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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千家峒的女兒 文 / 長鋏

    【1】

    北方的大火熊熊燃燒,把天空鍛燒成一塊熾熱的大砧鐵,天與地之間像是開了打鐵鋪,流出鐵水一般的夕陽殘光。叮叮噹噹的兵戈撞擊聲不絕於耳,戰馬的嘶鳴聲聞於天。被北風驅逐的厚厚黑雲像墨汁一般吞沒灰濛濛的天空。大地在鐵蹄的踐踏下噤聲了,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黑影在崎嶇小道上疾馳。戎裝少年緊貼著顛簸的馬背,他的頭盔早已遺脫,被血痂凝結的一叢僵硬頭髮在風裡拖曳著。他的右手緊緊揪住戰馬的鬃毛,左臂卻頹然無力的垂著,一桿漆黑的長箭穿透他的薄鎧,釘在左肩胛骨的骨隙裡,高昂矗立的尾翎在風中顫慄。

    突然,戰馬一個趔趄,馬身向前一傾,少年飛了出去,摔進一條喧囂的山澗小溪。冰涼的溪水刺得少年掙扎著一彈,卻又咕咕咕的沉沒了。

    嘰嘰喳喳的麻雀在少年的頭頂盤旋歡鳴,少年醒了。映入他眼簾的是萬頃碧空裡的雲卷雲舒,還有漫天飛舞的紅葉。他一扭身,紅葉便從身體上沙沙滑落。四周靜謐得只剩下蟲兒的呼吸。若不是左肩上一陣劇烈的刺疼,少年簡直要懷疑記憶的真實。

    這裡是一塊平整的谷地,開滿了黃燦燦的野菊花。離他不遠處是一條安靜的小河。河漫灘上有一道笨拙的滑痕,延伸到他的身下,滑痕上洇洇的血紅還沒有乾透。少年環顧四周,居然發現兩片芭蕉葉包著兩個糯米糰子。一摸還冒著熱氣呢。少年顧不得多想,便狼吞虎嚥的消滅掉。漸漸恢復了幾絲氣力,紛亂的思緒也逐漸清晰了。

    父親像一截木樁矗在滾滾濃煙之中,面色平靜,四周號啕一片。他明白了什麼,撲通一聲跪在父親腳下,抱緊父親的大腿。「滾!」父親一腿把他甩出老遠,然後緩緩拉開一張漆黑透亮的櫟木角弓,父親僵直的身子骨也像一張弓一樣繃得緊緊的,老朽的骨骼發出咯吱的聲音。「爹……」他還想說什麼,父親卻用箭對準他的臉龐:「走,不許回頭。走啊,小畜生!」

    他飽晗著淚水登上馬鞍,勒轉馬頭,狠狠甩出一鞭,戰馬發出慘烈的嘶鳴,一陣風般捲走了。他淚流滿面的回轉頭去,潭州城頭上矢石交墜,火光沖天。

    【2】

    「哎哎哎。」他剛要處理左肩上的長箭,一條白蘿蔔般脆生生的手臂伸了過來,抓住他的右手,老老實實的塞進他懷裡,然後她咿咿呀呀崩出一大堆泉水般清脆的聲音。

    他一怔,眼前這姑娘笑吟吟的望著自己,穿一身色彩斑斕的裙裝,鬢鬟插滿了閃閃發光的銀釵,赤著腳。他嘴角擰出一絲苦笑:這姑娘怕是山野荊蠻,連語言都不通,怎麼去尋求幫助呢?

    那姑娘可不客氣,挽起窄小的衣袖,坐在他身側,在他面前揮揮白蔥般玲瓏的手指。

    她要幹什麼?他的右手下意識的去碰腰間的長刀,帶勾卻是空的,刀已不知什麼時候遺落了。

    她的手在他胸前踟躅良久,因為漢人的衣服制式讓她困惑。不管他了,她這樣想道,便咬牙撕開了他胸前的縶衣。

    「你……」他剛要喝斥,一隻白嫩的手掌即時捂在他的嘴上。他乖乖的安靜下來,聽任她把自己的薄鎧剝脫,撕開貼身縶衣。她清亮的眸子突然睜大了,鋒利的長箭居然刺穿了他整個肩膀,在前胸鎖骨露出血糊糊的鏃頭。她取了溪水,摘下頭頂上的紗巾,浸了清水小心的拭去鏃頭邊的血污。少年閉眼咬牙,強忍著不顫抖。姑娘看出他的心思,便粲然一笑,誇張的吸了口氣,哈在那瘡口處,再輕輕拂拭,彷彿這樣便可減輕痛苦。少年看她這樣孩子氣的動作,疼痛倒似乎真的消失了。

