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天姑麓山合戰 文 / 拉拉
幕起
穆王十二年,春,三月十三。
天幕沉重。一絲殘月橫躺在愁雲繚繞的空中,不時被吞沒,顯現,再被吞沒,留下一縷清光在雲層中跳躍。不久之後,連這一點光亮也消失了。
烏伯純向空氣中無聲地透出一口氣,看著那白霧蒸騰向上,須臾不見。夜露嚴寒,他緊了緊頭冠的帶子,將露出赤金甲外的布領口用力掖緊。他的坐騎打了個響鼻,不安地踱步。
周圍四下不時傳來叮噹聲。八百名和他一模一樣裝束的騎士已經在這深林中等待了數個時辰。再過幾個時辰,太陽便要升起,驅散夜色,把籠罩在他們身上的偽裝撕去。
他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烏伯純暗想,如果需要,他不會讓明天的太陽升起。
跨下的馬匹忽然躁動起來,低低地打著響鼻後退,烏伯純趕緊拉緊韁繩,俯下身去安慰他的坐騎。林子中所有的馬都躁動不安,宿鳥驚恐地飛起,嘶鳴著在低空盤旋。
所有的騎士不約而同地從馬上立起,拔出劍,準備向他們的統帥致意。但是現在還看不到他——從騎士所處的位置看過去,只能看見濃密的白霧從熊巖頂上緩緩地灌入姑麓山的茫茫林海。
拂曉寅末三刻津河口-齊軍大營
那山黑沉沉地屹立在凌晨前的夜色中。
天空中星芒閃爍,斗柄流轉,無數星星從烏柏嶺的山頭落下,又有無數星星從熊巖的頂上升起。星光投射在徐原冷清的大地上,樹林、灌木、草叢都沉沉睡去,夜梟無聲地掠過大地,不知名的鳥在林子裡淒慘地哭號,津河水彷彿在夢中汩汩流淌。
伯將睜開眼,抹了一把臉,覺得手心比臉還要涼,自己躺在門樓上,快要凍僵了;離天亮還有一陣兒,但是在這硬梆梆的木樓上也實在睡不著了,索性站起來。他趴在木製女牆上向下望了望——站在營門四圍的士兵卻仍是一動不動,偶爾只聽見一兩聲衣甲輕脆的撞擊和松木火把迸濺的聲音。
遵照中行元帥高國仲的命令,從前日開始,晝夜兩班當值的軍士增加一倍,陪同當值的官佐增加了三倍,幾乎所有旅賁都只能三天睡一晚上,情勢看上去十分緊迫,伯將卻在夜裡偷偷地打瞌睡。在他看來,一切都如同眼前的徐原一樣平靜,甚至可說是寧靜。戰爭似乎仍然離得很遠。作為統領山東十二諸侯國、大周朝實際上的諸侯領班——齊國,其在封邦建國以來參加的所有戰爭都是在遠離本土的異國他鄉進行,以巨大的諸侯盟軍,鎮壓撮爾小國,戰爭變成了遊戲、示威和像伯將這樣的年輕人炫耀進階的資本。打完這場仗,伯將就滿二十歲了,將要繼承父親的爵位,成為齊國八卿之一。下一場戰爭,他就將成為行司馬,統率一師,不再只是如今這樣的小小旅賁。
他哈了一口氣,看著白色霧汽慢慢消失。徐原的春天,又冷又干,十分的難熬——家鄉這陣子,已經在為下海做準備了。父親極力推薦自己來參加高國仲的軍隊,原以為高國仲與父親關係非同尋常,自然是要關照的,誰知到了徐國前線,自己與其他下層出身的旅賁一樣,干最苦的差事,值班巡哨,累得半死。高國仲前夜還發出命令,天明時即將自己與其他四名旅賁統統升為元尉,名義上是升了,其實是為著發配到更艱苦的左右兩軍去當差做準備。伯將一肚皮的不舒服,巡夜時偷偷睡覺,也算是小小地發洩一下。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山,覺得壓抑得慌。家鄉的山沒有這麼高,也沒有這麼昏暗險惡。他心裡哼了一聲。也許只有徐國才有這樣的山。什麼樣的國,有什麼樣的山水,也出什麼樣的人,哼,難怪呢!
徐國的新君徐堰自穆王元年即位以來,叛王不尊,停貢不臣,乘著朝廷連續十年對羌、狄用兵,及與雲中族在北冥對壘,大陳軍備,國內空虛之機,連續蠶食了附近十六個異姓小國和六個姬姓國家,本來位僅敘子爵,卻在一夜間擴大為侯國版圖。穆王八年、九年,連續兩年益封徐子為伯、侯,實在是朝廷騰不出手來收拾,不得不懷柔罷了。哪曉得徐堰乘著王室退讓,變本加厲,從穆王八年開始,就大規模營造宮室、城牆,規模遠遠超過諸侯的規制。穆王十年,徐國造車萬乘,建六師,無臣之心昭然天下。王室因北境戰事緊急,只派了使臣嚴厲叱責。徐堰深知王室空虛,故意禮遇使臣,並遣使獻上貢物;使臣前腳剛走,後面徐堰就關上徐都大門,接受十六國朝賀,南面稱王。
此事震動天下,終於鬧到不可收拾。穆王十一年春,周天之氣流轉,推動北冥琨城再次上升,回到上層天界。一直受雲中族控制的羌人遁去極北之地,北方戰事剎那間消弭無影,朝廷總算騰出手來。十一年七月,下詔令徐堰毀棄城牆,稱臣納貢,徐堰斬殺使臣。王即以召公為將,率領郗、衛、鄭三國軍隊,進攻徐國屬國。至十二年正月,王親拜執政周公為統帥,調集六師、前商師氏、齊軍、山東十二國聯軍,總共一萬三千乘兵車、十八萬八千馬步兵卒,征討徐國,規模前所未見,甚至超過國朝初期對羌、狄及雲中族的全面戰爭,天下大震。巫、妖二族在軍中派遣了大批使節、術士,名義上隨同討逆,實則是嚴密監控。
進據徐國的第七日,王軍的主力部隊就與徐國軍隊正面接觸。和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由徐國副將杜宇率領的徐軍並非浪得虛名,面對數萬大軍絲毫不落下風,雙方在鹿原夏泉關惡戰十餘日,直到充任左右軍的齊軍和山東十二國聯軍先後趕到,前後夾擊,徐軍才被迫退出夏泉關,退保徐原雉水關。二月二十八日,從晨到昏,六萬大軍輪番攻打,終於迫使徐軍撤至徐原東側的姑麓山上。
傳說姑麓山是座神山,從中原往升仙界的仙人都要經過姑麓山的雲霧叢林,才能抵達崑崙之墟的南天門。這山也是徐國的最後屏障,翻過姑麓山,徐國的堰都城就在眼前了。杜宇撤退到山上的第二天,徐國發舉國之力,男子八歲至六十四歲全部徵召入伍,由司城蕩意儲親自率領,增援姑麓山的防禦。
那司城蕩意儲更是非比尋常,關於他的傳說廣及大周的每一個角落。穆王元年,為紀念先王擴土攘夷,舉國諸侯比武,年僅十四歲的蕩意儲以徐國小吏之名,勇奪諸侯國六藝第一,名動天下,甚至有傳聞說蕩意儲際遇不凡,才有如此本事。徐堰在數年間稱霸南疆,蕩意儲受封司城之職,為其東征西討,居功至偉,且深得徐國軍民愛戴。增援前線不過三五日,便沿姑麓山修建了三十七處營寨,看樣子打算死守不退,要在這裡與王軍決一高下。
王軍其實是可以繞過去的。姑麓山左側流淌津河,右側是矮小的章丘,無論從哪一邊都可以輕易地突破徐軍薄弱的防線,直抵徐都。但是,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周公姬瞞卻在姑麓山前停了下來。三月三日,稍事休整後的王軍正式佈陣姑麓山腳。王軍、師氏佔據入山道路前的牛犢崗,山東十二國聯軍居山北麓,準備攻擊徐軍側翼,齊軍居中,策應王軍。按執政周公的部署,大軍在姑麓山對峙徐軍主力,召公的另率一軍在掃平徐國附庸後,從魯蕩原直入徐國,或進攻堰都,或進軍蕩意儲的身後,進行戰略合圍,時間與形勢都在王軍一邊。
司城蕩意儲顯然也看穿了周公的計略,這是明擺著的事情,要想不被合圍,除了撤回堰都城外,就只有尋求與王軍決戰一條路。奇怪的是,一連過了十天,召公已經打到了魯蕩原的邊上,徐軍卻既不出戰,也不後退,姑麓山上半點動靜也沒有,兩萬八千多的徐軍彷彿睡著了一般——白天只看見山濤起伏,晚上連營火也不見一處——這麼不合常理,必有所圖,司城蕩意儲舉世名將,不可能不放手一博。周公下令各國,晝夜提防,死守營寨。
夜特別長,但終有過去的時候。近處黑茫茫一片,遠方卻清晰明亮,東方的天空剛剛還是漆黑一片,現在已緩緩地慘白地亮了起來。伯將在門樓上慢慢踱步,來回走動,幾名坐著的軍士見他走來,忙不迭地站起行禮,伯將素不拘禮,一面打哈欠一面按他們坐下。一名十夫長屁股乍一碰著樓板,又一下撐起來,指著營門外,叫道:「元尉大人——您瞧!」
伯將回頭一看,只見數里之外的津河河畔,不知何時亮起幾盞燈來。他心下一緊,撲在女牆上看時,那些燈火晃晃悠悠,迅速變大,伴隨著的是隱隱的馬蹄聲,但河邊晨霧繚繞,一時也看不分明。
此刻,守門的軍士都已驚醒。那馬蹄聲越來越響,伯將兀自支愣著,忽然想起自己當值營門,忙輕聲喚道:「弓手——」
「大人請看!」那十夫長眼尖,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是王軍的旗幟!」
伯將定睛看去,卻見兩乘兵車從前面的樹林中並駕而出,車身玄黑,各御四匹黑馬,御者居左,站在車右的甲士黑甲紅袍,一人高舉一面大旗,赫然便是王室的龍旗與周公的蛙旗。車聲隆隆,將晨霧都驅散了。後面又是一模一樣兩乘車駕。
整個樹林,忽然被照得透亮,一束束的光從林中射出,整齊劃一地向後甩去,彷彿無數根光的槳在划動。齊軍中驚訝之聲剛起,便見一艘中型浮空舟從林中緩緩飛出。浮空舟通體雪白,上下兩層,一張紫色的風幡掛在船頭,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標誌。浮空舟之後,又是四駕一模一樣的兵車護衛。
伯將在王都見過不少浮空舟,但只用紫色風幡,沒有懸掛旗幟的卻前所未見。那當先的兩車已到門樓之下,其中一名甲士將手中王旗一舉,朗聲道:「我等奉執政殿下之命,護送巫如殿下前來齊營。爾齊國官佐速速開門跪迎!」
聽到來人如此呈報,眾兵將倒也罷了,伯將卻大吃一驚。他雖為小小元尉,但襲有伯爵之位,因此與高級官佐一樣每日收到朝廷邸報。巫如據說乃是巫族年輕一輩中傑出高手,與天下聞名的巫劫、巫咸等同為巫族預備長老,將來巫族長老的不二人選,身份地位與人間帝王相當。此次來到中原,連天子也禮敬有加——只聽說有巫族加入對徐討伐戰,誰曾想竟然是如此身份之人!
他顧不上走樓梯,從門樓上一躍而下,在泥地上連著踉蹌幾下,一迭聲地喊:「快快快!快開門!」自己端正冠袍,在門前單膝跪下。眾軍士忙推開大門,跟著跪了一地。
當先四乘一聲不吭,從容入門,車聲凌凌,逕直往中軍大帳去了。眾人接著便聽見一種輕微的聲音,彷彿數百隻蜜蜂一起振動翅膀,營前的地面彷彿到了正午時分一般反射著強光,唬得眾人不敢抬頭,死死地伏下身子。伯將爵位在身,卻也不敢怠慢,低下頭不敢逼視。那浮空舟離地一尺多高,慢慢滑過,隱約聽見裡面有些模模糊糊的人聲,似乎還有人輕歎一聲——他心中沒來由地怦怦跳動,待抬起頭來,浮空舟已進入了二門。緊跟在後面的四乘車也跟了進去。
齊軍斥侯官衛離跟在最後。他是奉命在王軍大營聽調的,不知為何跟了回來。伯將與他極熟,但此刻見他一臉肅然,緊跟在王軍車騎後面,進了二門。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便看見中軍營內一陣騷動,一面繡著黑色狐狸的錦旗快速升上旗桿頂端。那是緊急召見旅賁以上官員的信號。伯將回頭吩咐眾人:「仔細看護營門,有什麼事情立刻奏報!」抓起自己的頭盔,奔向中軍營地。只須臾間,三十多名旅賁以上官佐便已齊聚在中軍大帳門口,值夜班的一個個臉青面黑,剛起床的更是忙著整衣正冠,一一依職位分班列隊。左行輿司馬陶盧定、右行輿司馬王子騰二人臉色凝重,見眾人匆匆站定,對望一眼,同時一掀帳幕,帶頭走了進去。
進入大帳,眼前便是一亮。外面剛剛黎明,大帳內卻點滿火把燈燭,亮如白晝。齊國上卿兼朝廷夏官少司馬、中行元帥高國仲身著紫紅色錦袍,面色陰沉地坐在帥位上。衛離懷抱一卷羊皮,站在他身後。諸將參拜完畢,各自落座。伯將爵秩雖高,但剛剛入伍,職務排在最低,只能坐在靠門的小几子上。
明明是緊急軍情,可是高國仲坐在帥位上卻一言不發。在場的官佐大眼瞪小眼,在一陣壓抑的沉默中,只見他舉起左手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衛離發言。眾人便又注目於衛離。
衛離臉現尷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諸位……王軍大營昨日亥時軍前會議已經決定,今日辰時開始,全面進攻妙峰坡,以今日為限,掃平徐逆頑敵。」
大帳中轟然一聲。王軍大營決定全面進攻妙峰坡,作為右軍的齊軍居然到了凌晨時分才得知消息,而且僅僅是低級傳令官的通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衛離大約是料到會有如此反應,臉色微微發白,走到大帳中央,將抱著的羊皮展開,赫然便是姑麓山的山形圖。上面密密麻麻佈滿標誌,黑色的徐軍營寨,佈滿整個妙峰坡,白色的是大周王軍,依山下寨,連綿近百里。
衛離指著地圖道:「諸位請看,這是重新繪製的形勢圖。昨日午時,召公殿下的前鋒已經渡過漆水河,離姑麓後山只有不到六十里路。為防備司城蕩意儲察覺後撤,周公殿下命令,必須在今日上午展開總攻,拖住徐軍主力。王軍大司馬師亞夫大將負責今日早上的攻擊。諸位請看——辰時開始,王軍十二個旅,師氏十一個旅,將以妙峰坡左側鶴崗為目標,沿山脊左側而上,採取越寨攻擊戰術,攻擊徐軍第一、三、五、七、九等營寨,同時間,將以王軍兩個火龍炮旅和師氏六個發石車陣地,持續攻擊妙峰坡山脊正中的龍脊大路,以阻止右路徐軍增援,分隔徐軍部隊。戰役目標是到午後三刻,佔領鶴崗,姑麓山天險盡入我手,迫使司城蕩意儲後撤……如果那時候,召公之軍能夠按時到達姑麓山後山,將形成在峽谷中包圍蕩意儲之勢,如此,則為我軍的全勝。」
「那麼,」他的話音剛落,坐在首席的左行輿司馬陶盧定便道,「中軍發起進攻之時,齊國大軍和山東十二國聯軍,做什麼?」
「十二國聯軍將從巳時一刻開始,從妙峰坡右側向徐軍第十二、十四、十六三個營寨發動佯攻,進一步阻止徐軍左右相顧。我們……居中……待命。」衛離說到這裡,吞了口口水,便轉頭望向高國仲。
高國仲冷冷地掃視一遍諸將,道:「你們都聽到了,王軍的部署可謂算無遺策——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齊軍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都是不可思議的神色。王軍仰面強攻由司城蕩意儲率領的徐國主力,居然將強大的齊軍放在一邊觀望,僅僅動用十二國聯軍那些又小又窮的軍隊作側應——這也叫「算無遺策」?
沉默多時,右行輿司馬王子騰開口道:「仰攻妙峰坡,以下擊上,僅以不到八萬軍隊攻擊,且王軍大部是車騎部隊。將敵營一分為二,越寨攻擊,其實只攻擊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營寨,不知如何進行?十二國聯軍以不到一萬兩千的兵力進攻右翼司城蕩意儲的大營,如果司城蕩意儲不救杜宇,直接攻擊十二國聯軍,把他們擊潰,王軍的側翼便暴露無疑——請問又如何應對?」
「王軍故意忽略我們齊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左行輿司馬陶盧定接口大聲道,「打從我國封國以來,凡是征夷討逆,咱們齊國哪次不是前鋒主力?王軍如果覺得不再需要咱們齊國,那還把我們千里徵調到前線來做什麼?簡直……」說到這裡,他一眼瞥見高國仲陰沉的臉色,嚥了口口水,氣哼哼地不再說話。
他要說什麼,在座的都知道。自打出兵征討徐國以來,號稱天下第二強的齊軍就坐上了冷板凳,連著兩場大戰均未沾邊。打不了仗就無功可立,齊軍官佐大多是國人出身,全靠軍功提升爵位,早已深感不滿。這下子,連可能與徐國的最後一戰也撈不上了。陶盧定自己也是國人出身,靠軍功升為齊左行輿司馬,他這樣一口氣問出來,在場齊軍官佐頓如炸了鍋一般,氣勢洶洶地責怪王室「不公」,師氏「亡國後裔,跳梁爭功」,大聲嘲笑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高聲抗議者有之,憤憤不平者有之。
高國仲早知道會如此。王室輕慢齊國,實在不是一天的事情了,其中內幕,他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這口氣他也忍了很久。但他身為二萬二千名齊軍的統帥,不能沒有立場。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見一人道:「列位大人可以放心,王軍的確有必勝的把握。」
聲音不大,在亂轟轟的大帳中顯也顯不出來,卻偏偏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漸漸的,大帳靜了下來,人人都用驚訝的眼光看著那個坐在末席的小小元尉。
陶盧定盯著伯將足有半晌,問道:「伯將?你個小小元尉——你說什麼?」
伯將本來頗後悔自己多嘴,但被陶盧定這麼輕蔑地盯著——他的爵秩遠在陶盧定之上,也實在忍不下這口氣——站起來向高國仲一躬,道:「元帥,末將的一點粗淺見識。末將以為,王軍此戰戰法凌厲,必告全功。」
「你講。」
「是。」伯將沉吟一下,指著地圖,道,「列位大人請看,這是徐軍的陣列圖形。徐軍此次佈陣,沿妙峰坡而下,結營連環三十七座,這條龍脊大道,將整個妙峰坡分為對等的兩半,司城蕩意儲居最高處的熊巖,杜宇居鶴崗,正好把垂穆峽谷夾在中間——看似牢不可破,其實頗多破綻。」
「哦?」
「前天王軍大營的作戰會議已經講明了,妙峰坡名為一坡,其實是兩道坡,在這裡——」他用手在妙峰坡前一劃,道,「從正面看,很難看清楚,但這裡其實是一條平溝,橫亙整個妙峰坡,是鶴崗與熊巖前的一道崗。屬下以為,這條溝與龍脊大道交匯之處,就是整個妙峰坡的殺劫所在。」
高國仲深喘了兩口濁氣,連連點頭,道:「說說看!」
「是。」伯將用手在圖上比劃了一個十字,道,「諸位請看。這條溝與龍脊大道交匯成一個十字,左上是鶴崗,右上是熊巖,左下右下則是依龍脊大道分開佈陣的徐軍左右兩軍。龍脊大道是山脊,又高又寬,沒有任何遮擋。在十字中心以下,王軍的火龍炮和投石器可以將大道守得死死的,徐軍很難翻過大道,將左右軍陣連成一片。」
他在十字中心上點了點,望一眼周圍專注的眾人,道:「這裡駐紮的是徐軍左陣第九寨。我敢說,徐軍的重點防禦也在此處。諸位請看,一、二、三、四,這四個營寨,離王軍展開攻擊的正面不到八里地,完全落於火龍炮與投石器的攻擊範圍之內,即使不用符靈彈,半個時辰之內也足夠把它們打個稀巴爛。司城蕩意儲在坡正面布下這麼多營寨,一是分散我們對第九寨的注意力,二是延緩進攻,使左右徐軍能夠在高於十字線以上的垂穆峽谷,完成換防和支援,鞏固高地的防禦。」
在眾人死一般的沉默中,陶盧定咳嗽一聲,道:「你說的……是徐軍的勢,或者有些道理。試問你又怎麼認為王軍這次穩操勝券?」
伯將看了看他,歎口氣,道:「大人——王軍已經看透了司城蕩意儲的佈陣方略。為什麼只攻擊一、三、五、七這四座營寨,而跳過二、四、六三座營寨?諸位想想看,徐軍了不起兩萬八千人,卻遍佈三十七座營寨——司城蕩意儲天下名將,絕不會把兵力平均分配——這些營寨中有虛有實,前面這些營寨,統統沒有什麼價值,更沒有強有力的防禦,根本不能在對進攻造成多大阻礙。王軍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趕在中午到來之前,找幾個寨子作為暫時的落腳點,以支持強攻第九寨,現在看來,只要火龍炮保持不間斷的攻擊,是可以做到的——徐軍左右兩翼根本就沒有時間相互增援嘛!一旦佔領第九寨,上可以攻擊杜宇的鶴崗大營,下可以翻過龍脊夾攻右方的徐軍,妙峰坡的天險,其實就是敵我共有了。請諸位大人留意:仗打到這份上,也就沒有什麼勁頭。司城蕩意儲不撤也得撤了,除非他想把全軍葬送在這裡,依屬下看來,絕無此可能。」
高國仲驚訝地望著他——伯將的父親是齊國八卿之首,他上一次見到這小子時,他還穿著開檔褲呀呀學語。原以為這愣頭青入伍不過是想在繼承卿位之前混點軍功當底子,自己也一直把他當下級旅賁使用,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麼回事。他隨口說的這些分析、推斷,自己倒也有所認識,但還沒有宣之於口,就被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說了出來。甚或有自己都沒想到的地方,經他的話一一印證,立時便赫然開朗。
心下強壓著訝異,高國仲沉吟道:「各位可都聽見了。伯將說的,也還頗切中道理——執政周公雖然年輕,但其人智略超群,師亞夫大將更是久經戰陣,若說連他們也考慮不到這些,那便是笑話了。伯將,你退回班裡去。」
伯將鞠躬稱是,轉身退回到大帳最末的角落裡去。偏偏陶盧定抵死不服,大聲道:「一個小小元尉,說話未免大氣。司城蕩意儲是傻子?會坐著讓人掀了他的營寨?王軍強攻左路,右路交給聯軍——那些小國軍隊,能頂什麼事?若被蕩意儲看出漏洞,一輪衝擊就衝垮了,到時候王軍側翼失陷,再補救也就打亂了部署,能不能按時攻下第九寨,那就難說得很了。」
伯將已走回自己位次上坐下,聞言微微一笑,低聲道:「蕩意儲不會進攻。」
「你說什麼?」
「屬下說——」伯將坐在位子上向陶盧定微一欠身,大聲道,「屬下以為,蕩意儲不會進攻。不管王軍露出多大破綻,今日一定會攻克妙峰坡。」
陶盧定漲紅了臉,強壓怒火道:「說得倒輕巧——兵凶戰危,豈是你一人說了算數的?」
「這是天下大勢。」伯將道,「豈有以撮爾小國以當天下者?豈有以區區兩萬疲敝之卒,而當十八萬虎狼之師者?豈有以一山而擋十四國者?難道大人不覺得奇怪,司城蕩意儲起舉國之兵,來防守這毫無天險可守、無迴旋餘地、無城池之固的姑麓山,難道還真的指望能擋住王軍的步伐?不要說這山前的十八萬大軍,若是加上召公殿下的大軍,前後夾擊,石頭也磨成粉了——司城蕩意儲天下名將,會明知故犯如此大錯?」
陶盧定頓時語塞。這問題其實在座的官佐們大多談論過,司城蕩意儲自蹈死路,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事,至於為什麼,那就眾說紛紜了。因傳說徐君堰早已得了瘋顛之症,便有說法,是瘋了的徐君強迫蕩意儲出陣迎戰;也有人說,這是司城蕩意儲主動迎戰,以避畏戰之嫌。這些說法原也說得過去,可這時候被伯將當場問出來,陶盧定倒猶豫了,覺得這些說法太過牽強簡單,只怕說出來當場就要被駁翻。想了一下,陶定盧道:「也許司城蕩意儲受迫於形勢,或者迫於壓力——徐國破亡就在指日之間,他身為徐國上卿,難道不應該以死相爭?」
伯將輕笑一聲,道:「以形勢而言,徐國已是必亡之國。以戰事而言,徐國人口不足二十萬,舉全國之力發兵不過四萬,除了投降,唯一的自保之法就是死守堰都城。那徐堰經營堰都城十年,號稱天下第二都,城高池險,儲備充足,如果死守,運氣頂了天,只怕還能求得城下之盟。可是杜宇和司城蕩意儲卻棄堅城而出,冒著被合圍的風險在野外與王軍交戰,為什麼?」
這話,連高國仲也問住了。這個問題在王軍大營的會議中也討論過多次,連執政周公在內,人人都拿捏不住,議來議去,只能以「必有陰謀」四字概括之。伯將這麼問出來,似乎竟然有了答案,高國仲不禁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幾步,這才指著伯將道:「說——說說看。」
伯將站起來,欠身道:「是!屬下有一個猜測,那就是,司城蕩意儲把姑麓山防禦當作疑兵之計,就如同他在妙峰坡上布下的陣勢,其實一捅就破。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堰都城拖延時間。此刻堰都城下,必有重大陰謀,而且必然耗費彌時。為著徐國存亡計,竟然不得不先有杜宇死守夏泉關,後有蕩意儲親赴前線,故佈疑陣,以他威震天下的名頭,吸引全部進攻徐國的主力——這是其一。」他見陶盧定還要開口,馬上加重口氣,道,「其二,既是疑陣,疑者,詭也,必為虛幻之物。蕩意儲絕對不會把徐國的主力耗盡在這裡,他還要守城,沒有了軍隊,堰都變成空城,什麼陰謀也沒有用。他一定已經知道,自己已處於兩路大軍的夾擊之中,因此,一旦正式交戰,蕩意儲必然立刻收縮防禦,屬下擔心的就是他完全放棄抵抗,一觸即潰,若被他逃回堰都城中,終是禍害。」說完舔舔嘴唇,若無其事地又坐下。
大帳內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之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襲有爵秩,但齊軍一向只認軍職不認爵秩。伯將入伍不到三個月,因有爵位不能與普通士兵同列,才新晉的旅賁,在官佐中位列最末,一向只能幹點打雜、守門之類的事情。前頭幾次軍前會議,眾人對他連點印象都沒有,此刻突然一下顯山露水,就把左行輿司馬堵了個啞口無言。
高國仲雖然對王軍大營的決策一肚皮的不舒服,但畢竟對王軍的勝負也頗擔心,伯將這一分析,心中鬆動,臉上卻不帶出,咳嗽一聲,道:「這是所謂洞穿七札了。伯將不容易,一是看得多,二是思得細,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了。」他輕描淡寫地表揚兩句,臉色已經拉下來,說道,「你們平日口口聲聲說齊軍強於天下,我看也稀鬆平常。齊國是大國,更是諸侯之首,天底下的小國都在看著我們!如今我們既然已有軍令在身,奉命行事,才是我們齊軍的本份——只知道爭尺寸之功,蠅頭小利也津津有味,算什麼英雄?辦砸了差事,等著全天下看我們的笑話吧!」
他粗重地喘了幾口氣,走回帥座坐下,厲聲道:「傳令:全軍立刻整營,埋填鍋灶,收拾帳篷,辰時起在營內列陣,隨時準備開拔增援王軍!——伯將你留下來,其他人散吧。」
數十名齊軍官佐轟的一聲站起來,彎腰行禮,依班次鷺行而出,剎時間走了個乾乾淨淨,大帳前半截空落落的,只留下伯將一個人,站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上,頗有些滑稽。
伯將靜息屏氣,等著高國仲發話。臨行前,父親一再囑咐,不得在軍中顯擺。自己今天當眾將倒了左行輿司馬,想起嚴父,不由得一陣陣心慌。隔了半晌,才聽見高國仲瘖啞的聲音,說道:「伯將,你過來。」
伯將道:「是。」但高國仲已繞過帥位,站到了大帳外面,他趕忙一低頭,跟了出去。
中軍大帳後面,不知何時已被黑布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連頂上都用黑色紗布籠罩。黑布圍成一條僅一人可過的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後營。高國仲一言不發,走在前面,伯將只得緊緊跟上。轉過幾個彎,下了一條長長的階梯,便聽見了水聲。伯將知道這是後營坡下的小河溝,名字叫做小湯河,再往前兩百餘丈便匯入了津河。小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道路兩旁雖然被黑布遮蓋,卻隱隱看見長戟露出,顯然沿途都有守衛。
下到河邊,小河潺潺流動,他們從搭在河面上的小浮橋上走過,走到河心的島上,這島本是一片長滿荒草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一些簡單的柵欄,似乎是從前徐軍廢棄的小營地。因為四周森林密佈,地勢又低,無法展開軍隊,因此雖然是齊軍大營的背後位置,卻沒有派兵駐守——早上神秘進營的那八乘王軍兵車連同那艘浮空舟都停在河洲的中央。百餘名身穿黑甲的甲士一動不動地圍在浮空舟周圍,這些人不執戈矛,腰間懸劍,卻是高國仲隨軍帶來護衛自己的封邑親兵。
眼見他一步步走向浮空舟,伯將忽然醒悟過來,這裡面必有重大隱情。按朝廷禮制,軍中重大機密必須有兩名子爵以上貴族共同主持;齊軍營中,陶盧定國人出身,不過封男而已,王子騰也是王室支族,只襲子爵,只有他們二人爵位高於子爵,擁有參知朝廷極重大事件的權利——重大事件就是重大責任,天下絕沒有白看的稀奇,伯將想著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但高國仲已站在浮空舟右側門的帳幕前,伯將只得硬著頭皮跟上去。燈影昏暗,看不清高國仲臉色,只聽他輕聲道:「聽著。你我二人,身擁朝廷重爵,所知所見所做,皆有責任,與常人不同。」
伯將嚇了一跳,忙道:「是!末將……」
「小聲點。」高國仲橫了他一眼,伸手掀開身後帳幕,道,「你進來看看。」說著閃身而入,厚厚的帳幕放下,隔絕了一切音聲。
黎明卯初津河口-齊軍後營
伯將掀幕進去,頓時眼前一亮。
浮空舟裡與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從外面看起來,浮空舟也不過是中等渡船的大小,卻不料內艙如此之大,上下一共三層甲板,中間的大廳貫穿三層甲板,直抵船頂,大約有四丈多高,幾乎是中軍大帳的兩倍有餘,這樣的結構必然是某種法術所致。艙內四壁點著無數支晶綵燈燭,亮如白晝。船頂中間懸著一顆拳頭大小的明珠,反射晶燭之光,五顏六色不可逼視。
三層甲板從上到下都站著人,或妖族,或人族術士,皆默默無聲地俯視著大廳。早上見過的那八名車騎尉站在大廳中,按劍而立,三名身穿奇裝異服的修長男子站在後面,衣服都沒有衣袖,露出肩膀、胳膊上大塊大塊的符文圖案,一望便知是妖族中人。
在他們之後,大廳正中,一幅巨大的紫色幔帳從大廳頂上直垂到地,看上去甚為厚重,也不知是用什麼織就。上面滿滿的用金絲繡著數不清的圓形符文,隱隱閃爍著紫光,當屬某種強力禁制。
見他二人進來,八名車騎尉也並不行動,當門而立,卻不說話,當中的一人手中杵著一根黑色繇雲幡,正是代表天子執掌天下的執政周公的標誌。
高國仲望幡行禮道:「臣——東海伯仲奉召前來,參見巫如殿下。」
因高國仲乃朝廷夏官少司馬(按周制,朝廷官員按春、夏、秋、冬四部分列,少司馬屬夏官。夏官專事征討,可由各諸侯國君卿充任),那八名車騎尉不敢怠慢,待他行禮畢,便按劍行禮而退。高國仲轉頭對伯將道:「你走近些,隨我參見巫如殿下。」說完自己一掀袍腳,單膝跪地。
伯將忙搶上前,跪在他身後,隨著高國仲深深伏下身子。他抬起頭來,紫色的幔帳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聲音。
杵繇雲幡的車騎尉上前一步,道:「兩位大人,巫如殿下便在幕中。因為如殿下突染重痾,不能視事,奉周公殿下之命,所有禮儀一律取消。兩位望幕趨拜即可。」
