這裡呢,不要打斷我!」耶和華惱火地拍了拍桌子。諾亞出於對唯一真神的敬畏,於是閉上了嘴。
「我正要說到這裡呢,不要打斷我!」耶和華惱火地拍了拍桌子。諾亞出於對唯一真神的敬畏,於是閉上了嘴。
「凡潔淨的畜類,你要帶七公七母。不潔淨的畜類,你要帶一公一母。空中的飛鳥,也要帶七公七母,可以留種,活在全地上。」
「這是你全部想帶的東西?」
「對。」
「那……我能問個問題嗎?」
耶和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只要問題不蠢就可以,問吧。」
「蝙蝠我們要不要帶?」
耶和華似乎被噎了一下:「呃?你說蝙蝠?」
「對啊,蝙蝠的分類很重要,我不知道他算畜類還是鳥類……你看他像牛一樣會哺乳,還像杜鵑一樣會飛。」
「算鳥吧……」耶和華的口氣很不確定,他忘記當初為什麼要造它。
諾亞埋頭記錄,然後抬起頭:「哦,對了,還有鴨嘴獸,我記得那是個怪胎。」
「那個不要管,它在澳大利亞過的很好。」上帝壓住怒氣。
「下一個問題,空中的飛鳥包括渡渡鳥嗎?那傢伙可不會飛。」
「算了,讓它滅絕吧。」
於是諾亞把這種不幸的生物從名單上勾掉,心想大洪水之後大概就沒人能見到它了。上帝唯恐他又提出什麼古怪的問題,他知道對付這種傢伙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把話說的模糊,於是他急忙搶過話頭:
「飛鳥各從其類,畜生各從其類,地上的昆蟲各從其類,就這樣。」
「從什麼類?你是指按照門-綱-目-科-屬這樣的層次劃分嗎?還是按照你說的上帝式分類法:潔淨的,和不潔淨的?」
「隨便你……」耶和華不耐煩地嘟囔,「反正只要把那些螞蟻、蜜蜂、蜘蛛之類的都塞進去就好了。」
諾亞若有所思地拿石筆敲了敲下頜:「可是,我必須指出,蜘蛛屬於蛛形綱的,和昆蟲綱是並列關係。昆蟲都有六條腿兒。」
「這我還真沒怎麼注意過,當時要造太多東西,我照顧不到細節。」上帝試圖辯解。
「其實很好分辨,你捉一隻蟑螂來就知道了——不過我覺得蟑螂就不必特別關照了,那玩意到哪裡都活得下去,無論是大洪水還是殺蟲劑都很難把他們都幹掉。只要你不像掉瑪哪一樣掉拖鞋,它就絕不會滅亡。」
「我盡量。」耶和華盡可能讓自己的回答簡潔,免得節外生枝,「最後一點,你要拿各樣食物積蓄起來,好作你和它們的食物。」
「撲通」一聲,諾亞從椅子上滑落下去,手裡的泥版也摔到了地上,裂成數段。上帝伸出手去把他攙扶起來,卻聽到他的嘴裡發出一連串呻吟和抱怨。
「你瘋了嗎?給它們每一種都準備食物?那得花多大的功夫啊!」
「青草、水果和肉,難道這些還不夠麼?」
「根本沒那麼簡單。」諾亞把裂開的泥版其中一段拿給上帝看,「這傢伙只吃12種桉樹葉的樹葉,它們全都生長在南半球的那塊大陸上。」他又翻出另外一塊:「而這個傢伙,只吃特定範圍內的竹葉,以諾城方圓幾百公里內根本就不產這種植物,得去東邊找。你不能指望方舟上給他們提供完全的食譜。」
「方舟只是為了保全物種,不是為了在裡面另建一套生物圈系統嘛……」上帝回答。
「按照您的設想,我們最少有將近一百五十萬種動物需要帶走呢。」諾亞語帶諷刺地說道,「就算它們忽然全都不挑食,只吃肉和乾草——你打算發多少天的洪水?」
「一百多天吧……」上帝的語氣變的有些不確定。
「好,就算是一百天吧。150萬種動物四分之三吃乾草,四分之一吃肉,——這是根據食物鏈能量傳遞性劃分的比例——每一種動物每天喂兩次,平均一次喂兩彌那食物(Maneh,聖經重量單位,約等於500公克)那麼我們至少得需要2千萬他連得的乾草和肉!(Talent,聖經重量單位,約等於三十公斤)」
「還不只如此,我們全家還得照料這些該死的潔淨動物的排泄。每天光這些傢伙排泄的糞便,就至少有十幾萬他連得。我們一家只有八口人,就算沒日沒夜不停地幹,每天也只能清除十分之一。這樣不用一星期,你就會得到一條大糞方舟。」
「還有通風系統,我們必須得為每一隻動物提供良好的空氣循環,否則他們會被汗液、糞便臭味和腐爛食物活活熏死。這得要一整套中央空調系統,以及非常複雜的通風管道,這些都必須在設計船體的時候就考慮到。現在的技術能力,甚至連扇頁和管道閥門都作不出來。」
上帝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確實沒考慮過這麼多。諾亞攤開雙手,用寬慰的口氣說:「當然,這一切困難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
上帝猛然抬起頭來,眼神裡似乎恢復了希望:「哦?你有主意了?」
「不,我只是想說,這一切困難的基礎甚至都是不存在的。」諾亞拿起石筆來,羅列出一連串可怕的數字,這些數字在上帝眼裡,比他安放在伊甸園周圍會四面發火的基路伯還可怕。
「根據你給的方舟尺寸,三百乘五十乘三十,就是說整個方舟的空間是四十五萬立方肘。您希望留種的150萬種動物,平均每一種動物只能分到0.3立方肘,這點地方甚至不夠一隻狒狒蹲著的,何況還得帶上七對。」
「可老鼠和幾維鳥佔不了多少地方吧?」
「您的名單裡還有大象、河馬和蘇門答臘犀牛呢。光一對非洲象,就有六百多他連得重。」諾亞最後作出了結論:「總之,別指望您的小方舟能夠放下這麼多動物、食物和他們的糞便——我這還沒考慮我全家的居住條件呢,我那幾個兒媳婦可對隱私看的很重。」
上帝已經被這些計算弄暈了頭,他揉著太陽穴,默不作聲。
「還有,您只提及了動物,卻忘記了植物。地球上植物的種類恐怕比動物還多,如果不採集他們的種子,等到洪水退去以後,這一船的東西恐怕只能靠吃藍藻活著了。」
然後諾亞毫不留情地朝井下扔進最後一塊石頭:
「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們很幸運地捉到了全部動物,搜集到了全部植物種子,並且把他們都擠進方舟,它的總載重量也已經超過了浮力,它一入水就會沉下去,變成潛水艇——你要我建一艘潛水艇嗎?」
「哦,不。」
「我想也是,一艘潛水艇要求的技術更複雜。實際上一開始我就猜到了,您的方舟計劃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是不可能實現的。」