    「你有這個嗎?」少年用石塊在沙灘上畫出一個交叉的筷子圖案。他左看右看,覺得不像,又抹平重畫。姑娘卻使勁點點頭,便飛也似的跑了。少年有些悲觀的望著她婀娜的背影,心想我自己都認不出這是什麼。

    可是半晌工夫,姑娘回來了,雙手調皮的藏在身後,然後猛的把那家什亮出來,歪著頭望著他。少年眼一亮,趕忙接過那黑傢伙。他想要的正是火鉗。

    「你。」他指了指她,揮揮手。

    姑娘卻一臉茫然的立在原地。少年只好用右手扳過姑娘的身子,讓她背朝自己。剛扳過去姑娘又立刻轉過來,那小蠻腰恁有彈性,皎潔的臉上寫滿了無辜,嘴嘟著,她很委屈:有什麼不讓看的呢?

    少年沒辦法。右手笨拙的抓住火鉗的長腳,夾住箭鏃,深呼一口氣,閉上雙眼,牙床的肌肉不住顫抖。姑娘詫異的望著他,她這才發現箭翎的那一頭已在自己去取火鉗的時候折斷了,她正在猜想他是怎麼把那一頭折斷的時候,大年大喝一聲,箭瘡處激射出腥黑的濃血,兩尺七寸的鐵箭被連根拔出,鐵鉗頹然著地。少年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姑娘呆呆的從指縫偷望少年扭曲的表情,心想這個人一定不是逃兵吧。

    【3】

    「你叫什麼?」少年指指她,張張嘴巴。

    姑娘會意的點點頭,笑吟吟的在沙灘上畫出一個圖形,一個磨盤狀圓柱,並伸出右臂作推磨狀。

    石?圓?磨?盤。少年明白了,她姓盤。她應是瑤族女子,盤正是瑤人常用姓氏之一,她的衣飾驗證了此點。少年心中生出一絲悲涼:父親知潭州府以來,對南嶺王法之外的瑤人三年一大剿一年一小伐,瑤漢關係十分緊張。希冀得到瑤族長老的幫助是不可能的了。在這蠻荒之地,自己的安全也會受到威脅。

    姑娘有點懊惱的甩甩她的手,精於女紅的她十指不可不謂靈巧,可是她實在無法示意出自己的名字。她叫盤巧。「巧」並非實義詞,她的努力反而顯得笨拙。少年莫名其妙的望著滿臉通紅的她,覺得好笑。姑娘薄怒輕嗔的瞪他一眼,那形態可愛之極。少年歎了口氣,這山裡山外的世界是多少不同啊,一邊戰火連連,生靈塗炭,一邊空靈寂靜,與世無爭。

    那以後都龐嶺的放牛娃常在蕭水河畔的沙灘上發現一些神秘符號:一個圓圈,一個尖錐什麼的。放牛娃怎麼會想到一個圓圈代表的是一個燒餅、一個尖錐代表的是一個粽子呢?這僅僅是屬於盤巧姑娘和漢家少年的秘密。少年把自己藏在一個潮濕的山洞裡,餓了就在自己留下圖案符號的地方去找吃的。他的每個創意十足的符號都被心有靈犀的盤巧所領會。少年一邊啃著天然可口的食物,一邊感歎著姑娘的聰穎。當然姑娘偶爾也會考考少年,她才十七歲,正是古怪精靈的年紀,才不會每次都把食物放在熟悉的位置。有時她留下九宮棋盤般的複雜圖案,要少年摸索圖案的規律去尋找。有時她又留下好幾行象形圖案,每一行的謎底是一個字,必須把每一行的謎底連起來才能找到她精心藏好的好吃的。

    少年童年時代在父親的督促下受過良好的教育,尤其是對潭州府風土人情歷史典故造詣匪淺。通過與盤巧的符號交流,加上對盤巧咿咿呀呀表情語言的理解,他對此地的情況有了一定瞭解。這個地方叫千家峒,瑤人許多聚居地都叫什麼峒,但千家峒卻是意義非凡的一個。既然號稱千家,人口自然眾多。而且在瑤族譜牒世系表中,本地居民的血統最純最正,真正的盤王子孫,也就在瑤民諸族中擁有崇高的聲威。此地地理位置也是極佳,為都龐嶺崇山峻嶺所包圍,與外界僅有一個出口連通:一條逆流至山谷的小河,其中有一段是懸崖底的暗流,外人根本無法發現這個通道,少年正是從這個通道誤撞了進來。這也正是山外的戰火沒有波及此地的原因。