高國仲顯然已經得到了奏報,臉色凝重,帶著伯將再拜,起身道:「臣等遵命。昔年臣在王都,奉守北闋,得如殿下提攜栽培,乃有今日。十年一別,不想今日不能再睹尊顏。望如殿下善自珍重,早占勿藥,為天下臣工之福。」說得語氣沉重,說完又是一躬。
這是很客氣的話了。高國仲奉守王都北闋,與巫如居住的臨鳳閣分別在王都的兩頭,且巫如雖在人間,例不干涉朝廷事物,提攜栽培什麼的更是毫不相干。但話要這麼說才行。那車騎尉點點頭,表示甚為滿意。待高國仲行禮畢,便道:「奉周公殿下之命,這小湯河乃是此地精氣最盛之所在,可以為如殿下調養之用,因此移駕此地。爾齊軍上下當克盡職守,妥為周全。如殿下久在中原,深得天下臣民之望,驟然染病,恐駭物聽,爾大小臣工一律不得外洩消息,唯奉命安守職份。」
這是在複述周公的敕令,高國仲與伯將二人都躬身敬聽。那車騎尉複述完敕令,從懷中掏出卷羊皮紙,展開來遞給高國仲,高國仲閱畢,一聲不吭地遞與伯將。伯將接過來看時,果然大意如此:巫如患病不起,為防影響征徐大計,周公親自下令封鎖消息,移送到齊國營後的小湯河河洲上。末尾還有征徐大軍中可以知道內情人的名字,不過十一、二人,他和高國仲排在第五和第十二。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被召到這裡,也不是高國仲一時性起。他不敢多看,強忍心中驚懼,雙手捧還。
那車騎尉接過敕令,收入懷中,臉上已換了表情,反過來向高國仲一躬,道:「殿下的命令便是如此。高大人,屬下馮斂有王命在身,不敢越禮,請多包涵。」他雖是奉周公之命的敕使,但畢竟歸屬夏官管轄,說到底還是受高國仲的調度。
高國仲點點頭,道:「這周圍左近,我已調派人手關防護衛。我的意思,還是想請如殿下移駕到我大營中,此地是戰場,與別處不同,有我齊國兩萬大軍護衛,方可算周全。」
馮斂道:「多謝大人美意。但這是周公殿下親自下的命令,屬下豈敢違抗?大人若有此意,可以直接向殿下奏報,屬下沒有這個權限。」
高國仲似乎也知道必是這樣的回答,默默點頭,順手將垂在胸前的絡纓甩到身後。這是官方禮儀,表示地位高者要先行離去。馮斂等莊容後退,讓出路來。
走出浮空舟,黎明已經到來。適才只是東邊天上隱隱發白,到現在整個天空都顯出魚肚般的慘白色。高國仲回到自己的家臣中間,心情似乎放鬆了點,仰頭望天,忽然問:「伯將,你怎麼看?」
伯將心中惴惴不安,道:「末將——末將覺得頭緒紛亂,不敢妄言。」
高國仲道:「這事來得蹊蹺。十年前我隨班朝見巫如的時候,她看去也不過人族的十七八歲年紀,如今正該當盛年。她在中原已近三十年,怎麼會忽然染病?再說,事先也不知道她參加了征徐大軍……眼看便要發動總攻,偏偏在此刻染病,而且直接送到我齊軍大營……哼……該如何處置才好?」
他雖是對伯將說,可面上的表情卻是在自言自語。伯將低著頭,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心中其實比高國仲所想更為憂慮。他的父親身為齊國正卿,隨同齊侯參贊王室機密多年,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與高國仲這樣直來直往的統帥完全不同。父親常常教誨:「無陰謀處,即有大陰謀。」伯將深得乃父真傳,剛剛聽到「突染重痾,不能視事」等語時,他心中已經警覺。這事來得蹊蹺自不待言,巫如地位尊崇,忽然駕臨征徐前線,轉眼間又臥床不起,馮斂說得輕巧,「恐駭物聽」,這件事又豈是「恐駭物聽」幾個字能形容?!浮空舟中不聞絲毫湯藥之氣,卻從上到下佈滿巫、妖及各國術士高手,本身就意味著事情重大。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屬下以為……如殿下恐非患病那麼簡單,周公殿下的敕令,也非同尋常……此乃非常之地,非常之時,非常之人,不可尋常……處置……」
「哦?」高國仲聽他說得含糊,倒上了心,道,「既然如此,該當如何處置?」
「屬下以為……晾起來。」
「說說看。」
「浮空舟中由各族高手聯合守衛,嚴密佈控,咱們一概當看不見。非宣召,不再進入浮空舟,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不出浮空舟,一概不管。調集重兵嚴密看管此地,裡面的人,一律不准出來,直到今日戰事完畢,或者周公殿下有新的敕令為止。」
高國仲一怔,隨即嘿嘿一笑,指著他的頭道:「你果然有令尊之相!八方上下密不透風!你說得太嚴重了,咱們懷疑歸懷疑,心裡頭也不必如臨大敵嘛……不過,小心沒有過迂的。你在軍中時日也不淺了,一向疏於照應,是因為你父親一再囑托,對你多加磨礪。今日看來,不宜再委屈你了。你位在伯爵,卻職在元尉,於禮不合,現在即升你為中行司馬之職。巫如殿下這件事,從現在起由你全權負責。」說到後面,已是聲色俱厲。
伯將大聲道:「屬下遵命!」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今早的事情亂麻麻一片且不說了,突然之間又被提拔為中行司馬,直屬中行元帥,在軍中的位次僅在左、右行輿司馬之後,自己驟升大進,嚴父不知道又要如何責備……心裡亂得糨糊似的,濛濛憧憧跟高國仲回到中軍大帳,等辭出帳來時,眼前大亮,晃得睜不開眼睛,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只聽見一陣陣馬聲車聲,機械木料軋軋之聲,人聲更是鼎沸。初升的紅日透射過層層灰煙晨霧,在忙亂的齊軍大營中投下一道道千奇百怪的影子。
天已大亮了。
上午辰時牛犢崗-王軍前陣
太陽是被鼓聲喚起的。
從拂曉開始,低沉的鼓聲就開始在姑麓山腳響起。聲音不大,鼓點也不急促,但卻如同滴漏一樣精確,咚、咚、咚,持續地單調地響著。
鼓聲打破了姑麓山雲氣微妙的平衡。
雲層低低地環繞著姑麓山腰。據說,妙峰坡上的龍脊大道是仙人從姑麓山經過時的通道,一年之內,妙峰坡被雲霧籠罩的日子超過三百天,只有極少的日子,它才會收起雲霧顯露崢嶸。
但是今日的妙峰坡卻破天荒地在暮春季節展露出全部面目,沒有絲毫遮蔽,它的山頭、它的起伏、它的樹林、它的蔥鬱統統暴露在清晨刺目的陽光之下。來不及散去的晨霧像被某種力量從樹林間撕扯出來,狼狽地掛在低低的空中。
司城蕩意儲賴以殘喘的遮羞布已被撕破。徐國的營寨稀稀落落地散佈在山嶺間,這裡插著幾面旗幟,那裡露出一壁鹿砦,失去了遮蔽,顯得格外狼狽。
蕩意儲的王軍大營建在妙峰坡最高處的熊巖上,兩丈多長的大旗懶洋洋地掛在上面,彷彿是一張貼在姑麓山上的單薄符咒,一個噴嚏就會被捲走。
今天早上它要面臨的不是一個噴嚏,而是一場風暴。
姑麓山似乎已經得到消息。整座山沉默無語,鳥雀無蹤。
牛犢崗是妙峰坡正面的一處平緩山丘,是觀看妙峰坡景致的最好位置。崗上長滿荒草,坐在這裡,只看得見對面山上濃密的樹林和赤裸的龍脊大道,卻看不見崗前整備完畢的征徐王軍。
執政周公姬瞞坐在車中,斜靠在車欄上,頭輕輕地一點一點,彷彿在欣賞景致,下巴上短短的山羊鬍子也跟著一翹一翹。看著老氣,其實他還沒滿三十歲,接任周公之職不到八年。他身份貴重,乃是當今天子的孿生弟弟。穆王即位後,不知道怎麼安置自己這個嫡親手足,竟然封為王弟,位列繼承排行榜第一順位。群臣惶惶不安,乘著老周公過世,將周公的爵位強行挪來安在他頭上,這才罷了。
大周的祖制,周、召二公輪流執政,老周公去後,就該由召公接掌大權。然而,穆王四年,雲中族大舉入侵北冥海,四夷騷動不安,穆王越過首席執政召公,直接派遣姬瞞出陣北冥,鏖戰六年有餘,終於逼得雲中族升城遠去,四夷降伏。大軍凱旋之日,召公不等王命,即自請戰出征徐國屬國,將征徐大任丟給姬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給他接班正位做鋪墊。
按周禮,兵車只設車欄,天子的戎輅(周禮:天子與諸侯所乘之車稱戎輅)都沒有座,姬瞞的戎輅卻造得豪華無比,只能坐著,沒地方站,更沒地方設車右之職,給他駕車的人得坐在車前搭起的小台上。為了保護這個怪癖的弟弟,穆王親派了十六輛兵車護衛他周圍,比自己的護衛還多一倍。此刻,晨風刮得週遭兵車上旗幟獵獵作響,姬瞞彷彿頗享受地傾聽著,慢慢睜開眼,輕吁了口氣,拖長了聲音,叫道:
「師亞夫。」
「老臣在!」一乘兵車靠上前來,車中白髮老將抱拳行禮,大聲回應。
姬瞞用下巴朝被陽光照得金光耀眼的妙峰坡努努,輕聲道:「給我打下來。」
「老臣遵命!」師亞夫一躬身道,停了一下,又問,「是否按昨天會議所定的辦?」
姬瞞不耐煩地揮揮手,「你瞧著辦。」
「是……我軍右翼與齊軍隔著津河,守望不便,可否在正式開始前,將齊軍左翼調往……」
「不要了吧。」姬瞞將手中一直搖著的小團扇啪地拍在車架上,彷彿不勝疲憊似的坐直了身子,說道,「齊軍有齊軍的任務,守衛巫如乃是大事,不要再麻煩人家了。」
他望也沒望師亞夫一眼,只靜靜地望著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的妙峰坡。師亞夫看看他的臉色,想說,嚥了口口水,沒敢。
師氏乃是前朝亡商的後裔。文王興兵的時候,師氏大軍正在商後妲己的帶領下圍攻崑崙,來不及馳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朝歌陷落。但是師氏宗族一共二十餘萬,是商朝最精銳的武裝集團,新興的大周吃不下也吞不了,雙方媾和的結果,是師氏向大周稱臣,王室與師氏聯姻,在王都附近建築了成周,為師氏居地。師氏從此永失其地,作為周公屬下的職業軍隊而存在。
前任周公去世後,師亞夫很看不慣這位新任周公的囂張跋扈,但姬瞞懶散歸懶散,謀略智慧卻遠非常人能及——穆王四年,北冥之氣流轉進入高潮期,在天空中已近百年沒有下沉的雲中族北冥琨城再次下降,離地面僅二十里,聚居在北冥海的狄、夷受到雲中族支持,實力大增,大周在北方戰線連連吃緊,幾乎到了一觸即潰的地步。姬瞞出征北冥,他原是跟著看笑話去的,誰料這位新貴到任後,悍然轉變朝廷沿用了數十年的戰略,一面勸說巫、妖二族參戰,一面大肆離間北冥諸國,把朝廷的部署打得亂七八糟,連帶雲中族的部署都被打亂,一觸即發的大戰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拖延戰術。
穆王八年,與巫、妖兩族的盟約達成,姬瞞又下令在北冥海的浮冰上建造「京觀」堡壘,吸引狄、夷的主力。兩年間死在「京觀」堡壘的王軍高達四萬餘人,姬瞞卻乘機打下了二十餘個北方小國……一來二去,師亞夫也不知道該怎麼算這個糊塗帳了,只看見人一團團地填進北冥海中,雲中族節節退卻。十一年秋,周天之氣推動北冥琨城上升,雲中族補給不及,後繼難為,與地面各族的聯繫被徹底切斷,壓得朝廷數十年喘不過氣來的心腹大患一晝夜間消失。
因為徐國造逆,朝廷一天一個旨意催促歸程,姬瞞卻毫無歸意,在北冥大陳軍備,血腥討伐異族部落——其實是跟穆王哥兒倆演戲,逼得召公主動請兵出陣,放棄征徐的主帥之位——左三年右三年,周公系人馬不到六年就重新搶回朝廷大權,師亞夫對這個新主子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齊國是開國元勳之後,又是山東大國,通過征討東夷戰爭,實際上已經僭取了朝廷在東方的領導權。因此,穆王即位後,又是這位新貴提出了「提宋抑齊」的國策,開始在政治上打壓齊國。師氏與宋都是亡商後裔,師亞夫是支持這項國策的,只是想不到姬瞞將之運用到如此。自開戰以來,龐大的齊軍就一直擔任後衛,眼下,又找了個借口把巫如丟到齊軍營中,連近在咫尺的側衛任務都不給——這麼不給臉的,師亞夫算是重新認識了姬瞞的跋扈。
再想深點,巫如這個極端重要的人物,丟到毫無準備的齊軍營中,若無災無病,齊軍半點功勞也撈不到。若是有個閃失,齊國君卿頓時禍在不測——雖然身上的甲冑已被曬得發熱,師亞父卻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唔?唔!」他這才見到,姬瞞一雙眼幽幽地凝視著自己。三朝宿勳身處亂軍毫不動搖的心再也忍不住怦怦怦地狂跳起來,只覺陽光突然耀眼得眩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支吾了一句什麼話。
「不要緊。」姬瞞無所謂地一笑,轉過頭去,「萬事也逃不出孤的手心。你不可狐疑,做好自己的事。」
師亞夫深深躬身,道:「老臣遵命。」站直身體,咳嗽一聲,舉起右手。王軍及師氏千夫長以上的官佐早已侍侯在側,看見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動作,齊刷刷地湧上來。師亞夫憑欄而立,從他們臉上一一看過去,大聲道:「讓孩兒們都起來吧。」
眾人轟然散開,一騎騎奔向四面八方。
從凌晨開始就一直持續的大鼓戛然而止,代之以一陣清脆的鼓點,十二響一停,又急又促,敲得人的心不由自主地緊了起來。
身後山坡下開始有了動靜。彷彿細雨打在草原上,聲音細碎而急,從正後方開始,漸漸蔓延到遠遠的兩翼。聲音越來越大,由細碎變得渾厚,由渾厚變得高亢,由高亢變得雄壯。
那是十萬雙腳步堅實的踏地聲,那是十萬個喉嚨深處發出的吼叫聲,那是數不清的刀槍劍戟發出的尖銳的摩擦聲。
執政殿下的戎輅開始晃動起來。整個牛犢崗都晃動起來。馭手大聲呼喝,安慰騷動不安的馬群。
五千名披盔戴甲,手握長槍的步兵方陣從車隊的右面大踏步經過,數不清的旗幟立刻將小車隊淹沒在陰影裡。
另一個五千人方隊從車隊左面經過。久經戰陣的戰馬都被雷鳴般的腳步聲驚得嘶聲連連,不住踏步,帶動了姬瞞的車,把執政殿下拖得在車中一晃。
一刻鐘之內,二十三個五千人方陣越過牛犢崗小小的山頂,大踏步地邁進妙峰坡前最後一處平原。數百名官佐在方陣間穿梭來往,指揮著一隊隊的人馬精確地踏進指定地點。沒有人發出聲音,大地上只迴盪著每一個方陣踏進指定地點時,最後那雄壯的腳步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最後一個方陣走進姑麓山的陰影,沉重的步伐聲戛然而止。
隱隱的回聲在大地上迴盪了很久。地皮發顫,嗚咽不已。
二十三個方陣像師亞夫長出的二十三隻手。現在已經變成二十三隻鐵拳。
風吹過原野。無數旗幟投下的影子彷彿大地上一道可怕的疤痕。
姬瞞望著這漫山遍野的軍隊,打了個哈欠,將身體深深地埋入虎皮大座中,輕聲道:「開始吧。」
師亞夫深深一躬。他的車右舉起韁繩,呀地甩下去,兵車立刻滑下山崗,飛也似的奔向戰陣,卻不直接穿過,而是遠遠地繞到戰陣最遠處,然後筆直地在陣前掠過。
一個聲音高喊道:「天子陛下萬歲!」
三軍報以排山倒海的呼喊:「萬歲!萬歲!」
投石車軋軋作響。數百顆紅色的符靈彈無聲地升起,拖著長長的尾煙飛向妙峰坡正面。
上午辰初三刻津河口-齊軍大營
「王軍已向妙峰坡正面發動突襲!」
「報來!」
傳令兵卻不站起,伸出右臂指向帳外。
因正在穿戴甲冑,高國仲掙了一下,沒掙開。幾名服侍他穿衣的家臣停下手來,高國仲卻催促道:「快快,快穿。」一面喝令帳下,「撤去帳幕!」
帳外甲士齊聲答應。大帳左側的帳幕立刻被整整齊齊地卸了下來,露出遠方半掩在晨霧中的妙峰坡。數十顆閃閃發光的符靈彈拖著長長的尾煙,擊中蔥鬱的樹林,許多地方立刻燃起沖天大火,還有許多地方則爆發出火龍彈擊中禁制後的淡藍色輝光。過了很久,才聽見一聲聲澎湃的轟響。
高國仲站在甲架前面,一動不動地任由家臣們服侍著穿上層層重甲,半晌,才聽見他輕聲道:「衛離。」
「屬下在。」
「霧什麼時候散?」
「屬下聽此地人講,姑麓山的霧,要到未初才會消散,到酉末又會起霧,一天沒霧的時候不過一兩個時辰。」
高國仲瞇著眼看那霧氣在遠方蒸騰爬升,喃喃道:「今天這霧,恐怕不能散了吧。」
「是……」
「那就派探馬吧。聽著,與王軍大營、十二國聯軍之間,每半個時辰一次回報,不可稍缺。任何緊急軍情,要立刻報到帳前。」
「遵命!」見高國仲再無吩咐,衛離極乾淨地行了禮,轉身出帳。一時便聽見馬蹄聲響,數十騎探馬旋風般衝出營去。
高國仲掀帳出來,轟的一聲,數百名正在撤除中軍大帳的士兵一起行禮,高國仲擺擺手讓他們繼續。
才半個時辰沒有出來,齊營中已經大變。大半個軍營的帳篷都已被撤下,只剩遍地木桿、牛皮、帳幕等輜重,正對津河的方向已用赭粉按軍陣排列畫上標記,車騎、武器、投石器等武備已經安放就緒,但部隊尚未分派武器,只有少數當值軍士守衛。未當值的齊軍全部沒有穿戴盔甲,只披厚厚的布袍跑來跑去,在一干官佐的指揮下將營帳拆分整齊,挪到營後。按周禮,凡戰必列陣。但齊營面山而立,前面和左邊是繞山而流的津河,沒有地方列陣,因此要拆平營寨,在營內列陣——這些都是尋常戰事,齊軍早已熟悉,做起來輕車熟路,根本不需要他這個元帥操心安排。
戰時使用的中軍帳幕設在已被拆為白地的二門前,這是一個用厚厚牛皮圍起來的無頂帳幕,中級以下的官佐及一百多名斥侯官守候在四面。高國仲走進帳幕,早已穿戴完畢、等候在這裡的左右行輿司馬、左中右行司馬等高級官佐一起站起。高國仲擺手示意眾人坐下。
因為沒有直接的戰鬥任務,所以帳幕中氣氛十分的散漫,除了伯將,其他人都僅著內甲,沒有穿披風與厚重的外甲,王子騰甚至拿著把便扇不緊不慢地搖著。
高國仲的心情似乎也不錯。雖然被迫靠邊站,但自己的軍隊並未有所鬆懈,士氣還是頗為飽滿。見伯將被厚厚的甲冑憋得臉紅筋漲,他差點笑出來,便想提醒他鬆開衣甲。
「十二國聯軍方向,有煙火信號!」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遠遠的津河上游,幾顆明亮的光球閃爍著,慢慢沉入覆蓋在林地上空的霧海中。
「信號三紅一綠:保持聯絡!」
「聯軍要開始進攻了。」陶盧定苦笑一聲,「總共才一萬兩千兵力,怎麼打?」
「畢竟是佯攻嘛,」右行司馬谷牧道,「聯軍術士眾多,他們很可能採取遠程攻擊為主,輔以小規模陣地戰,只要能夠拖住司城蕩意儲一個上午……」
「司城蕩意儲一刻鐘也不會被他們拖住。」陶盧定輕蔑地道,「就算是打垮十二國聯軍,也花不了一刻鐘時間。」
山東十二國向來是齊國的盟國,且是由齊國的婚姻之家魯侯親自率領,陶盧定因恨坐冷板凳,說話未免忘了分寸。這話打擊面太廣,眾人都不敢應聲。陶盧定自己也馬上察覺到,見高國仲臉色難看,自己訕訕地住了口。
「蕩意儲有殺劫,我們也有殺劫,」王子騰慢慢地說,「聯軍就是我們的劫。如果蕩意儲當真絕死一拼,把十二國聯軍殲滅了,王軍再大的勝仗也化為泡影了。」
陶盧定瞟了伯將一眼,道:「這話實在!換了我是蕩意儲,沒準也要搏上一搏。要真把聯軍打垮了,姑麓山這場仗,還不知道誰勝誰負呢!」
眾人一時都沒有言聲,各自在心裡品位這話。伯將細細想想,自己早上確實把話說滿了。司城蕩意儲絕不會料到,負責側翼攻擊的不是強大的齊軍而是相對要弱得多的十二國聯軍。如果被他捕捉到這個意外的消息,他會不會真的孤注一擲地來冒這個險,從而扭轉戰局呢?
他抬頭望向那山,卻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霧氣迅速地增長著,已經遮蔽了妙峰坡方向沖天的火光,連那爆炸聲都變得又悶又啞。津河也已消失在霧中。可以清楚地看見,霧像一團團扯不斷的絨絲,絲絲縷縷地掛在大營附近的樹梢間。在齊營人喊馬嘶的喧鬧之間,隱隱聽得見霧氣飄蕩與潮水般的轟鳴。
「十二國聯軍方向,煙火信號!三綠二紅:請立即與我方聯繫!」
高國仲一動不動地坐在小几上,眉稜骨卻不由自主地跳起來。只見津河上空,幾顆明亮的光球閃爍著,慢慢沉入霧海中。
「奇怪,」王子騰用扇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沉吟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聯軍與王軍大營或者我們都失去了聯絡?」
侍衛在帳前的斥侯官跪下回稟:「與聯軍的最後一次聯絡是在卯初,到現在為止已經一個多時辰沒有聯絡了。」
「為什麼?」王子騰頓時警覺起來,厲聲問道,「戰時應該半個時辰一次來往——衛離呢?為什麼沒有報告?」
斥侯官出了一腦門細汗,道:「我方一直有斥侯前往,從卯時到現在已經派了六人,但一直沒有人回報,也沒見到聯軍的斥侯。與王軍大營的聯絡也從卯時起中斷,但相互間的信號聯絡沒有中斷過。衛離大人說,可能是受大霧所阻……半個時辰以前,衛離大人已率三十人親自去王軍大營聯絡。」
「哦?這麼說,聯軍也陷在霧裡了?」王子騰用折扇輕輕敲著自己的膝蓋,道,「好大的霧……不知道王軍此刻如何?」
伯將初次隨高級官佐一道參與軍前會議,顯得有些拘束,他遲疑了一下,道:「聽聲音還在攻擊,王軍方面有大批術士高手助陣,即使有雲霧干擾,也應該不會成為什麼問題。」
高國仲聞言,心裡一動,道:「隨同巫如殿下前來我營的術士中,應該有人懂得驅雲散霧的方法,伯將,你去叫來問問。」
伯將一聽便知道不妥。監守巫族預備長老,那是何等的大事,參與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尚且一個個如臨大敵模樣,又怎麼有空抽身出來為齊軍驅雲散霧?
伯將躬身道:「末將以為,這些術士懷有重大責任,恐怕不能有須臾暫離。」
高國仲默默點頭,道:「那麼便只能等衛離回來了。」半響,又自失地一哂,笑謂眾人,「我老了,膽量不如從前。從軍三十年來,還沒有見過如此大霧。昔年隨同先君征討北冥時,雖也是漫天雪霧,卻也不像今日這樣濃密。」他閉上眼,彷彿又回到那北風呼嘯、冰天雪地的戰場,喃喃地念道:「……凍霧,冷,冰渣子滿天飄著。沒有陸地,咱們都住在冰山上……先周公命令各國軍隊以煙火聯絡,一舉打敗北戎的合戰,彷彿還在眼前……」
他的話音未落,侍衛在旁的斥侯官便喊起來:「十二國聯軍方向,煙火信號:三紅三綠,預備全軍突擊!」只見幾顆明亮的煙火還在上升中,可是轉眼間便消失在更濃的霧中。
預備全軍突擊意即在被包圍的情況下作突圍準備。前後還不到一刻鐘,聯軍發來的信息便急轉直下,高國仲情知事有大變,騰身站起。在場官佐同時跟著跳起。伯將料想高國仲立刻便會雷霆大發,頓時心揪得發疼,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不料高國仲急促地前行兩步,卻又停了下來,沉著臉望著王子騰。
王子騰追隨他多年,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沉聲道:「傳令!」
守侯在帳前的十餘名斥侯官忙不迭地跪下。王子騰與陶盧定對望一眼,點點頭,一字一頓地道:「命令,全營戰時戒備!左、右行立刻於營前列陣!中行守衛中軍帳幕!」
「遵命!」
「派出一隊斥侯,沿津河上行,二刻鐘之內要聯絡上十二國聯軍——帶上煙火信號,每行一里都要發信號聯絡!」
「遵命!」
「把衛離找回來!」
「遵命!」
王子騰啪地收了便扇,與陶盧定並肩向高國仲極沉穩地一躬,轉身出帳。侍立在帳幕四周的官佐們立刻圍上前來,便聽見他倆大聲傳令,登車。官佐們往來調集部隊,車聲稜稜,人馬嘶鳴,齊軍左右行一隊隊開進已經佈置好武器工事的陣地,中行則開始領取武器,集結在中軍帳幕周圍的鹿砦後,整個大營再次沸騰起來。
高國仲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伯將在旁,心中滿是感慨。按齊國傳統,中軍元帥在打仗時應「呆若木雞」,穩坐中軍帳幕,一步也不能離開。他原以為只是禮教傳統,卻不料這果然是軍隊作戰的法則。不到萬不得已時,中軍元帥連命令都不能親自下,作為一軍的統帥,穩如泰山地坐著似乎更能令軍隊指揮如意——這些,都是書上學不到也聽不來的。
在一片混亂之中,只有一個聲音低沉穩定,那是從遠遠的妙峰坡方向傳來的持續不斷的爆炸聲。現在,霧氣四合,再也看不見閃光和火焰,爆炸聲穿過雲霧,變得悶聲悶氣。
高國仲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仰望著漸漸消失的天空,道:「伯將。」
「末將在!」
「王軍方面……進展得還順利吧?」
「屬下以為,很順利!」
「哦?」
「火龍炮的聲音連續不斷,沒有變化,王軍進攻的步驟應該沒有任何變化。」
「有道理。」
上午巳時二刻牛犢崗-王軍本陣
和伯將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樣,王軍進攻的步驟其實是有變化的。
誰也沒有料到進展會如此順利,才剛過巳時一刻,先鋒師氏便已佔領了妙峰坡第四寨。前方戰報傳到時,負責聯絡的中軍車右宗聰不敢怠慢,一口氣爬上牛犢崗,直接呈報給姬瞞。
姬瞞卻懶得接,用眼角掃了掃這個滿頭大汗的遠房表弟,問道:「怎麼回事?」
「啟稟殿下……咱們已經把第四寨打下來了!」
「哦?這麼快?」
「是!前方戰報說,徐軍在第一寨根本沒有任何駐防。第二寨被咱們一鼓而下,第三寨棄營而逃,在第四寨被咱們六個旅合圍,一個也沒逃得掉!」
說得有點不著邊際,但姬瞞皺著眉,表示聽懂了,想了想又問:
「右邊呢?」
「啊?」宗聰怔了一下才道:「右邊……沒有增援。咱們的火龍炮把龍脊大道守得死死的,一個人也沒有放過來!」
「是沒放過來,還是沒有人增援吶?」
「這個……」宗聰歪歪頭,「沒有發現右邊有增援的跡象。」
「是嗎?」
「是!」
「既然如此,司城蕩意儲的實力毫髮未損,你在高興什麼?」
「這……」宗聰頭上頓時汗出如漿,支吾道:「小臣……小臣……」
「嘿嘿!」姬瞞被他逗樂了,仔細打量這個當了三年車右,自己卻懶得多看一眼的傻弟弟,問道:「聯軍開始進攻沒有?
「回殿下,沒有!」
「哦?那麼師亞夫在什麼地方?」
宗聰嚥了口氣,道:「師亞夫在第三寨,現在正準備將中軍帳幕移到第四寨,直接指揮對第七寨的攻擊——前方有消息說,徐軍在增援第七寨,可能會有硬仗。」
「那好,」姬瞞一拍團扇,道,「你去告訴師亞夫,叫他當心,司城蕩意儲沒有動靜,聯軍也沒有動靜,後面可能不止一場硬仗要打——可是,攻下妙峰坡的時間一刻也不能更改。」
「可是……既然聯軍沒有按計劃行動……」
「聯軍只是一個幌子。」姬瞞懶洋洋地打斷他的話,「大周的天下,還沒有人能擋住師亞夫的進攻。」
「是!小臣這就發信號……」
「你自己去。」姬瞞滿臉嘲笑地打斷他,「把這話親自告訴師亞夫。攻下妙峰坡之前,你都留在前線,聽他調遣。」
「啊……是……是!」
看著宗聰摸不著頭腦地離開,姬瞞收起笑容,舉起左手。早已等候在車旁的一名黑甲騎士控馬靠近。
「盧封臣,什麼事?」
「與齊軍大營、十二國聯軍大營的聯絡中斷了。」
姬瞞眉頭一擰,「怎麼搞的?」
「目前不清楚,姑麓山南路出現前所未見的大霧,有可能兩軍的斥侯在霧裡迷了路。我們已經增派斥侯,但仍然沒有回信。」
「你們派斥侯沒有用。傳令太史寮全力調查,這一定是徐軍的詭計。」
「是!」
「記住,」姬瞞叫住他,「這件事可能關乎全局。要加派精銳部隊,必須在一個時辰內恢復聯繫。」
「屬下以死擔保!」
「首要的是告訴齊國人,無論發生什麼事,不准他們離開營地一步。」
「遵命!」
「去吧。」姬瞞揉揉被山風吹得有些發緊的臉,重新躺回座上。等在一旁的寺人(太監)僕熒見他閉著眼睛半天沒說話,躡手躡腳想要退下去,姬瞞卻又開了口,「僕熒。」
「奴婢在!」
「繼續講。」
「是!……殿下還要聽奴婢講那個故事?」
「嗯?」
「是是是!……今天講的故事,說的乃是先王之時,齊國的臨淄城中有一女子,長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姬瞞舒坦地閉上眼,似乎很快就在齊國女子妖艷傾城的奇異故事和妙峰坡陣前沉悶的雷鳴聲中睡去。
上午巳時三刻津河口-齊軍大營
伯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霧氣,不由得打個寒戰。
這不是普通的霧氣,倒像是雲掉落在大地上,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吞噬了天地間的一切。泥地、岩石、甲冑上都在滋滋地冒著水泡,空氣變成了一股難聞的霉味。齊軍士卒悶聲悶氣的咳嗽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可是卻看不真切,霧氣已經使十丈以外的一切事物變得模模糊糊。負責陣列內隊伍調動指揮的官佐們再也不敢乘車,時時能見到他們從大霧中徒步出現,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伯將感到霧氣像幽靈一樣鑽進甲冑,鑽進裡衣,滲入皮肉、骨骼。他突然覺得被提拔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還是個小小旅賁的時候,他可以帶著部下原地跺跺腳,活動活動身子,甚或是躲到弓箭隊的取火堆邊烤一烤。現在他得陪著高國仲一動不動地坐在齊軍大纛下,別說動彈,連咳嗽一聲的勇氣都沒有。腳底下的泥土變得越來越潮濕,冰冷的露水滲入鞋底,兩隻腳凍得像冰塊,他也只能咬著牙死死地苦捱著。
在瑟瑟發抖中,他開始懷疑起早上下的過於樂觀的結論。這霧看來不會是湊巧碰上的——難道蕩意儲當真想要一搏?雖然不合情理,但戰爭又何時以合情理的方式進行過?會不會蕩意儲已經明瞭王軍的計劃,知道了整個征徐大軍中的殺劫所在,這霧,就是預示著十二國聯軍的命運?
大霧籠罩了八荒四合,獵獵作響。伯將不由想起了如今躺在幾里地之外的巫如,這個據說能耐通天的人物,已經影響大周的政局達二十餘年,她的病情和今日的形勢,是否有某種聯繫?神一樣的人物病倒,該給天下帶來何種命運?遠的不講,單就眼前而言,她的突然病倒會不會和王軍莫名其妙的戰略變化有關係?有沒有可能,齊軍原來在總攻的計劃當中的角色,只是因為此事而臨時更改?王軍大營把征徐大軍的軟肋暴露在司城蕩意儲的面前,到底是何用意……
他的心如同滾鍋般,翻起沉下,撲騰個不停。
說到底,司城蕩意儲會進攻聯軍嗎?儘管疑慮重重,他心裡卻仍舊固執地認為不會。在十萬大軍環伺之下,攻擊諸侯聯軍,在戰略上毫無價值可言,而一旦失敗可能就意味著徐國的最後敗亡。會嗎?……會嗎?