「今天就到這裡吧。」上帝用微弱的聲音說。諾亞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動手為他捲了一支大麻煙:「來吸一支吧,這支是免費的。」
上帝聽到後半句,把煙接了過去。諾亞點燃煙卷,上帝貪婪地吸了幾口,疲憊的神色減弱了幾分。他創造了天地和自然規律,可自己卻被這種規律折騰得精疲力盡。施展神跡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否定自己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早知道如此費神,他寧可去造一塊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至少那是一件更為單純的任務。
諾亞一直安靜地在旁邊等著,等到上帝情緒稍微恢復了一些,他遞給他一塊濕毛巾,上帝擦了擦臉。
「我看今天就到這裡吧。」諾亞好心地說。
上帝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注意到諾亞的話裡似乎隱藏著什麼意思。「你是說,還有解決的希望?」諾亞衝他擠了擠眼睛:「我可沒這麼承諾過,不過這麼有趣的事情,只因為一點點小困難就退縮,未免太可惜了。科學家的字典裡可沒有『不可能』這個單詞。」說完他舒坦地朝椅子靠過去,雙手交叉:「碰到無法解決的事情時,我建議你立刻上床睡覺,把麻煩扔給明天的自己。」
「那好吧……明天我會在同一時間來找你——以同樣的形貌。」上帝嘟囔著站起身來,轉身離去,臨走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根大麻煙揣進了亞麻長袍內。
作坊那扇擁有複雜機械構造的大門甚至都沒有挪動一毫米,上帝就這樣憑空從諾亞的視野裡消失了,彷彿從來不曾來過一樣。諾亞羨慕地「嘖」了一聲,他知道這種現象並不違背自然規律,只是量子物理一個小小應用罷了。他的信仰並不堅定,所以無法體察到如同概率波一樣瀰散在空中的神的聖靈在沉思:
「必須承認,這個討厭的傢伙確實有些才能。」
諾亞回到家的時候,他老婆妮婭剛剛把所有的綿羊都趕進羊圈,他的三個孩子閃、含、雅弗正在把成堆的礦石進行分類。這是諾亞分配給他們的任務,可憐的孩子們雖然無法理解老爹的怪嗜好,好在他們都很孝順。他們的妻子們樂此不疲地在蹺蹺板上玩著遊戲,並不時大呼小叫,她們每一次上下,都通過一個巧妙設計的裝置給諾亞家的水缸壓入一夸脫清水。
「今天的收入怎麼樣?」妮婭對諾亞說。諾亞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收入,遞到妮亞的手裡。她仔細地數了數,疑惑地抬起了頭:「和前天的數目有些不對,是你又給那些騙吃騙喝的傻瓜賒帳了吧?」
「的確是賒帳了。」諾亞老老實實承認,「不過對方可不是騙吃騙喝的傻瓜。」
「他是不是許諾給你在未來有一個可預期的豐厚回報?」妮婭盯著自己的丈夫,雙手已經叉到了腰間。
「可以這麼說。」
「是不是他還自稱擁有尊貴身份,這種身份尊貴到不需要任何契約就足以用來維持信用?」
「呃……就算是吧。」
「那麼他就是一個騙吃騙喝的傻瓜。」妮婭作出了結論。
如果說諾亞是人類第一位科學家的話,他的老婆妮亞就是人類第一位金融家——實用主義、唯利是圖、對數字極其敏感,而且對信用這種東西充滿了不信任感。她一直相信努力工作才是正途,對於丈夫的種種怪念頭一直持消極態度,除非它們確實能夠帶來實質好處或用處,比如大麻。
她甚至暗地裡對丈夫諾亞的每一件發明都作了記錄,並計算之間的比率。妮婭的統計數字顯示,諾亞平均每十項發明中,有一點五項發明具有實際用途。於是諾亞家的產業裡保留了大麻煙、日晷、莎草紙和犁鏵,磁線圈感應裝置和膠泥活字等則被無情地砍掉了,這些發現至少在這個時代沒什麼用處。
「不要因為別人說了幾句好話或者裝可憐就心軟,他們只不過是想不勞而獲罷了。等價交換,這難道不是人人都該遵守的真理麼?」妮婭一邊招呼孩子們進屋一邊嘮叨。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太沒有經濟頭腦了,這個殘酷的世界可不是靠良心才活下去的。科學家都太天真。
「不,不,這次可不一樣呢。」諾亞興奮地搓著手,對他的妻子進行開導,「這次可不一樣。」
「哪裡不同?」妮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會知道的。」
於是那天晚上一直到上床前,夫妻兩個都沒有再說過這個話題。直到太陽因上帝的神秘力量轉去了另外一個半球,夜幕降臨,他們兩個脫去長袍,用橄欖油漱完口,鑽進溫暖的被子。妮婭轉過身來,用手推了推諾亞的肩膀,迫不及待地問道:「快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
「你還記得昨天晚上來的訪客麼?」諾亞問道。妮婭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過她只是聽到似乎有敲門聲。
「來者是一位告喜天使。」
妮婭眼睛一下子瞪得渾圓,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你說什麼?一位告喜天使?」
「對,一位真正的告喜天使,它甚至向我展示了六對漂亮的翅膀呢。儘管從空氣動力學的角度來說,那樣並不適宜飛行……」
妮婭打斷了丈夫的分析,她的聲音甚至有些發顫:「我的上帝,一位天使,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呃……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誤會。」
然後諾亞把那個關於葡萄酒的心酸故事講給自己的老婆聽。妮婭先是愕然地愣在原地,等到她確信自己的丈夫並不是開玩笑時,怒火彷彿從地獄的縫隙噴射出來,沖諾亞咆哮道:「天吶,你這個老傻瓜究竟作了什麼?上帝會降下天火給我們的!他會以為我們都是些褻瀆神靈的罪人!我們兩個、我們的六個孩子、我們的一百二十頭羊、我們的五十桶橄欖油和香料,還有六十三塊銀子,噢,上帝啊!」