    在少年觀察周圍世界的同時,盤巧也在偷偷觀察著少年。藏好食物後她不會立即離去,而會躲在不遠處觀察少年發現探索的全過程。如果少年找到了她會在心底怦怦心跳的為他歡呼,如果少年只差一點就要得手卻又無功而返時她就又急又惱,簡直想跳出來喊:笨蛋,就放在你旁邊啊。有時她覺得少年很警惕,自己不小心發出的窸窣的聲音也會驚動他朝這邊看來。有時她又覺得少年很呆滯,常常獨自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冥思著什麼,連她故意扔過去的一塊石子也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少年還常常與他周圍的草木過不去,他的箭瘡還未痊癒,便對一株又一株小樹以拉弓的姿勢試驗他的膂力。剛開始他連一根手指粗的小楊樹也無法折斷,後來他已能拉彎一棵姑娘手腕粗的櫟木。堅韌的櫟木在少年掌間發出喀喀的崩裂聲,少年稚嫩的骨骼也在咯吱作響。她有些擔心的盯著少年漲紅的臉下那一塊刺目的銅錢大的黑疤。喀嚓。櫟木折斷了。少年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驚喜的端詳自己的手臂。可不久,俊朗的面龐又被抑鬱的神情籠罩,眉宇之間簡直可以擰出悲傷的水來。啊——少年仰望蒼天,拊膺長嘯。盤巧遠遠的望著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長睫毛被蒿草上的露水濡濕了。

    【4】

    這天傍晚,盤巧滿滿打了一籃豬草,直起腰來四下望望,便兔子一樣迅捷的跳入灌木叢,沿一條幾乎沒入草叢的小道朝河邊走去,頭頂上麻雀撲稜撲稜驚得四散,把她急促的步子襯得更零亂了。

    突然,一雙毛茸茸的黑粗手臂抱住她的腰,她腳丫子一下子騰了空。後面還湊上來一股腥臭的熱氣,把她綴滿細細茸毛的鬢角烘得好生難受。她暗暗蓄勁,猛的用肘往後一頂,背後唉喲一聲,盤巧平穩的落了地。轉身踢了那傢伙一腳,氣惱的說:「黑牯,你想幹么子?」

    黑牯捂著酸疼的肚子佝僂著腰,嘴角掛著一絲似笑非笑:「幹麼子?你說我要幹麼子。你明年就要完婚的男人,你說我要對你幹麼子。我倒要問你一句,太陽落嶺老久了,你還去哪裡?」

    「你管我?」盤巧從地上提起籃子甩頭就走。

    「哎!」黑牯抓住她的籃子沿,「巧妹,你手麻利得很嘛,一下午就打了這麼滿一籃子,你分點豬草給我嘛。」

    「你放手,你一個男人好意思問我要?」

    「這有么子不好意思?我們早晚是一家人嘛。」黑牯誕著臉湊上來,不容分說的在籃子裡胡亂抓起來。

    巧妹狠狠一巴掌把那只黑手抽開,黑牯臉紅得像豬肝,甩甩麻疼的手陰陽怪氣的說:「巧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籃子裡藏著什麼,你每天下午去河邊幹麼子我可是清楚得很!」

    「你跟蹤我?」巧妹小臉漲得通紅。

    黑牯鼻子裡哼出一股風,便護住小腹退出幾步,陰著臉說:「回去後有你的好戲看!居然與外面的漢人私通,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哪!」

    「你!」巧妹又羞又惱的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

    黑牯抱頭竄入樹林不見了。

    【5】

    族長高高坐在一張栗木椅子上,白花花的鬍子下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就像拉起一架大風箱。不時咳嗽著,用渾濁的嗓音與旁邊的長老耳提面命些什麼。阿爸佝著腰垂著雙手立在高椅下的左側。右側的黑牯嘴角彎起一個詭異的弧度,時不時用眼角的光瞟瞟垂頭不語的盤巧。