他搖搖頭,決定換一個方向思考——倘若司城蕩意儲真如傳說中的那般神勇,那他會像個庸人一般,困守山野,毫無作為,坐以待斃嗎?不會……不會的。他應該會抓住機會,給規模龐大但部署分散的征徐大軍來個突然打擊,扭轉戰略上的被動局面。問題是,什麼是司城蕩意儲看重的機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但卻實力薄弱的聯軍?打敗聯軍有什麼好處?可以俘虜一大批山東諸侯的君卿。但討伐徐國不是與外寇爭鋒,朝廷絕不會與屬下的諸侯國做交易,以這些君卿換回朝廷赦免徐國的罪孽,反而會更加激起朝野上下對徐逆的厭惡……可是,如果不是聯軍……
昏暗中忽然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數十條影影憧憧的身影出現在霧中。伯將啪地一聲站起來,大聲喝止:「元帥行在在此!何人進見?」
「末將定、末將騰、末將度參見元帥!」
陶盧定、王子騰與值更官羊舌度是帶著一小隊人過來的。一名魯國軍士渾身是血地躺在擔架上,放下時已沒有了氣息。羊舌度滿頭是汗,跪下道:「回元帥,這是魯侯殿下的親衛侍從……咱們的斥侯出營不到一里,便遇見了他,一進門便不成了……」
「哦?流了這麼多血,為什麼不包紮一下?」
羊舌度頓了一下,遲疑道:「啟稟元帥,這、這不是他的血,他身上沒有傷口……不知道是什麼血,弟兄們說彷彿不是人血……」
「胡說!」
羊舌度跪前半步,從腰間拔出小刀,在死者身上熟練地一劃,衣甲應聲解開,果然胸腹處乾乾淨淨,血漬尚未浸入內衣。
王子騰見那屍身衣甲、手足被鮮血染滿,可是沒有沾血的額頭、胸口等處,卻滿是水漬,細看之下還隱隱有些白色的晶體。羊舌度見他看得專注,便道:「大人,此人臨死之前,曾經拚命地奔跑過,與霧氣混合,所以身上結了鹽霜。」
王子騰心中一寒,脫口道:「難道說,聯軍大營已經失陷?」
羊舌度搖頭道:「聯軍發出預備全軍突擊的信號還不到三刻鐘,可依屬下看來,這個人的樣子好像是奔跑了整整一個早上,以至脫力而死……」
不待他說完,陶盧定便打斷他道:「與聯軍聯繫上沒有?」
羊舌度吁了口氣,道:「大人,咱們的人已經發回三次信號,從大營到津河的路已經打通。可是霧實在太濃,現在已只能以人力傳報消息,相信不久便可……」
「如果我們不立刻行動,就不會傳來什麼好消息。」陶盧定打斷他道,「司城蕩意儲一旦開始進攻,聯軍絕對撐不過一個時辰。」
伯將脫口想說:「那也未必。」但這是軍陣會議,與大帳中議事不同,沒有上級命令,自己根本沒有說話的權利,忙咬牙忍住。
王子騰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仍然不緊不慢地扇著,道:「我看那也未必,咱們還不清楚聯軍的形勢。即使蕩意儲真的進攻聯軍,會不會是一種佯動?他能拿出多少實力來進攻?——伯將,你有話要說?」
伯將低頭道:「末將以為,司城蕩意儲不一定進攻聯軍營地。」
陶盧定大聲道:「為什麼?」
「以聯軍的數量與質量來看,對征徐大軍並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存不存在並沒有什麼戰略價值,且與我們強大的齊軍相隔不到二十里,一旦交戰,即會陷入合圍——末將想不出司城蕩意儲進攻聯軍的動機所在。」
陶盧定頓時語塞。隔了半晌,方道:「那聯軍的信號,還有這大霧,這人,怎麼解釋?」
伯將頭上見汗,道:「末將以為……以為……如若這霧是司城蕩意儲所布,那麼他也許會進攻……我軍大營。」
「胡說八道!」
伯將深深低下頭,道:「末將……」
「昏聵!」陶盧定喝道,「你早上大言不慚,說什麼司城蕩意儲不會進攻!又說什麼王軍此戰必勝!現在情勢一亂,居然誰也沒有你變得快,司城蕩意儲這就要進攻我軍了?!哈!進攻齊軍大營?!我齊國大軍縱橫……」
王子騰皺起眉,道:「這是軍前會議,言者無罪嘛。伯將說的,我看有些道理。這麼大的霧,若是人力所為,那真是駭人聽聞了。費這麼大周折,僅僅是進攻聯軍,我看得不償失。難道蕩意儲不知道我們齊軍離著聯軍大營只有二十里?他要擊敗聯軍,為什麼不等到聯軍在姑麓山擺下陣勢,仰面強攻的時候?」
陶盧定粗人一個,從來都說不過王子騰,他的車右陳完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可以猜測,蕩意儲意不在僅僅擊敗聯軍。他可能想用重重大霧籠罩我們兩軍,阻隔我們增援聯軍,然後一舉突襲,擒獲魯侯和各國重臣,作為將來城下之盟時的籌碼。」
伯將仰起臉,想了一想,又垂下頭。王子騰卻偏偏又留意到,道:「伯將,你說。」
「是……」伯將自知說出來便要得罪人,卻不能不說,道:「末將以為……魯侯和各國重臣不是蕩意儲的目標。」
陶盧定重重地哼了一聲。伯將硬著頭皮道:「諸侯國俘虜其他國君為人質的事,本朝沒有過。朝廷只能與外邦媾和,不會與屬國達成交換協議,所以魯侯殿下即使成為俘虜,於徐國並無多大用處,反而會激起天下對徐逆的仇恨,使那些現在還坐守中立的諸侯國倒向朝廷……」
陶盧定重重地喘了兩口氣,道:「那是你的看法!且不論魯侯與咱們國君親如兄弟,就算隨行的鄒、蘇、紀,哪一個不是咱們的姻親之國?如果一股腦被俘虜,山東十二國還能不能加入到征徐的行列中?若等到霧散雲開,咱們的盟國君侯人頭落地,咱們就提著頭去見國君吧!」
伯將心中一動,道:「是了——末將冒昧揣測,司城蕩意儲以聯軍與我們齊國的特殊關係為誘餌,以大霧為陷阱,誘使咱們齊軍進入他的伏擊——如果能夠挫敗咱們齊軍,進攻堰都城的實力就可能折損大半……或許,聯軍的價值就在於此。」
這就很在理了,連陶盧定也不禁點了點頭,轉臉看到地上死去的魯軍士卒,又道:「那我們如今怎麼處置?如果此人是在霧中迷路而活活累死的話,那聯軍被攻擊的時間應該已經不短了……恐怕此刻……」
伯將道:「如果蕩意儲真的拿聯軍當作誘餌,他的主力當在我們與聯軍之間。對聯軍的攻擊應是攻而不破,圍而不殲。」
陶盧定道:「這猜測未免也太牽強!聯軍與我們一樣,失陷於大霧中,可是我們並沒有遇到危險,聯軍卻已發出了預備突擊的信號。魯侯殿下及隨行各國大夫,豈是貪生怕死,被一點小小霧氣就嚇得如此張惶之輩?」
王子騰皺眉道:「這不是空話嗎?聯軍不向我們發出警報,我們豈會因為霧大就去增援他們?」
陶盧定大聲道:「捨已知之警告而循無根之猜測,坐等友軍喪敗,天下雖大,將沒有我們齊軍的容身之處!」
王子騰啪的一聲,扇柄在手中重重一拍。便在此時,中行元帥高國仲伸出一隻手,在場的官佐立時斂容,恭敬肅立。
「諸位所言皆有道理。」高國仲眉間隱有憂色,「我們齊軍縱橫天下,靠的不是人多勢眾,而是任何時刻都保持警醒和理智。伯將分析入微,確有道理,但說到底只是猜測。依我看來,目前我們對司城蕩意儲的真實實力還不清楚。按我們先前計算,他在妙峰坡前線最多有兩萬八千軍力,但是從眼前的大霧看來,他的實力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更可怕。征徐大軍雖然龐大,但戰線過長,司城蕩意儲最有可能採取的便是各個擊破。眼下,我們不能坐等王軍的命令,更不能坐等聯軍喪敗——」他舉起一隻手,阻止伯將插嘴,「事有輕重緩急,魯侯殿下與國君有婚姻之親,又是國君的表兄弟,絕不容有任何閃失!因此,眼下最緊要的就是避免聯軍被擊潰,其他都在次要。」
陶盧定大聲道:「末將認為元帥所言甚當!天下雖大,但還沒有敢在我齊國大軍面前站直腰桿的諸侯軍隊!司城蕩意儲妄圖以迷霧阻止我們馳援聯軍,我們就從背後給他重重一擊!」
伯將一陣頭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但情勢已然大變,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王子騰默然無語,半晌方道:「末將也附議元帥的看法。」
高國仲點點頭,道:「如此甚好。時間緊迫,來不及給王軍大營通告了,這就開始吧。」他站起來,從跪在旁邊的侍衛手中接過配劍,一面從容地道,「中行、左行準備隨我出營,目標是,聯軍大營。右行留駐本營,由王子騰暫領中軍之職。」
齊制,中行元帥之命言出如矢,絕無收回,眾人齊聲道:「遵命!」
伯將知已無可挽回,跪倒在地,大聲道:「末將有一個提議!」
「你講。」
「末將以為,我軍出營之後,應直接渡河,翻過河對岸的松林坡,繞到聯軍營地的對面。」
「哦?」
「津河水雖淺,可是寬敞,現在天氣嚴寒,河水流動緩慢。徐軍不可能在河對岸埋伏,然後渡河襲擊,現在必然已經渡河完畢,在我們與聯軍間的樹林裡埋伏。我軍現在渡河,繞到津河上游,可出其不備。」
「准你所議。」
「是!」
高國仲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頭對伯將道:「你留下。我走之後,王子騰負責全營的調度,後面帳幕裡的事,就交給你了。」伯將猛地想起巫如,不禁一絲寒意掠過心頭,道:「末將……遵命。」
高國仲點點頭,轉身出帳,隨行的侍從、奉劍官、及元帥僚屬官等列隊走過,大帳中轉眼間便只剩下右行輿司馬和伯將二人。
一時,帳外便響起了沉悶的鼓聲。元帥升車,鼓三通,下車,禱祝,鼓,復升車,鼓。伴隨著鼓聲的,是極細密的腳步聲,和車輪碾過草地的雷鳴。中、左行軍團車二百四十乘,卒一萬七千人,分為十二個方陣,上百名百夫長騎馬往來於車陣和士卒方陣間,協調指揮,六通鼓之間便列隊完畢。
沉默。鼓起。
前面傳來一連串爆裂巨響。在八百名力士的拉扯之下,大營右前壁壘轟然倒下,在列隊完成的齊軍面前展開四里寬的通道。
一個沉悶的嗓門拖長聲音喊道:「行——」
所有的聲音混合成隱隱的轟鳴,數百面大旗在中軍行帳外捲過,被霧遮蔽得如同水墨山水,須臾間便消失不見了。
右行軍團的侍衛、官佐、僚屬等列隊進入行帳,升起右行輿司馬的狸貓旗。伯將這才回過神來。王子騰已經虛坐在中軍元帥座旁的小几上,表示權攝中軍之職。他仍然是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見伯將手足無措,指著自己身邊的小几道:「你是中行司馬,現在在營中僅次於我,請坐。」
「是。」
王子騰待他坐了,注視他移時,方道:「我追隨你父親多年。他的智略,自有齊以來前所未見。聽說你的名字也有時日,今日一見才知道,原來你真的很像你父親。」
伯將聽他提到父親,忙站起來,道:「末將不敢當!」
「你當得起。」王子騰擺手讓他坐下,「你的智略的確過人,所言也很有見地。不過,我看你話並沒有說完。」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司城蕩意儲放手一搏,我想他的目標應該是:齊軍大營。」
伯將默然良久,終於吁出一口氣,道:「末將也是這麼認為。」
「那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王子騰微微一笑,無所謂地繼續搖他的扇子,「這場大霧,掩蓋了多少物事,蕩意儲在霧中,當可隨心所欲,往來無忌。什麼前營後營,左山右谷,現在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一團隨時會冒出徐軍精銳的簾幕而已。」
伯將道:「末將也是這麼想!大霧瀰漫,我們營地四周的緩衝地帶實際上都已無效,如果徐軍突然出現,那就是短兵相接了——」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氣,道,「既然如此,為何大人適才不力阻元帥將我軍一分為二,留下……」
「我們已經身陷敵人的計略之中,」王子騰停下扇子,望著漫過帳幕的大霧,冷冷地道,「現在看來,聯軍的確不過是個誘餌。敵人也不會在半路上伏擊我軍的增援部隊。他們一定會等到大軍開出後,擊潰我們的營地,打通通往王軍側翼的道路。」
「那麼——」
「不要緊。我們的拳頭已經伸出去了。」
伯將打了個透心涼的寒戰。他終於明白王子騰的用意。自己與他,還有這留守大營的八千人,已經倒過來成為擺在司城蕩意儲面前的誘餌。淒寒的大霧如洪濤般漫入營地,漸漸隔絕了他的視線,將天地封閉在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中。
中午午初牛犢崗-王軍前陣
那道煙火信號從妙峰坡前斜斜地射出,越升越高,到極高處一閃,爆出幾朵明亮的火花,旋即消失在青天下。
僕熒正講得口乾舌燥,見是個話縫兒,忙跪下道:「給殿下賀喜!」
姬瞞懶懶地問:「何喜之有?」
僕熒舔舔乾燥的嘴唇,媚笑道:「我王師又得大捷!看樣子,師亞夫大人把第七寨打下來了!」
「打下第七寨有什麼好高興的?」姬瞞滿臉不屑地說,「半個時辰之前就該拿下了。從這裡開始,都是陡峭山崖,前面都這麼不利索,後面還不知道……」一語未畢,便見一名黑衣騎士策馬狂奔而至,連通報都等不及,連闖幾道侍衛圈。姬瞞情知事有大變,不自禁地騰身站起,偏偏僕熒跪在了他的袍角上,這一站沒站穩,又一屁股跌坐回座上。
僕熒嚇得魂飛魄散,但已經來不及閃開,姬瞞一腳踹在他咧開的大嘴上。僕熒一個倒栽蔥滾落到車下。
黑衣騎士滾鞍下馬,雙膝還未著地便急道:「報殿下——與聯軍和齊軍大營的聯絡已被截斷!」
「講!」
「是!」那人在地下重重一叩,喘著氣道,「早上起便下了大霧,將津河兩岸封得嚴嚴實實,咱們還以為是普通的霧。第一隊斥侯奉殿下之命進入津河岸,不到一刻鐘便損失慘重,據他們回報,霧裡面有東西,絕非尋常之物!」
「廢話少說——和齊國聯軍都沒聯繫上嗎?」
「回殿下,沒有!斥侯官盧封臣已經親自率第二隊進入霧中,另外,已派四十騎死士飛馬直奔兩軍大營,目前暫無回報!」
姬瞞臉上半點表情也無,聽完了,便道:「告訴盧封臣,我只給他一個時辰。」
「遵命!」那騎士見姬瞞無話,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上馬飛馳而去。
姬瞞懶懶坐回,揉揉額頭,忽然想起什麼,又坐了起來。
「僕熒呢?僕熒?」
「奴婢在……」一個淒慘的聲音從車下傳出。
「你這殺才,你到車底下去幹什麼?」
「……奴婢不中用,失足墮車……」
「嘿嘿嘿,你這狗才,摔得倒挺好看的。上來。」
「是!」
「再摔兩次我看看。」
中午午初津河-齊軍大營
霧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
鬼哭狼嚎的風捲著霧團如浪濤般澎湃撞擊,隱隱約約的營舍、旗幟和兵車都被霧濤拍打得搖擺不定,在低窪處,積水已漫及腳踝。
數十名百夫長不敢乘馬,在營地中喘著粗氣四處奔走,大聲訓斥士卒:「都起來!都起來!不准坐著!起來!」怎奈大風如怒馬奔馳,齊軍士卒只能一團團緊緊地擠靠在一起,才能勉強站穩。霧氣又濕又冷,彷彿要鑽入人體內,將鼻子、氣管、肺部乃至心臟統統凍結起來。一開始還能聽到滿營的咳嗽聲,到後來所有的人都緊緊摀住口鼻,冷得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伯將哈出一口汽,凝視著那白霧慢慢上升。他倒不是特別冷,父親給他的海貂皮裡衣,是王室賜給父親的珍寶,據說得三、四十年才能湊齊一件,穿在身上,幾乎感覺不到寒意。可是手腳還是凍得像冰一樣寒冷。他看看王子騰,端坐不動,周圍燒著四盆火,居然還有閒情搖扇子,不禁苦笑一聲。
帳外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幾名百夫長氣喘吁吁地過來,一進門就借勢跪在地下,道:「回……回稟輿司馬!霧……霧太大了!咱們的士卒連站都站不穩,已經不能成列……還、還死了七個人,都是叫這天殺的霧給活活憋死的!」
王子騰嗯了一聲,道:「不成列怎麼行?敵人就在近旁了……這霧怎麼樣?有沒有毒?」
其中一人道:「回司馬,醫官和典儀官都看了,沒有毒!但是太陰冷潮濕,典儀官說,恐非人間所有!典儀官叫請示司馬,為士卒升火避寒!」
王子騰沉吟片刻,道:「可以升火。傳令,士卒必須列陣,按陣形排隊,每五步置一火盆,火燒旺點;輪流跺步、舉槍,總之,要全部都動起來,不得懈怠!不准再死人!」
伯將在旁插嘴道:「鹿砦、壁壘修建好沒有?」
那百夫長昨天晚上還在跟他喝酒胡鬧,今天便已上下相隔,不敢怠慢,叩頭道:「回大人!鹿砦和壁壘已經建好,按大人的吩咐,為防兵車衝擊,鹿砦間隔為三人並肩,壁壘間隔為四人並肩,都是按目前陣列的形狀所建!」
「很好。傳令全營,把兵車就地捆紮,各部隊準備短兵,靠壁壘、鹿砦的部隊要準備好長槍,作好衝擊的準備。」
那百夫長看了一眼王子騰,見他不緊不慢地搖著扇,便知道眼前這主兒說話算話,忙道:「遵命!末將這就去辦!」
他還未起身,便聽得一聲長長的、淒厲的聲音,似金非金,在極遠極遠處響起,大霧冰冷沉重,人們相互靠近說話都是又悶又啞的,這聲音穿透厚厚的大霧,居然還是震得人耳鼓隱隱發疼。
伯將一躍而起,叫道:「快查!」
左右應道:「是!」立時便有數騎衝進大霧中。那名百夫長還要伸著脖子看,伯將道:「還不快去佈置?」唬得爬起來便跑。
遠處又是幾聲悶響,聽起來好像霧氣在蓬勃噴吐,砰砰作響,只見霧中突然閃現幾個螺旋狀的雲空,幾枚拖著長長火焰的火龍彈直落下來,正中齊軍前營陣地,頓時燃起幾團大火,數十名齊軍立刻倒在熊熊大火中。
伯將從軍以來,已經經歷過夏泉關和雉水關大戰,但都沒有親臨第一線。這幾顆火龍彈掀起的大火可以說是有生以來離他最近的戰場,嚇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跳。他猛地回過頭,以為帳中諸人都會臉露驚懼之色,卻不料周圍眾人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右行司馬谷牧從容站起,大聲喝道:「張盾!」
沙啞的聲音將命令一聲聲傳遞下去,轉眼間就傳遍了右行七十個方陣。齊軍每二十人一組,由四名力士合力舉起長方各一丈的巨大盾牌,每面盾牌上都畫著禁制符咒。前後還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遠遠的霧中又是一陣翻滾,十餘發火龍彈飛來,打在齊軍陣中,除了兩發打在盾牌邊緣再次爆發之外,其他的都只激起巨大的淡藍色電弧和震耳欲聾的爆響。其中一發就落在離中軍大帳不到十丈的地方,震盪傳來,伯將雖有不甘,還是嚇得本能地一縮。
谷牧好似聾了一般,動也不動,大聲道:「檢查傷員!」又道:「火龍炮準備!」
擺設在緊靠中軍大帳的火龍炮陣地立即開動,轉動火龍發出嘖嘖聲。負責陣地的炮正官大聲指揮:「炮位,左前蒼龍!距離?——」
炮位手大聲回應:「敵方炮位四百丈!」
「四百丈準備!」
伯將忽然回過神來,忙叫道:「等等!等一下!」
谷牧一怔,守在帳前的傳令官馬上下令:「炮隊暫停!」
又是十餘發火龍彈呼嘯著落下,乒乒乓乓四面開花,伯將實在難耐,捂上耳朵,大叫道:「瞄準陣前!按最近距離打!」
「是!瞄準陣前!最近距離!」
「左前玄武!八十丈準備!」
「打!」
二十發火龍彈緊貼眾人的頭頂掠過,人人都感到一陣灼熱之氣從頭烤下。那些火龍彈堪堪飛出八十丈遠,先後落下,在地面爆炸,卻不見任何動靜。
谷牧望向伯將。伯將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叫道:「一百六十丈!」
「一百六十丈準備!打!」
這一次,火龍彈沒有爆炸。一百丈外透射出數十道淡藍色的電弧光芒。
谷牧這才明白。他看了一眼穩坐不動的王子騰,下令:「右前朱雀,一百六十丈!」
火龍彈再次激起劇烈的禁制光芒。
一百六十丈外,便是津河口。乘著大霧的掩護,敵人已經前進到齊營陣前,帳中人人臉上變色。
「半渡而擊」這幾個字劃過伯將的腦海。但別說朝廷有規定,敵不成列不戰,就算真有半渡可擊,營中剩下的這四千兵也根本分不出力量來進攻大霧中的敵人。這時候才想起來,原來大霧並不完全是戰略作用,眼前,這大霧事實上已經完全掩蓋了敵人的行蹤。
只聽谷牧高聲叫道:「後營!一百丈!打!」
這一次,火龍彈在齊營背後的山林中激起沖天大火。別人倒也罷了,伯將大大地鬆了口氣,幾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像受到齊軍反擊的打擊,突然間,對面不再發射火龍彈,齊軍大營的上空安靜下來。
雖然遭到突如其來的打擊,但是久經陣仗的齊軍並沒有些微騷動。對方的火龍彈稍一停頓,各隊的百夫長就從盾下冒出來,大聲整隊。被火龍彈擊中的盾牌冒著輕煙,許多禁制符文已經破壞,經不起再次的轟擊,這些盾下的齊軍士卒便被迅速地分散到其他隊列中。最初被擊中的隊列多有傷亡,隱約聽得見傷員痛苦的哼聲。
谷牧轉向王子騰,道:「大人,敵人已經在我軍營前列陣。」
「來者何人?」
「——大約是徐國逆賊。」
「有多少人?」
「屬下不知!」
「陣型如何?」
「東、北、西三面,沿河岸而立。」
「何時進攻?」
「敵人用火龍炮攻擊我們,是要在大霧中判斷我們的陣型,而且張開禁制,頂住了我們第一輪反擊,按理馬上就要開始進攻。」
「還夠時間禱祝嗎?」
「請大人登車禱祝!」
「孩兒們準備好了嗎?」
「壁壘和鹿砦已經準備完畢,足以抵擋衝擊。」
這兩人依作戰的規矩一唱一答,初次參戰的伯將實在等得難受,忍不住插嘴道:「敵人前陣離我們已不到百丈,兵車已不夠距離衝擊。」
谷牧掃了他一眼,沒吭聲。這個毛頭小子,連幾發火龍炮都嚇得直往地下蹲,煞白著個臉,居然還好意思當面開黃腔,裝出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伯將卻沒看見,繼續道:「只有一百丈,兵車已經不夠距離衝擊。他們一定會以步兵直接與我方進行白刃戰,請大人留意!」
谷牧滿心不贊成這種說法。他從軍多年,曾經指揮兵車在三十丈的距離發起過衝擊。但王子騰偏偏對伯將的話信用不疑,停了扇,道:「谷牧。」
谷牧朗聲應道:「是!」
「我們有多少人?」
「四千!」
「不知道夠不夠……」
谷牧漲紅了臉,大聲道:「四千臨淄子弟已可當天下之人!」
王子騰微微一笑,道:「備戰吧。準備白刃戰。」
在場的十餘名官佐一起跪下,大聲答應。
空氣中傳來陣陣呼嘯,數十枚火龍彈落下,發出震天動地的爆炸聲。
大霧掩護下的進攻開始了。
中午午初二刻津河-齊軍大營
那枚火龍彈呼嘯著落下,沒有任何野戰經驗的伯將根本不知道它會落向何方,茫然地向路邊的人群中躲閃,幸虧跟在他身後的中行第六隊百夫長范武及時撲上來將他按倒在地。幾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只感到彷彿一桶灼熱的熱水從身上澆過,空氣被蒸得發燙,有那麼一會兒幾乎無法呼吸。伯將緊咬牙關,只覺腦中說不出的難受和暈旋。
范武卻毫不遲疑地從地下躍起,大聲呼喊:「快快快!整隊!保持陣形!前六排,長槍出列!」
數百名士卒齊聲答應著,快速地轉換隊型,伯將趴在隊列中,倒像成了絆腳石似的,士卒紛紛從他身旁繞過,有些跑得快剎不住的便從他頭上跳過。
伯將掙扎著坐起來,抹一把臉上的泥土。他現在幾乎已在整個齊軍的最前線,眼前的六排長槍兵之前是剛剛搭建起的鹿砦和壁壘,再前面便是空蕩蕩的津河岸了。霧氣在頭頂如怒雲翻滾,偶爾露出一點津河岸邊的淒慘的憧憧樹影。
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離齊營最近的樹林前。
這個身影一開始還時時消失在大霧中,但是當他逐漸前行,便完完全全地顯了出來。他身著徐軍士卒衣甲,平端著一根大旗,當他走出樹林,便將大旗立了起來。
齊營中一片寂靜,彷彿連風聲都消失了。
在難耐的寂靜之中,數十、數百個身影默默地從樹林中顯現,他們每人都拿著一人多高的巨大盾牌,排成一字,緩緩地推進。在他們身後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一共是六排人組成了第一個進攻的方陣。他們已經步過了火龍炮的最近射程,踩著鬆軟的黑土,一聲不響地列隊前進。
伯將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拽住,突然間停止了跳動,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見周圍左近的士卒的話語,天地間變得異常安靜,只有一種奇怪的嘁嘁嚓嚓的聲響。這是風刮過陣地時,吹動數千名整齊劃一的齊軍士卒的甲冑、盾牌和刀槍如同草海一般起伏的摩擦聲。
「前三排——準備!」
站在前三排的士卒同時向前一步,單膝跪下,平端起一丈多長的槍,在陣前擺出一排長達一里的明晃晃的槍陣。
「弓箭手——準備!」
位於陣型兩側後方的弓箭隊傳來卡啦啦的上弦聲。弓箭隊的軍官將一張長長的掛著配重物的旗幟升到隊伍前方的旗桿上。風將旗幟吹起,配重物被帶起了三個。弓箭兵們將瞄準方向向上風口偏移。
「放!」
數百支箭從頭頂嗖嗖嗖掠過,伯將不由自主的一縮脖子。徐軍早有準備,舉起盾牌,梆梆梆一陣密集的響聲,徐軍前進的步伐一絲不亂。
「放!放!」
兩三排箭雨過去,徐軍中零星有人倒下,其他人開始加快腳步,漸漸從走變成小跑,但是長長的陣型仍未改變。第四排箭放出時,徐軍前鋒離齊軍前線只剩下五、六十丈距離。
齊軍的箭已經從吊射改為平射,徐軍第一排的盾牌被射得如同刺蝟,饒是徐軍盾牌堅硬無比,也有數不清的箭從縫隙中透射進去,前排的徐軍士卒倒下,第二排、第三排的人便立刻頂替上來。那名舉著大旗的徐軍早被數十箭穿透,翻倒在地。後方自有人搶上前來,將大旗舉起。
伯將快速穿過陣線,向谷牧所在的兵車壁壘跑去,身邊有人大喊:「前三列——向前!」
前三列長槍兵齊刷刷站起,從十個壁壘口中列隊穿出,快速在鹿砦前方列陣。伯將雖從未真正經歷過戰事,卻也知道這是防止對方步兵強突壁壘的唯一辦法。他望向車陣方向,谷牧已經在數十名甲士的護衛之下登上戎車。但是壁壘、鹿砦都沒有拆除,兵車根本無法出陣,他這樣只是為了便於指揮。
齊軍陣中開始擂起又密又急的戰鼓。敵人的前鋒再跨過四十丈距離,兩軍就要相交了。前線的士卒潮水般地湧向壁壘,伯將被推攘得立足不穩,眼看離車陣只有十餘之遙,卻無論如何再也前進不了一步。轉眼之間,聚集在壁壘前的齊軍已達十二排,一千六百多人。除了前三排長槍兵外,其餘皆執長戢,官佐們拔劍在手。
「火箭——放!」
一大蓬燃燒的箭羽從頭頂上嗖嗖掠過,徐軍前排立刻一片火海,便在這時,從遠方的樹林中再次響起那似金非金的怪響之聲,徐軍的步伐突然隨之停頓下來。
兩軍陣前又是一片可怕的寂靜,只有那數百面著火的盾牌燒得辟啪作響。徐軍收縮成一排,盾牌密密相連,像一道城牆橫在齊軍之前。從盾牆後伸出無數長槍,徐軍大概是打算以此盾陣作為前沿陣地,與齊軍打一場短兵相接的陣地戰。
伯將一時忘了繼續前進,呆呆地望著那盾牌牆壁。他腦中拚命思索,這是什麼意思?單薄的一層陣型,站在離敵陣不到四十丈的地方,能頂什麼用?這是計謀——突然,他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現在已經看不見河岸。齊軍的營地比河岸高出一點,是在一處極緩的坡上,雖然大霧瀰漫,但兩里之外的河岸還是偶爾會露出一點身影。但是現在,那排嚴嚴實實的盾牌恰好遮擋了齊軍的視線,只看得見遠方樹梢,卻再也看不見河岸邊的動靜。
顯然徐軍也知道,這大霧無法徹底遮蔽他們想要偷偷逼近的齊軍陣地。齊軍已經先入為主的認為自己處於包圍中,徐軍的統帥顯然想利用大霧中突然出現的軍隊,給處於防守中的齊軍以錯覺,讓他們錯過擊破這陣線的最佳時機。但這實在是兵行險著,這麼薄薄的一線,幾乎一瞬間就會被突破,甚至是全軍覆滅——除非逼近齊軍陣地的是必須嚴格保密才能起到作用的特殊武器。
這許多念頭在他心中如電閃過,但左行車右谷牧比他想得更快,只聽見他大聲下令:「第一隊!壓上去!把他們打散!」
第一隊百夫長高舉劍,向前一指。三排士卒將又密又長的槍林齊刷刷地放倒,平端在手。第一排嘩嘩嘩走出去十步,第二排跟上,接著是第三排。三百多名齊軍一聲不吭地踩著鬆軟的草地前進。雙方士卒的距離迅速縮短,弓箭隊停止了射擊。
二十丈、十五丈……雙方士卒已經看得清對方頭盔下血紅的眼球和緊咬的牙齒。齊軍開始緩慢而整齊的加速,從走變成小跑。三百多支兩丈長的槍一旦進入衝刺,產生的破壞力非同小可,然而徐軍的陣線沒有絲毫鬆動。
伯將看見那前衝的陣形中爆發出一團白霧,那是齊軍在衝刺中同時噴吐出的霧氣,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等待聽見衝入敵陣前的那一片殺喊聲——然而什麼人的聲音也沒有,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空的是一種從未聽見過的隱約的雷鳴聲。
地面隨著這聲音顫抖起來。
最開始是微微顫動,沒有幾個人注意到,突然間地皮便像鼓面一樣劇烈地振動起來,伯將的腳底都感感隱隱發疼。他暗叫不妙。只一轉眼的工夫,徐軍的陣形已經大變,露出十餘條約兩人並肩寬窄的通道。
率領齊軍衝在最前面的第一隊百夫長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應變極快,舉起劍高喊:「全體——立樁!」三百多名齊軍同時身向後仰,減緩衝刺的速度,同時順勢將長槍斜立而起,每人只踏出五步,便生生地停住,三百多支長槍斜斜地倒插在地上,剎那間便由進攻陣型變成刺蝟般的防禦陣。
伯將心中大叫:「糟糕!」
長槍陣是步兵陣形中為了抵禦敵方兵車的正面衝擊而設,但是由於槍支過長,而且通常是連續數排的重疊,需要前、中、後三排兩列共六人抵擋一輛車,因此士卒之間的間隔較鬆散。但是眼下徐軍讓出來的通道僅兩人寬,足見將要出來的絕不是寬大的兵車。如果第一隊士卒直接衝進敵陣,雖然冒險,但卻可以將敵陣的通道完全破壞,阻止徐軍的衝擊部隊……
這些念頭閃電般地劃過腦海,還沒等他喊出聲來,遠處的第一隊已經陣形大亂。
中午午初二刻津河對岸-齊國中軍
前軍探馬不等車停下便跳下來,在地上連著兩個趔趄,順勢跪倒在高國仲的車前,大聲道:「啟稟元帥,前軍來報,沒有發現津河口,左行輿司馬大人說,可能還要再走一刻時辰。」
高國仲皺眉道:「前軍太慢了,為何到津河口僅十里地,走了這許久?加快速度,必須在半刻鐘內抵達津河口——游擊探馬有回報嗎?與大營的聯繫呢?剛剛的雷聲,查明沒有?」
為高國仲駕車的是齊國下卿管宜達,稟道:「回元帥,本陣派出的斥侯,沒有人回報。霧氣太大,遮天蔽日,恐怕一時難有回報。」
高國仲道:「不行!哪怕人連人,也得立刻探明周圍情況。傳令前軍,半刻鐘內,要在津河口建立陣地。要立刻派人與聯軍聯繫上——對了,衛離找到沒有?」
管宜達道:「沒有。元帥,中軍是否停下,等待探馬回報?」
高國仲道:「不行。傳令下去,全軍加快行程,半個時辰內,趕到津河口。」
管宜達道:「遵命!」大聲傳下令去。長長的中軍隊列在濃霧中如見首不見尾的長龍,在隆隆的車聲中加快了腳步。
高國仲在盼望著衛離的回報,衛離卻已經陷入絕境。從辰時三刻到現在,他不知道自己在漫天大霧中走了多久、多遠。身邊的士卒一個個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他一人一騎,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幾乎沒有什麼區別的林子裡,上下左右,東南西北,連地勢高低起伏都分辨不出來。
他雖然年輕,可是擔任齊國的斥侯官已近十年,算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了,隨齊軍征討天下,每一場戰役中都曾奔走於各國的山川湖澤,論到對地形、風水、戰場環境的判斷和辨認,齊軍中無出其右者。但今日的大霧,又濃又密,地面特徵完全被遮蔽在一片白茫茫中,根本無法辨別方向。