諾亞平靜地撫慰幾乎陷入狂暴的妻子:「事實上,跟我賒帳的,正是耶和華本人。」
妮婭的怒氣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情緒。接著諾亞把自己與耶和華的交易、以及上帝的宏偉計劃告訴妮婭,當然,忽略掉了所有的技術細節。妮婭詳細地聽完丈夫的匯報,最終總算相信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就是說,上帝真的打算毀掉這個世界,除了我們以外?」
「是的。」
「你確定上帝只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們?」
「嗯,我猜這已經夠他受得了。」
「每個人都想活命,而只有我們擁有建設方舟的合約,這意味著什麼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妮婭強忍住內心的喜悅。
諾亞在技術以外的領域有些遲鈍,他遲疑地猜測:「意味著環保?」
「不,是壟斷!」妮婭大吼道,眼神閃閃。
妮婭的頭腦無法超越時代去給「壟斷」這個詞下一個準確定義,但她對於壟斷所帶來的豐厚利潤卻知之甚詳,而且甘之如飴。
「那麼,他的方舟什麼時候開始造?」她有些迫不及待,索性盤腿坐在床上。
諾亞為難地撓了撓頭,告訴她上帝的計劃從技術上是無法實現時,從笨頭笨腦的船體結構到那個瘋狂的動物拯救計劃,都經不起實踐檢驗。妮婭有些失望,她略微沉思了一下,隨即問道:「那麼上帝知道這一點麼?」
「知道一部分,我今天給他解釋了半天。不過神都是有自尊心的,我不知道他聽進去多少。」
「所以他還沒死心吧?」
「至少還沒放棄。他的計劃缺少可行性,但並不代表他的目標無法達到。一條路不通,還有其他的捷徑。我有一些想法,明天會一一說給他聽。」諾亞說到這個話題時神情很激動,他的頭蓋骨內不知道在一瞬間發酵出多少古怪主意。
「這很好。」妮婭今天第一次對丈夫表示讚許,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親愛的,記得不要讓上帝死心,就算無法解決,也要盡量讓他以為還有希望。我們要牢牢釣住這位大客戶,得讓他確信,我們是唯一能作成這件事的人。明天早上我去烤一隻羔羊你帶過去,據說耶和華很喜歡。」
「我想,很快上帝大概就會要求所有的信徒奉獻大麻煙了。」
夫妻兩個的談話很快結束了,源自科學和商業的激情驅動他們在睡前又纏綿了一回。最後疲憊的諾亞撫摸著女性細膩的肌膚,沉沉睡去;妮婭卻看著天花板,輾轉反側,昂揚的神經衝動把試圖入侵的睡神一次又一次打至遍體鱗傷。
大約夜裡兩點的時候,又有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共響了三聲,每一聲之間的間隔都完全相同,顯得十分謹慎且禮貌。諾亞睡的很死,一直處於淺層睡眠的妮婭卻聽得清清楚楚。
她心想該不會是那個倒霉的告喜天使又來了吧,於是匆匆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門口。出於謹慎,妮婭沒有學她冒失的丈夫粗暴地推翻另外一桶葡萄酒,而是從門鏡望出去。
門外站著一個身穿黑袍的人,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容貌,不過妮婭注意到他露在外面的雙腳似乎有某種偶蹄目動物的特徵。
「到底是誰?都已經這麼晚了。」
「在下是晨曦之星路西法,現在與我交談的是以諾城的鮮花、義人諾亞的忠貞妻子妮婭嗎?」
無論語氣還是措辭都恰到好處,來客說完以後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精明、邪惡卻不失英俊的面孔,堆滿了商業氣息的笑容。
妮婭愣了愣,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門打開。她雖然只是個不夠虔誠的普通女子,可也知道站在門外的是地獄的首領、耶和華最古老也最強大的敵人。
在那個時代,魔鬼的名聲還沒有後世那麼聲名狼藉,他們被視為耶和華信仰以外的另外一種選擇。魔鬼們勤勞地在陸地四處遊走,費盡心機為地獄招徠更多的靈魂,他們往往比天使更懂得營銷。天使們只會不厭其煩進行試煉和考驗,趾高氣揚地傳達神的意旨,魔鬼們卻巧妙而耐心地挖掘人類的內心世界,用各種體貼的小玩意去誘惑他們。
魔鬼的起源據說是源自於一次天使的叛亂,當時三分之一的天使參加了反抗耶和華的鬥爭——叛亂的動機不甚明瞭,有人說是因為心智的墮落,有人說是因為薪酬糾紛,還有人說耶和華在下很大一盤棋……總之地面上的人們在談到魔鬼的時候,只會用同情和戲謔的口氣評論道:「唉,那群不懂得運用工會的傻瓜。」
這也是上帝打算毀滅世界的一個充分非必要因素,他可不想和魔鬼分享市場,寧可毀了它。
「如果你是找我丈夫的話,他還在睡覺呢。」妮婭冷靜地對門外的路西法說道。魔鬼畢竟是邪惡的,她可不想隨隨便便就敞開大門——何況還有觸怒上帝的風險。
路西法優雅地彎下腰,行了一個謙卑的禮:「事實上,我想跟夫人您交談,這更合乎我的意願。」
妮婭撇了撇嘴:「你打算象誘惑我的祖先夏娃一樣誘惑我麼?」
「哦,不,那次純屬意外,我只是路過。」路西法認真地分辨道,用修長的手指梳了梳自己烏黑捲曲的頭髮。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亞當和夏娃原本攀在智慧樹上大吃大嚼,當上帝步入伊甸園的時候,被果實賦予了智慧——狡黠的智慧——的夏娃忽然發出一聲尖叫,然後指著剛剛路過園外的無辜古蛇大叫:「是他誘惑了我們!是他!」
「我來到此地,是為了夫人您和您家族的利益。你們的需求就是我們的使命。」
「哦,你打算要給我什麼?」