    盤巧的胸脯急促的起伏,她的臉埋在長長垂落的青絲裡,心卻早已飛出門外,追在一隊奉命出動的強壯男子後,像一隻落單的大雁絕望的呼喊著。

    「聽說山外打起來了,死了很多人。」一個長老在族長耳旁低語。

    「嗯。」族長面無表情的吸了一口袋煙,一口濃痰在他喉管裡嘶嘶顫動,「沈、包、馮、雷諸峒呢?」

    「也被屠戮了,只跑出幾個來報信的,但這次不像是漢人幹的。」

    「白蛇橫道,天不太平啊。」族長三角眼縫在濃煙裡閃出冷凜凜的光芒。

    門吱呀開了,一個黑影從一個大漢肩膀上摔了下來,像一個頹敗的沙袋,發出沉悶的聲音。是那少年,他蒼白的臉緊貼冰涼的石板地面,嘴角滲出鮮紅的血污。他白磣磣的膚色與周圍的黝黑形成鮮明的反照。盤巧望了他一眼,一顆珠圓玉潤的淚滴簌簌撲落,在青石板上綻放出一朵晶瑩剔透的水晶花。阿媽在背後狠狠的搯她一把,眼睛裡掩飾不住的驚惶。黑牯繞有興致的瞥著盤巧和地上那微微顫抖的肉體,以眼角的光彰明較著的提醒圍觀的人們他們之間的關係。

    「干爺爺,就是他!我每天傍晚都看到巧妹給這個漢人送飯送吃的。」黑牯迫不急待的向族長控告。

    「還是一個當兵的。」一個長老湊到族長鼻子下,「猴娃在河裡撈到一把軍刀,來頭不小,上面銘有『大宋荊湖南路制置使監製』的字樣。」族長的渾濁的小眼睛一亮,根據與宋朝官兵打交道的經驗,擁有這麼一把軍刀的人的身份可不一般。

    「干爺爺,漢人三番五次騷擾我大寨,屠殺我同胞無數。不久前,山外諸峒又遭清洗,這個人肯定是漢軍的奸細,這次溜入我千家峒必將帶來後患無窮……」黑牯覺得自己從來沒今天這樣吐言不凡過。

    「言多無用。」族長衰老的喉管爆發出一陣劇烈的乾咳,黑牯茫然無措的望著他干爺爺。

    「下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還愣著幹什麼?」

    「啊?是!」黑牯如夢初醒,樂顛顛的捋起雙袖,朝背後幾個狐朋狗友得意的使使眼色。

    「盤王。」少年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透出無畏的目光,他凜然的表情讓上前去挾持他的大漢下意識的一遲疑。

    「你有話要說?」族長抬抬肥厚的手掌,制止冒然上前的幾個漢子,用漢話問道。

    「我聽說瑤胞以熱情好客聞名於外,今日在下幸會寶地,卻不意遭此『禮遇』……」少年平靜的說。

    族長輕哼一聲,徐吐金石之音,中正之中透出無限威嚴:「那麼數千來漢人又是以怎樣的禮數對待我盤王子孫呢?」

    「盤王。」少年拱拱手,「在下聽說在遠古時代,我漢族祖先與盤王訂有一個契約,這個契約保證盤王十二姓子孫世世代代免繳徭役賦稅,可見瑤漢友誼源遠流長。」

    族長面露愕色,頷首道:「想不到年輕人還記得這段淵源。想當初吾祖盤瓠也是有恩於漢祖評王哪!」原來相傳華夏族某部落首領評王與高王爭奪王位,評王屢敗。於是出榜招募天下英雄,時人畏高王勢力,莫敢應徵,唯盤瓠撕下皇榜,用計咬殺高王,評王於是賜三公主與之為妻,後生育六男六女,敕賜盤瓠為瑤族始祖盤王,並召令天下,瑤族世代免稅自治。少年年少時熟讀地方志,自然對《評皇券牒》1這一瑤族重要文獻瞭然於心。

    「干爺爺,」黑牯急了,「還與這漢賊理論什麼?拖出去砍了,以血祭我同胞冤死之靈!」

    「是啊,漢人與我們有血海深仇,族長快下令吧!」黑牯背後幾個青皮也叫嚷起來。

    「漢人根本不承認什麼《評皇券牒》,現在漢人連評王是什麼人也分不清。」一個長老沉聲說。

    「還記得化生子的事嗎?」一個長老在族長耳旁低語。

    族長的臉刷的鐵青,乾涸的眼眶竟有了一絲濕潤。化生子是族長的孫子,體格剽悍,頭腦活泛,當得知外面宋朝新帝即位,便持《評皇券牒》到道州府申訴,要求取得瑤民自治的權利。在大廷上據理力爭,衝撞了知府大人。被打入大牢,屈死於不見天日的死牢之中。千家峒曾幾次組織武力營救,慘遭鎮壓,傷亡不計其數。