他一直聽得到水聲潺潺,從四面八方傳來,彷彿河流圍繞在四周,可是縱馬四處奔跑,卻什麼都看不到,唯一的變化是腳下的草地越來越濕潤,不知是因為這濕悶的霧氣,還是他迷路走進了沼澤。
衛離跳下馬,趴在地下,抓起一把泥土,仔細觀看。味道又濕又黏,的確很像沼澤的濕土。但是,隨軍嚮導曾經說過,姑麓山是神山,方圓數百里之內都沒有沼澤。他小心地舔舔土,馬上吐了出來——腥臭無比,絕不是普通沼澤的泥土。
某個什麼地方刮起一陣風,雖然衛離感覺不到,可是卻看得見漫天大霧中一團凝結不散的霧氣,像一支手從白茫茫中伸出來,越伸越長,直向他面前而來。衛離打個透心涼的寒戰,就勢往旁邊一滾,這一下失去平衡,翻進一處低窪地中,骨碌碌地滾出去老遠,頓時全身上下都被爛泥糊滿。
他見機極快,雙手在地下迅速將枯枝爛葉刨出一個小坑,將臉掩住,全身僵直,一動不動。
似乎沒有什麼聲音,可是,過了一會兒,便覺得寒氣逼人,慢慢地從頭頂的方向侵襲過來,他臉貼在地面,什麼也看不見,卻分明聽見一種低沉的轟鳴聲,彷彿春雷,又彷彿數百匹馬在同步行進,泥裡的水被什麼東西壓得吱吱直冒。
那寒氣慢慢從頭而頸,擴散到背,好像一桶冰水從頭頂倒下來一般,衛離咬緊下唇,一聲不吭,只覺得身體漸漸失去知覺。那寒冷感覺爬上大腿、小腿、腳,如此許久,慢慢將他凍結,失去了一切意識……
中午午初三刻津河-齊軍大營
沖在第一排的六十餘匹黑馬衝過二十餘丈的空隙,如同閃電一般,鹿砦之後的齊軍大半連神都沒回過來,便覺得頭頂一片風聲,那些巨大黑色的身軀高高躍起,一跨丈餘,跳進了齊軍陣中,許多人看都沒看清楚便人頭落地,頓時大亂。
伯將趴在地下,才勉強躲過越過他頭頂的那名徐國騎士劈下的一刀。那一刀既快又狠,從他頭頂三寸掠過,劈柴般接連砍飛一顆人頭兩支手臂,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又是一刀勢大力沉地砍下,兩名齊軍士卒徒勞地舉起盾牌,盾牌一劈兩段,跟著兩隻手掉在地下。
好大的力道。
周禮,戰時只能御車,不能單人乘馬;因為馬背上只有一塊布墊著,韁繩不能像套在車上那樣挽過馬的腹部,而是需要挽在馬的前胸和脖子上,這樣當快速行進時,騎手根本無法在馬背上保持平衡,而用力拉韁繩又容易使馬窒息。另一方面,騎在馬背上的騎手在衝刺時,無可借力之處,無論是砍殺還是突刺都沒有什麼威力,因此只有打探和傳遞消息的斥侯才配有單騎。
可是突然出現在齊軍面前的徐國騎兵,卻彷彿中了邪一般擁有出奇的速度和可怕的力量,彷彿是長在馬背上一般。他們像犁刀一般輕易地割開了前陣三百人的長槍陣,潮水般地湧進齊軍本陣,馬蹄飛踹,刀光亂閃,一時間人頭亂飛,每一騎都像怪獸般在前線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伯將緊抱著頭,從地上剛剛坐起,適才從他頭頂越過的那一騎卻又從陣中殺了回來,他腳底一軟,坐倒在地,只覺頭頂一涼,半截赤金盔飛上了天,馬尾巴在他臉上一掃,那馬便躍出了鹿砦。第一輪殺入陣中的騎兵紛紛跟著躍出。
范武一直緊跟在伯將身後,看見頭盔升天,頓時心下冰涼,撲上來接住他的身體。他已準備好被血和腦漿子噴一臉,卻看見伯將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在落到下巴上的下半截頭盔後面轉悠,心中狂喜,叫道:「大人!」
伯將一把抓住他的手,臉漲得通紅,連喘帶咳,喊道:「快!通、通知中軍大帳……這、這是……!」
「是!大人!」
「小心!」伯將抓緊他的手,不讓他馬上把自己拖起來,反倒往地上躺,叫道:「等這一輪過去!」
范武被他一把拖倒,正自懵懂,眼前黑光閃動,黑馬再次躍入,從他二人頭頂越過,殺進陣中。齊軍士兵被第一輪衝擊打得暈頭轉向,前陣共兩千多人已經亂成一團,軍官們大聲約束,但前陣全是步兵,原來是預備兵車衝擊的,對這些幽靈般來去的騎士計無可出。齊軍的兵車都集中在本陣中。兵車雖然可以克制騎兵,但是相距前陣太近,步兵大亂後,無法馬上清出前面的車道,乾著急衝不過來。
第二次殺入的徐國騎兵,和第一次一樣,衝入之後,單騎作戰,騎士操縱馬匹,一邊快速旋轉一邊切瓜砍菜,齊軍的劍遞不到騎士身上,長槍卻又太長,而且徐軍來速極快,百餘騎隱然連成一長排陣線,齊軍前隊被急劇壓縮,後面人擠人,長槍全部舉得高高的,放都放不下來。眼看著前陣的齊軍像被暴風刮過的麥田一樣倒下,齊軍士卒欲退無路,個個驚惶狂叫。
范武身在最前線,徐軍一隊隊從他的頭頂越過,殺入陣中。他是第六隊的百夫長,眼看著手下的兄弟們人頭滿地滾,一咬牙大叫一聲,抽出劍,卻被伯將死死拽住。他用力掙扎,伯將一把揪過他的耳朵,輕聲道:「不要緊!他們要靠馬力來衝刺,現在速度已滯,他們馬上就要退出去。」
范武又驚又怒,聲帶哭腔:「屬下誓與部下共……」
伯將道:「聽我的命令——待會跟我叫,把聲音傳出去!都聽見了!」他加大聲音,周圍十餘名和他們一樣匍匐在鹿砦下的士卒雖不認識他,卻識得他的衣甲,這麼高階的官佐跟大夥兒一起趴在泥窩裡逃命,大家的勇氣頓時增長,應道:「是!遵命!」
頭頂勁風刮過,第二批衝入齊陣的徐國騎兵果然再次退出,從鹿砦的縫隙看出去,只見他們打馬在草地上狂奔,衝出去三十餘丈又轉回身來,第三輪衝擊便在眼前。伯將跳起來,大聲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十餘人一起高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我是中行司馬——伯將!」
「我(他)是中行司馬伯將(大人)——」數十個聲音亂七八糟一陣回應。
正在一片混亂中的前陣士兵個個抬起頭,不知這位中行司馬大人發什麼神經。四下中頓時安靜下來。
「前陣全體趴下!」
百餘個聲音跟著叫:「前陣——全體趴下——」
齊軍面面相覷。眼看著徐國的騎兵已經開始加速,頃刻間便要殺進陣來,怎麼這位行司馬大人卻讓大家趴在地下送死?但是中行司馬的地位遠高出就在他們身邊發呆的百夫長,這命令又不能不聽。當下便有百餘人猶猶豫豫地跪下。
陣地前方傳來雷鳴般的聲音,徐軍第三輪衝擊集中了前兩輪共三百餘騎,規模空前,此次衝擊可能會一直到達車陣方止,到時候前陣怕是鮮有活人了。伯將大喊:「奉元帥命!全體趴下!槍放倒!」
范武等人沙著喉嚨狂叫:「全體趴下!槍放倒!」
徐軍已經開始衝刺,距離前陣已不到十丈,距離近的齊軍腳肚子發軟,眼睛一閉便趴了下來,後面的人有樣學樣,兩千多人頓時如同割倒的麥子般匍匐在地。
大地抖動,數百匹馬同時發力躍起,彷彿一道黑漆漆的潮水向著一地的齊軍倒過來,范武張大了口,眼睜睜地看著馬肚子從自己頭頂越過,這一刻彷彿十分漫長,飛揚的馬蹄、劇烈起伏的馬腹、捆在馬身上的奇怪的帶子和徐軍騎士蹬著的方形赤金塊……一一閃過眼前……
「起——槍——!」
這是一道所有齊軍士卒從入伍的第一天起便開始操練的命令,根本勿需任何思考,一片白花花的人肉地板上,突然齊刷刷地立起密如刺蝟的槍林。
轟然巨響,躍過鹿砦的百餘匹戰馬直直的摔入槍林之中,頓時人仰馬翻,齊軍士卒躲閃不開,被壓在馬下;馬上的騎士也飛起老高,四仰八岔地落下來。第一排馬匹倒下,第二排、第三排退避不及,亂七八糟地踩在同伴的身體上,一片嘶鳴慘叫,卻再也前進不了一步。
范武嘴張得大大的,再也合不攏來。伯將卻一躍而起,大喊道:「前陣突擊!」
大地向著陣地的前方傾斜過來。
三百多名徐軍騎兵擠在馬屍與鹿砦之間,進退不能,面對兩千多名清醒過來的齊軍,他們沉默地舉起刀。幾乎沒有喊殺聲,齊軍蝗蟲般地越過馬屍堆積的小山,槍挑劍砍戟刺,簡單的戰鬥之後,徐軍騎兵連人帶馬無一倖存。
陣前出現了一段短時間的安靜。在鹿砦邊上,聚集了一大團齊軍,他們全是在徐軍殺入時,被與本陣截斷開的士卒。他們肩靠肩,背對鹿砦,緊緊地圍成一個半圓,直到最後一名徐軍騎兵被數桿長槍挑下馬來,這個陣型也毫無變化。
在一切平靜下來之後,只聽裡面一個聲音喊道:「整隊!伯將大人返駕本陣!」
人群緩緩分開,為他們守衛的中行司馬大人讓出一條通道。伯將遲遲疑疑地走過通道。這裡每一個人他都似乎認識,卻又陌生,而且從未試過被如此多滿臉血污的人緊緊盯著、團團簇擁。他一面走,一面緊張地四下看。
在他被人團團圍起來的時候,短暫的陣地戰結束了,人和馬的屍體在狹窄的陣地上堆積如山。密密麻麻的士卒站在這山上,沉默地凝視他。他在馬屍上絆了一下,數不清的手伸出來扶住他,把他一路抬上屍山。
他望向河岸的方向,除去一地亂七八糟的齊軍屍體,什麼也看不見。徐軍的前陣已經撤回下去了。戰鬥來如閃電,短短的片刻之間,數百人屍橫就地,去如幽靈,重新將大地交還給茫茫大霧。
他轉過身,吃了一驚。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周圍的人已經無聲地跪了下去,槍林劍叢中,只有他一個人挺身而立。
空中傳來熟悉的呼嘯聲,火龍彈刷刷刷掠過頭頂。第二輪攻擊開始了。
午後未時牛犢崗-王軍前陣
哎喲一聲慘叫,僕熒從高高的戎輅上摔下,地下的泥土再軟,也經不起他接二連三的摔,已經軋得平平實實。僕熒結結實實摔在地下,眼前一黑,幾乎暈去。
車上姬瞞探出頭來,問道:「摔得好不好?」
僕熒心膽俱碎,在地下掙扎幾下,竟然爬不起來,哭道:「奴婢……摔得難看,礙了主子的眼……」
姬瞞無精打采地歎息一聲,縮了回去。僕熒面哭心喜,知道這位主子的興趣總算是過去,自己的小命算是揀回來了,但也不敢賴在地下,掙扎著爬上車,匍匐在姬瞞腳邊。
姬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皺眉望著東邊的天。現在,在牛犢崗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遠方津河兩岸的大霧了。這霧極不尋常,像一團黑沉沉的雲團直接壓在津河上,可怪煞的,也就那麼黑乎乎的一團,其上方的天空與妙峰坡的天一般無二。不需要任何人解釋,也知這是妖術所為,陷入濃霧中的齊軍,想來必然凶多吉少。
等待在崗下的數萬預備師開始傳出喧鬧聲。這裡離被黑霧吞噬的津河谷地僅二十里之遙,若是遇上頂頭風,妖霧一眨眼的工夫就會撲過來。
姬瞞不耐煩地把扇子扔到僕熒身上,那奴才趕緊撿起來給他打扇。靠近車駕的虎賁抬頭望望被風吹得亂動的旗幟,奏道:「殿下,此處風大,可否將本陣向西移動三里……」
「住嘴!抽調六個預備旅向東,做好進攻準備——盧封臣呢?為什麼還不回報?」
「啟奏殿下,目前無一人從霧中返回。」
姬瞞不怒反笑,道:「呵呵,奇怪煞的。陽光普照之下,還有這些陰霾森氣——我呸!調孤的寄風號來,給我活埋了這些畜生。」
「殿下,殿下的寄風號現在北冥,恐怕……」
「你個王八蛋,孤讓你說話了?孤難道不知道船在什麼地方!」一腳把僕熒從車上踢下,姬瞞叫道,「一群混蛋!傳令太卜……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術士,一個時辰之內不大霧散去,孤就要拿人餵狗了!」
護衛、寺人趴在地下,聽著姬瞞在戎輅上破口大罵,大氣都不敢出,除了姬瞞的喊叫,就是僕熒在地下慘叫,兩個你唱我合,倒也頗為合拍。喊叫一陣,僕熒越叫越慘,姬瞞終於繃不住笑出聲來,道:「僕熒,你個殺才!孤踹你一腳,你跟死了親娘老子一樣嚎什麼?滾起來!」
眾人皆長出一口氣,心想侍侯姬瞞有那麼多人,惟有這僕熒榮寵不衰,果有獨到之秘,他人學不來。正要紛紛站起,忽見後營塵煙大起,一車飛馳而來,車上赫然打著太卜宮的旗幟。車上馭手連滾帶爬,撲到姬瞞車下,道:「啟奏殿下,太卜大人有緊急奏折!」
「講。」
「據微臣、各國太史、妖族術士等聯合勘察,籠罩津河谷之霧,乃風精冰精所造,絕非人間所有,據臣等所知,似唯有上古神器『紫岫凝霧爐』有此效用,但……此物消失凡間已久,恐怕……」
「廢話少說!什麼時候能驅散?」
馭手乾淨利落地在地下磕了個頭,道:「不能!」
眾人心中都是一寒,趴在地下的身體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恨不能埋到地裡去。誰知雷火萬丈的周公殿下竟然半晌沒有聲音。
只聽僕熒幽幽地道:「奴婢給殿下倒杯茶。」話音未落,就頭朝下地從車上被姬瞞一腳踹下。
「巫劫到什麼地方了?」
「啟奏殿下,按巫劫殿下昨日所處位置和周天之氣氣流速度推算,至少還要三個時辰才能趕到!」
「傳令,孤的本陣,立刻向西移動八里。所有的預備師向東,點燃犀角,準備突襲。告訴師亞夫,攻下第九寨的時間必須限定在兩個時辰之內——還有,叫太史寮算算,如今齊軍大營怎麼樣了?要是再算不出來,孤就不養這幫廢物了!起駕!」
幾騎傳令兵滾雷般的如飛奔去,從清晨起便駐守在此的王軍大營喧鬧起來,車聲軋軋,周公的戎輅在數百面旗幟的簇擁下緩緩移動。
姬瞞坐在車上,看著僕熒淺一腳、高一腳地跟在車邊走,渾身塵土,臉青面黑,心中不禁大起疑問,道:「僕熒,你這個殺才。為何你怎麼摔都摔不死啊?」
「奴婢命賤。」
「廢話。有多賤?」
「奴婢比狗還賤。」
「胡說!」
「是是……奴婢侮辱了殿下的狗,請殿下恕罪。」
「你個殺才,孤由你這麼賤的人服侍,你把孤也掃帶進去罵了!」
「奴婢有罪。」
午後未時津河-齊軍大營
姬瞞擔心齊軍大營陷入合圍,但此刻齊軍已經被壓縮到了極限。徐軍的第二波攻擊與第一波截然不同,沒有了騎兵的突襲,代之以火龍炮暴風驟雨般的轟擊,以及數不清的徐軍步兵排山倒海的衝鋒,齊軍主力,兵車,失去了衝擊的空間,只能依靠為數不多的步兵在狹窄的陣地間拚死抵抗。一刻鐘不到,完全無險可御的前陣便告失守。齊軍後背即是小湯河,無路可退,只能以兵車圍成三圈半圓形、不足三里長的陣地固守。眼看徐軍從大霧中綿綿不絕地湧出,步兵與騎兵混合編隊,圍繞著車牆,從所有可能突破的缺口猛攻,饒是天下無敵的齊軍,也禁不住心膽俱寒,只盼著他們的元帥能夠盡快統領大軍返回。
谷牧接到本陣的命令,立刻返回大帳。他的頭在連續不斷的火龍炮轟擊中受了重傷,半邊臉都裹在白布中,由兩名士兵扶進大帳,一進門便順勢坐倒在門前几上,喊道:「嘿!豎子小兒!大人,這麼著不成啊!」
王子騰與他共事多年,還沒見過他如此狼狽,忙走過來細看他傷勢,道:「怎麼?連你這樣的猛士,也喊頂不住了?」
谷牧狠狠地唾了一口,道:「他娘的!我看全部徐國人都壓上來了!圍繞大營至少有三拔人馬,每拔至少三千人以上!他們有騎兵,火龍炮壓著打,步兵不要命,只管往前衝,這樣沒法子守!咱們的兵車雖然強,沒有距離衝擊,只能等死!乘現在後面還沒有徐軍渡河,走!末將在這裡頂著。」
「要走一起走。」王子騰臉色陰沉,望著帳外滾雷般不間歇的火光,「但是這大霧……中軍和右軍走了沒多久,按道理,這裡打得天翻地覆,他們早該回來了;既然沒有動靜,說明他們也陷在霧裡了。這霧這麼大,往哪裡走?」
谷牧道:「走不了,那就逆襲!把最後一排兵車集中起來,裹上重甲,然後用咱們的火龍炮把前面兩排炸開,衝出去,殺他個措手不及!就算咱們勢單力薄,也夠沖死他們一地人,總不能便宜了徐逆狗賊!」
伯將插嘴道:「兵車不能衝!他們的騎兵可以單獨作戰,咱們兵車衝出去,大霧中容易失陷,被他們的騎兵一截斷,那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谷牧憤憤地盯他一眼。但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剛剛解救了前陣兩千多人,打敗了徐軍騎兵的突襲,確也不是等閒之輩。他臉上的傷疼得直抽搐,忍不住一把扯下裹傷的白布,血淋淋得甚是嚇人,道:「賊豎小兒!他們的騎兵莫不是中了邪,又快又狠?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強的騎兵!」
「伯將正在說這事,」王子騰道,「他看得清楚,徐國的騎兵是倣傚前商的裝備,有鞍有蹬,人可以站在馬上,自然勢大力沉。自我大周建國以來,兵車觀戲,早已禁止這種騎兵裝備,想不到……」
谷牧雖沒聽說過什麼前商的玩意兒,但他幾十年的老兵,騎士能站在馬上,身體就可和馬的力道合而為一,這種道理一說就明白。頓時大怒,道:「反了反了!竟敢公然違禁,這、這還有沒有王法?!」
王子騰與伯將對望一眼——對方早就反了,鬧得大周沸反盈天,還說什麼王法?王子騰道:「伯將,眼前形勢緊急,我看我們等不及大軍返回了。你有什麼看法?」
打從前線回來,伯將就一刻也沒停止疑惑。這個仗,除了開頭那一陣,其餘打得過於平淡了。跟開頭那場精心策劃的突襲比起來,現在雖然齊軍依舊是節節吃力抵擋,卻並不像谷牧說得那麼凶險。齊軍構起兵車陣型,對騎兵衝擊起到了效果,雖然遲早也是守不住,但問題就出在「遲早」二字上。
眼下在整個姑麓山戰場,共有十八萬各國精銳,圍著司城蕩意儲的二萬八千人狂攻猛打。以大周傾國之力,整座山都要推倒。司城蕩意儲唯一的勝機,只有利用精銳部隊穿刺龐大而漫長的討徐大軍,將部隊分割,打亂部署,進而尋機殲滅一、二支部隊。但最好的時機已經過去,從王軍正面攻打妙峰坡開始,蕩意儲除了後退已幾乎沒有別的選擇,可他卻費盡心力,將齊國大軍騙出營地,然後投入主力,狂攻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少價值的齊軍大營——這是說到哪兒也沒有的理。
他心裡隱然有了一點頭緒,一邊思索一邊慢慢道:「兩位大人,依二位看,徐軍的騎兵突襲,目的是什麼?」
「探營。」谷牧不假思索地說,「當時他們分成六隊,分佈在我軍陣線的全部地段,殺進又退出,依靠衝擊速度盡量靠近本陣——大霧瀰漫,他們看不清我們陣地的縱深,所以用這種辦法,摸出我軍陣地的實際情況,這樣才好安排兵力,在最短時間內壓縮我們的陣地。」
伯將道:「不錯!第一輪騎兵衝鋒是試探,這沒有疑問,但這也正是奇怪之處。他們明明已經摸清了我們的陣營,知道咱們陣線長不過三里地,縱深不到百丈,這麼小一塊,絕非我軍主力。他們費盡心力,把我軍主力調出去,現在不去圍殲孤懸在外、無營可守、無路可尋的我軍主力,在這裡圍著我們四五千人,有什麼意義?」
王子騰道:「正是!這講不通!我們這點人……」
一發火龍炮正打在大帳之上,轟然巨響,淡藍色的閃光中,伯將跳起來,叫道:「後營!」
王子騰臉一側,旁邊的斥侯官立刻跪下道:「回大人,後營沒有動靜!小湯河河洲以內,一片靜寂,沒有徐軍渡河跡象。咱們的人只能到達河洲邊上,再過去,已被王軍把守。」
王子騰這才知道巫如被安置在何處。後營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清楚,但單憑「巫如」這兩個字,就絕非等閒小事。
伯將臉色慘白,道:「末將一直猜測,司城蕩意儲的目標是我軍主力,恐怕是錯了……蕩意儲,他的目標……恐怕是……如殿下。」
王子騰道:「如殿下今天早上才駕臨,司城蕩意儲怎麼可能這麼快知道?你看這霧、這精心策劃的攻擊,絕不是隨意而為,必有充足準備——蕩意儲若沖如殿下而來,哪能如此迅速?」
伯將道:「實不相瞞,巫如殿下現在突患重病,已經不能視事,由王軍和各族高手護衛……大人,如殿下久在中原,怎麼會在這節骨眼上突然患病?她患病,按理該在王軍大營修養,或者直接送返崑崙,為什麼會突然送到我們齊軍的駐地——常言道,物反常即為妖——王軍提前總攻,會不會因為這事已經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王子騰倒抽一口冷氣,用扇柄敲敲自己的額頭,道:「言之有理!」
伯將道:「大人,事關重大,請速調派五百人,加強後營防衛!」
谷牧叫道:「如此緊要關頭,哪裡有多的人?現在兩翼敵軍已經增加到各三千人,正面的敵軍還未從霧中出來,我們……」
王子騰伸手止住他,低頭沉吟半晌,突然抬頭望著伯將,篤定地道:「你帶三百人去。第六隊、第七隊和第十一隊全部交給你——記住,如果大營破了,那全部的壓力都會集中到小湯河上。我們會在此堅持到最後一人,以後的事,就是你的責任了。」
伯將瞠目結舌,道:「末……末將……」
谷牧道:「大人!伯將從未帶過兵,這種責任怎麼扛得起?屬下這點傷不算什麼,請大人允許末將……」
王子騰搖搖頭,道:「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是以崑崙山預備長老為目標,司城蕩意儲一定會親自動手——蕩意儲當世名將,我們什麼事沒在他預料之內?所以我偏偏不叫他如意!」他看著伯將,道:「聽著,和蕩意儲交手,不能靠名臣宿將,而是要靠智力,賭運氣。無論如殿下究竟如何,在此關鍵時刻駕臨本營,一定事關重大,周公殿下絕不會讓她有任何閃失。如果沒有這場大霧,王軍可以隨時策應,而現在,我們只有等……等不了,就拖,拖不了……就跑!」
伯將的心眼轉得比別人都快,王子騰說到一半,便已知道他的用意。俗話說,凶的怕蠻的,蠻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司城蕩意儲的厲害,哪怕沒聽過傳說故事,只看他今日不按常規出牌的戰法,便知整個征徐大軍中也罕逢敵手。別說這時候齊軍主力已傾巢而出,就是全部到齊也不一定鬥得過他。王子騰緊要關頭,索性以爛打爛,司城蕩意儲再精明也絕對不相信齊軍會讓從未帶過一天兵的人來與他交手。齊軍大營眼看便要玉石俱焚,他的話中有話,其實是暗示能逃就逃,給自己留條活路。
王子騰站起來,掀開帳幕,外面接連不斷的火龍炮閃得眾人睜不開眼。王子騰道:「大營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留下是死,離開還有活路,伯將,還不快走?」
同時間迷霧中的津河
朦朦朧朧中,彷彿有許多爬蟲在身體百竅中四處爬行,又麻又癢,衛離全身抽搐,突然腳一踢空,頓時醒了過來。
他腦中一清醒,便覺得全身真的是癢不可當,低頭一看,自己半埋在泥地裡的身體裡,無數的幾寸長的紅頭大蚯蚓正在衣服和甲冑之間游動,衛離全身一跳,從土中躍起,雙手用力,衣甲迸裂,一大團各種蟲蟻滾落在地。饒是他久經戰陣,也嚇得心差點跳到喉嚨口。衛離在泥地上退了兩步,覺得不對,軟軟的黑土裡到處都是爬蟲蛇蟻在蠢蠢欲動,整個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地面像長了短髮的活物一樣。衛離全身毛髮一根根豎起,站在原地,幾乎不敢邁腿。
忽然,周圍若有若無地浮出一股臭味,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身上爛泥發出的,然而那味兒越來越濃,臭得他直打乾嘔。前方的濃霧中,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衛離用手摀住口鼻,往地下一趴,就勢打滾。他汲取剛才的教訓,只想滾得離大路越遠越好,一直滾到後背重重地撞上樹根才停下來。
他還沒來得及用枯枝爛葉把自己蓋好,霧中的隊伍便顯現出來。數十騎徐軍騎兵,衣甲鮮明,人人的口鼻都用布蒙得緊緊的,一聲不響地沿著路走,一團黑影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等到看得清楚,衛離嚇得一哆嗦。
那個妖物長約兩丈,四條細長的腳半跪著前行,只是趴在地下便有兩人多高,全身黑毛,頭部的毛又多又密,連臉都遮住了,身體上卻只覆蓋一層短毛,後面拖著一根長長的濕淋淋的尾巴,看起來醜陋至極。那惡臭的味道便是從它身上傳來,離得近了,臭得衛離只欲暈去,若不是用手緊緊摀住口鼻,只怕連胃腸都要吐出來了。
那隊徐軍用一根長長的鏈子套著妖物,一路不停,轉眼間又進入霧中。衛離拚死憋住呼吸,過一會兒覺得自己頭都漲大了,終於憋不住吐故納新,空氣中余臭未消,臭得他像條死魚樣在地上抽搐。
只聽見身後很近的地方一個人歎息一聲,道:「妖孽!」
午後未時一刻津河口-齊國後營
霧徹底降到地面,已經看不清河水的流向,樹林、蘆葦叢在濃霧中只顯現出模糊不清的影子,無風,卻在搖擺,露出無數朦憧鬼影。霧氣將天地四合融合在一起,聲音變得失去方向,前營的殺喊、爆炸……彷彿圍繞著整個河谷,四面八方都是轟隆隆的迴響。
守衛在河岸邊的高國仲家臣見伯將帥數百人匆匆趕來,忙上前行禮,道:「奴婢等參見清河伯大人!」
伯將見一百多名高氏家臣都集中在河的這一邊,奇道:「河洲上現在沒有人守衛嗎?」
領頭的家臣道:「啟稟大人,前營開戰之前,王軍車騎尉大人便命令我們離開河洲,奴婢等沒有家主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聚集在這裡。聽車騎尉大人說,如果後營失守,他們就要截斷浮橋。」
小湯河水雖然不寬,可是卻有五尺多深,一旦後營失守截斷浮橋,守衛在岸上的家臣們就無路可走了。伯將心中一寒,道:「誰下的命令?」
「車騎尉馮斂大人。」
伯將暗歎一口氣。高國仲不在,少不得他來照顧這些無主之人,便問:「你叫什麼?」
「在下臨滋人蒙素。」
伯將拍拍他的肩膀,道:「現在已是生死關頭,元帥外出未歸,你們歸我統屬。你們都是劍術高手,擅長單打獨鬥,不能抵擋大軍衝鋒……你多派人手,沿這兩邊的河岸隱蔽警戒,準備好煙火信號,其餘的人跟我去河洲。」
「遵命!」
伯將深吸一口氣,整理衣甲,帶頭跳上浮橋,高國仲的家臣們默不作聲,一個個負劍而行。
浮橋的另一頭為霧氣籠罩,什麼也看不清楚,可是他們剛走到橋中心,便聽見有人厲聲喝道:「大膽!此處已奉周公殿下之命,列為禁地!爾等何人,速速退去!」
范武走在最前頭,大聲回答:「中行司馬、清河伯,伯將大人奉右行輿司馬之命,前來宿衛巫如殿下!」
那一頭的人顯然嚇了一跳,道:「吾等恭迎大人。」
伯將走下橋,馮斂等人按劍而立,一共是六名車騎尉,十餘名甲士,另有數名妖族術士散在四處。那河洲本不大,形狀如同一枚果核,兩頭尖中間寬,只有一頭有浮橋通往岸上。小湯河水從四面包圍,雖然深達五尺,但對於攻擊一方來說並非不能渡過,反過來,對於防守一方來講,卻是守也守不住,逃也逃不掉,這就是兵書上所謂死地了。伯將看得心驚肉跳,道:「車騎尉大人,這裡是誰負責?」
馮斂沒想到幾個時辰之內,伯將便已升為中行司馬,無論爵秩、爵位都遠在自己之上,忙躬身道:「是卑職負責。」
伯將道:「這艘浮空舟還能開行嗎?」
「回大人,能開。」
「那為何不立刻將巫如殿下帶離險境?這裡眼看就要落入徐逆之手!」
馮斂道:「回大人,浮空舟不能動。卑職奉周公殿下嚴命,在巫劫殿下到達之前,無論發生什麼事,絕不能讓巫如殿下離開河洲一步!」
伯將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決斷,不禁一怔,道:「你沒聽見聲音?徐逆正在猛攻我軍前營,而我軍主力已經不知去向!最多再有一個時辰,徐軍便要逼近這河岸,這裡無險可守無路可退,巫如殿下的安危誰來保障?」
馮斂等守侯在河洲,早已覺出不對勁。大霧瀰漫,前營又殺喊聲起,見伯將身上帶血,帶來大批軍士,便知已是十分緊要的關頭。他只是個奉命行事的車騎尉,無論威望、能力都擔不起眼下的大局,便湊近他,低聲道:「伯將大人恕罪……此地已經布下八隅禁制,無論如殿下是死是活,卑職都……不能離開此地。」說話的時候,嘴臉抽搐,顯得無可奈何。
雖然早已隱隱猜到內情不簡單,但馮斂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伯將還是大吃一驚,道:「……八隅禁制,是什麼東西?」
馮斂道:「卑職不知,只知道……」他嘴角向河洲對岸努努,聲音壓得更低,道:「這周圍四下,一共有八名高手,布下了禁制,這是守衛如殿下的鴉越香大人的命令,卑職做不得主。」
在王都學習時,伯將也曾見識過許多禁制,的確有強大的能力。但以崑崙城八隅為名、且需要八名高手發動的禁制,卻從未聽說過。王軍中的武夫與術士向來相互看不順眼,馮斂受制於這個名叫「鴉越香」的妖族術士,難怪心裡不敷貼。
此次參加征徐的妖族術士一共三十人,但名單上似乎沒有鴉越香這個名字。伯將一邊回憶,一邊道:「我可以謁見巫如殿下嗎?」
馮斂退開一步,道:「大人請……但請大人將帶來的部屬撤回對岸……」
伯將打斷他道:「我的人不能退到對岸去,這座橋也不能放棄。」轉頭對范武道:「就地以柵欄為依靠,建立工事,這裡太零亂了——不能一點準備都沒有!」
范武道:「遵命!」手下的齊軍不待他吩咐,立刻就地取材,在浮橋橋頭建立防禦工事。
馮斂歎息一聲,轉身走到浮空舟下面,兩名甲士打開艙門,將他二人放入。
浮空舟內,比伯將想像的還要緊張:一進門,便紫光耀眼,上下三層的空間中,左一道右一道,浮著的都是巫族高手憑空書寫下的符文;更多的是人族術士寫的符咒,各種質地都有,鮫綃、絲綢、麻布、葛巾……密密麻麻地貼在浮空舟的艙壁上。每一層都有幾名術士,嚴肅地面壁而立。
這些都是禁制高手,一齊布下禁制,要想以單人之力攻破的確有難度。但是再強的禁制也是死的,決計抵擋不住大軍的衝鋒,連數千人的齊軍都抵擋不住徐軍的突襲,這些人想以禁制來抵擋,簡直是找死。
伯將隨馮斂走到紫色幔帳前,跪下道:「齊軍中行司馬、清河伯、伯將叩見巫如殿下。」
幔帳中無聲無息。伯將抬眼細看周圍,覺得紫光之下,似乎週遭所有的人都隱然有惶惶之相,他心中更是不安,大聲道:「啟奏巫如殿下,徐逆以詭計引誘我軍主力出營,又以漫天妖霧籠罩津河兩岸,眼下徐逆正調動主力突襲我軍大營,此地已不可久留。小臣奏請殿下立刻移駕,不可遲疑。」
幔帳中一個聲音忽道:「不行。此地乃如殿下修養之地。殿下現已身患重病,移駕有傷貴體。」
這聲音沙啞難聽之極,而且完全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伯將道:「事有輕重緩急。徐軍來勢兇猛,且其主帥司城蕩意儲行蹤不明,有可能繞過我軍大營,直奔此地,如殿下豈可留此危難之所?」
那人尖聲道:「你何以知道司城蕩意儲會來攻擊殿下?」
伯將道:「這是小臣的揣測。但此刻確非詳談之時,為殿下安危計,小臣只能以小錯換大罪,無論徐逆是否來攻,請殿下立刻升船遠去。」
那人冷笑一聲,道:「此地已經布下八隅禁制,一旦發動,可保安然無虞。巫如殿下現在絕不能妄動,你勿庸再奏,立刻去做好你自己的差事。」
伯將料想這就是那位「鴉越香」了。雖不知道她是什麼爵秩,但他自己的伯爵身份已可面王直奏,因此也沒什麼忌諱,道:「請殿下留意,天下間的禁制,可防妖孽者甚多,但小臣還沒聽說可以抵禦大軍的。徐軍布下重重迷局,將他們的全部實力投入到這小湯河附近,我軍大營尚且危在旦夕,恐非一二重禁制所能抵擋的……」
他話還沒說完,那人便大怒道:「放肆!八隅禁制乃神授之術,精妙無比,威力絕倫,豈是微末小術可比!巫如殿下如今重病在身,稍有移動便會危及性命——馮斂!你好大膽!你身為護衛之首,卻在這裡聽從外人之言!」
馮斂道:「伯將大人秩在伯爵,現在又已升為齊軍中行司馬,此地以他職分最高,卑職當然得聽從伯將大人的命令。況且伯將大人尚不知如殿下現在已是……」
那女子尖聲打斷他,叫道:「大膽!你敢滿口胡說,我立刻取你項上人頭!」
伯將跪著的身體抖了一下。今天早上他來參見過巫如時,是馮斂接待的。但現在馮斂故意這麼說,那巫如斷然不是患有重病這麼簡單了。他突然覺得像在做夢一樣,從早上到現在,所有的事都包著一層又一層的偽裝,重重疊疊的隱藏在漫天大霧後面。
便在這時,一名甲士從浮空舟第三層的甲板上探下頭來,大喊:「敵人進攻——齊軍!」
同時間牛犢崗側-王軍前陣
「妙峰坡方向有變!」
姬瞞團扇一扔,轉頭看時,整個妙峰坡狼煙四起,一時竟沒看出哪裡有變,倒是僕熒眼尖,叫道:「殿下請看,妙峰坡頂,似乎我大周的旗幟和徐逆的旗幟交纏在一起——奴婢眼拙,怕是看錯了罷?」
姬瞞眼神不大好,虛著眼看了半天,連林子和樹都分不清,更別提什麼旗幟。憤怒之下,姬滿蹬了僕熒一腳,卻也沒多大力道。僕熒道:「是!是!奴婢細細看來……彷彿是第八寨的方向,許多旗幟糾纏往來……嗯……不對吧?咱們的旗幟在往下退……奴婢真是眼花了不成?」
姬瞞抓起杯子兜頭就扔過去,僕熒往下一撲,趴在地上,堪堪躲過,道:「殿下莫急,奴婢看見有人來了!」