「不是我想給您什麼,而是夫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路西法嫻熟地回答。這是一種魔鬼的智慧,它不再是以產品為導向,而是客戶。這可以更有效率地攫取靈魂。
最終路西法的誠意促使妮婭打開了門,不過她保留了最低限度的警惕:「對不起,未經我丈夫的允許,我不能讓任何陌生人進門。你可以站在門外說。」
「沒關係。」路西法笑了笑,絲毫沒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用一種不經意的口氣問道:「我聽說上帝希望你們造一艘方舟。」
「是的,這是個神聖的計劃,而我們將是唯一的總包方。」妮婭毫不猶豫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把「唯一」這個希伯來單詞咬的特別清楚。
路西法連忙擺了擺手:「哦,您誤會了,地獄一點也不想參與方舟計劃。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我們總是設法不去惹怒他老人家。」
話是這麼說,可他的語氣裡卻帶著幾絲諷刺。
「那你想打算阻撓這個計劃嗎?」
「儘管地獄和天國在一些事情上持有異議,可在方舟計劃上,彼此的利益是一致的。他要毀掉世界,我們收割上帝不要的靈魂。所以夫人你看,我們的立場是相同的。我是來幫您。」
「怎麼幫?」妮婭的表情卻表達著另外一個意思:「是免費的嗎?」
「當然是。」路西法笑道,他的山羊鬍子微微顫動,「我們得知方舟計劃出現了一些問題,一些科學的問題——這不能怪上帝,他只是有些老古董,以為現在還是那個只消一句「要有光」就能搞定一切的時代。」
「哦,這點不用擔心,我丈夫會解決的,他是個天才工程師。」
「方舟最終會建立起來,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路西法不知什麼時候湊近了妮婭的耳畔,用幾乎可稱為耳語的音調對她說:「問題是,你們又如何保證上帝會遵守契約,並履行他對你們的承諾呢?畢竟你們只是些凡人,也許當方舟建成以後,他就一腳把你們踢出去,就好像把亞當和夏娃踢出伊甸園一樣。」
妮婭的表情變得僵硬,她確實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正如我剛才說的,你們最需要的是一個確保上帝會遵守契約的手段,地獄可以提供這方面的服務,一些法律上的咨詢。」
妮婭恍然大悟:「看不出你們魔鬼還可以作律師。」
「一回事。」路西法謙虛地攤開雙手。
第二天一大早,諾亞象平常一樣在八點鐘起了床。妮婭已經作好了早點,有燕麥粥、醃魚、鹽漬無花果和無酵餅,還有一杯優質的葡萄酒。
諾亞吃完飯以後,準備出門。妮婭把早準備好的午飯盒子跟煙草袋遞給諾亞,親切地和他吻別,叮囑自己的丈夫不要惹怒耶和華:「我們不能失去他的信任。他讓你膜拜,你就膜拜;讓你感恩,你就感恩;讓你不拜其他偶像,你就不拜其他偶像。總之一切順著他的意思來,就假裝我們從來沒吃過智慧果一樣。」
諾亞摸了摸以諾誠最聰明的腦袋,深情地親吻了一下妻子,轉身離開。上帝正在他的作坊等待。妮婭目送諾亞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然後她回到屋子裡,翻出了自己那件精緻的麻織布披肩和水粉,對著水池仔細地梳理起自己的頭髮。
不知什麼時候,路西法出現在屋子角落的陰影裡。他表現的很紳士,沒有去打攪妮婭,只是謙恭地在陰影中等待著。在長達兩小時的靜候以後,妮婭終於結束了打扮,變得容光煥發。自從她嫁給諾亞當管家婆以來,很少有機會和興致像今天這樣打扮自己。
「你可比我丈夫有耐心的多。上次我只花了半小時,他就幾乎像驢子一樣抓狂了。」妮婭詫異地看了看路西法。後者得意地晃了晃帶尖叉的尾巴:「只有我們惡魔才有如此充足的耐心。」
「那麼我們出發吧。」
「我會緊隨夫人左右。」
就在妮婭和路西法踏出房門的時候,諾亞剛好邁進自己的作坊,而上帝已經坐在裡面了。
「你遲到了。」上帝說,他的眼圈很黑。天國沒有白天和黑夜,神也不需要睡眠,但神會發怒,自然也就會發愁。
諾亞從容從懷裡掏出一支煙草遞過去:「我是去為您採集最新鮮的大麻,所以有些遲了。」上帝臉色和緩了一些,他接過大麻煙,用一把四面轉動發火的劍——那是上帝出發時隨手從伊甸園門口取來的——點燃。淡藍色的煙霧逐漸升起,幾個煙圈盤旋而上,上帝的精神好多了。
「我們來說正題吧。」
「嗯。」諾亞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椅子上,「通過昨天的技術驗證,我們知道方舟計劃嚴重缺乏可行性。歸根到底,這個失敗是由於定位模糊的關係。所以我們得用科學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個計劃。」
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啦,一切都歸功於上帝的大能,是出自造物主的恩幸。」上帝的表情和緩了一些,儘管他覺得這句話說的有些敷衍。
諾亞在桌子上攤開一張事先畫好的莎草圖紙,上面畫滿了線段和符號。上帝湊過去,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方舟的設計圖麼?」
「不,不,這是一張以諾城及周邊地帶的氣象圖。」諾亞看了上帝一眼,後者看上去迷惑不解。「你看,橫跨以諾城有一條冷暖氣團交會線,每到秋季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南下的冷峰和以諾城上空的暖峰氣團會合,到時候氣壓上升,氣溫和露點下降,在鋒前和鋒後常伴有大風大雨。這是我歷年來觀察的結果。」
「你想表達什麼?」上帝決定不去管那張圖,否則又會聽到一大堆拗口複雜而且不討人喜歡的術語。
諾亞回答:「方舟計劃的前提是什麼?是一場大洪水。大洪水需要持續不斷的暴雨。我這張圖揭示了取得最大降雨效果的配置。」
「下個雨還要這麼麻煩,我以為只要說說就夠了。」上帝嘟囔道。