    擁擠的祠堂裡聒噪不已,松油火把的火焰忽明忽暗,把神社上的盤瓠畫像映得更顯猙獰。族長的雙掌突然抬起,停在空中,大堂裡頓時鴉雀無聲。盤巧十指相絞,胸中似有一隻兔子在撲騰欲出。

    「年輕人,既然你還記得三千年前吾祖盤王與爾祖評王訂下的一紙契約,那麼三千年來漢人對我瑤民的欺壓討征所犯下的血仇你應當也心知肚明吧。俗語說,怨怨相報何時可了。三千年的恩恩怨怨暫可拋置一旁,但今日你必須對我祖盤瓠神像磕頭贖罪,方可謝罪於我瑤民冤靈。磕頭後一切恩怨一筆勾銷,我們認可你為無惡意的客人,瑤鄉千戶每家都會以熱騰騰的瓜簞酒來招待你,甚至你若想長居此地,還可以入贅盤氏,若何?」

    眾人面面相覷,齊刷刷的把眼角目光投向場中那個單薄的身影。

    少年像一截青色的毛尖竹筍那樣立著,光潔的面孔把周圍犀利的目光反射得乾乾淨淨。他稍稍挪動他的左腿,突然一個踉蹌幾欲跌倒,但他頑強的立住了,腰桿挺得筆直。顯然他僵直的左腿在剛才的行動中遭到重創。他緩緩移到神龕前的**前,單膝跪下行禮,幾個青皮立即尖聲哄笑。

    「好啦,年輕人。一切過去了,按我瑤人的話說:天狗吞了月亮又吐出來了。」族長從高座上走下,扶起少年的雙肩,鄭重的拍拍,宣佈儀式結束。

    「干爺爺,這樣太便宜他了。」黑牯不甘心的嚷叫道,突然被族長眼角的白光所刺疼,頓時變得像啞巴一樣安靜。

    「呸!沒骨頭的男人。」

    「漢人都這樣沒種吧。」少年神色自若的走向大門時,兩側擁簇的人群吐出鄙夷的唾沫,就像肆虐的浪花扑打在他的臉上,他卻如一塊堅硬的巖礁不為所動。

    「這個人要是真留在我們千家峒後患無窮啊。」一個長老憂心忡忡的說。

    「放心吧,千家峒巴掌大的地方是無法容納他巖鷹一般雄健的心的。」族長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搖搖頭。

    「給。」盤巧雙掌相疊,向前一伸,像花苞一樣盛開,兩瓣梨陳於掌心,黃澄澄的皮兒,白嫩嫩的梨肉,散發著幽香。她照例歪著腦袋,笑吟吟的期待讚許的回音。

    可少年一言不發的望著她,眼睛裡盛滿了露水似的,涼涼的,幽幽的。這憂鬱的眼神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是我錯了嗎?她有點懊惱的紅著臉,少年在沙灘上留下兩個半梨形的圖案,所以她為他帶來兩瓣脆生生的香梨,她又怎麼知道在漢話裡梨是發「離」的音呢?

    傻姑娘,你沒錯。少年在心裡惻惻的說。他以誇張的幅度動動雙臂,示意自己的傷已痊癒。

    「你要走?」聰慧的盤巧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眼睛裡平時藏得很好的幾份異樣的光不容分說的湧出來。「是因為他們嗎?」她指指身後的村莊,嘴裡崩出一大堆自己也不明白的聲音,長睫毛上的露珠顫顫危危,搖搖欲墜。

    少年露出寬容的憨笑,使勁搖頭。然後拿起她手心裡的一瓣梨塞進她羞澀的嘴巴,另一半給自己,似乎很開心的吃著,做出「好吃」的陶醉表情。

    盤巧終於哭了。她覺得嘴裡脆甜的梨兒全變味了,酸苦酸苦的跟淚水的味道差不多。

    【6】

    「米篩篩米米在心,鴛鴦戲水水更清。心心相連情長久,要做芭蕉一條心。只有點燈照人影,哪有點燈照人心。糯米煮飯難永定,妹妹難定哥哥心。唉喲。」正唱著歌兒的盤巧把皺巴巴的繡帕往床上一扔,把食指吮在嘴巴,呆坐著生悶氣。