果見一車飛馳而來,轉眼間便到面前。定睛看時,卻是已被發配到前線的中軍車右宗聰,只見他沒戴頭盔,披頭散髮,狼狽之極,駕馬跑到跟前,自己從車上翻下來,匍匐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啟、啟……啟奏殿下……咱們、咱們被打散了!」
姬瞞不等他說第二句,先回過頭來找僕熒。僕熒見機不妙,不等御腿伸來,自己就一頭倒栽下車。姬瞞手邊找不著可以扔的東西,氣得兩眼發暈,只好又轉過來,道:「你、你你你、你說!」
「回殿下:如殿下所料,杜、杜宇就就在第八寨!」宗聰面紅心跳,氣喘如牛,想起剛才死裡逃生的光景還禁不住發抖,「躲在寨裡,寨門洞開……咱們第十一、第十六旅以為寨中守衛已經棄營而出,沒有留意……被杜宇打亂了!前軍潰散,小臣……小臣好容易……師亞夫正在調集六個旅,準備……」
「不對吧!」僕熒在車下叫道,「奴婢怎麼看見第八寨門口還有咱們的大旗?」
「那、那是……師亞夫的掌旗手,奚谷渾。前軍尉師樊大人下令前軍後撤到第六寨整頓,他違抗軍令,邀集了兩百名亂兵,正在第八寨門口的崖上死守!小臣……小臣差點被他害死!幸虧小臣……」
「全靠他拖住杜宇,你才有命回來報喪!」姬瞞照臉啐了一口,道:「要是全軍後撤,人家踢也把你們這些王八蛋統統踢下坡了!一群蠢貨!師亞夫為什麼不在前軍親自指揮!啊?!」
在場的人全部匍匐在地,不敢稍動,一時間鴉雀無聲。姬瞞呆了半響,這才覺得不是味兒,因轉頭望向僕熒。僕熒道:「奴婢聽說……師氏中有人排擠軍司馬,甚至謠傳師樊要取而代之……這師氏嘛……」
姬瞞惡狠狠地獰笑一聲,道:「好!好!好得很,師氏果然有眼光。去給我查清楚是誰在背後搞鬼——傳令,革去師樊一切職務,命令師亞夫親自指揮,告訴他,我要在第八寨活捉杜宇!」
「遵命!」
「那個奚谷渾是什麼爵秩?」
「回殿下!是、是奴隸……」
「你呢?」
宗聰心下升起不祥之感,道:「百……百夫長。」
「交換。」
「……」
「聽著,」姬瞞從車上滿臉嘲諷地望著這個新任的奴隸,「暫時把腦袋寄在你頭上。帶六百人從小路上去,增援奚谷渾。如果被杜宇破營逃出,要你二人的命。滾。」
宗聰雲裡霧裡地磕了個頭,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等到回過神來,已經大汗淋漓地站在自己車旁。
同時間津河岸-浮空舟「寄雨」
「下遊方向!齊軍——三百人!」
伯將與馮斂跳起來,一口氣衝上三層甲板,那名甲士閃在一邊,指著上游的方向道:「大人請看!齊軍!」
站在三層高的船樓上,霧氣似乎稍微淡薄了一點,看得見周圍灰撲撲的樹冠,霧氣像大團大團的白紗掛在樹梢,樹冠相接,他使勁辨認了一會兒,才看出下面黑色的河面。
果然,在幾十丈外河上游一處淺灘上,站著黑壓壓一群人,看不清楚面目,可是青色的甲冑、黑色長袍,確是齊軍裝備。伯將心頭一喜,叫道:「不是敵人——是咱們的大軍!」
站在身旁的甲士搖搖頭,道:「大人!你帶來的人已經接觸過了,對方先行攻擊。」
伯將便看下面,范武正在河洲上跑來跑去,大聲喊叫,指揮齊軍士卒將河洲上原有的木柵欄加固。他聽見伯將招呼,便抬頭喊道:「大人!是敵人!派了幾個弟兄過去,還沒靠近就被射死了!」
「看清楚是哪支部隊嗎?是不是中行元戎大人回師了?」
「回大人,沒有旗幟,沒有車騎,喊話、發旗語都沒有反應,就只一動不動地聚集在那裡!」
伯將心下咯登一聲。馮斂在旁道:「大人,這一定是司城蕩意儲派來偽裝成貴國軍隊的。卑職這就請示鴉越香大人,準備發動禁制。」
伯將想說「別慌」,但話堵在嗓子眼裡沒說出來。他的心思轉得特別快,馮斂想到偽裝,他卻已經想到更遠處——司城蕩意儲如果想要以偽裝之齊軍偷襲的話,應該是很不錯的戰略;依靠大霧的籠罩,再加上齊軍自亂陣腳,分為兩部分,更可製造混亂,奇襲必可奏效。可問題是,為什麼這些人都站著不動?齊軍派人聯絡,便將人射死當場,這不是自露行蹤?行蹤敗露後,還是一動不動,沒有爭取最後機會奇襲,這沒法解釋,顯然偽裝云云說不大通。
但這些想法還在他腦子裡打轉,便聽范武大叫道:「敵人來襲——舉盾!」數百支箭穿破白紗霧牆,剎那間已在眼前,馮斂把他一扯,一支半尺多長的箭擦著他的身體錚的一聲釘在甲板上。下面梆梆梆一陣亂響,有人長聲慘叫,還有人大喊:「箭上有毒!」
伯將扭頭看那箭,箭簇兀自顫動不已,從尖到簇都是綠幽幽的,還有的地方沾著污血,十分恐怖。這毒發作奇快,浮空舟外傳來受傷者的慘叫,不過三五聲便沒了聲息;突然,又有幾人淒厲地叫起來,幾聲之後也即寂然。范武啞著嗓子喊:「別碰死人的身體!準備盾牌!」
馮斂將伯將按坐在甲板上,一把拉下舷窗,大叫:「關上所有舷窗!張開禁制!」全船上下頓時響起辟辟啪啪的聲音。早已列隊站好的術士一起貼近船舷外圍,口念指劃,同時在船的周圍張開強力禁制。
通常情況下,如此集密的禁制可以防禦數十發以上的火龍炮攻擊,但此刻浮空舟外還有數百人無可依靠。伯將一把扯住馮斂,道:「外面還有幾百個人呢!大家同為朝廷效力,豈可見死不救?」
馮斂伸手將他扶起,低聲道:「大人,現下這裡由你負責,你說了算。」
伯將心知他負不起責任,關鍵時候撂挑子,但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猶豫觀望,便道:「那好!你跟我來。」
一面急匆匆往樓下趕,一面招呼浮空舟裡的人:「不需要這麼密集防禦,每層甲板六人!妖族火雲使、水瀾使立刻到大廳集合!浮空舟升起風帆,準備起航!」
眾人見他神情鎮定,不容置疑地下命令,車騎尉馮斂恭恭敬敬地跟在後面,便知浮空舟已經易主。這些人都是王軍中的精銳,又比伯將更知內情,大敵當前,早已惶恐不安,難得有人做主,立刻齊聲答應,行動起來。
幔帳中那人尖聲叫道:「大膽!好大膽!這裡的部署,豈能由你一個外臣來干涉!馮斂!馮斂!」
馮斂大聲道:「伯將大人已經接管本船!」
伯將在大廳中稍等了一下。他以為鴉越香會從幔帳後面出來,當面對峙,可是沒有人出來,那人也沒有再接嘴。十餘名術士集中到大廳中,大部分都是妖族,身形矮小,穿著樣式奇怪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臉上全是各種各樣顏色不一的符文。
伯將道:「我是清河伯,齊軍中行司馬,參與知曉巫如殿下病情的十二人之一——在王軍趕到之前,這裡由我負責——布下八隅禁制的是誰?」
一名紫袍妖族男子道:「大人,執掌八隅禁制的八人,現下不在此地。我是朱提部的,名字叫做封旭,這艘浮空舟的船長。這些都是我的部下。」
妖族人性子散慢,對中原禮儀教化向來看不上眼。這個人說話前面不忘加上「大人」兩個字,已經算很是客氣了,看樣子居住中原已久。伯將點點頭道:「徐逆主帥司城蕩意儲可能已將殿下作為目標,為了巫如殿下安全,你必須立刻準備升船遠去。」
封旭額頭上的符文金光一閃,卻又馬上平靜下來,道:「大人是朝廷重臣,發令我等豈敢不從。但是妖霧瀰漫,這霧似水而沉,似氣而膩,浮空舟實在無法升空!」
伯將知他說的是實情,且不說浮空舟無法升空,就算真的升起,難保司城蕩意儲沒有什麼法寶可以臨空擊落浮空舟。他皺緊眉,沉吟道:「這霧妖氣逼人,必是妖術所致。既然是妖術,在大太陽底下總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王軍就在左近,加上我齊國大軍、十二國聯軍,總共有十餘萬大軍環侍,只要能拖到大霧散去……」
封旭點頭道:「不錯。所以,大霧消弭之時,就是元兇畢露之時。大人只要能堅守到那時,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伯將咀嚼他這句話,總覺得不是隨口說出的敷衍話,內裡大有深意,不禁眉頭越皺越緊。封旭微笑道:「早知伯將大人生性狐疑,果然如此。」
伯將奇道:「怎麼你——」
「大人!煙火信號!」
伯將嚇得一跳,叫道:「哪裡?是誰的信號?」
趕來報信的正是高氏家臣蒙素,他的身上被霧氣浸透,水淋淋地跪在地下道:「是在下的人,東岸樹林,兩發紅色,發現敵蹤!」
河東岸也發現敵情,河洲隱然間已陷入包圍,徐軍已隨時可以發起攻擊。伯將把頭盔往頭上一扣,一面對封旭道:「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最多還能支持一個時辰。」
封旭道:「我的手下,可任由大人差遣。」
伯將點點頭。有一群妖族的人幫忙,自然要輕鬆些。但司城蕩意儲還遠未暴露實力,想想實在可怕。他望了一眼紫色幔帳,自他開始發令以來,那人一直奇怪地保持著靜默,這時候也不及多想,站在門口的兩名車騎尉舉起盾牌,護衛他走出浮空舟。馮斂等自去守衛巫如。
僅僅片刻時間,齊軍已經將原來河洲上的柵欄用隨身攜帶的牛皮、衣甲等嚴嚴實實地加固起來,在靠近上遊方向,還用木柵欄圍成帳幕模樣,只是沒有頂。范武見伯將在重重保護下走出,後面居然還跟了十餘名術士,連忙大叫:「第六隊!盾牌保護!第七隊,豎起屏障,快快快!」
幾十名士卒高舉盾牌,列隊圍繞在伯將等身旁,頓時遮得密不透風。范武行禮道:「大人,屬下已為大人準備好帳幕,請大人登帳。」
按周制,無論什麼樣的戰鬥,第一重要的是為領兵之人建立帳幕,不讓雙方主帥在戰鬥中面對面。伯將點點頭道:「好。這些術士由你去指揮他們協助建立壕溝和陣地。」
范武道:「是!屬下已經在浮橋對岸建立陣地——請示大人,留多少人在對岸?」
伯將遲疑了一下。他升為高級官佐還不到四個時辰,還不習慣親自對每一件事做出決定,猶豫道:「嗯……不要太多……三十……不,四十人。」
他走了幾步,改變主意,道:「對岸不要留人,守不住,咱們不能無謂地消耗實力。浮橋不得命令,不准截斷。」
負責警戒的士卒大聲呼喊,又是數十支箭從上遊方向射來,沒有掩護的人慌忙低頭亂竄,亂箭射在盾牌上叩叩直響。
說話間,已經走到臨時帳幕中。伯將看看周圍,木柵欄上已有妖族布下的水火禁制,大概勉強能抵禦兩次火箭或者火龍炮攻擊。沒有地毯,腳踩爛泥,沒有頂棚,幾十名士卒吃力地踮著腳高舉盾牌——這離他夢想了一百遍的屬於自己的中軍大帳相差實在太遠,想想覺得滑稽,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范武走上一步,趴在柵欄上,道:「大人請看——那些偽裝為齊軍之人,似乎有點不對勁。」
從柵欄中望去,數十丈之外的敵人密密麻麻地站著,不動、不語,不成列,不成隊,十分怪異。
便在這時,上游西岸的林子中無聲地升起兩道紅色煙火信號,微微閃爍後即消失不見。
「三個方向都有了。」伯將心中暗自歎息一聲。合圍本是意料中事,問題在於司城蕩意儲的進攻,似乎頗有些不擇手段,現在埋伏在樹林裡的,不知道是些什麼,己方也無從著手準備。他想了片刻,轉臉對對封旭道:「封大人打過仗沒有?」
封旭道:「我跟隨周公殿下時日也不短了,不過離這戰場嘛,卻從未這麼近過。想來大人是久經戰陣了。」
伯將道:「我也沒打過仗,這是第一次——看來我們眼下,還得靠那個什麼八隅禁制多拖點時間呢。」
封旭道:「八隅禁制的確是破壞力驚人的強大禁制,但……也不是不可以破的。」
「我知道。」伯將無所謂地說,「天下就沒有不可破的禁制。我想知道,它能支撐多久?」
「那要看司城蕩意儲採用什麼樣的戰法。」
便在這時,上游密林中響起一陣哨聲,聲音淒厲。本來大霧中聲音顯得沉悶,分不清方向,但這哨聲尖利異常,眾人都聽得清楚,是從上游東岸方向傳來的。
那群呆立在上游河口處的偽齊軍,彷彿突然被哨聲喚醒,一個個動了起來。
同時間迷霧中的津河谷
那聲音近在咫尺,且來得毫無預兆,衛離本能地向旁一跳,卻不料落腳之處軟綿綿的,有人大聲慘叫。衛離嚇得又是一閃,鏘啷啷,拔劍在手。
這一拔不要緊,只見腳下草地、大路旁的落葉堆、樹根下、樹幹後、樹葉中乃至樹頂上,同時冒出好多人的肢節屁股;窸窸窣窣一陣響動,有的拔劍,有的挽弓,刀槍劍戟,一時齊備。
衛離背上冒出老大一身冷汗,在這嚴寒的霧氣中頓時凍僵。他持劍在手,僵直不動,其他冒出來的人便也不動。一時間,樹林中十餘雙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是鴉雀無聲。
過了半晌,衛離已支持不住,偷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已僵硬得發抖,尤其是那兩個挽弓的,不停地鬆開弓,又使勁挽開,越來越沒有力氣。有一個乾脆就放下弓,呆呆地坐在樹頂看著這詭異的場面。
有個聲音咳嗽一聲,朗聲道:「這裡妖氣瀰漫,大家都把兵刃放下,小心一不留神傷了自己——在下是執政周公殿下家臣盧封臣。」
衛離心中一動。那盧封臣據稱乃天下劍術第二的高手,雖是周公家臣,卻是赫赫有名的周公黑衣親兵隊的隊長,在朝廷中也享有盛名。他當即丟下手中劍,道:「在下齊國斥侯官衛離,久仰盧大人大名。」
被他踩在腳下的人半身麻痺,掙扎著將手中兵刃拋出,道:「在下、在下魯侯殿下侍衛、孔汲……」
轉眼間,眾人紛紛丟下兵刃,自報家門。一時間,魯、衛、刑、縐、虞……參加攻徐的各國人士幾乎到齊。這些人都是各諸侯國的斥侯,大多數都互相認識,只是在黑濛濛的霧裡待久了,人人都已是驚弓之鳥,雖然從樹上下來,還是一個個賊頭鼠腦地四下觀望,擺出隨時準備操兵刃拚命的架勢。
盧封臣三十多歲,一臉精悍,引人注目的是他右邊額上一道刀疤,斜斜地劃過眼角,右眼被擠成小三角眼,看人就未免顯得有些陰險。他聲音雖然鎮定,可是跟大家一樣,衣服骯髒,手腳掛破,全身散發著惡臭。其餘人就更是邋遢,超過一半以上的人都和衛離一樣,解開衣服往外一捧一捧的倒蟲子,場面蔚為壯觀。
簡單交談之後,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分別從不同的地點、方位、時間進入這片大霧中,在霧中跋涉了整個上午,卻不約而同都到了這裡。有些同路進入的還試過分成幾個方向探索,但是無論怎麼走來走去,永遠都是回到這灘爛泥中來。盧封臣坐在樹根上,默謀良久,把嘴裡咬著的草根吐出來,道:「這霧不簡單,單憑霧氣,就可布下八卦九宮之陣,實在厲害。」
他是周公親信,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眾人見他識得此霧,更是振奮不已。盧封臣道:「八卦九宮陣法,是上古時黃帝所用過的陣形,依照八卦的相生剋原理,分為乾、坎、艮、震、中、巽、離、坤、兌九宮,這本是極陽極正的陣形,但是自來又許多分支,據說某些入了邪道之人,還將此陣分為什麼生死驚變等等九個門,各門相互生剋,循環不息,除了生門,其他的門都是兜頭路,轉來轉去,總要轉到死門裡。看來咱們是著了道了。」
衛離道:「不對啊,剛剛明明看見徐軍從這裡經過,難道連他們自己的人都陷在裡面?」
盧封臣道:「不會。識得八卦九宮陣的人,無論在哪一門中轉悠,都不會迷路,反而可以利用各門之間的生化關係,快速地在極大的陣中穿行——那群人帶著那麼個妖物,必然是去攻擊我軍的,怎麼可能迷路?」
他一提到那妖物,在場的人頓時個個臉色難看。孔汲道:「那東西……那東西……真是臭得可怕,好像渾身上下都是……屍臭氣?」
眾人都默默點頭,誰也不敢張嘴,生怕忍不住吐出來。衛離心中早有不詳之感,慢慢細想那怪,道:「那東西……那東西莫非……」
盧封臣耳朵尖,忙問:「衛兄弟,難道你見過那妖物?」
衛離道:「那種不祥之物豈是尋常能見到的?我只是在想……我齊地民間素有傳言,說道我國先太祖公奉先周公殿下之命,闢土東海的時候,曾經和東夷交戰多年。東夷術士有一套邪法,稱為縱屍,可以操縱屍體為己所用,十分惡毒,我國小兒有童謠,『跳屍的三品,臭屍的觜閿』,說的就是這麼一種怪物,專門替縱屍者吃死人的腦髓,所以屍臭難聞,是全天下最惡臭的生物。」
眾人都是中原人士,乍一聽到這些邊僻之地的傳說,都覺又驚心又噁心,有幾個終於忍不住吐出來。
刑國的姬沖奇道:「吃人的腦髓?做什麼?」
衛離皺眉道:「詳細我也不清楚,聽說被觜閿食了腦髓的死人,才可以變成被操縱的行屍。」
「把死人變成行屍?」姬沖道,「做什麼,難道來打掃戰場?」
盧封臣啊的一聲跳起來,叫道:「原來如此!他們要把剛剛戰死的人拿來作為攻擊武器!」
午後末時三刻小湯河河洲附近樹林
那火龍高高躍起,在十餘丈高的空中快速盤旋,緊接著重重地一頭紮下,穿進樹林,所過之處樹叢頓時變成一把把巨大的火炬,煙焰遮天,火頭一下子就燒乾了樹葉,卻點不燃樹幹,就此消失。火龍越壓越低,穿過樹幹的間隙,靠近地面的灌木叢也化為飛焰——火龍龐大的軀體壓下河谷,站在河谷中的數十人躲避不及——或者根本沒有躲避,轟然巨響中高高飛起,身體髮膚一瞬間就焦黑枯爛,如灰泥般墜下。
那火龍繼續向前穿插,一直到劃完一個完整的圓圈,才縮短成一個火球,落在地上跳動幾下,消失不見了。
伯將沒有去理會周圍響起的歡呼聲,他瞇起眼睛看看狼煙四起的河谷,再偷眼看封旭,那人一臉沉心靜氣的模樣,一扭頭看見伯將正幽幽地看著他,忙道:「伯將大人,這八隅禁制,威力還不錯吧?」
「很不錯。」伯將點點頭,道,「我更希望祝融八方火龍縛沒有千人的限制,那麼無論天下什麼人進攻此地,我們都可以高臥無憂了。」
「其實也未必滿了千人就一定能破,」封旭笑道,「這千人限制,不過是極言我妖族這祝融禁制的霸道而已。實際能傷多少人,全看火龍的力量可消耗到何時,若是布下這縛的人修為高深……」突然間臉色大變,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
「……」
片刻沉默。
偽齊軍彷彿不知死活,繼續蹚水而來。一跨過那條看不見的界線,數十丈長的火龍便飛騰而起,大霧再一次被映照得通紅。
「真正的八隅禁制,在什麼地方?」火光熊熊中,伯將幽幽地看著封旭,問道。
封旭艱難地咽口口水,道:「大人,可否容我……」
伯將心頭火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道:「真的有八隅禁制嗎?還是只是想騙我們放下心來,死守此地?這……這浮空舟裡,到底還有多少見不得人的秘密?」
封旭看看自己的手腕,伯將雖然暴怒之下用力捏緊,但他只需手上符文一閃,便可將他電出去十丈八丈遠。他鎮定下來,微笑道:「大人,你我這樣身份的人,關心的不該是王室的秘密,而是如何盡職保護王室的秘密——您說是不?」
伯將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放開了他的手。
封旭道:「這祝融八方火龍縛,已是天下一等一的禁制,待得火龍力量耗乾之時,雖然縛破了,徐軍也必然損失慘重。眼下只等司……」
話未說完,河灘上傳來驚恐的喊叫。伯將和封旭對視一眼,並肩走出,卻見一大群齊軍抬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趕來,見到伯將,慌忙跪下,將那堆東西抬出來。
伯將還沒湊近,便聞到滿鼻子難聞至極的燒肉的臭味,他捏著鼻子仔細辨認,駭然發現這是一具燒焦的屍體,濕淋淋的,顯然是剛才被火龍縛燒死的偽齊軍屍體順水漂下,被河灘邊的守衛打撈上來。
他捂著鼻子道:「這人什麼來歷,可有什麼線索?」
一名齊軍士兵似乎悲不自禁,在地下磕了個頭,泣聲道:「大、大人請看……」小心翼翼地掀開屍體上覆蓋著的燒焦的甲冑,露出下面的衣衫。
伯將只看了一眼,頓時全身僵住,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這……這是……」
那齊軍哭道:「大人!河裡漂著的,全是這樣兒的……咱們撈起來二十幾具,全、全都……」
伯將深深吸氣,盡力保持心裡冷靜。封旭雖看得摸不著頭腦,卻也知情況大大不妙,問道:「大人,這——」
「你的火龍縛已經破了。」伯將冷冷地答道。
「什麼?!」
遠處傳來火龍狂暴的咆哮,在林中快速穿越,發出砰然巨響。火光在伯將臉上跳動,看不出他什麼表情,只聽他道:「這些是真正的齊國人——是齊國的死人。」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忙細看那屍體,卻無明顯標誌,伯將道:「他們身上穿的裡衣,是他們母親親手縫製的白**,天下只有臨淄子弟才會在出征時穿著,別處哪裡仿製得來?」說著挽起自己袖子,露出裡衣,果然是一色的白麻,只是和士卒穿的略有精粗之別。
封旭奇道:「怎、怎麼貴國的軍隊會……」
剛才報信那士卒道:「這位大人難道看不出……這是已死的人?」
封旭閉一閉眼,再仔細看,才看清楚那屍體的左肩和身體已經分開,一直裂到腰際,雖然也被燒得焦黑,卻分明是刀傷所致,這個死者顯然在被燒之前就已死於這可怕的刀傷。
封旭大怖之下,連聲音都顫抖了,道:「這、這這這是……縱屍?」
他在踏足中原之前,曾聽說過人族術士之中,有一類專門以操縱其他生物的,稱為操縱師,而有些墮入邪道的操縱師,據說和幽冥黃泉有過交易,可以操縱死者,號為縱屍師,為天下極邪惡的法術,妖族中沒有操縱這一說,所以他也一直以為只是傳說,沒想到竟然親眼見到。
齊國立國之初,與地處東方海邊的東夷打了幾十年的仗,東夷中就頗有縱屍高手,給齊國人留下過極其恐怖的回憶。東夷降服後,所有縱屍師都被齊國處以極刑,但縱屍一事對於齊國人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事了。
伯將不再搭理他,逕直走回帳幕,招來範武、蒙素,簡單地道:「聽好,與我們交戰的,已經確認是天下聞名的司城蕩意儲大將。」
二人沉默地站著,臉上沒有表情。伯將吸著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道:「我們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裡。他算得很精。吸引王軍主力進攻妙峰坡,吸引我軍主力救援聯軍,再用大霧將我們封在這裡,連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顧逝者之尊嚴……咱們自己,卻連今日為何而戰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連司城蕩意儲都知道,只有我們蒙在鼓裡……今日若老天無眼,我齊國大軍可能全軍覆亡在這迷霧裡。」
那二人對望一眼,垂頭不語,臉上肌肉抽動,極力壓抑狂怒的心情。火龍不停奔騰咆哮,大火離河洲越來越近,已經可以清楚地聽見樹葉發出的辟啪聲。
「所以,從現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讓他如願。」伯將篤定地道,「齊軍征戰天下百年不敗的記錄,不能毀在我們手裡。范武——」
「屬下在!」
「你給我死守浮橋,絕不許失守。」
范武道:「大人,屬下以為……」
「什麼?」
「如今三面都已有敵蹤,只有浮橋一面沒有,敵人渡河攻擊不易,定會搶奪浮橋作為通道,咱們何不……」
「不行。」伯將一口回絕,「浮橋上面就是大營,如果我們不守浮橋,就等於把大營的後背讓給敵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橋,就和大營還有一絲聯繫,孤城難守——咱們不能輕易地和大營失去聯繫。」
范武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是!屬下明白了!屬下願親自守衛浮橋!」
伯將拍拍他的肩頭,道:「你要當心,灘頭爭奪可能十分激烈。記住,敵人比我們更想要保全浮橋,所以,不要死頂死撐,不妨多和敵人周旋幾個回合。還有……浮橋……要做好緊急拆除的準備。」
范武睜大了眼,道:「遵命!」見伯將無話,轉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戰法果然高明。予與不予之間,多少時間拖過去了。」
伯將搖搖手,不准他說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聲道:「你給我盯緊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國家大臣,不需要對外交禮儀負責。」伯將道,「這裡有太多秘密說不清楚,咱們得提防著有人最後關頭丟卒保帥,把咱們都賣給徐逆。」
「大人,難道巫如殿下……」
「你聽著,現在在這裡,重要不是什麼殿下,而是戰役的輸贏。」伯將兩眼放光,惡狠狠地道,「司城蕩意儲要的東西,絕不能給他。萬不得已時,哪怕殺了巫如,也絕不讓他如願。」
蒙素顫聲道:「這……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這是我的意思!」見封旭終於過來,伯將快速地說完,站直了身體道,「封大人,你的火龍縛,還能堅持多久?」
封旭滿臉是汗,道:「這、這司城蕩意儲真是瘋狂之極,竟然以貴國士卒的屍身……」
伯將打斷他道:「死人已矣,沒有知覺,不用去管。蕩意儲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問你,還有多長時間?」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鐘便會失效,到那時……」
伯將道:「蕩意儲應該已經在附近了——這裡四面環水,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敵人無法乘舟順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瀾使一齊施咒,可將河水暫時凍結一兩個時辰,但是,冰層凍結,又怕有人涉冰……」
伯將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層凍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說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錯!我立刻安排。」
「好。」伯將盯著他道,「把你的人配備給我的部下。可能馬上就要與敵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動員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經將齊軍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畢。第六隊約一百多人守在浮橋口,中間安插了數名妖族火雲使。四名妖族水瀾使在盾牌陣的掩護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開始減緩,漸漸變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氣升起,水面已經變成一片銀白。由於凍結太快,連水面的浪花和漣漪的形狀都完整地保存下來。冰面之下,數百具燒焦的齊軍屍體一動不動地懸浮著,伸著殘缺的手,張著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將遠遠地看著水瀾使們退回河洲。他手裡握著幾顆石頭,每一次火龍騰起,就扔一顆到地下,現在已經很久沒有再扔了。封旭緊張地站在他身邊,正要說話,忽聽河對岸再次響起久違的火龍咆哮聲,但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樹梢的高度,便猛地縮成一團,閃出一道刺得人睜不開眼的強光……等到強光消弭,火龍已化成數百絲微弱的火苗,散入霧中,須臾不見。
被火龍驅散的濃霧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叢叢的樹影中,傳來數不清的細碎聲音。一個、兩個、一群、兩群……帶著赤金頭盔的徐國士卒漸漸地顯現出來,隔著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點點地閃著寒光。
伯將將手中剩下的石頭拋到地下,拍拍手,道:「開戰了。」
幾乎與此同時迷霧中的津河谷
不出盧封臣所料,牛角號剛一吹響,便見前方霧氣擾動,蒙面的徐國騎兵已持槍衝了過來。衛離留意觀察戰馬的步伐,等那群騎兵開始縱馬快步調整,便知他們要開始躍起衝刺,他大叫一聲,帶頭將手中的縛馬索扔了出去。
那縛馬索乃是一根三尺長的麻繩,兩頭各縛著赤金獸頭配件,打著旋飛出去,一接觸奔馳的馬腿立刻便被捆得結結實實。這是所有國家斥侯們必備的器具,跟在他身後的各國人等紛紛傚法,一時間赤金的、劣金的、石頭的、木頭的……各式縛馬索滿天亂飛,二十餘匹戰馬接二連三地倒地,甚至連一半的徐國騎兵都給縛住了,滿地打滾。
饒是徐軍訓練有素,卻萬沒料到在自己布下的大霧中竟然還會有敵人的埋伏,眼見草叢中躍起一條條黑影,刀光閃爍,先前倒下的同伴一個個慘叫連連,後面幾騎沒被絆倒的騎兵猶豫了一下,一個頭盔上飄著白羽的大聲喊叫,這幫人立刻打馬往回就跑。
衛離沒想到他們會是這般反應。後面盧封臣一行人正要對付觜閿,這些騎兵腦筋轉得快,寧肯丟下同伴也要去保護重要的東西。他取下自己身上背的十二寸長的小彈弓,梆的一響,那領頭的背上中了一石,倒栽下來。
衛離拔出劍,從一大堆殺得亂七八糟的人馬身上爬過去,找準那個正在掙扎的傢伙就是一劍,那人背上疼不可當,身手卻仍然敏捷,反手一刀擋開,自己在地下連掙幾下站了起來。
衛離大喊道:「我乃齊國衛離是也!授首者何人?」
那人一怔,罵道:「齊國人?齊軍大營已破,哪裡來的齊國人?」
兩人噹噹噹噹,鬥在一起。衛離是齊國有名的劍士,那人又受傷不輕,頓時落於下風,但他手裡拿的刀比衛離的劍重得多,衛離連刺幾劍,他只一味揮舞,衛離的劍一碰上他的刀,往往被震開老遠。衛離也不急著放倒他,圍著他快速轉圈,一劍一劍地引得他全力舞動刀,片刻之間,那人便已氣喘吁吁,腳步凌亂。
他見越來越多的異國人站到衛離的身後,心知自己的同伴勢必已全部陣亡,這人倒是乾脆,一刀將衛離逼退,隨即轉手便抹向自己的脖子,衛離大喊:「攔下他!」卻已來不及。不料斜刺裡一人狂衝而出,重重地撞在那徐逆身上,那人被撞得往前飛起,刀也脫手飛出,擦著衛離的臉飛過,落入草叢中。
衝出來的人披頭散髮,嘶聲狂叫,從衣甲上看正是剛剛逃走的騎兵之一,不知為什麼又徒步逃了回來。他意識混亂,毫無方向感地衝撞,忽然間從他身後的濃霧中伸出一條長長的尾巴,將他攔腰捲起,沒入霧中,接著一聲慘叫和著一連串骨裂肉爛的聲音,在場的人個個全身寒慄爆起。
一個巨大身影穿過霧氣,帶來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正是觜閿。盧封臣竟沒能將它截殺。在場諸人雖然久經戰陣,卻從未試過如此近地和一隻妖獸面對面,個個腳下發軟。衛離舉劍橫在胸前,左手背在背後輕打手勢,示意大夥兒慢慢後退。
那觜閿卻不急著攻擊,巨大的嘴巴慢慢蠕動,偶爾會有一些人的肢節從嘴角露出來,只看得每個人的肚子都抽筋一般翻滾。濃霧裡火光一閃,盧封臣舉著一根火把走近,觜閿立時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叫嚷,連帶嘴裡的人肉都吐了出來,它那條巨大的尾巴在地上甩來甩去,盧封臣慢慢靠近它,它卻連連後退,看樣子怕那火光得緊。
衛離喜道:「大夥兒掏火折子啊,這妖物原來怕火!」
盧封臣喝道:「不要亂動!這不是普通的火把,這是犀牛角,才可以克制住它。」
十餘人慌忙又收起火折子。這觜閿一向橫行無忌,碰到它的人無不驚恐慘叫,四散奔逃,今日死在它口中的人往少了說也有七八十個,偏偏今日被盧封臣拿著犀角火把追得亂跑。此刻看到這仇敵居然又攆了過來,禁不住狂性大發,對著盧封臣咆哮連連,口氣吹得火把明滅不定,可是在場的人大多沒有擔心火把滅了會怎樣,倒是頗為擔心盧封臣怎麼受得了它嘴裡那股味兒。