「擁有邏各斯之力的您完成這一切,簡直就是輕而易舉。」諾亞輕描淡寫地恭維了一句,把圖推到上帝跟前,「就像您創造天地時那樣,說一句:『要有冷空氣,要有暖空氣,兩者的峰面要在以諾城上空交會,冷鋒界面上的環流轉向點要沿鋒面上移。』」
「這麼說就夠了麼?」
「對,只要按照我畫在地圖上的槽線運動,到時候兩個氣團相碰,『砰』!就會有你期待的大雨了。」他雙手響亮地拍了一下,以增強效果。
上帝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問題:「可是這一場雨只能影響以諾城周圍,我想要的是全世界的毀滅。這和我的預期差的太多了。」
諾亞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請你聽我說下去。」
「我是上帝,我可以作我想作的事情。」耶和華威嚴地耍著賴,「難道我不可以作兩個特別大的冷暖氣團,大到足可以引發整個地球的大洪水麼。我已經知道了,只消說一句話就足夠。」
「那是不可能的。」諾亞平心靜氣,「誰讓你在創造世界時,創造出了多餘的引力,地球表面根本無法形成那麼大規模的氣流。」
上帝又把自己埋在大麻煙的香氣中,煙霧繚繞,表情模糊不清。諾亞忽然想起老婆的叮囑,決定不再用邪惡的自然規律來刺激唯一的真神。
「所以,神聖光耀的主啊,不妨聽聽我的建議,您一定會稱心如意。」
上帝含含糊糊地答應了。
「我會盡自己的力量作一條大船,盡量多地往裡塞動物,而且會讓周圍所有的人都以為我真的打算作一條方舟,等待著毀滅世界的大洪水降臨。到了適當的時機,你就下雨。」
「然後?」
「他們會把這個消息傳播得到處都是,很快全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當然,所有的這一切,只是表面功夫,計劃的真正精髓是在這裡。」諾亞用食指晃了晃,表情嚴肅。他轉身從一個櫃子裡取來一個沉重的盒子,盒子裡是一塊綠黃色的礦石。他的動作很緩慢,彷彿它是一件不可褻瀆的神器。這讓耶和華微微有些嫉妒。
「萬能的造物主,您還記得這種東西嗎?」
「石頭。」上帝生硬地回答。
「這種石頭卻不平凡,它蘊藏著可怕的力量。」諾亞謹慎地把盒子端到上帝面前,卻離自己很遠。他知道這種東西的射線可能會讓自己死掉,卻不會傷害到神。
「有多可怕,難道比我憤怒的雷電更可怕麼?」
「嗯,坦率來說,是的。我很榮幸地把它命名為聖鈾,以彰顯您的威力。」諾亞知道上帝喜歡神聖的東西,比如歌斐鋼。他看到上帝露出滿意的神情,趁機說道:「在神學理論裡,純粹和聖潔是很重要的課題,對吧?」
「那是當然,一個未經污染的靈魂才有可能觸及天國的大門。」
「我也是這麼想的,聖鈾也是一樣。這只是一塊不夠聖潔的樣品,裡面的聖鈾含量只有0.72%。如果要讓它發揮出威力,您需要去搜集這些石頭,並把他們提純到如同天使的體質一樣聖潔。」
「你說了這麼多,它到底能作什麼功用?導人向善還是驅邪辟魔?」
「兩者都不是。」
諾亞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話已經接近魔鬼的領域了,他必須謹慎:「在下雨的同時,你讓天使各自拿著兩塊提純後的聖鈾結合在一起——我會告訴你它們的臨界質量——並扔到各個地方,它們會產生無比的威力,讓全世界都陷入火海。」
這一次連上帝都倒抽一口冷氣:「何以如此?」
「當兩塊聖鈾結合在一起的時候,聖靈會瞬間充滿在聖鈾的體內,並裂變出聖父和聖子兩個位格。您知道,這三者是三位一體的,因此聖父和聖子會撞擊其他聖鈾,產生新的三位一體,神聖的反應連續不斷。這是原理所在。」
諾亞知道即使說出真正的裂變反應也沒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讓上帝高興一下。
「這樣一來,您的三個目的都達到了:世界的毀滅,大洪水和方舟的倖存。」
「可你如何保證方舟的安全性?」
「那只是一件掩人耳目的道具罷了,我會挖一個足夠大的地下室,用三十肘厚的鉛層遮掩在外面。到時候我全家和動物都躲藏在那裡。」
「但是……」
「我們不會說出去,動物又不會說話,而其他人都死了。後世的人類不會知道世界毀滅其實是聖鈾干的。他們只會把洪水、方舟和世界毀滅聯繫到一起,忽略掉真正的因素,就如同您期望的那樣。」
上帝仔細地思考了三遍,覺得這個新的方舟計劃雖然不盡如意,但聽起來合理可行,最重要的是神的權威也沒有任何損失。尤其是關於聖鈾的反應原理,讓上帝覺得既新奇又神聖,一想到這麼有威力的東西居然是經由自己的手創造的,他就頗為驕傲。
「您意下如何?」諾亞試探著問道。他有些忐忑不安,關於「聖鈾」的理論他一早就建立起來了,可是限於那個時代的技術條件,他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進行提純,只能依靠上帝的無邊神力來驗證這個理論是否正確。
上帝用右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緩緩蠕動嘴唇:「好吧,我們姑且試試看。再給我一根。」諾亞不失時機地遞上去一根,慇勤地點上火。
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諾亞示意上帝坐著,自己站起身來去開門。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老婆站在門外,打扮的十分得體。
更令諾亞驚奇的是,在妮婭身後還停著一架羊車。羊車上疊著兩塊巨大的青色石板,每一塊都長五肘、寬四肘,厚兩肘,石面光滑如鏡,極適合刻字上去。石板旁還有一尊木櫃,雕刻的極為華美精緻,有黃金鑲嵌在四個角。
「這是什麼?」
「我們總得和上帝訂立契約呀,我還特意去打了一口約櫃呢。」妮婭說。
上帝和諾亞同時愣在了原地,他們的思路還沉浸在科學的世界裡,一下子都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商業詞彙。
妮婭看這兩個男人茫然不知所措,索性揮舞起柳條鞭子,讓羊車直接開進作坊裡來。路西法變的公山羊悄悄挪動著蹄子,盡量不引人注目。她旁若無人地用作坊裡的滑輪組與鏈條把兩塊石板吊起來,並列直立在他們面前,如同兩扇巨大的光滑屏風。