盧封臣被熏得臉青面黑,實在抵受不住時便探頭到自己衣領裡吸氣,拿著犀牛角火把逼近觜閿。換了其他畜生,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但這觜閿天生吃人吃慣了,怎受得住眼前這麼多活人的誘惑?它又叫又跳,四條爪子不停地刨地,突然大叫一聲,轉過頭來照著離它最近的衛離就是一口。
衛離早就在留神提防,立刻就地滾開,觜閿停不住身體,往前一撲,幾乎撲到魯國孔汲的身上,孔汲沒有準備,看見觜閿那血淋淋的大嘴就在面前,牙縫裡還嵌著些肉絲手指,臭氣撲面而來,驚恐中急急往地上一滾躲開,已嚇得差點站不起來。
盧封臣搶上前,將火把往觜閿轉過來的尾巴上一按,那觜閿全身都是人油人膏,頓時著了,藍色的火苗順著尾巴就往背上躥。觜閿巨大的身軀一震,回過頭來,它雖然厲害,畢竟只是個妖獸,拿自己的身體可沒辦法,轉眼之間,整個背上都著了火,變成一團巨大的火球。觜閿嘶聲慘叫,聲音震得人耳鼓發疼,放開四肢亂衝亂撞,林子裡雖然潮濕,卻也被它點著了好幾處大火,眼看這麼下去,等到把它燒死,整個林子都會燒起來。
盧封臣大喊:「縛馬索!」正打算撒丫子狂奔的眾人回過神來,紛紛將剩下的縛馬索一股腦地亂扔,觜閿頭上、身上、腳上中了不知多少,它被大火燒灼,根本顧及不了這些亂墜如雨的東西,只顧亂衝亂撞,突然間前肢再也提不起來,跟著後肢也提舉乏力,掙扎了幾下,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轟然倒地。
衛離等見它雖然全身著火,燒得幾里地內惡臭不堪,可是卻不死,倒在地下兀自嘶叫亂咬,不禁心寒。若不是盧封臣燒了貴重的犀牛角鎮住它,又用犀牛角火燒著了它的身體,站在這裡的所有人只怕一個也沒法逃得掉。
他眼角什麼東西晃過,一下想起來,見那個被撞倒的傢伙正暗自爬開,他也不說話,走過去一劍砍在他腿上,那人立刻大聲慘叫起來。
衛離罵道:「記清楚,砍你腿的就是齊國人!齊軍大營會被你這種蠢東西攻破?」
盧封臣道:「衛離,這是誰?」
衛離揪住那人衣服,一路倒拖回來,道:「這傢伙是這伙徐逆的頭目,恐怕知道些內情。」
盧封臣一聽大喜。走過來用劍尖捅捅那人,道:「好乖乖,大逆不道的妖人,竟敢用滅倫的妖物來為害人間——你叫什麼名字?操縱這邪霧之人,想必也跟你們有關,說,主使的人在哪裡?」
那人強行忍住劇疼,傲然道:「我烏伯純堂堂徐國武人,豈、豈會告訴你這些鼠輩?……趁早殺了我,免得我……」
盧封臣淡淡的道:「不說算了。來呀,把他拖給觜閿,讓他也變成不生不死的行屍。我們走!」兩個人答應一聲,走過來拖起烏伯純就走。烏伯純親眼見過觜閿如何用它那條鑽子一樣的舌頭生生頂進人腦子,把腦漿脊髓吃個精光,那真的是生不如死萬劫不復,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拚命掙扎,奈何被人夾得緊緊的,眼見那觜閿雖然被絆馬索絆住,火燒得吱吱亂響,居然還在拚命亂掙,一對混濁小眼惡狠狠地望將過來,那張猙獰的大嘴更是張得大大的,舌頭亂彈……
他胸口氣一鬆,下身一熱,便再也繃不住了,翻過身來拚命在草地上亂抓亂刨,一面慘聲哭喊:「饒命饒命!大人饒命啊!大人我我我我……說!我說我說我說!」
他哭得聲嘶力竭,下身關卡全面告破,狼狽已極。可在場人人心裡滿是同情,心想如果自己被拿去餵那妖物,只怕十八代親祖宗都要攀咬出來,不由得一陣陣地打冷戰。
下午申時二刻半個小湯河河洲
伯將從舷窗探出頭去,只來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中軍大帳」,站在他身旁的封旭就叫道:「大人小心!」一把拖回他身體,自己迎在窗口,右手迎風一掄,畫出一張透明的水盾;幾支箭無聲地穿在水上,雖然箭頭已刺破水盾,卻再也前進不了,隨著水濺落在地板上。
蒙素扶住伯將身體,問道:「大人,怎麼樣?」
伯將搖搖頭。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眼,他已看清楚,「中軍大帳」其實已經失陷,現在從河裡到河岸上都站滿了齊軍的行屍。這些行屍形容十分恐怖,絕大多數還在淌著血,都是新死不久,從河岸下到河裡,哪怕水漫過頭頂也渾然不覺,一個個又從河底下走上來。他們既無攻擊性,也沒有什麼目的,只是單純睜著無神的雙眼前進。守衛河洲上游的齊軍既不知如何作戰,更不忍心與這些昔日的同袍作戰,舉著槍一步步後退,最後一排的背已經抵到了浮空舟上。
伯將對封旭點點頭,道:「封大人,開始吧。」
封旭還未說話,蒙素搶道:「大人!大人請三思!這些都是齊國的子民啊!大人難道忍心將他們丟棄在這異國荒山?!」
伯將冷冷地看著他,道:「死者已矣,不要計較這麼多。」
蒙素聲帶哭腔道:「大人!徐逆還沒有上來,難道大人不等到他們踏進來……」
「徐逆不會過來!」伯將一把甩開他的手,大聲咆哮道,「齊國的活人和死人打個你死我活之前,徐逆都會站在對岸看!封旭,我要探頭出去,你為我守著!」
封旭掄圓雙臂,舷窗前立刻出現一個巨大圓形水盾。伯將探出頭去,沙啞著聲音大聲喊道:「我齊國武人,生為齊國而戰,死埋異國他鄉,身雖不歸,魂魄必將返回故里!齊國武人可死不可辱——本將現在就要給這些戰死的同袍一個解脫,你們都聽著了?」
齊聚在浮空舟左右的齊國士卒齊聲沉悶而緩慢地回應:「喝——哈!」
伯將趴在窗上,怔怔地看著那些僵直的屍體,道:「……開始吧。」
站在最前排的齊軍陣形無聲地裂開,兩群人高舉盾牌護衛著兩名妖族火雲使走出,這二人相距兩丈,又都被盾牌圍得重重疊疊連天空都看不見,卻同時開始舞動身形,時間、力道分毫不差,兩人齊轉了幾個圈之後,縱身跳起,雙臂上的符文同時爆發出刺目的閃光。
眾人只覺眼前彷彿霹靂一閃,跟著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大地搖晃,以伯將的「中軍大帳」為中心,一條長三十丈、寬五丈的火牆陡然出現在河洲上,那火青純灼熱,連五六丈之外躲在盾牌後的齊軍都被烤得鬚髮焦黃,被大火包圍的齊軍行屍剎那間便灰飛煙滅,消失無蹤。這火延伸進河水中,竟然也不滅,水被瞬間蒸發,爆發出巨大的聲響,小湯河上游頓時被一層厚厚而灼熱的水汽包圍。一些站在河東、西兩岸離上游近的徐軍被這水汽沾上,燒得皮開肉裂,慘叫著一群群地往河水裡跳。
那火呼呼呼劇烈地燃燒了片刻,待那兩名火雲使同時垂下手臂,便立刻消失不見,除了一地的焦黑和逐漸瀰漫開來的水蒸汽外,再也看不出存在過的痕跡。兩名火雲使似乎用力過度,同時癱軟下來,被齊軍士卒抬入浮空舟中。
「好……好!」伯將強忍喉頭的哽咽,道,「燒得好!上遊方向可暫時無慮了——這樣的禁制,越多越好!」
「哪裡還有許多呢?」封旭苦笑道,「這個乾龍爆裂縛,需要施展的二人動作、力道、符文都一模一樣,只能由雙胞胎來做,幾百年才出一對——大人你看那二人,可還有力氣再來一次?」
「已經起了很大作用了……」伯將喃喃道,「徐逆用一萬人進攻大營,若加上游擊在外、吸引聯軍的兵力……分在這裡的兵裡,能有多少?五千?……兩千?」
蒙素在旁提醒道:「大人!徐逆開始進攻了!」
「傳令,把全部人都調到浮橋方向,」伯將猛地抬起頭,「嚴防死守!」
「大人請看!兩岸還有徐逆的旗幟……」
「司城蕩意儲已經力竭了。」伯將肯定地道,「徐國三姓小國,哪裡來的這許多人?不要管,兩側的徐軍就算破冰上岸,也成不了氣候。蕩意儲想用行屍來消磨我們的士氣,在四面布下旗幟誘使我們分散力量,咱們不上這個當。」
河對岸再次響起那個尖利刺耳的哨聲,數不清的徐國步騎從河岸兩側向著浮橋方向聚集。一隻由兩三百人組成的弓箭隊出現在河岸上,密集地向河洲傾倒箭雨,齊軍那二十幾張弓完全沒有作用,所有的人都躲在盾牌和妖族水瀾使匆匆撐開的水盾下;不時有齊軍無聲地倒下,倒下一個人,立刻有人從後面頂上,齊軍的陣線非但沒有動搖後退,反而一步步地逼近浮橋。
封旭雖見過數不清的戰爭,卻沒有見過兩三百步兵迎著幾倍於己的敵兵而上的,不由得歎道:「這些人願為大人死戰,大人好魄力。」
「這些人是為死去的同袍而戰。」伯將冷冷地道,「而且不是死戰。我必讓他們戰勝而歸。」
封旭全身一顫。就在這時,徐軍陣營前方的步兵突然分開,伯將心念電轉,大聲喊道:「范武!頂上去!」
一隊騎兵越眾而出,排成三列,快速地衝向浮橋,此刻齊軍陣線離浮橋還有幾丈遠,這些騎兵一旦越過浮橋佔領灘頭衝擊,單薄的齊軍陣線只怕一輪都頂不下來。范武大喊道:「第六隊!跟我來!」舉著盾牌便往前衝,後面嘩啦啦跟上數十人。他們剛一踏上浮橋,橋面跳動,徐軍騎兵也已登上另一頭。范武大喝一聲,與三名士卒的盾牌連在一起,咬牙全力往前。
雙方在橋中重重地撞在一起。徐軍雖是騎兵,但在橋上完全沒有速度,被盾牌一頂,不得不停下,後面齊國士捽髮一聲喊,不要命地往前擠,馬匹站立不穩,接二連三地往橋下墜落,頓時被擠下去幾十匹,徐軍拚命打馬後撤,河岸上亂成一團。范武等一直衝到橋頭才停,擠得徐軍人仰馬翻,百餘人落水,沒有騎士的馬匹水淋淋地爬上岸,亂跳亂跑,連徐軍的步陣都衝亂了。
雖然齊軍也有不少人擁擠之下失足落水,但這一回合已是大獲全勝,河洲上的齊軍忍不住齊聲歡呼。徐軍一時竟看得呆了,直到范武揮軍後撤,才清醒過來。徐軍步兵士氣凝滯,不敢上前,弓箭隊瞄準浮橋上幾十人狂射,齊軍雖有盾牌,但浮橋又擠又滑,又要後退,立刻被射下去十餘人,眼看一個都不能退回本陣。
後陣的齊軍不約而同地往前衝,冒死衝上浮橋,用盾牌密密層層地組成一條通道,將前面的人接應回來。等到范武等全部退回河洲,立刻又是一陣狂喜的呼喊。
對岸的徐軍陷入一片沉默,似乎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兩三千人組織的攻擊,第一輪就被兩三百人意外地來了個下馬威;所謂再鼓而竭,徐軍人人都覺氣餒,士氣動搖。幾名在現場指揮的官佐雖然打起精神大聲呼喊,卻也頗有些喪氣。
稍一停頓,徐軍中哨聲大作,弓箭隊重新開始向著河洲狂瀉箭雨,河岸邊的步兵開始集結成團。因徐國地處西南,其軍隊沒有像中原國家一樣普遍地使用大型方盾,只有較小的圓盾。好在此刻徐國佔據絕對優勢,齊軍除了躲在盾牌後面,根本探不出頭來,更別提射箭了。徐軍以四百人為一個方陣,前後共排列三個方陣,推進到浮橋邊,前陣變窄,登上浮橋。徐軍顯然吸取了剛才的教訓,陣形雖然變窄,卻人擠人擠得緊緊的,後隊擠前隊,這一次,齊國人縱使拼盡全力也無法把他們擠退了。
范武肩上中了一箭,還好無毒。他一面由著人包紮,一面焦急地看著浮空舟上的伯將,等待他下令。可是眼看著徐國人已經到達橋中央,上面還是一聲不吭。
范武抹了一把臉,滿手的汗和血。圍在他周圍的士卒一面從盾牌縫隙間緊緊地盯著徐軍的動靜,一面默默地從懷中掏出玉錢,咬在牙齒之間——齊俗,死後口含玉錢,人人都知道最後關頭到了。
徐軍接近橋頭了。突然,一個鎮定的聲音道:「范武,頂上去。」
范武大喊一聲,盾牌陣兩邊分開,一百名士卒平端長槍,跟著他沒命地向前衝去。由於徐軍已經接近橋頭,弓箭隊停止了射擊,眼見齊軍百多桿長槍衝出來,站在橋上的徐軍已是無路可退,全體一聲喊殺,紛紛跳上河洲。
齊軍的長槍陣密不透風,將最前面的徐軍一一挑翻,但是只扎得透一排人便沖不動了。范武帶頭拔出劍,躍上槍林,照準一個當頭就撲下去。兩邊齊軍徐軍跟著像潮水一般倒在不足十丈寬、兩丈長的橋頭陣地內。雙方士兵都已是殺紅了眼,在人擠人、劍抵劍的狹小空間裡,什麼戰法、武藝統統都用不上,所能倚仗的,不過是一把蠻力、拚死的決心和不知道有沒有的運氣。砍、刺、斬、抱、滾、掐、摳、咬……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活著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一開始還有殺喊聲、怒罵聲,很快慘叫聲便蓋過了一切……
范武一手執盾一手執劍,從人坑這頭殺到那頭,又從那頭殺到這頭,他力氣奇大,一張盾牌往人臉上一壓便一通狂砍,往往砍得人七零八落,只砍得徐軍膽寒,繞著彎躲他。但他只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躲也躲不開。他砍完拿槍的,便轉過身來砍拿劍的,一名徐軍小卒被人擠得和他撞個滿懷,范武盾牌一舞,把他手中的劍打得高高飛出。不料那小卒亡命地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范武將盾牌用力砸下去,頓時半邊腦袋都砸沒了。但那小卒雖死,兩隻手卻緊如鐵箍一般。范武大喊一聲,沒有掙開,眼前也騰不出時間來掙開了,反正都是人擠人,也不擔心會倒下,他半拖著屍體,轉身殺入人群中。
徐軍連綿不絕地從橋頭殺入陣中,在人坑中活著的齊軍士卒迅速減少。高氏家臣也已捲入戰團,他們雖然精於劍術,但在這樣幾乎只能憑本能搏殺的漩渦裡也施展不出來,一團團的人擠來擠去只能砍砍砍……堆滿屍體的人坑不斷擴大。范武連殺數十人,已經氣血翻騰,眼中望出去一片血紅,耳旁一個齊軍士卒嘶聲慘叫,他勉強轉過臉來,卻見不知何時,自己的身後已經沒有齊國士卒的身影,黑壓壓的一片徐軍正爬過屍堆向他圍過來……范武舉起盾牌砸過去,把已經砍得彎曲的劍扔在一邊,想從地下拔起一根斷槍,便在這時,胸前一涼,同時有四把劍透胸而過。
他大喝一聲,猛地轉過身來,幾名劍尚插在他身體裡的徐軍被拖得連滾帶爬。他終於從地下拔出了斷槍,可是剛一舉起,又有幾劍從前胸透到後胸。
刺穿他的徐軍見他兀自不倒,一起大喊,將他推得連連後退,撞倒一大片正在廝殺的人。十餘名齊軍士卒哭喊著撲過來,和刺中他的人打在一起……范武慢慢後退,直到腳後跟撞上一堆屍體,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他想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劍,頭低下來,便覺得光明、聲音、呼吸,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中慢慢遠去;全身是血的齊軍士卒不停地從他的身旁爬過,掙扎著刺出最後一槍、砍出最後一劍;前面的人牆倒下了,再也看不見齊國人站立的身影……他害怕自己睡去後會倒下,於是拚力將手中的斷槍戳進地下,緊緊抓住,而後,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轉眼之間,第一個徐軍方陣消耗殆盡,第二個方陣開始上橋,而浮空舟下只有少量的齊軍還在等待命令。
蒙素拔劍在手,道:「能為大人效力,在下三生有幸。請死於大人之前!」伯將面無表情,道:「不行,你還有任務。」轉頭對封旭下令:「炸斷浮橋。」
封旭揚起手,一溜尖細的金星從他指尖冒出,射向浮橋,轉眼便沒入橋中。橋下發出一連串的爆裂聲,早已密密麻麻貼在橋底下的人族火雷符文被引爆了。那符文都是被伯將強行徵用,從浮空舟內壁上撕下來的,威力實在驚人,粗大的圓木橋面被徹底炸成兩截,連帶上面數不清的人一起高高飛起,落下時濺起數丈高的水柱,轟隆隆聲傳出數里之外。
一時間,除去一兩聲淒厲的喊叫,津河谷中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水聲。大雨嘩啦啦地落了足有半刻鐘,河洲和河裡已全部染成紅色。雙方士兵都愣在當場,竟無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突然,一個聲帶哭腔的聲音嘶喊著:「徐逆過不來了——殺……殺啊——」
所有的人都被喊醒了。河洲上全部齊軍都衝向橋頭,而陣地裡已到了分辨不出敵友的地步,只看得見大大小小血葫蘆般的人頭、肢體滿地亂滾,活著的人抱著咬,外面的人就用長槍一排排地扎……對岸的徐軍也放開手腳,只管往著人坑裡放箭……齊國人頂著箭雨,從血坑裡拖出了十餘個倖存者,便被迫在亂箭下退回浮空舟,一點數,能站著的總共五十四人。箭落了一刻鐘,直到坑裡再也沒有響聲。
蒙素親眼見到自己的部下全部填入坑中,最後只有六人出來……他抹了把臉,道:「大人……咱們……守住了……」
「已經完了。」伯將站著看到最後,也沒見到范武出來。他扶著牆慢慢坐下來,居然還笑了一下,道,「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
蒙素見他臉上表情,已是深深的絕望,不知怎麼的自己心裡也一緊。他是幾番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早應該見慣生死,可是見到伯將這樣子,卻打心裡害怕,這才發現,雖然跟隨這個年輕的統帥還不到三個時辰,自己居然天真地開始跟著做起勝利的美夢來。
外面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音,是浮空舟下的齊軍在唱歌。其歌辭唱道:「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這是齊國人人會唱的情歌小調,本是齊軍士卒們遠離故土時聊以消遣的,此刻唱起來,卻另有一股悲壯之意。起先是一人唱,慢慢的,每一個人都跟著哼起來。沉悶沙啞的歌聲中,遠離故土、邁向生命最後關頭的齊軍將浮空舟舷梯前的陣地做了最後的加固。
在齊國人的歌聲之外,另有一種聲音——徐軍咬緊牙關,開始砍伐樹木,堆積泥土,準備搭建新的浮橋。小湯河深只五尺,看樣子只需一刻鐘不到,便可以填出一條通道來。
伯將坐在甲板上,閉著眼慢慢地跟著哼唱。第一遍唱完,他一抹臉,從地上站起。
「一、二……三……五……」他趴在窗前數了數,回過頭來道,「徐逆還有五百步卒,兩百騎兵,弓箭手不詳……我們還有勝算。」
蒙素張口結舌,竟然一時站不起來,道:「大……大人?」
伯將一把把他扯起來,道:「你跟我來,待會兒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遲疑。」
蒙素道:「是!是!」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伯將快步走下樓梯,走到大廳中央。封旭正在用木術療傷之法給一個個重傷員治療,見他過來,滿臉都是笑意,道:「大人好果決!」
「全靠封大人的幫助,」伯將笑容滿面地道,「本將來請封大人再幫忙一件事。」
封旭打了個哆嗦,強笑道:「請大人下令。」
「這裡由其他人來負責,你先安排另一件事,」伯將道,「準備升起浮空舟。」
「可是大人……」
封旭乍一張嘴,頓覺脖子一涼,斜眼看去,蒙素手裡一把寒森森的劍已經架在自己頸中。他額上的符文本能地亮起,依他的能力,十個蒙素也燒死了,但蒙素手裡的劍立刻跟著往下一沉,即使將他震飛,這一劍只怕也要把自己腦袋抹下來。他爆出一身冷汗,沒敢動。
伯將也沒想到蒙素說動手就動手,也嚇出一身冷汗,但劍既拔出便無法收回,他沉下臉,厲聲道:「封旭,你好大膽!」
封旭心想不知是誰大膽,但這關頭只能苦笑。伯將大聲道:「你以妖族僱傭之身,挾持巫族預備長老巫如殿下,妄圖與叛逆司城蕩意儲合謀,罪該萬死!」
封旭立刻大叫「冤枉」。真是「刀殺人不死,磚砸一個坑」,伯將這麼大的屎盆子閉著眼往他頭上扣,壓不死也臭死,無論如何也受不起。
伯將臉拉得老長,道:「我軍現在已經陣亡十之八九,徐逆已經在填河,馬上就要殺過來。這裡是齊軍的大營,一切由我齊軍說了算!既然你大叫冤枉,那好!馬上就讓你證明清白——聽著,馬上升起浮空舟,目標……撞向對岸!」
彷彿天上落下個炸雷,封旭與蒙素兩個人同時張大嘴巴,半晌合不攏來。
伯將大聲道:「大家聽著!馬上請巫如殿下移駕到舟外!準備升起浮空舟,撞向對岸!」
在場的人都茫然地抬起頭來。封旭顧不得劍架在脖子上,大聲道:「萬萬不可!巫如殿下貴體違合,絕不能移動半分!」
伯將道:「徐逆殺到這裡,左右都是一死!來!」
在場的齊軍士卒齊刷刷跳起,妖族人則同時後退到幔帳邊上,剛剛還在相互支持的雙方頓成敵我兩派。伯將大聲道:「我們都是大周的臣子,誰敢陣前叛亂?」說著昂首走到幔帳邊上,厲聲道:「讓開!我秩在伯爵,誰敢攔我?」
兩名妖族人對看一眼,微一遲疑便側身讓開。封旭頓時眼前發黑,暗自叫苦。伯將跪倒在幕前,道:「情況緊急,小臣不得已移動殿下的尊體,請殿下贖罪。」
那沙啞的聲音又再度響起,叫道:「不許!你好大的膽子!」
若是三個時辰之前,伯將必被自己的話嚇死,但是眼下已是生死關頭,他早料到那人會反對,冷笑一聲,道:「這裡是齊國駐軍之處,所有物品、人員全部都要徵入軍伍!來人呀!給我拆了這幕布!」
身後兩名齊軍士卒大聲答應,還未起身,只見一道寒光一閃,一把劍將幔帳從上到下劈成兩半,那劍十分鋒利,幔帳竟然紋絲未動。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伯將,你自己進來!」
伯將更有何怕,坦然上前,雙手掀開幔帳而入。
眼前陡然一亮,伯將伸手遮住眼睛,等到慢慢適應,禁不住心臟裡劇烈地跳動起來。
幔帳中儼然另一個世界,地面、牆面、天花都用幔帳裹得嚴嚴實實,無數紫色透明的符文漂浮在明亮的空氣中。用劍劃破幔帳的正是馮斂,他和其他七名騎車騎尉並排站立,在他們身後是八名身穿寬袖長袍的人,看這服色,應該是巫族人。這八人圍成一個圈,圈中的景象更是駭人聽聞。
只見一個上身赤裸的女子,斜靠在一張黑色半圓的玉盤上,雙臂被黑色皮繩緊縛在玉盤的鎖眼內,自腰以下已經完全蛇化,一條又長又粗的青色蛇尾盤在一根玉柱上,被銅鏈緊緊鎖住。
伯將驚嚇過度,坐翻在地,一顆心劇烈亂跳,全身麻痺,不知痛癢。那女子貌如二十五六歲的人間女子,容色絕美,只是一張臉蒼白得可怕,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身上並無傷痕,只是人身與蛇尾交接之處,有一層隱隱的黑色透過皮膚,甚是詭異。他從前聽人說過,巫人平常效仿其祖女媧,化為人形,用雙足行走,只有在本族中或是需使用強力法術時才會回復其本來面目。難道這個身受重刑的女子,便是聞名天下三十年、崑崙山顯赫的預備長老巫如殿下?
馮斂知他會如此,咳嗽一聲,道:「這便是巫如殿下,現在被真正的八隅禁制所錮。巫如殿下叛族背周,朝廷已經有旨意,就地鎖拿,嚴行禁錮,等待巫劫殿下前來親自押回崑崙。」
伯將張大了嘴,喃喃道:「這……這……」
馮斂道:「這事來得突然,朝廷的命令也是昨夜才送到。六天以前,召公殿下攻破徐國的屬國隨,抄查隨國太廟時,找到隨君與司城蕩意儲的書信往來,其中提到如殿下的名諱。報到崑崙山八隅城,才發現如殿下借職務之便,私下竊走數件神器,至今未還。當時就由天子與巫族長老會聯名下旨,在軍前鎖拿如殿下。隨同拿下的還有如殿下的四名隨行侍衛。鎖拿時被如殿下傷了數十人,動用了八隅禁制才將她制服。但隨軍的術士能力有限,八隅禁制堅持不了三個時辰。今天早上,周公殿下親自下令,移駕到小湯河。此地是方圓數百里內地穴最深之處,陽氣枯竭,陰氣深厚,可將八隅禁制的效力發揮到最大。」
那沙啞的聲音接口道:「知道了吧,蠢東西!無論如何,也絕不能讓如殿下離開這裡半步!」
這聲音分明就在面前,伯將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巴掌大小的小鳥,羽作五彩之色,唯有頭頂一溜白毛直到背脊,尾羽短得分不出來,整個身子圓滾滾的像一個五彩的毛球,喙色雪白,後部極寬,幾乎橫貫整個小腦袋,然後急劇收縮,形成一個尖嘴,兩隻烏溜溜的眼珠閃著金色的光。它見伯將面露驚訝之色,斥道:「看什麼看!蠢東西!滾開!」
伯將不由自主地從地上跳起,這小怪鳥怒罵連聲,可是卻不敢真的上前追趕。
馮斂道:「這……這是巫昊殿下送給周公殿下的負魁,卑職等奉命,絕不能讓它離開如殿下半步。」
伯將回過神來,道:「既然是周公殿下的旨意,小臣豈敢違背?我不要你們離開如殿下,但這艘船,必須立即徵用!」
負魁大罵道:「蠢東西!你把巫如殿下當成什麼了?昨天晚上捉拿她之時,被她親手打倒三十多名高手,才勉強拿住——你沒看見巫如殿下躺在什麼地方?她若離開那玉盤半步,只怕立刻就會把這裡殺個乾乾淨淨!你要怎麼把她移到外面去?」
伯將沒想到巫如竟然暴虐如此,仔細看看,她全身都鎖得緊緊的,八名巫人站在她周圍,雖然巫人服制保守,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但露在外面的手都汗津津的,青筋暴突,估計正在全力施加一個強力禁制。
他道:「難道不能把玉盤搬到外面去?」
負魁大聲嘲笑,道:「傻瓜!傻瓜!這千年寒玉盤乃是這艘浮空舟的底座,你要怎麼搬出去?若非周公殿下的這艘『寄雨』,天下又有誰能禁錮巫如殿下這麼久?」
伯將萬沒料到會是這麼個局面,急得滿頭大汗。徐軍可能已經搭好浮橋,這裡所有的人馬上就要屍橫就地……
他大聲道:「難道不能把巫如殿下解下玉盤,用其他方法禁錮身體?」
負魁叫道:「大膽!好大膽!巫如殿下乃至尊之體,天下木石刑具,豈可加諸於殿下之身?」
這句話如同黑夜裡的一道閃電劃過伯將的腦海,他稍一猶豫,一把推開馮斂,負魁尖叫著躲開。他拔出劍,逕直走到巫如之前,回頭對驚呆的眾人道:「今日我齊國伯將,遭逢危難之時,為大局計,不得已而為——你們在場的都是見證。」說完高高舉起劍,用力紮了下去。
此前稍早一點迷霧中的津河谷
前面的路幾乎已經不能行走。泥裡滲滿了烏黑的血,踩上一腳就往外吱吱地冒,一團黑氣縈繞在灌木和樹幹間。這黑氣與霧氣完全不相融,散發著強烈的血腥臭味,多吸兩口便覺得劇烈的頭暈目眩。
衛離半跪在草叢中,等待盧封臣的訊號。黑氣中隱約有些聲音,囁囁呀呀的,似乎許多人在來回念著幾句同樣的話,但聲音模糊不清,聽上去非人類所發。黑霧像有生命般,隨著那些聲音的韻律不停變化,吹動樹葉、草叢,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掌在整個林中不停地撫來撫去一般。
突然,前面灌木叢稍一搖動,衛離劍還沒拔出來,盧封臣已經竄進他的藏身之處,一手把他拔出一半的劍推回原位,另一隻手蒙上他的嘴,免得他喊出來。
盧封臣一臉嚴峻,低聲道:「隔得遠,只能夠簡單地看一下。跟徐逆那孬種說的一樣,有一團形似霧氣的東西,估計就是他所說的紫岫凝霧爐……看守得很緊,但不管怎麼樣,這東西存在一刻,聯軍和貴國軍隊就多一刻危險,咱們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拿下。」
衛離道:「好!」
盧封臣從懷裡掏出一張淡灰色的符紙,看不出是什麼材質,符文複雜異常,不像是人族術士所為。他拿在手中,稍一遲疑,又道:「裡面情況很糟糕,貴國的死者不計其數——咱們的兄弟都埋伏好了,如果你不想……」
「我去。」衛離雖然早有預感,聽到這話還是禁不住全身一抖,卻道,「這事不能少了齊國衛離。」
「好。」盧封臣道,「你等我放出煙火信號,立刻含著草藥殺入。裡面一共有三十名徐逆和二十八根旗幟,你殺死附近的徐逆,必須盡快把旗幟一一砍倒,切記,要連根砍倒!」
衛離還未來得及回答,盧封臣已經不在草窩中。衛離探出頭去,只見他如同鬼魅般在一堆堆草窩中快速穿行,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齊軍大營已經破了?衛離接二連三地打著寒戰。自己離開大營,已經四個時辰,帶出來的人一個個消失,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他還是不敢相信,戰無不勝的齊軍會被這小小的徐國打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遠處一個什麼東西被打翻在地,啵的一聲,衛離張眼看時,只見濃密的大霧中突然顯現出一個巨大而通紅的球體,它似乎是在緩慢地擴大,但是衛離卻發現那速度十分驚人,幾乎一轉眼間,厚重的黑霧就被巨大的衝擊波撕得粉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夾雜著碎石泥土鋪天蓋地地砸來,衛離死死趴在地下,等到那衝擊力一過,立刻拔劍躍起,迎著塵土殺進去。
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煙塵中閉氣直衝,突然前方煙氣裹挾著一團模糊的身影直撞過來,他閃身避過,卻見那分明是一個徐國官佐,頭盔已被炸得不知去向,滿臉是血。他更不打話,挺劍刺去,那官佐兩眼都是血,已經看不見,反應卻仍是敏捷,劍噗地一聲扎進左肩,他大叫一聲,肌肉用力,衛離竟然一時拔不出來。那徐國官佐右手握著一根鐵槍,橫著便掃過來。衛離臨空躍起,以劍為軸心打了個轉,避過鐵槍,那劍已在徐國官佐肩上剜了個巨大的洞。那人慘叫一聲,翻倒在地。
衛離心知他已無力再戰,落下地便即往前疾奔,煙塵中又有兩名徐人踉蹌而出,他照章辦理,一人一劍放翻在地,腳下不停,殊不料前面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一根灰色木桿,他沖得既快,那木桿裹在煙塵中又完全看不清楚,等到發覺時已經收不住,他大叫一聲,向後仰起,兩腳蹬在木桿,堪堪剎住身形。耳旁風聲掠動,他身在半空中便一劍刺出,對方擋了一劍,低聲道:「自己人!」
衛離這才注意到,二十餘名各國斥侯都已殺入陣中。剛才的爆炸實在威力驚人,守衛的徐軍雖然都是些精英級的高手,究竟身體是肉做的,只剩下不到一半勉強能動的在拚死反抗,眼見馬上就要盡數拿下,可是剛剛那個人只說了一聲便撒丫子狂奔而去,好像在逃避什麼東西。
他持劍凝神細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場地中間有一團巨大的紅色光芒,似乎是某種禁制與霧中水汽相合產生的,光球之內,三個用黑衣從頭籠到腳的人品字形站立著,守護著中間一團看不透的白汽。衛離這才明白剛才那次爆炸何以威力如此巨大,爆炸的衝擊波被防禦禁制重重的反彈出來,威力比普通的爆炸自然要強出許多倍。
周圍如盧封臣所說,有二十幾根旗桿,每一根上都有一根長索與禁制中的白汽相連。他正要仔細找盧封臣所說的齊軍屍體,突然眼角白光一閃,他本能地舉劍一迎,只覺半邊身體一麻,卻見從他眼前跑過去的魯國的孔汲哎喲大叫一聲,被一道閃電打翻在地。
衛離大驚,還好打倒孔汲的閃電並不算太強,他躺在地下破口大罵:「衛離!你他媽的混蛋!站著挨閃電不算,你打老子算什麼?」
衛離還未來得及答應,眼角又是白光一閃,他本能地一擋,又一道閃電打在孔汲身上,頓時沒聲音了。衛離爆出一身冷汗,便在這時,盧封臣從面前飛奔而過,大叫:「快跑快跑!雷光星隕陣會打不動的人!」
饒是衛離反應快,等他開步時又是一道閃電打來,然後轉移到孔汲身上。他一邊跑一邊大叫著問:「不是要砍倒旗桿嗎?」
盧封臣頭髮散亂,身上多處冒煙,氣吁吁地道:「先保住命再說!」
兩人並肩飛奔,跑到下一根旗桿處便同時躍起,從左右兩側滾過,順勢砍在旗桿底部,跟著繼續向前跑。其他人也跟著邊跑邊砍,但腳下的土地異常溜滑,好多人跑著跑著便一個跟頭翻在地下。只要稍一停留,馬上就被旗桿頂生成的閃電打得嗷嗷直叫。衛離跑了半圈,覺得腳下總踩著些軟軟的東西,抽空低頭一看,頓時嚇得當空一跳。
原來盧封臣所說的屍體,全都半埋在血淋淋的泥土中。這些齊國的士卒,大多已在剛剛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少胳膊沒腿,一個個張大了嘴,僵直地看著天空,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幾百具。
衛離大喊:「怎麼會有這麼多齊國人?」聲帶哭腔。盧封臣邊跑邊道:「放心吧!離齊國人死完還早得很!」這無論如何也不算句人話,可是衛離聽了倒滿服帖,心想沒死完就好!