「我太太。」諾亞對上帝小聲介紹,上帝點點頭,開始有些後悔當初從亞當身上抽出一根肋骨——早知道他應該按照雌雄同體的蚯蚓去造人,可以省掉許多麻煩。
妮婭把石板弄妥以後,走到上帝面前,匍匐跪倒在地,雙手高高捧著剛剛烤好的羔羊:「萬能的主啊,請你接受恭順的燔祭,使我們得蒙納悅。」
上帝一瞬間忽然非常感動,他又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從亞當身上多抽幾根乖巧的肋骨下來。羔羊散發著酥油的香氣,耶和華恢復了作為神的威嚴神情,他伸出手去,一陣青煙飛過,烤羊消失了。神實際上並不需要蛋白質與氨基酸,但是他需要心理上的滿足。
「我們諾亞家能夠為主辛勞,蒙主恩寵,又能與主簽下應許的契約。求您與我們同行,在板上顯著我們的名,讓我們與主的約定萬古長存。」
上帝聽了那一大串恭維,很是得意,就隨口回答道:「耶和華,耶和華,是有憐憫有恩典的神,不輕易發怒,並有豐盛的慈愛和誠實。我所稱許的,全都靈驗。」
妮婭立刻接口道:「卑微的諾亞家已經準備好了約卷,您的聖約究竟是要刻在左邊的石板,還是右邊的石板?」
「右邊吧。」上帝高高興興說,渾然不覺自己跌入一個心理陷阱。這只是一個「您要一個煎蛋還是兩個煎蛋」技巧的小小應用,妮婭早就爛熟於胸,用不著路西法來教。
諾亞把自己老婆悄悄拉到旁邊,抱怨道:「你這是在作什麼呀?我們正談到核心技術問題。」妮婭說:「我是想確保我們在這個計劃裡的權益,只有訂立契約才能充分保證。你是那種虔誠到認為上帝不會反悔的人麼?」
諾亞撇撇嘴。作為一個科學家,他對神向來是不大敬畏的,但也對技術以外的東西缺乏興趣:「我們正討論到聖鈾、聖父和聖靈的三位一體裂變問題,只有耶和華有能力提純聖鈾。這對他的計劃至關重要,他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知道,但總得用文字形式予以體現呀。你有沒有把所有東西都告訴他?」
「嗯,他還不知道臨界質量。這將是裂變反應的關鍵,如果沒有達到這個質量,將只會得到一次普通的爆炸而……」
「好了,我知道了。」妮婭打斷諾亞的話,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公山羊,路西法緩慢有致地晃動了一下山羊頭顱,提示她要快一些。
於是妮婭甩脫諾亞,來到耶和華面前,懇請他與人類立約。諾亞聳聳肩,轉身去泡茶。只要他的研究可以進行下去,他倒不是特別在乎耶和華簽多少份協議。
上帝這時候稍微回過一些味兒來,可是自己已經允諾了。神是不說謊的,至少不當面說謊。
「可是,一定要這麼著急嗎?我原本想等整個計劃結束以後,用彩虹來跟你們立約的……」上帝覺得有些遺憾,「雨過天晴,洪水退盡,彩虹初現,是神與人之間永恆的契約,這難道不美妙嗎?」
「我還是覺得寫在石板上比較可靠,彩虹那種東西只是光的折射現象罷了。」科學家的妻子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這個提議。「這樣我也好向後代彰顯主是守信的。」
上帝啞口無言,他覺得這個女人比夏娃更難纏,每一句話都朝自己扔來一圈套索。其實從私心來說,他當初把人類趕出伊甸園,一半是出於他們偷吃禁果的憤怒,一半也是因為無法忍受夏娃那張刀子嘴。
「你的丈夫剛剛提出一個很有趣的建議,是不是等到我們討論成熟以後再來說契約的事?」上帝作了最後一次努力。
妮婭綿裡藏針地說:「契約將是聖鈾臨界質量的保證。」這是路西法教她的,上帝擁有創造世界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欠缺精密,上帝只能「說」,然後等待結果,卻無法獲知過程,地球就是這麼在七天內稀里糊塗地被建造起來的——正如一位哲學家說的那樣:上帝是第一推動力,也僅僅只是第一推動力,他推完以後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人類卻有機會深入理解自然規律的運作機制,這是諾亞最大的價值。
上帝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暗自歎了一口氣,走到石板面前,伸出中指,然後覺得不大妥當,又改伸出了食指,運起神力。
「都要寫些什麼?」
妮婭開口道:「以聖父、聖子與聖靈的名義……」上帝一五一十地用希伯萊文寫在石板上,覺得這個開頭很不錯,相當神聖,有一種古典的聖潔氣息。不過因為希伯萊文沒有元音,他必須費一些心思。
「茲有耶和華與諾亞家族在此立約,雙方約定實行方舟計劃……」
耶和華停下手指,皺起眉頭:「這聽起來似乎我們是平等的。」
「聽憑主的安排,您可以稱自己為大能的甲,我們只是您的造物,稱為卑微的乙。」
耶和華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在石板上寫:「大能的甲方希望乙方在約定時間內建造方舟一艘。該方舟需滿足如下要求……」
妮婭就這樣一直念著,耶和華則在石板上記錄下來。諾亞端著三杯飲料不好走近,索性拖了一把椅子在旁邊等候。他忽然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輛羊車只由一頭公山羊拖曳。這從物理學上來講是不可能的,那兩塊石板外加約櫃的重量已經超過一隻普通山羊所能承受的極限——除非那山羊是特別的。
山羊沒有理睬諾亞好奇的眼光,它輕輕地擺動著腦袋,嘴巴在緩慢咀嚼,彷彿在反芻。
「在整個契約期間,卑微的乙方應蒙受大能的甲方完全的保護,包括生命、財產以及未來可預期的收益……」路西法低聲說。
「在整個契約期間,卑微的乙方應蒙受大能的甲方完全的保護,包括生命、財產以及未來可預期的收益……」妮婭大聲說。惡魔總是以最邪惡的心態去揣測未來,所以他們擬訂的合同永遠是最完備的。
上帝一字不漏地在石板上刻好,細膩的石屑已經在底部堆積了一層。
「除非遇不可抗力,否則大能的甲方和卑微的乙方都應履行契約所規定的上敘義務。」妮婭繼續說道。上帝忽然停住了,他有些憤怒,有烏雲聚集在他的頭頂。
「還有誰在我面前膽敢自稱是不可抗的?」
妮婭意識到這傷害到了神的自尊心,於是把「除非遇不可抗力」改成「無論任何情況」。上帝這才勉為其難地把它寫上去。
契約的撰寫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寫滿了足足兩塊石板的正反面。耶和華抽出指頭,說:「要乾淨。」於是事就這樣成了,原本沾滿了石屑的手指變的乾淨起來。
「請您簽個名在這裡,這是最後一道手續。」妮婭指著石板下端。
上帝用眼神丟了一道閃電過來,在石板下端留下一道鮮明的印記。他不太習慣作這種事。上一次是在數百年前,他跟一個殺人犯該隱簽署了一項協議,允諾他不會被周圍的人報復。不過那次的契約條文很簡單,只是在該隱的額頭作了一個記號。後來該隱建立了以諾城,綿延了十幾代人。現在他和該隱的子孫簽訂複雜一萬倍的合同,並要求他們殺掉全世界所有的人。世事真是奇妙。
妮婭沒留意上帝的複雜心情,她拍了拍手,十分高興:「這樣就成了,完美的協定。我想這將是雙贏的基礎。」
合同的全文並沒有包括第三方監督和仲裁的條款,畢竟誰能去審判可以裁判萬物的主呢?妮婭只是巧妙地加了一句:「雙方都同意如下表述:謊言是墮落的開始。」這樣一來,假如上帝毀約的話,地獄將會很開心。
上帝負手而立,環顧四周:「那麼諾亞在哪裡?我現在需要知道臨界質量。」
他的話音剛落,屋子裡忽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噴嚏聲。這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至於許多陶罐和水瓶都從櫥子上震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現出本來面目的路西法狼狽地從兩個車轅之間站起來了,諾亞蹲在他旁邊,手裡攥著一袋開了口的胡椒,眼神很無辜。
「……我只是想研究一下這只山羊。」諾亞辯解道。
這是一個極其尷尬的瞬間。自從開天闢地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時間點的尷尬濃度有如此之高。上帝對路西法怒目相對,彷彿盯著一隻在午餐上盤旋的綠頭蒼蠅;路西法渡過了最初的驚惶以後,很快恢復了常態,他理直氣壯地與以前的上司對視,彷彿自己真的是一隻綠頭蒼蠅。
這兩位宿敵都沒有想到,那場大叛亂以後兩個人的首次會面,竟會是以這種形式發生。最後率先打破僵持局面的是路西法,他撓了撓自己頭上的角,說了一個簡單的單詞:
「嗨。」
這讓上帝更加為難了。面對這麼平凡的問候,他不能狂暴地用雷電和火焰進行回擊,這會顯得氣急敗壞,太在乎惡魔的存在;他也不能平靜地回復,神和惡魔不是平等的關係,怎麼可以紆貴降尊互相打招呼。
這些念頭在神的思維裡只運轉了一微秒,無比睿智的耶和華立刻找到了應付這種兩難局面的辦法。他裝作沒聽見,轉過頭去,把話題轉移到妮婭身上:「諾亞的妻子妮婭啊,想不到你竟把靈魂出賣給了惡魔!」
妮婭對自己丈夫的憤怒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那種所謂的「科學求知慾」幾乎毀掉了整個合約。她沒理睬上帝的問話,提起自己的裙角大步邁過石板,狠狠地揪住諾亞的耳朵。
「你這個老混蛋!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諾亞不敢忤逆自己的老婆,他疼得呲牙咧嘴,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上帝。上帝覺得自己需要說點什麼,他向前兩步,剛剛張開嘴唇。妮婭猛地抬起頭來,用無比的氣勢吼道:「讓開!這是家務事!」
上帝后退了一步,他此時感覺到非常震驚、惱怒、恥辱,甚至還有一絲委屈——還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凶過,即使是惡魔也沒有。
路西法走到他身邊,饒有興趣地和上帝並肩看著這出家庭戲劇。妮婭正在哭嚎著撕扯諾亞的長袍,諾亞試圖抵抗,但無論神還是惡魔都不站在他這一邊。
「必須得承認,你創造的這些東西挺棒的。」路西法用讚賞的口氣說,「充滿了太多不確定性。我試圖教他們按律法辦事,可到頭來他們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一切事——包括家務事。」
上帝恨恨道:「我早就知道這世界上已經沒多少義人了!」
「若只有一個義人,是不是你也不毀滅這世界?」
「一個太少了,至少要一群。」
「嗯,這個問題就複雜了。一個義人不是一群,兩個義人不是一群,那麼要多少義人,才能稱為一群呢?」
「五個?」
「難道說四個義人不算一群,要等到第五個加入的瞬間,才能叫一群嗎?」路西法是成心的。
「……呃……」上帝陷入了沙堆悖論的困境,他隨即改了口:「好吧,若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義人,我也不毀滅它。」他立刻又加了一句:「但諾亞一家不算!他們與惡魔勾結,必須要用火與血來清償他們的罪。」
路西法聳聳肩,提醒他:「你現在可不能動他們,你們剛剛簽了合約的。」上帝這才想起來剛才石板上有一條規定在契約有效期間,大能的甲方必須保證卑微的乙方的安全,而且自己已經用閃電簽過了名字。
上帝抬起頭,看到路西法陰謀得逞的微笑,鬍子氣的微微發顫。他在心裡打定主意,等到自己擺脫眼下的事情,一回到天堂就派迦百列和米加勒去攻打地獄——神可不會去考慮什麼生態平衡。
「你怎麼敢如此大膽!戲弄昔在今在永在的唯一真神?!你豈不知我就是阿爾法!」上帝高傲地對路西法說道。
「好啦,好啦,您還是歐米茄,行了吧?」路西法用敷衍的口氣回應,然後說道,「其實,這對你並沒什麼損害,不是嗎?諾亞可以繼續他的試驗;妮婭仍舊能壟斷所有的權益;你毀滅了世界——一般情況這本該是我的工作——而我則得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靈魂。」