兩人氣喘吁吁跑了十來圈,累得兩眼翻白,參加突襲的人已經倒下去十之七八,但二十八根旗桿一根都沒砍倒,只在最下端砍了無數條豁口。衛離忍不住喊道:「這麼著不成事,要不要先撤出去?」
盧封臣稍一停頓,拿定了主意,手中劍順手一甩,光的一聲,一道閃電從劍上折射出去,剛剛爬出泥濘的孔汲又慘叫一聲重重倒下。他兩手往腰後一摸,解開腰帶,對衛離大叫:「老衛!把劍舉起來,搭我一程!」
衛離雖不明白,但還是兩手平舉劍,盧封臣故意落後幾步,突然大喊一聲,飛身而起,在衛離劍上一踩,已騰到半空中,手中腰帶甩出,在空中散開,原來居然是一根極長的銀白色細繩疊在一起扭成的。細繩頭上的小玉珮牽著繩子纏在一根旗桿頂。他落下時,衛離已經趕到,剛好落在劍上,兩人一疊一送,盧封臣高高躍起,又將第二根旗桿纏了兩圈。
他第二次落下,又落在衛離的劍上,衛離被踩得兩手兩腳都發軟,笑罵:「老盧,你倒不輕!」用力將他送出去,纏上第三根。他二人腳下不停,轉眼間將二十八根旗桿頂都纏上了。衛離大聲叫好,又道:「你的褲腰帶可夠長的!」
盧封臣道:「這是倥侗山雪玉蠶絲,老盧的看家寶貝,現醜了!」兩人合力拉著繩頭,圍著陣形飛奔,但凡還能動的人都爬起來跟著拉,那繩是用細麻糅合了蠶絲密密織成,雖然細不盈筷,但拖拽近千斤的漁網都不會斷。細繩在各旗桿之間越纏越緊,張力越來越大,終於啪咧一聲,第一根旗桿從根部豁口斷裂,直倒下來,後面跟著辟哩啪啦一通亂響,二十八根旗桿頓時倒下一大半。
旗桿倒下之時,數十道閃電在剩下的旗桿頂端生成,亂無目標地打了一通,什麼都沒打到,一道道鑽入泥中不見。同時,場地中央那團紅色的禁制也閃爍起來,越閃越暗,漸漸消失。
盧封臣慢慢站直身體。站在禁制中的那三名術士似乎對大難臨頭已有覺悟,停下手中的符咒,望著從周圍泥地中爬起的人。他們中的一個人忽然放出一道火焰,但那道火焰還沒從他手中飛出,便同時有三支箭穿透了他前胸後背,火焰失去控制,蔓延開來,那一身黑袍裹著的軀體頓時慘叫著變成一團火球。
他一倒下,另外兩人突然腳下踉蹌起來,好像承受不住什麼沉重的東西。從血泥地上騰起無數道淡紅色的煙霧,像一股一股的煙柱,慢慢地圍繞著這二人旋轉,好像他二人是一個大磨盤的磨眼一樣。煙霧一邊旋轉一邊向他們靠攏,那二人拚命向站在外圍的盧封臣等人揮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啞啞的嘶叫。盧封臣等背上汗毛倒豎,不住腳地倒退。
轉瞬之間,那二人都已變成一團扭動的煙霧,又跳又滾,嘶叫之聲如同鬼哭狼嚎,直到全部的紅霧都附到那二人身上,慢慢凝結成血水,順著檯面淌下來,那二人四條腿亂踢一陣,突然同時伸直,再也不動了。
饒是盧封臣等殺人如麻刀頭舔血,也不禁心跳停止,連打冷戰,道:「今天真是開眼界,好惡毒的妖法!」。衛離跪在地下,摸著染滿齊國人鮮血的泥土,冷冷地道:「沒什麼新鮮的,這就是東夷的三品縱屍法,若陣中缺少一品,陣法倒逆,行法者必為所縱之屍的萬魂所嗜——行邪法者,終有一報!」
盧封臣走上兩步,見那團白汽嘶嘶作響,中間隱約有一個幾寸高的三足蓮形爐不停地噴射著霧氣。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道:「原來這便是紫釉凝霧爐?」
完全同時間小湯河河洲-浮空舟「寄雨」
撲哧一聲,伯將的劍深深扎進巫如的右肩鎖骨中,跟著撲哧一聲,又深深地扎進左肩鎖骨。巫如的身體徒勞地掙扎一下,長長的尾巴便倒捲過來痛苦地縮成一團。
伯將放開劍,轉過身來,周圍的人不知怎麼地,竟然有跪在他面前的衝動。他眼光從負魁、馮斂的臉上一一掃過,所過之處全是驚恐萬狀的眼神,最後停在封旭臉上。
封旭長長地歎息一聲,大喊:「全體準備!打開兩側銅箍,準備緊急起飛!」
卻見負魁高高跳起,叫道:「等一等,我有話要說!」聲音清麗,彷彿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稍後一段時間牛犢崗西側臥牛坪-王軍前陣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連綿在遠方黑霧上方的那道數百丈長的閃電,那道閃電來得奇特,先如游龍般在黑霧的上方蜿蜒盤旋了許久,然後豎立起來,變成一道連接天地之間的電橋,從它又分出許多小的分支,輪番抽打著黑霧,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相隔數十里外都聽到了那接連不斷的雷鳴聲,才突然一下子消失。
閃電消失的同時,黑霧中又閃過一道微弱得多的光,隨後一顆亮如小太陽般的光球從霧中升起,迅捷無比地直飛上天頂,連天上的雲層都被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視力範圍之外。
僕熒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看姬瞞的臉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瞞從車上站起來,扶住車軾怒罵:「你們這群廢物!花了這麼久時間,連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廢物!廢物!」
靠近車駕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瞞更是臉都青了,咆哮道:「跪在這裡幹什麼!齊軍大營破了!等不了霧散了——傳旨給太史寮,讓他們統統都去死!剩下的預備師全部轉向,進攻津河谷。你們還想等到蕩意儲殺到孤面前來嗎?都給我滾!」
虎賁尉姬如朔道:「啟稟殿下,恕屬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勝負未分……」
姬瞞道:「革去你的職務。」
姬如朔趴在地下,腦中一片暈旋,張口結舌說不下去。
姬瞞道:「妙峰坡方向有師亞夫,懂嗎?師亞夫!一個頂得了你們一群!快滾,省得孤看了噁心!」
眾人眼見頂頭上司一句話就觸了霉頭,哪裡還敢多說半個字,紛紛打馬而去。不一刻,便見緊密排列在牛犢崗下方的王軍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動起來,向著東北方的黑霧行進。
姬瞞天生近視,軍隊排列太密,他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車幫子。僕熒跪在旁邊給他指,哪裡哪裡是哪支軍隊,飛虎軍怎樣列隊,怎樣前進,飛熊軍如何下到河谷……姬瞞閉著眼睛不時嗯一聲表示贊成。突然僕熒怪叫一聲,道:「殿下……殿下……!」
「叫什麼!」
「霧氣……」
姬瞞哆嗦一下跳起來,大叫:「怎麼?!」
「霧……散了……」
下午酉時小湯河河洲
霧氣消散的速度難以察覺,可是漸漸的,視線像長上了翅膀,越飛越遠。河水不再是黑色,對岸的草地、遠遠的樹林、更遠處的山脈都隱隱約約顯現出來。
浮空舟「寄雨」墜毀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勢更加速了霧氣的驅散。從它墜落處到最後停下來的樹林,四十多丈長二十丈寬窄範圍內,全是五顏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壓得一塌糊塗的徐軍士兵,連帶最後那一下爆炸在內,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徐軍捲了進去。除去驚恐四散的徐軍,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與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齊軍士卒對望著。
突然,河面上現出一個明亮的光圈,緊接著又是一個,河面上出現了數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這些光是陽光穿過霧氣,從樹葉間的縫隙透射下來的。陽光宣告了籠罩在津河和小湯河上空整整六個時辰的大霧徹底消散。
河洲上傳來齊軍欣喜若狂的喊叫聲,河岸上的徐軍則如喪考妣,從最初上千人的軍隊,到現在廖廖數百人,雖然人數上還佔據絕對優勢,但是士氣已潰,沒有人願意再次去碰觸那條不可逾越的河。從樹林各方傳來許多混亂而模糊的響動,這裡那裡,到處都是人喊馬嘶的聲音,困在大霧迷局中的齊國主力、聯軍的信號彈不時出現在遠方的天空中。
一個接一個,徐軍轉身步入樹林。這裡畢竟是徐國,是他們的家國,即使馬上要陷入十萬大軍的包圍,這些人仍然選擇沉默地離開。戰爭對他們而言已經結束,接下來是生存的問題了。
蒙素帶頭跪在伯將身旁,大聲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經離去……咱們贏了!」他激動得全身顫抖,連聲音都變調了。眾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極而泣的,更多則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後、遍佈河中死無全屍的同袍,痛哭失聲。
封旭與一班妖族人看著樹林裡兀自冒煙的「寄雨」,也是欲哭無淚。這艘船是周公姬瞞最喜愛的浮空舟,從來隨行左右不離一步,這次為了囚禁巫如,交託給他不到半日便成殘骸……先不要說身為船長的自己,只怕周公一聽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僕熒就要慘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將,心想人人都逃不脫懲罰,但這小子是罪魁禍首,跑了誰也不能跑了他。
伯將兩腿發軟,直想坐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已視他為統帥,地下已經沒有他坐的位置了。他只能強自撐著,轉頭看那幔帳。
按照「鴉越香」的喉舌負魁的請求,同時也為了尊重巫如的身份,幔帳被原封不動地搬到了船外。此刻到處一片歡騰,幔帳中卻死一般沉寂。他想起負魁的話,再看看眼前這些正在慶幸死裡逃生的人,不禁心下一寒,道:「蒙素,快起來!你馬上指揮,把浮橋搭建好,越快越好。」
蒙素道:「是!」剩下的齊軍士卒都知盡快搭起浮橋與大營相連的意義,只要還能爬得動的,莫不賣命,將河洲上的木柵欄一排排地砍倒,放到河裡。封旭卻知伯將話裡的含義,輕輕咳嗽一聲,剩下的術士們便都默默地走到河洲各處,暗暗準備。
蒙素站在浮橋上,指揮著後面的人把浮橋往前推。忽然,上游漂過來一塊浮冰,輕輕地撞在浮橋上,他也沒在意,河裡的浮冰尚未完全化去,河底下凍著的屍體開始慢慢浮起,這也不奇怪。眼看便要通到對岸,腳底下又傳來咚咚的浮冰撞擊聲。
一名老兵忽然咦的一聲,蒙素低頭一看,才發覺不知何時,浮橋的縫隙處已經被冰完全封凍住。浮冰撞到木頭上,怎麼會這麼快就把木頭凍起來?轉眼看時,只見一塊接一塊,許多塊巨大平坦的浮冰不停地從上游漂下來,每塊浮冰相互碰撞,立刻便合為一體,越來越大,已經幾乎將河面封起來。
蒙素心中劇震,拔出劍大喊:「快快快!快點推!」一面返身奔回河洲。遠遠的看見伯將還站在幔帳前,蒙素叫道:「大人!河裡有異!」
卻見伯將沉下臉來,道:「我已知道。你快帶大家返回大營,聽候右行輿司馬大人的調遣。」
蒙素奇道:「大人,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伯將道:「我還有守衛之責。」
蒙素道:「在下等願追隨大人!」站在河洲上的齊軍聽到他二人的對話,不明所以地停了下來,連已經登上浮橋的也都返身來看。伯將急道:「這裡的戰事已經結束,你們只不過是普通人,不需要在這裡守衛。聽我的命令,全體返回大營!」
蒙素遲疑了一下,回頭對眾人道:「伯將大人有令,大家列隊返回大營!」將劍還鞘,不言聲地站到伯將身後。
站在浮橋上、河岸上、河洲上的齊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又走回河洲。伯將大怒道:「你們膽敢違抗命令?」
齊軍一個個悄沒聲地走到伯將周圍,拔出劍,平端著槍,不理會幔帳,卻只把伯將緊緊圍在中間。齊軍自封邦建國以來所經歷的戰爭幾乎比中原所有國家的戰爭加起來還多,百餘年的征戰給這支軍隊銘刻下許多不成文的傳統,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統帥當成靈魂來保護,齊軍歷史上全軍為此一起覆滅的史不勝書。伯將此時已經深信負魁所言,知道要來的是絕非人力所能抵擋的東西,但眼前這些人是趕也趕不走的,不由得大急。
河中的浮冰越集越高,咯咯作響的直堆到河岸上來,寒氣漸漸散發,河洲上氣溫急劇降低,流血過多的傷兵禁不住全身發抖。天上的雲氣受這巴掌大一塊地方的寒氣影響,開始在頭頂上積聚,林間的河谷再一次黯淡下來。
只聽一名齊軍道:「大、大大、大人……樹林……」
伯將抬頭一看,只見河岸後的樹林,正對自己的方向,一排排的樹無聲無息地分開、倒下,每一個巨大樹冠在倒地之前便迅速從蒼翠變得枯黃,樹林間接二連三地響起爆裂聲,彷彿一道巨大的冰川正在接近。漸漸的,一團黑影慢慢走出林子,下到河岸。
那黑影被一團黑灰色變幻不定的霧氣所包圍,再仔細看,那團霧氣卻是由數十道極細的黑煙,快速地圍繞著主體旋轉形成的。黑影約有三人多高,從外形上看很像是一個騎馬的人,但高度如此,可以想見馬有多高。饒是齊軍視死如歸,陣形中還是隱約響起粗重的呼吸聲。
伯將原本希望能在浮空舟墜毀後再拖半個時辰,到時候無論大營、主力還是王軍的救援部隊,總要趕到一支。自古邪不勝正,妖邪之氣從來都不敢和人間大軍對壘,但自己身邊的這些人疲敝已極,出氣比進氣多,看眼前這樣子,只怕光是凍也凍死一大半了。封旭等人幾乎已是最後所剩的戰力,卻毫無動靜,顯然還是想把齊國人當成肉盾。他心中憤怒已極,只想甩手走人,可是幔帳中人關係實在重大,如果他此刻拋下不管,留住是自己的命,卻鐵定會給齊國帶來政治上的災難。
那黑影走到河邊,毫不遲疑便踏上了河面,此時冰層已經凍硬,馬蹄踩在冰面上,非但沒有破裂,反而騰起一股寒氣,冰面凍得更高,好像所有的寒氣都是從那馬蹄上來一樣。伯將暗叫不好,這個東西比負魁說的還要可怕,自己的手下死是小事,如果被變成那些行屍一般的東西,那真是萬劫不復了。只見那黑影走得不緊不慢,似乎沒有馬上衝來殺個乾淨的意思,他靈機一動,低聲道:「大家聽我命令,分成兩組,往左右散到河邊,準備好包圍他——等候我的號令行事。」
眾人哪知他想的是什麼,齊聲應道:「是!」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黑影,一面分成兩組,呈一個彎月型散開來。那黑影絲毫不為所動,繼續前進,已經踏上了河洲。
眾人看得清楚,那原是一匹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巨馬,馬的身上包裹著重重的赤金甲,漆成黑色。馬身上的人僅僅坐著便有一人高,也是全身黑色重甲。大周的冶金技術遜於前商,除了極少數作坊外,很難打造出又薄又結實的甲冑,所以一般官佐穿著的甲冑只有肩頭、胸口等處用赤金。若像這人這麼全身穿戴,只怕壓也壓死了。那人不僅身上穿著厚甲,頭上也戴著一頂巨大的赤金盔,整個臉都遮在頭盔的陰影裡,看不清楚。
他慢慢前行,馬蹄落處,地面立刻凍成一小團硬硬的冰。眼前齊國士卒排成長列,後面排著好些妖族術士,他卻完全視若無睹。齊軍都在盼望著伯將發出號令,眼看他離伯將只有不到六七丈的距離了,伯將還是一言不發。
封旭等人遠比這些不明就裡的齊國士卒知道底細,齊軍還在猜測,眾術士中竟有忍不住開始微微顫抖的。封旭一直不說話,禁制便發動不起來。
一名弓手眼見伯將動也不動,再也忍耐不住,手中一鬆,嗖的一聲,一箭射出。伯將剛要大叫不好,卻見那勢如流星的一箭正中那騎士的頭盔。齊軍士卒還未叫出好來,那箭突然變得雪白,已然結冰。緊跟著一條白色的細線沿著箭路迅捷無比的倒射回去,那弓手根本不及任何反應,便像被人兜頭倒了一身麵粉般的變得全身雪白,站在他身旁的人只感到凍氣撲面,轉眼間自己也被凍上。
那股凍氣彷彿會傳染一般,一路不停,一轉瞬工夫已經凍上了十餘人,後面的人拚命想躲,怎奈那凍氣快如閃電,遠遠超過人族所能達到的速度極限,伯將大喊:「趴下!」已然來不及,一名妖族術士躲閃不及,剛用手在面前畫出一個火圈,那凍氣無比凜冽,竟然將火焰凍成一整塊冰焰,反砸中那妖族人胸口,頓時噴出一口金血,可是血也沒噴多遠,便連人帶血一起凍住。眼看河洲上的人全都要被活活凍上,眼角白光閃動,幔帳掀開一個小小的口,一道白練似的東西臨空飛出,正搭在一名齊軍頭上。那名齊軍一瞬間便即凍上,那白練似的東西也即凍住。偏偏這麼一來,凍氣已經轉移到白練上,下一名齊軍狼狽跑開,人肉凍鏈就此終結。
那白練似的東西尾部落入水中,凍氣便一路直下,頓時將整個河面都冰封凍結起來。
伯將、蒙素以及僥倖逃得性命的數十人下腹劇痛,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實在非常人所能理解。只聽幔帳中那清越的聲音道:「好寒的混沌之氣,封旭,你們切不可發動符文火,否則不可收拾!」
封旭眼前便有一名齊國士卒凍得硬硬的,他雖及時放出一道冰精水牆,但那凍氣太過霸道,他也被凍得半身麻木,苦笑道:「是!」
那騎士腳下絲毫不停,已經到了伯將的面前,蒙素明知不敵,還是一步邁到伯將身前,大聲道:「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變成一塊冰團。那寒氣來得太快,雖然是凍住他的,伯將被風掃到,頓時半身麻木,翻倒在地。蒙素的左腳還未落地就被凍住,冰人站立不穩,摔倒下來,斷成幾截。
剩下的齊軍悲憤大叫,一起撲上來。伯將躺在地下,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家不要動!小心他傷及我!」眾軍士一起呆住。
那騎士本已要縱馬從他身上踩過,如果被那冰蹄子踩實了,一百個伯將也是死。聽見伯將這麼喊,他倒停了下來。
伯將趴在地下,那寒氣慢慢侵襲全身,如同墜入冰窟般,全身百竅無不封凍。他一開始凍得牙關緊咬,可是片刻間就變成了牙關咯咯相撞,幾欲暈去。他心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勉強抬起頭,這才看清來者的容貌。原來他全身都裹在黑色厚重的披風中,上飾著六根紫金飛齒的巨大頭盔一直遮到肩頭,連臉上也戴著一張可怕的赤金面具,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露在空氣中。那面具是一張栩栩如生的野獸臉孔,做得極其生動精緻,眼窩處兩個大洞,卻仍是看不見眼睛,只覺得兩個黑洞寒氣逼人。他停在伯將面前,低頭將伯將打量了一會兒,忽然道:「尊駕可有名號?」聲音也冷得不像活人。
伯將透出一口氣,道:「我、我乃齊、齊國伯將!」
那人點點頭,又問道:「你愛惜士卒,腦筋轉得也挺快啊——這麼說剛才在此打敗我部下的人,就是你?」
伯將道:「不錯,便是我。這裡一切事情,都由我負責,他們聽命行事,與他們無關。」
那人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問:「你指揮戰鬥,有多少年了?」
伯將無力地周圍看看,反問他:「現在是什麼時辰?」
那人似乎有點奇怪,道:「酉時三刻。」
伯人道:「那……那便正好三個時辰。」
雖然裹在重甲之中,仍能感到那將大為震撼,道:「當真?那便太好了!」
伯將不懂他何以說「太好」,反問他道:「你……叛逆何名?」
「我乃徐國司城蕩意儲是也。」
伯將點點頭,道:「我猜也是你。今日一戰,若我有一萬名士卒——不,兩千……便足夠打敗你了,可惜……」
司城蕩意儲誠懇地搖搖頭,道:「你錯了。你用四百人,已經打敗了凡人司城蕩意儲。可惜啊,天下沒有這麼公平的事。你費盡心力贏了我,我還是要一一報回來。今天在這裡的人,一個也活不了,你拚命救他們,我便讓你最後一個死,讓你嘗嘗被混沌吞沒身體魂魄的滋味。」他一句話說得長了,便聽出來,原來他並非只是口氣冰涼,這麼長一句話,說得完全沒有任何語氣、起伏,比鸚鵡學舌還要平淡。
伯將情知他說到做到,馬上就要將這裡所有的人殺個乾淨,心想自己怕是馬上也要凍死,不再猶豫,嘿嘿嘿地笑起來。
蕩意儲冷冷地道:「你別以為你裝硬氣,我便會放過你。」
伯將道:「我的確怕死,卻也犯不著求你饒命。我只是笑,原來你也懂得天下沒有公平事這個道理。」
蕩意儲道:「什麼意思?」
伯將道:「你用妖術,要把這裡所有的人殺光,上天給你一副好身板,我沒脾氣,悉聽尊便。但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嘿嘿,卻也偏偏得不到。」
從出現以來,蕩意儲頭一次頓了一下才開口,道:「我想要的東西,我都得不到,就憑你一介凡人,難道反而得到了?」
伯將道:「我得來做什麼?我也沒那本事。不過,大家都得不到,反而容易些。」
蕩意儲道:「胡說!」寒氣大張,周圍的齊軍全都凍得一縮,伯將凍木了,反而沒什麼知覺,嘿嘿冷笑,道:「你以為我齊國伯將戰到最後一刻,為了什麼?保全那人?你錯了!我保全的是王室的秘密,和我大齊的尊嚴,除了這些,沒有任何東西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你要的那東西,我已搶在你的部下渡河之前毀去了。若非你那些沒用的部下臨陣退逃,你早就該親眼見到了!」
蕩意儲面具後發出嘶嘶的氣流聲,稍一遲疑,舉起重甲包裹的左手一揮,憑空出現一道薄如刀鋒的冰面,他手往前一推,那冰面飛出,將幔帳上半部分平平削去,下半部分失去支撐,整個無聲地滑落在地。
蕩意儲全身一震。只見帳中一片血海,八名巫族倒在地下,長袍被血染紅,另有七八名妖族也一個挨一個,圍成一圈倒在地下,看不到血,妖族的血液本就重如金屬,顯然已深深滲入地下。這些人倒下的方位十分整齊,那八名巫人更是按照伏曦八卦的方位倒下,看樣子是同時遭到砍殺,以至於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所有人都圍著中間一個半人半蛇的軀體,被一把長長的劍釘在地下,正是巫如。只見她一動不動,全身青紫之色,已然死去多時。
那面具後嘶嘶之聲大作,顯然蕩意儲心神激盪之致,他不再理會伯將,黑馬輕輕一縱,落到巫如身前,卻又不知是何原因,並不下馬,只呆呆地望著巫如的屍身。
伯將哈哈大笑,既而咳嗽兩聲。蕩意儲叫道:「你又笑什麼?!」聲音激動,已不是剛才那毫無語感的調門。
伯將道:「我笑你自己鑽進陷阱,卻不自知!」
剛剛幔帳中明明有一女子的聲音,而且看她出手相救齊國人的手法,絕對是超一流的高手,可是眼前卻什麼都沒有。蕩意儲略一凝神,什麼強大的法術都沒感到。他疑惑無解,可是伯將明明已經成為地下的一塊凍肉,偏要笑個不停,終於惹得他惱羞成怒,喝道:「你還想救你的部下!我今日定要殺光齊國人,讓你死在最後!」
伯將咳得氣也喘不過來,道:「我不是笑,是恨!我恨那八隅禁制,發動起來如此之慢,這世上的烏龜都躲得過,還居然號稱是天下最強禁制,簡直是氣死人了!」
蕩意儲聽伯將說得奇怪,聽起來實在有些糊塗,心中不自禁地想了一下。他習慣性地伸手輕提馬韁,卻陡然間發現左手並沒有動。他全身一震,突然之間,週身百竅好像都離他而去,除了看得見、聽得見,其他的感覺統統消失,動彈不得。
躺在地下的巫如慢慢融化,變成一灘水漬,只聽一個女聲笑意盈盈地道:「司城蕩意儲,你終於落入我鴉越香手裡啦!」
下午酉時二刻牛犢崗西側臥牛坪-王軍前陣
宗聰跳下車,受傷的左腳一抽一抽地疼,一時也顧不上這麼多,幾步搶到姬瞞戎輅前跪倒,大聲道:「回、回殿下、下、咱們把把把……杜宇的腦袋砍下來了!」
姬瞞噗的一聲將口中的茶噴出,胸前頓時一片狼籍。他一巴掌拍在車欄上,罵道:「混賬!」
「是!是是……」
「怎麼死的!」
宗聰使勁嚥了口口水,道:「末將——啊不,奴才沒用!」他趴在地下著實喘了幾口氣,才道:「師、亞夫……率六個旅把第八寨圍死了……杜宇想帥軍退到谷內,幾次衝突不成……只得與我軍決戰……奚谷渾大人本來與杜宇一對一單挑,破了他的長槍,將他拉下馬來,拉折了他的右手,砍下他的左腿,這才將他擒住……可、可可、這杜宇……寧死不降,乘我等不備,自刎未成,觸柱不死,便用左手摳、摳破自己喉管……」他打了個透心涼的寒戰,倒抽冷氣,繼道:「奚、奚谷渾大人念他忠義,乘他未死,砍下了他的頭顱……」他偷偷看看姬瞞的臉色,低聲道:「徐、徐國敗兵以為杜宇立祀為條件,全部投降……」
姬瞞慢慢坐回,任由僕熒跪著搽拭胸前的湯水,過了許久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杜宇跳樑小丑,不知報效朝廷,跟隨徐堰違逆造反,罪在不赦。居然還敢懼刑怕罰,自尋死路——嘿嘿嘿!」他突然破顏一笑,道:「聽說,杜宇是個禿頭,對吧?」
「回殿下:是!」
「傳令:杜宇乃隨同造逆之二惡,雖死難免其罪。鞭屍五百,頭顱用溺桶帶回京師,身體焚棄,不得歸葬。既然已經答應了要立祀,朝廷不能失信於人,何況是敗兵降俘?就在此地為杜宇立碑,言其罪惡,謚號……彘禿。」
宗聰心下悲涼,倒不是為杜宇,而是自己一天中連接兩次報信,都觸了大霉頭。果然,便聽姬瞞道:「還有——傳令,奚谷渾出身塗炭微賤之輩,朝廷以其稍有微勞,不次超遷,乃不知竭忠盡份,同情敵酋,前敵縱凶,抒為可恨!著除去百夫長之職,降為行伍,隨軍戴罪立功!」
宗聰見提都不提到自己,泫然道:「……奴才……遵命!」
姬瞞看他趴在車下,一身的泥濘,瑟瑟發抖,又笑又氣,道:「蠢東西,誰叫你愛報喪!身為王族旁系,沒見過你這麼沒用、缺心眼的東西!你老子襲有男爵,不是十惡之罪,誰能降你為奴?你今日衝在前面,功勞沒有,勉強算你苦勞,朝廷自然會恩賞的,總算給你老子爭了氣……滾起來吧!」
他轉臉問道:「齊軍方面呢?」
一名與宗聰幾乎前後腳趕到的黑衣騎士磕頭奏道:「盧大人發來消息,他已成功破去敵人在津河谷布下的九宮迷霧,繳獲紫岫凝霧爐一隻。叛賊司城蕩意儲出動全部兵力,攻擊齊國大營,現在都在河谷中,已被齊國大軍包圍,不久便可悉數剿滅……不過,齊軍元帥高國仲受霧氣所惑,出兵救援聯軍大營未果,反而使齊軍大營遭到突襲,齊軍右行軍團傷亡慘重,右行司馬谷牧以下三千人陣亡,齊軍只救出了右行輿司馬王子騰等數百人……巫如殿下的情況……眼下還不清楚。」
姬瞞先是聽得一笑,顧謂諸將:「聽這傻瓜說的,繳獲一隻!天下哪得幾隻紫岫凝霧爐呢?」後來越聽越心煩,道:「高國仲老了!竟然會犯這種錯誤,孤的大計若是有什麼閃失,唯他是問——巫如殿下不就在齊軍大營之後嗎,為什麼還沒有消息?」
那騎士回道:「回殿下,王子騰等在齊軍大營纏住叛軍,才讓高國仲率軍合圍,現在還有部分叛軍繼續頑抗,所有的消息都是用煙火信號傳遞。信號裡沒有提到如殿下。據稱,大霧散去之時,小湯河方向還有戰鬥的跡象!」
「再探!流水回報!」
「是!」
與此同時小湯河河洲-八隅禁制
一轉眼工夫,躺在地下的巫族和妖族術士全部躍起,內圈巫族圍成八卦圖形,外圈妖族人也站在五行排列的位置上。幔帳外的妖族人族術士同時發動禁制,只有一兩人沒有站位,搶過去將封旭、伯將等人救起。
司城蕩意儲用力掙扎,可是全身好像已經不存在般毫無借力之處。那女子鴉越香冷笑道:「別空費力氣了,這天下第一縛,八隅禁制;又加上五行分魂縛、五鬼奪魄縛,三道禁制,就算你真是法力通天,也休想動一根小指頭。」她的聲音雖然在,可是卻沒有方位感,蕩意儲勉強轉動眼睛,也不知道是從哪一人身上發出的。地下還有一個身穿妖族衣服的人躺著沒動,蕩意儲忽然心動,嘶嘶聲大作。
鴉越香笑道:「發現了吧?巫族最強的壓魂符咒加在她身上,竟然你也發現得了,果然不愧是與如殿下深交已久。那就給你看看!」
一隻五彩小鳥從旁邊跳出,跳到那躺著的人旁邊,用頭一拱,將她翻轉過來,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果然便露出巫如一張慘白的臉,尚帶微微呼吸,兩邊肩上血跡殷然,竟是被刺透了琵琶骨。
蕩意儲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這也不是巫如。」
鴉越香笑道:「哈,你以為我會中你的計?」
蕩意儲道:「這不是巫如。」他的口氣又回復無語感的狀態,彷彿心情已經完全平和下來。鴉越香道:「這個巫如殿下,昨天晚上傷了三十六名各族高手,若非真的巫如,哪來這麼大的本事?」
蕩意儲道:「我也正想問你。你以為,只是穿透琵琶骨,便可以隨隨便便的把巫如從八隅禁制中放出來嗎?」
鴉越香一怔。便在此時,地上躺著的巫如突然之間雙眼大睜,離她最近的兩名巫族術士同時悶哼一聲,別人查覺不出什麼,可是蕩意儲的左手卻陡地舉了起來。
鴉越香大叫:「小心!」卻見蕩意儲左手虛抓,巫如的身體動了一下,眼看便要隨他力量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練箭也似的從蕩意儲背後射來,緊緊纏在他手腕上,蕩意儲反應不及,左手被拖得向上一揚,巫如的身體如同斷線木偶一般倒下,在那一瞬間,她突然一張嘴,一道BANNED光芒從她口中電射而出。
在所有人同聲大喊中,另一道電光從地下冒起,飛也似的追上了那道黃光,可是司城蕩意儲距離實在太近,那電光追及黃光,已同時落入蕩意儲的左手,然而蕩意儲卻顯然沒有料到,手指不及捏攏,那道電光又從他手中電射而出,落回地面,連打幾個滾,竟然便是那負魁!