上帝沉思了一下,他必須承認,魔鬼的話很有道理。這個世界已經充滿了強暴,他打算推倒重來,這個目標現在並沒有偏離。至於那些不值錢的靈魂,上帝連看都不想看,樂得有人替他收拾。
「這麼說,就算是你默認了?」
「神的行事是神秘的,是不可言說的。」上帝板著臉回答。路西法知道他已經體面地妥協了。
諾亞和妮婭仍舊在地上滾成一團,路西法走過去拉開二人,喝道:「喂,不要打了,偉大的主有話要對你們說,他赦免你們沾染魔鬼的罪啦。」
這句話由魔鬼本人說出來,真是充滿了戲劇性。夫妻兩個停止了動作,他們一起朝上帝看去。上帝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路西法的說法。
「就是說,契約依然有效是嗎?」妮婭把散亂的頭髮撩到後面,喘著粗氣。
「是的。」
「聖鈾的裂變,也可以繼續嗎?」諾亞被打的鼻青臉腫,但還是不忘科學探索。
「沒問題。而且為了確保公平,聖鈾的臨界質量你可以寫在我的胸口。」路西法指指自己的胸膛,「等到耶和華確實踐約了,我就會把這個數字告訴他。這樣雙方都能確保履行契約。」
這個提議既公正又合理,於是得到了其他所有人的贊同。諾亞很樂於把這些知識傳播出去;妮婭覺得這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權益;上帝也得到了好處,一旦毀滅世界的計劃洩漏出去,他可以全賴到魔鬼頭上。
最尷尬的時刻終於過去了,兩個人和一個神、一個惡魔重新坐下來。諾亞端來三杯蘆筍汁和一杯硫磺水。
上帝覺得今天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於是他抬起一隻手:「明天我會派些天使過來,你告訴他們去哪裡能弄到聖鈾。」諾亞知道這事必須自己親自出馬,因為沒理由相信那些天使懂得原子量和輻射。
「至於那頭討厭的惡魔和你的女人……」上帝瞥了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路西法和妮婭,對諾亞說,「我容忍他們的存在,但不代表我喜歡這麼作。你最好保持一段距離,把自己的事情作完,不要節外生枝。」
「這完全取決於天國對聖鈾的提純程度,我計算過,至少得調出三十萬天使,讓他們變成聖分離器,還有……」諾亞只有面對上帝時,才能恢復自信和尖刻的語氣。在作坊裡這個小小的食物鏈裡,他覺得自己排第三。
「等到我的方舟造好,你的大雨也開始下的時候,我會設計一個引爆器。只消讓那些天使把聖鈾和引信丟下去就行,全世界都會毀滅的——如你所願。」
上帝下定了決心,回去以後就把這個工作交給拉斐爾負責,他已經受夠了。
路西法見諾亞開始跟上帝交代細節,於是悄悄把妮婭拉到一旁:「你有什麼想法?這個發財的機會千載難逢。」
「我都差不多考慮好了。我丈夫曾經發明過一台印刷機。」
「印刷機?」
「這樣就可以大量印刷贖罪券,賣給以諾城的傢伙們。我們是唯一被上帝選中的,只有經由我們的認可才能逃過這場大劫難。那些怕死的傢伙會趨之如鶩,不惜一切代價的。」
「真是一個美妙的謊言,而且成本很少。」路西法讚賞道,這比他最初構想的還好,「可是如果他們知道真相……」
妮婭滿不在乎地甩了甩頭髮:「他們知道真相的時候,都已經死了。」
「真是個惡魔。」
路西法心想。
一轉眼,就是許多年後……
「哇啊!!」
約翰從夢中驚醒,從稻草堆上摔了下去。睡在他身旁的彼得嚇了一跳,連忙把他扶起來,問他親切的弟兄這是怎麼了。
「我作了一個夢,夢裡充滿了奇妙的景象。」約翰回答,語氣很迷茫。
彼得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剛才睡的正香呢。可是基督教導他們要對人友愛,於是他只好耐著性子問道:「都有些什麼?」
「我夢見一隻獸,它有兩角如同羔羊,它的胸口寫著一個數目字,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哦,然後呢。」
「它經過天國,把數字給天使看。當時神天上的殿開了,在他殿中現出耶和華的約櫃。天使拿著香爐,盛滿了壇上的火,倒在地上。隨有雷轟,大聲,閃電,地震。」
彼得掏了掏耳朵。
「然後我看到第一位天使吹號,就有雹子與火攙著血丟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樹的三分之一被燒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燒了第二位天使吹號,就有彷彿火燒著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變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隻也壞了三分之一。第三位天使吹號,就有燒著的大星,好像火把從天上落下來,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眾水的泉源上。第四位天使吹響了號角。有一顆巨星從天而降,落進一個無底深淵之中。立即有濃煙從淵底升起,遮天蔽日,使天空暗淡。好似點燃了一個大熔爐…………」
「好啦好啦,你的想像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上帝已經用洪水毀滅過一次人類,而且也用彩虹立了約,我們都是諾亞的子孫,他老人家不會再搞什麼世界毀滅的花樣啦。」
彼得教訓約翰。
「可是……」
「不要囉嗦了,趕快睡覺。」
約翰沒再說什麼,其實他還夢見又有一位天使從祭壇中出來,是有權柄管火的,向拿著快鐮刀的大聲喊著說,伸出快鐮刀來收取地上葡萄樹的果子。因為葡萄熟透了。那天使就把鐮刀扔在地上,收取了地上的葡萄,丟在神忿怒的大酒窖中。
他實在無法捉摸這些景象的寓意,想得頭都疼了。
「我想這一定是些玄妙的啟示,回頭得把他們都記錄下來。」
約翰這麼想著,很快也沉沉睡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