蕩意儲右手伸出,一根冰柱從他掌心如利箭一般射向負魁。幾乎與此同時,數道白練旋風般在負魁身旁一滾,霎時形成一道透明屏障,冰柱打在上面,那屏障頓時變成白色,原來竟是水盾受了冰柱寒氣,立時結成冰盾,將那冰柱擋下,隨即被白練纏住,如飛般盤繞數匝,頓時將冰柱絞得紛飛破碎。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簡直非人眼所能及,大多數人根本就沒看清,只看見那一圈白練絞碎冰柱後,攸忽縮回,繞著地面旋轉,越轉越快,從地中竟然漸漸升起一個人來,先是銀白色的用幾支角形簪挽起的頭髮,然後是一張明艷照人的臉龐,眸色深藍,膚色淺褐,光潔如玉,嘴唇紅若海棠,唇角微翹,帶著些似笑非笑的模樣。身上的黑衣彷彿未經裁剪,只是兩匹布上下交叉纏繞,腰間用金色腰帶繫住,一雙赤足,幾根金色細帶將黑衣下端紮在及踝處,看上去鬆鬆垮垮,似乎隨時也會散開。她身上青氣朦朦,一些細細的枝條纏繞她四肢,不住向上生長,將她帶出,顯然這女子先前竟是使用克制土行的木系法術,藏在地底,這才能躲過司城蕩意儲的耳目。
司城蕩意儲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便是鴉越香!」
他口氣驚訝之餘,似乎流露出與鴉越香有什麼關聯。眾人都是一怔,還沒想明白他的意思,驀地裡蕩意儲低哼一聲,眾人頓時眼前都是一黑,只覺全身沉重,四肢失力,如遭夢魘。這感覺不過轉瞬即逝,然而待得眾人回過神來,已來不及反應,從蕩意儲身遭爆發出的數十支冰箭「啪啪」連聲,從一眾巫族、妖族術士身上透過。眾人慘叫聲中一起翻倒,速度太快,竟然又完完整整地依陣形躺下,只不過這一次是來真的,三名巫族和兩名妖族術士當即斃命,其餘的也重傷不起,再也沒法發動八隅禁制了。
蕩意儲這一擊毫無預兆,竟然轉瞬間便破了八隅禁制。鴉越香人在外圍,受他幽冥之氣壓制不強,只略微一窒便恢復過來,縱身閃過攻擊,白練到處,將冰箭盡數打落。饒是她反應機敏,也嚇出一身冷汗,飄在空中,彷彿沒有重量般,慢慢落地,此時雖無風,那白練卻繞過她雙臂高高飄在身後,在頭頂彎得如白虹般,只偶爾微微飄動。伯將心中詫異,雖然此刻情形極端凶險,卻也忍不住凝目細看,赫然發現那白練竟是極細極密的水珠聚成,可是如同布匹一般凝聚不散,隨她心意地飛來飛去,也不知是煉就的法器,還是她自身能力所致。
鴉越香掃一眼周圍,只有封旭等寥寥幾人躲過了剛才那一下爆擊。她原本對巫族的八隅禁制能否困得住蕩意儲心存疑慮,卻沒想到竟連片刻都支持不過,轉眼間己方戰力便只剩自己一人。僅此一擊,便知雙方實力實在相差太遠,唯今之計,只有盡量拖延時間,等待巫劫趕到——鴉越香雖然一向自視頗高,卻也不得不承認,天下間若還有一人能與蕩意儲正面對抗,必然非巫劫莫屬。
她一面思索,一面凜然道:「蕩意儲,你身為人族,卻自甘墮落,墜入黃泉還不知悔改。混沌之氣消磨心智,縱有天大的本事,總有一天必被反噬,魂飛魄散。兩年前巴國縉山的慘案,想必你也有所聽聞。我族聖地水晶天清淨無垢,你若現在自行了斷,我必代為向族長懇求,將你魂魄送入其中,消去黃泉之氣,到時便可再度轉世為人,豈不是遠勝過那形魂俱滅的下場麼?」
她囉哩囉嗦說了一大堆,雙眼始終注意司城蕩意儲不敢稍離,只求多捱得一時是一時。司城蕩意儲站在原地不動,居然攤開手在細看適才巫如吐出的那東西,竟似渾然忘了身在何處。鴉越香心中叫好,只希望他就此看傻了,甚或忘了地下還有個巫如,就此偃旗息鼓,自行退去。
蕩意儲看了半晌,終於緩緩抬頭。鴉越香心頭一緊,那水珠白練隨她意動,頓時擴大高漲起來。蕩意儲微一思索,問道:「五行使紗素羅,是你什麼人?」
鴉越香眼波流轉,似笑非笑,伸指理理頭髮,花樣做足,這才慢條斯理地道:「紗素羅是我媽媽。你認識麼?」
蕩意儲並不言聲。鴉越香本意不過拖延時間,並不在意,隨即又道:「你瞧見這水珠白練,便能說出我媽媽的名字,看來對她瞭解不少啊。那想必你也知道司衡的存在,也該當明白我們是絕不可能讓你所圖之事成功的。」
蕩意儲避而不答,卻道:「司衡麼?那又如何?以你這般能耐,卻看著這麼多齊國人在你面前送死,居然也好意思提司衡之名。」停了一停,又道:「難道……你的目的和我一樣?」
鴉越香瞥了一眼伯將,臉上微紅,隨即正色道:「不錯!齊人不知底細,的確犧牲不少。不過今日死在這裡的都不算是枉死。行大事者,不能拘泥於小節。巫如偷出的神器不知藏在何處,若是一時疏忽,竟讓她將神器交了出去,將來天下大亂眾生荼毒,只怕冤死的更是成千上萬。征徐大軍的職責之一,便是奪回神器,破滅你主僕的陰謀。」她頓了一下,冷笑道:「那你又如何?以你幽冥黃泉之力,殺到這河洲上輕而易舉,為何你還要浪費你家鄉子弟的性命,讓他們白白送死?」
蕩意儲長長地歎息一聲,道:「家國不幸,遭此大難,眼看旬日之內,國破家亡。我要做的事,實在太難太累,日暮途遠,不得不倒行逆施。」這話說得實在晦澀,已不是那毫無感情的聲音,顯得十分疲憊。
他十分緩慢地舉起手,仔仔細細地看著手裡的東西,終於又歎息一聲,道:「既然東西已經到手,那麼我也該告辭了。」
鴉越香臉色微變,隨即恢復正常,冷冷地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怎麼你還想隨便走人麼?」
蕩意儲並不言語,微一提韁,似乎便要前行,驟然間週身黑氣猛地向外一爆。鴉越香早有防備,身體不動,足踝與腳心處的風之符文同時發動,頓時輕飄飄地退後數丈。她知道若被幽冥之氣及身,魂魄便如受到極大威壓,對身體的控制便不靈活,縱然片刻遲滯,也夠死上一百次了。偏偏擅長此類法術的巫人此刻一個也無法幫她,當下更不遲疑,雙手輕翻,做了兩個手勢,姿態美妙,宛如掂花。水珠白練陡地變作一整匹水練,帶著尖厲的嘯聲,如一面巨大的透明利刃般霹靂閃電襲向蕩意儲。
蕩意儲動也不動,那水練到了他身前三尺左右,便被他身上的寒氣凍結成冰,去勢減緩,凍氣更沿襲而上,直逼鴉越香。從他身後又爆發出無數根冰錐,亂箭般射來。
鴉越香輕叱一聲,身後青光大盛,雙手一揚一抖,水練被凍住的部分頓時斷開,被後面的水流一擊,速度加快,繼續襲向蕩意儲,而後面的水練這麼一擊,也被凍住,同樣被斷開,擊向蕩意儲,便如波浪一浪接一浪般,剎那間居然已有六片薄如快刀的冰片連續射出,其勢如電。伯將只看得目眩神馳,身後有人喃喃道:「原來水術竟然還可以這樣用……蕩意儲通天本事,只怕也得挨上幾下才算了結。」卻是封旭。他看得兩眼放光,雙掌卻忍不住微微顫抖。
猛然間鏘然一聲,蕩意儲拔出佩劍,在身前一劃,嗡然作響,空氣振動明顯得甚至能看出來。那劍通身純黑,劃過之處,空中出現一條黑色細縫,釋放出淡淡黑氣,攻勢凌厲的六片冰刃衝進黑氣中,黑氣就像是活物一般,轉眼將冰刃吞噬,只有最後一片在剩了細若髮絲的一線時,劃過了蕩意儲的面具,竟將赤金面具開了一條大縫。
伯將心中大叫可惜,若是這冰刃再多那麼一兩片,蕩意儲必然重傷。再看鴉越香時,嚇了一跳,但見一道長滿籐蔓的薄薄土壁,已被冰錐毀得七零八落,鴉越香整個人竟在一堆枯黃的籐蔓後,十數枝冰錐被籐蔓緊緊纏繞,就停在鴉越香身前寸許處,兀自不住抖動。鴉越香頭髮散亂,左手臂處正有淡淡金色血液流下,胸腹處離冰錐太近,饒是不懼嚴寒的妖族人也頂不住這黃泉寒冰的威力,已經起了一層薄霜,她卻全然不顧,雙手微張,額頭和雙肩處的符文正發出金光,那短了許多的水練又開始變長,繼續向蕩意儲進攻。
伯將一扯看呆的封旭,低聲道:「動手!」封旭回過神來,手指微動,發出數道火焰撲向冰錐。只是蕩意儲所發混沌寒冰錐與普通冰不同,那火撲上去片刻便滅了,冰未能融化,倒把纏著冰的籐蔓燒斷一條。但這麼緩得片刻,鴉越香已雙手急揮,水練陡地拉寬,變成透明水罩模樣向蕩意儲罩下,蕩意儲黑劍上揚,那黑氣便也上延,鴉越香毫不在意,雙手一分,水罩再也聚不成形,嘩的一聲響,將蕩意儲兜頭兜臉淋了個透濕。
幾人同時一怔,鴉越香長髮飛揚,伸拳向空一握,一聲大喝,司城蕩意儲全身爆出一片藍光,無數電弧隨水遊走,只電得蕩意儲盔甲發出一連串細小的爆裂聲。原來她前面的突襲不過是吸引注意力,暗中卻將雷電之力聚集於水練上,竟然一擊奏效。
封旭深知妖族法術都是瞬發,要將雷電之力分散保持於那億萬水珠之上,實在是千難萬難,鴉越香的實力,只怕已不在部族中長老之下。
鴉越香慢慢將手放下,剛剛這連環攻擊,實在是耗盡心力,她只覺連指尖都在發抖,彷彿再無一分力氣。好在冰椎此刻沒了蕩意儲控制,都不再動彈,被籐蔓捲入地底,連黑劍劃出的細縫和散出的黑氣都消失了。
轟的一聲,蕩意儲的馬承受不了電擊,跪倒下來。觀戰的諸人,不論是站著的,還是倒著的,都不由拼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好!」
片刻間藍光消散,眾人眼定口呆,都望著中間那黑黑的一大團。按常理,若是平常人——不,不管什麼人,在這樣的雷電下也必然擊成焦炭了。蕩意儲連人帶馬穿得黑漆漆一片,卻也看不出是不是給雷劈焦了。不過,並沒有聞到烤人肉,似乎也沒有烤馬肉的味道……
一片死般沉寂。眾人焦渴難當,覺得已過了良久,又似乎只過了片刻,突然咯咯幾聲,卻是從司城蕩意儲身上發出的。他全身上下都不住發出咯咯之聲,聽上去像是赤金盔甲受了雷擊到處爆裂的聲音。蕩意儲聲音低沉地響起來,道:「好,好,很好。第一次有人能把我逼到這種地步。好,好——」
他語氣仍然沒有變化,但每說一個好字,眾人的心都跟著往下一冷。司城蕩意儲輕輕一提馬韁,那匹跪倒的馬晃動幾下,居然又站了起來,踉蹌幾下,便即站穩,又是渾若無事的模樣。
伯將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這……這他媽的是人麼……」封旭在旁邊接口道:「他早就不是人了,」歎一口氣,又道:「那馬也不是馬……」
鴉越香閉起眼睛,深深吸氣,以水木之法從周圍的草木水流中吸取精氣。這方法頗為行險,因為全身關竅打開,容易被陰氣入襲,若不能將陰氣逐出體外,便只有全身劇痛而死。因此精力略略恢復後,她便收了法。
司城蕩意儲緩緩抬臂,黑劍平指向前,突然哧的一聲,又是無數冰箭射出。這也是他的老手法了,鴉越香動也不動,水練閃電般伸出,擋在她面前,舞成一片青光,冰箭射來便被捲入,在水練漩渦中旋得片刻,便力道全失,停了下來。這一套封旭也曾在伯將面前用過,不過與這般純用巧勁的化解比起來,自是差得遠了。
任由水練擋著源源不絕的冰箭,鴉越香腳下風符亮起,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看似輕如鴻毛,可是不管冰箭如何衝擊,她也沒往後退。略一遲疑,鴉越香在空中十分好看地一扭,落下地來,雙足一蹬,又高高躍過一段距離,接著又落下地,每次落地時,身上都有不同顏色的光芒閃出。落地四次,隱隱在蕩意儲前方走成一個四五丈長的弧形模樣。
封旭左右一看,可以站起的妖族已只有他一人,沒得推脫,只好咬牙也跟著站起來,學著鴉越香的樣子,在兩點間來回奔跳。只是他跑得又跛又慢,實在不能跟鴉越香那疾如閃電的速度相提並論。
司城蕩意儲不動聲色,只看他們轉了三、四圈便已瞭然於胸。妖族先祖本是上古神軍,據說當初曾有多種多人組合的大型戰陣,威力無窮。自從淪為凡間種族,不再進行征戰,年月久遠,戰陣之法據說只有少數幾種傳了下來。那鴉越香每一次落地,地點似乎都不相同,但細看時,卻是始終只在四個點間跳躍,她不停奔跑,每次都順序地落在四個點中的一個點上,再看封旭雖然跑得難看,也是始終佔據另兩個點位不變。這大概便是妖族所謂的戰陣了。只不過他們人手不足,只能一人充任多個角色。
隨著鴉越香與封旭越來越快的跳躍奔跑,大量裸露在衣外的符文在不停地快速變換顏色,那六個點漸漸透出不同顏色的微光,顯然陣法正逐漸成形。
蕩意儲看清楚兩人的行進路線,不再猶豫,照準疾奔中的鴉越香就是一劍。他的劍看上去雖不起眼,但一劈之下威力驚人,場地上被鴉越香二人掀起的雪塵如同被一面巨大的牆壁劈成兩半,鴉越香不敢怠慢,身體微微一側逼開,寒氣勁風將她的水練吹得筆直,腳下卻絲毫未停。
蕩意儲身在馬上,無法任意轉身,只能左邊一劍、右邊一劍,劍氣越來越重,每一劍揮出,周圍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見一道極薄的白色刃面飛舞,地面上砂石飛濺,顯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連劍氣所經河面上的堅冰都被劈得破碎不堪。
眾人全都心驚肉跳,注視著鴉越香一遍又一遍驚險萬狀地避開,有幾次幾乎已到避無可避的地步,鴉越香身體或曲或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堪堪避開,銀色頭髮被砍落不少,滿天亂飛。
突然蕩意儲手下略停,眾人剛要鬆口氣,卻見他又是一劍劈下,這一次劍氣所指,卻是封旭!
封旭見那一劍勢如冰川倒傾,頓時腳下一趔趄,蕩意儲這一劍是比照砍向鴉越香的速度而來,卻沒想到封旭經不起嚇,身體自然地縮了一下,這一劍便先斬到地下,封旭本人才從隨之濺起的冰霧中穿過,僥倖逃過一劫。他只嚇得魂飛魄散,但陣法將成,此時更不能停,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跳跑,眾人卻分明看見蕩意儲已胸有成竹地提著劍,等著他繞到左邊來。以他的劍勢,十個封旭也要變成二十截了,眾人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但呼叫已然來不及,蕩意儲右手一揮,一道凜冽無比的劍氣便斜著刮向封旭。
封旭所擅長的是水、火二行,不似鴉越香精擅風系,跑跳中還能以風力推動身體,避開劍氣。眼見那劍氣劃來,已然躲避不及,大怖之下,全身水符暴閃,一道冰屏障從頭罩下。但是連伯將這樣的外行都心知肚明,蕩意儲這一劍勢必連屏障帶人甚至地面都砍成兩半,封旭自己當然更清楚,閉目待死,連反抗之心都沒有了。
眾人驚呼聲中,封旭只覺面前寒氣大盛,似一條線般,從他臉側劃過,連他妖族的金血都覺抵受不住,肌膚隱隱生疼,卻沒什麼其他感覺。他茫然睜眼,只見兩道水練正從自己臉前迅速劃過,卻是鴉越香全力以水練撞在蕩意儲劍氣之上,將那劍氣撞得歪向一邊,救了封旭一命。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暗叫「慚愧!」腳下飄忽,半圈轉過,又是一劍兜頭砍下,他腿腳不便,無法退讓,索性橫了心只管走位佈陣,果然便有那白練伸過來替他擋住。
他這邊進展順利,鴉越香卻越來越支持不住。她強行發動的「六星縛陣」本來需要六名族人同時發動,融合各行力量,形成一個禁制,可以將目標困在陣中。若是人手足夠,原是可以攔截下蕩意儲的,可是這裡能動的妖族僅有她和封旭兩人,只得以一己之力,快速跳躍,每次在一個陣位上積蓄一點力量,再趕在那力量消散前又回來補上一點,週而復始,待各個陣位力量蓄足後,便可發動戰陣,這也是妖族人迫不得已時的法子。
她母親紗素羅曾經獨自一人發動此陣,但她不似母親五行俱精,身上的符文僅有水金風三系,土系只有一個基本符文,火是一點沒有,加之控制之道也沒有母親那般精妙,適才一場打鬥又將精力耗得七七八八,而陪她行陣的也只是個跛了腿的封旭,諸般不利因素齊聚,還能施得出六星縛陣,已稱得上是奇才了。蕩意儲一直強攻,她自己尚不過勉強自保,如今還要多出心思去救封旭,更是難以為繼。正在絕望之際,眼角偶一掃過,卻見躺在地下的伯將一直在對著她大喊大叫。
她轉過一輪,便覺得不該忽視他的建議,可是由於奔跑得太快,風聲刮耳,始終聽不見他說什麼。兩三次下來,伯將的嘴張得越來越大,鴉越香突然醒悟,他根本就沒有叫出聲,而是躺在地下做出口型,為的是怕蕩意儲聽去。第四次跑回來,她留意細看,原來他在說「馬」!
鴉越香更無遲疑,趁著蕩意儲一劍剛剛劈出,水練橫掃,直撲蕩意儲座下黑馬。這樣的攻擊蕩意儲自己固然不怕,座騎卻沒這般本事,只得回劍招架。兩人交了一招,鴉越香錯身躍開,水珠白練一扭,凝成無數冰珠,沒頭沒腦盡數砸向黑馬頭上。這些冰珠小的也有指頭大小,要是全部砸實了,恐怕就算是蕩意儲也得天暈地轉好一陣。蕩意儲無法,只得繼續回劍招架,頓時攻防轉換,形勢大變。鴉越香一雙白練圍著黑馬轉悠,蕩意儲的劍雖長達五尺,但人高馬也高,想要防守坐騎頗為不易;那白練又是由水構成,圜轉如意,無從著力,招架起來更是麻煩。兩人不言聲地架招拆招,幾乎把封旭忘到九宵雲外去了。
鴉越香擺脫了制約,腳下的速度立刻便可與封旭同步,只轉了一圈,陣型已成,蕩意儲身遭六個方位同時閃現光芒,眼見便要發動「六星縛陣」。蕩意儲更不打話,待鴉越香再一擊攻向他坐騎時,居然也是不管不問,一劍便向躺在地下的巫如劈去。
鴉越香大驚失色,本能地一甩手,兩道白練飛向巫如,卻不料蕩意儲虛晃一招,左手揚起,憑空生出一根又長又粗的冰柱,直奔鴉越香面門。鴉越香水練急捲,扯住冰柱尾端,無數細小風捲繞著冰柱盤旋切削,轉眼冰柱便小了一半,卻終究沒來得及,砰地一聲巨響,撞破鴉越香剛剛立起的薄土壁,正擊中她胸口,頓時血氣翻滾,氣為之滯,過得好一陣,才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巫如雖已獲罪被囚,但身份實在貴重,一干人等雖然看守她極嚴,卻也護衛她極嚴。若蕩意儲蓄意已久,慢慢展開攻勢,襲擊巫如,鴉越香可能還要考慮一下是否值得出手,可是他這麼毫不遲疑地一劍,根本不容鴉越香有任何思考機會,果然鴉越香本能反應,著了他的道。他一擊得手,氣勢暴漲,無數冰箭幾乎連成一體,這倒還不足為懼,但他所發出的劍氣夾在冰箭中,看也看不清楚,聽也聽不分明,鴉越香水練、風旋施展到極限,仍覺得抵受不住,只能不住後退,以期脫離劍氣攻擊範圍。
鴉越香一離開,戰陣陣位沒了人持續供應力量,發動不起,連先前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力量也漸漸散了。封旭見陣形被破,當即停下,大叫:「大人小心!」他是妖族高手,自然看得出鴉越香其實已經是勉力支撐。司城蕩意儲似也看破此點,不再揮劍,但冰箭便似無窮無盡一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竟無分秒停歇,鴉越香本來精力就已不濟,此刻已連後退的力氣也沒有了,眼見立刻便要抵擋不住。
突然間,眾人同時雙耳劇痛,不由自主都摀住耳朵。鴉越香眼睛一亮,拼盡最後一點力氣,雙手下壓,借風之力高高躍起,那水缸粗的冰箭陣還未來得及跟著變向,一道金色的閃電便正正衝入箭陣之中,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撲哧一聲響,所有的冰箭一瞬間全部化為蒸汽,騰空而起。此時才聽到一個巨大的呼嘯聲從遠及近而來。
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能比聲音更快?
司城蕩意儲雙手還是平舉在空中,可是突然全身一震,兩手慢慢僵直地放下,垂頭而坐。在場諸人驚魂未定,都看得呆了,不知他為何突然住手,過了好半天,「噗」的一聲,一股黑血從他胸口一個拳頭大的洞中噴射出來,如同墨汁一般染得遍地皆黑。
鴉越香從空中緩緩飄落,站在地下,道:「想必司城蕩意儲大人一定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能用看不見的箭把大人寶貴的玉體射個透穿吧?」
她精疲力竭,背對著伯將而立,兩條腿已是篩糠一樣抖動,僅憑著意志力勉力支撐,可是聲音依舊清麗從容,似是頗有興趣再打一場的樣子。
司城蕩意儲沉默半晌,點點頭,道:「今日打擾各位了。蕩意儲乖謬之處,還望各位見諒。」說完看也不看巫如一眼,調轉馬頭,那馬輕輕一躍,便飛過冰河,落入河岸的草叢中,跟著影子閃動幾人,消失不見。
河洲上人人嘴巴張得巨大,合不攏來。名聞天下的司城蕩意儲,居然就這樣輕輕易易地走了?
天近黃昏時小湯河河洲
伯將趴在地下,幾個時辰以來第一次從頭到腳地出了一口長氣。鴉越香也雙腳發軟,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遠遠地聽見河岸上人聲嘈雜,無數齊國士卒的身影冒出,河洲上眾人死裡逃生,都如同大病一場,癱軟在地。
伯將臉埋在地下,覺得全身彷彿被大象踩過一般,半響才道:「巫劫……殿下……已經到了?」
鴉越香像骨頭被抽走了般,一點點滑倒在地上,聲音更是慵懶得像是貼在地面上的:「至少還在百里之外。」
伯將點點頭,道:「我猜也是。」
鴉越香幽幽道:「你今日已猜到不少事情。」
伯將道:「還有許多猜不透、想不通的地方。」
「哦?」
「連我都猜到了,為何蕩意儲會裝傻不知?」
鴉越香閉著雙眼,似乎睡著了,過了半天才說:「還有更可怕的事,再借你兩個腦袋,你也想不通。」
「什麼?」
鴉越香連根小指頭都懶得再動彈,微微歪頭朝向數丈之外躺著一動不動的巫如點了點,道:「那個人駕臨中原,身份貴重,如同帝王一般,你知她為何如今倒臥在此,幾乎命喪荒草?」
伯將好奇之心大起,但隨即警覺,王室的秘密不是街頭八卦,知道得越多,厲害關係便擔得越重,當即翻了個身,懶懶地不發一言。
鴉越香輕聲笑道:「你不想知道麼?我偏要你知道!今日我們倉促準備,原想引誘蕩意儲上當,料他不能穿破齊國大營,只能只身前來,合各族之力,定能擒下他,卻想不到墜入他的奸計,若非你突然殺出,將他的大軍擊退,只怕……你是救了我一命,也救了巫如殿下,更是挽救了周公的大計,跟你說來也不打緊。你道王室此次大舉遠征徐國,真的只是為了平息小國叛亂而已?」
伯將想也不想,道:「不是!」
鴉越香道:「不錯!徐國若只是個普通的諸侯小國,輪也輪不到周公殿下親自帥師遠征。此次遠征,與其說是討逆,不如說是討魔。那司城蕩意儲的模樣,你也親眼見到,據說徐君堰也已入邪道——說不定還不止這兩人。徐區區小國,短短十年之間,竟能建起那般巨大的堰都城,沒有說不清的外力幫助,絕無可能。巫如貴為巫族預備長老,卻心甘情願為徐堰賣命,偷竊神器,幸好還未及交出便被發現。只是她拒不透露神器所在,我們又不可能以刑罰加諸其身……哼,我知道你還懷恨我不及時出手,以至齊軍傷亡慘重,可我若不是一直暗藏在側,又怎能及時搶下那半邊神器?」
她喘了幾口氣,繼續說道:「你可知道那神器是做什麼用的?那是上古時蚩尤發動過的虛絕混沌陣所用的陣眼『虛絕』!當年那虛絕混沌陣發動之時,方圓千里,土地陸沉,才有了現在的巨野澤。你想想看,徐國君卿處心積慮要得到這件東西,所為何來?」
伯將聽得心神動搖,忘了自己的立場,道:「難道他們也想要發動那什麼混沌陣?」
鴉越香疲憊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我自然容易這麼想,可是自來為禍人間的妖怪,其所思所想,哪有這麼簡單?蕩意儲實力強橫,卻一直沒怎麼認真對我們痛下殺手,剛剛明明行有餘力,卻裝著不敵巫劫殿下而去——你知道麼?」
伯將頓時緊張起來,道:「我有些糊塗——難道那件神器,你沒有從他手中搶下來?」
鴉越香道:「若是這樣,我也不會覺得有何奇怪啦!」伸手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攤在手心裡,道:「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伯將偷眼看去,只見一個小如蠶豆、狀如半邊茶盞蓋的小東西,看不出是什麼所鑄,在她手心裡滴溜溜地轉。
鴉越香眼望著司城蕩意儲消失的樹林,壓低聲音,道:「這便是那神器『虛絕』的蓋子。那件寶貝,蕩意儲和我一人搶了一半。」
伯將大驚,道:「可是他再三細看,好像認為已經得手了?」
鴉越香苦笑道:「若是能猜到他的心意,他便不叫司城蕩意儲了!我看他的神情,應該是知道只得到了一半,不過他嘴上不提,後來發動連環攻擊之時,也像是要將在場人等殺個乾淨,根本不顧及是否會傷到這一半神器,這可就完全不合情理了!」
伯將心道這事來得的確荒唐。蕩意儲耗盡人力物力,為的便是這件神器,甚至於連冒死相助的巫如都丟棄不管,可是毫無理由的,拿了一半神器便即離去,這事無論怎麼都說不過去……他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徐國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眼看天下便要為此動盪不安,自己一個齊國新人,無緣無故知道這麼多內情,蹚這潭渾水幹什麼?想起適才,為了拯救軍隊,他親手將劍刺入崑崙山巫族預備長老的肩頭——心頭驟緊,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鴉越香道:「你想到些什麼了?」
伯將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為……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伯將指著她的手都在發抖,道:「你、你……你既然身為司衡,那麼大的權利……為什麼非要等到我、我刺她一劍?」
鴉越香展顏微笑,宛如春曉之花,雙眉彎彎,柔聲道:「雖然是司衡,可是以利器加諸巫族預備長老的罪名,這世上也沒幾人擔得起。我負了那麼多責任,你一個堂堂男子,幫我分擔一下有什麼不好?」
黃昏牛犢崗西側臥牛坪-王軍前陣
在車上坐了幾乎整整一天,姬瞞終於願意下車來走幾步。他背著手,在齊腿深的野草中隨意地走著,只有師亞夫和僕熒兩個人緊緊跟在身後。
姬瞞順手摘下一片草葉,放在嘴裡含著,道:「就是這樣嗎?」
僕熒進前一步,道:「的確就是如此。司城蕩意儲中了巫劫殿下百里之外的那一箭,已受重傷,於是不戰而去。鴉越香大人據說也已力竭,所以沒能攔下他。」
「司城蕩意儲不是笨蛋,他從前參加諸侯比賽時,箭術也是超一流的高手,不可能不知道那一箭來得有多遠。」姬瞞道,「從容退去,說明他還有實力。為什麼不繼續硬搶?這其中大有問題。」
僕熒連聲道:「是是!」又道,「據封旭奏報,是齊國的伯將用劍刺傷巫如殿下,然後強令他以浮空舟撞擊徐軍,將殿下心愛的『寄雨』……」
姬瞞心煩地一擺手,「住嘴!伯將功大於過,朝廷必有褒獎,你急著下爛藥想幹什麼?巫如待罪之身,只怕返回崑崙山也凶多吉少,伯將保得崑崙山的神器不至於全數落入蕩意儲手中,崑崙山怎麼可能怪罪於他。師亞夫——」
「老臣在。」
「伯將在成周的辟雍館學習六藝時,好像是你的弟子?」
「是老臣的弟子。」
「他如何?」
「上馬不能開弓,上車不能挽韁,禮樂也一塌糊塗。」
「這麼厲害?」
「是。老臣的確沒有見過比他更厲害的弟子。」
僕熒聽不懂他二人在說什麼,只好陪著小心跟著。姬瞞忽然抬起頭來,望著落日映照下的妙峰坡,心情大好,問道:「僕熒,你知道姑麓山的後面,是什麼山嗎?」
「奴婢知道,是王屋山。」
「那之後呢?」
「嗯……是祁連山。」
「再以後呢?」
「……是崑崙山?」
姬瞞滿臉譏諷地望著他,道:「崑崙山之後呢?」
「奴婢不知……」
「你個蠢材。山的後面,總還是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