    「巧妹,你怎麼了?看你繡的花帶,這犀牛望月的圖案跟水牛泡澡一樣,雙獅搶球跟兩貓爭鼠一樣,這還是我那心靈手巧的妹子嗎?說出去丟人,嫁不掉啦。」娥姊拿著盤巧的花帶數落起來,見一旁萍兒衝自己使眼色,便止住不說。

    「不嫁不嫁不嫁!」盤巧胡亂的舞著手,把花帶碰到地上去了。

    「怎麼啦?妹子。黑牯家也算是大戶人家,好多千家峒的女兒都……」

    「要嫁你嫁。」

    「這是什麼話?」娥姊漲紅了臉,她已經嫁人,這次回家省親。花山廟會就要開始,所以千家峒的女兒家出嫁的待字的都聚到一起,切磋女紅技藝,互訴閨中秘語,輕吟淺唱,好不自在。2五月初十花山廟會那天,便各拿出紙扇巾帕來賽祠,熱鬧非凡。有詩云:巾扇每年逢五月,歌喉宛轉出高林。

    「巧妹,你這是繡得甚?好怪的圖案。」萍兒捧起地上的花帶。

    盤巧想起什麼,眼明手快的搶了過來,抱在懷裡。那幾個令人怦然心跳的符號怎能輕易示人呢?多少次在燈花迸射下,她雙手摩挲著那幾個蠢蠢欲動的符號,就像摀住幾隻光亮的螢火蟲般不自在,生怕觸疼了它們,又怕它們趁機逃出。掩飾得再好,少女心底的秘密也會像螢火蟲的尾光不容分說的從指縫裡洩露。

    反正她們也看不懂。想到這,她為自己的神經兮兮感到好笑,便坦然任姐妹們搶過去傳看。

    「這是么子東西?巧妹,是那個漢人教你寫的字嗎?」還是萍兒聰明,差一點就揭穿秘密。盤巧心裡咯登一下,悄悄吐吐舌頭,紅著臉什麼也不說。

    「不是,我見過《評皇券牒》,上面的字不是這樣的。」見多識廣的娥姊說。她是對的,瑤人沒有自己的書面文字,《評皇券牒》是以漢字書寫的,這些顯然不是漢字。

    「巧妹,你來解釋一下這一行圖案到底是么子意思嘛。」姐妹們擁簇過來,搖著盤巧的雙臂。盤巧大眼睛滴溜溜轉動一圈,便沿那一排符號指下去說:「這講的是:一個男人在拉弓射箭,一個女子在偷看。」說完自己忍俊不禁咯咯笑起來。

    姐妹們像麻雀般啁啁啾啾的鬧開了。

    「這個怎麼像男人?草把子人似的。」

    盤巧較真的辯解道:「怎麼不是?上面這一個大鐵盔,腰上掛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當她解釋到此,意識到說多了,兩朵緋雲飛上雙腮。

    姐妹們一觸即通,頓時哄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那漢人是個將軍啊?他到我們千家峒沒戴鐵盔,也沒有彎刀,衣服破破爛爛,落魄得叫化子似的。」娥姊不依不繞的激她。

    「不跟你們說了。」盤巧把花帶奪回,便扭頭不語。

    「巧妹,你發明的這些符號好好玩,不如我們再多想一些符號,編成故事,還可以把我們唱的山歌呀心裡話呀全繡在花帶、巾帕上,只有我們自己能讀懂,多好啊。」萍兒建議道。

    狹窄的閣樓裡像雀兒窩一般喧鬧起來,盤巧、娥姊等諸多姐妹都被這一建議打動了,便歡欣雀躍的開始行動。其實她們在圖案設計上的天賦早已在刺繡、編織、挑花、蠟染、剪紙上得以開發。娥姊用起剪刀就跟梭子一樣飛快,眨眼間一幅象形圖案便從紅紙上呼之欲出。盤巧是遠近聞名的女紅能手,穿針引線的麻利跟帳房先生使用毛筆沒甚區別,她設計的圖案又美觀又簡潔。她們從編織圖案汲取靈感,或直接選取寓意為福祿壽喜的圖案代表吉祥喜慶,或稍加引申,比如熊的變形圖案代表力,狗的變形圖案代表忠誠。她們的集體智慧在窄小的巾帕上渲洩得淋漓盡致。男人們對她們的活動茫然無知,嘰嘰喳喳的嘻鬧聲曾引得閣樓下的幾個抽袋煙的悠閒漢子上樓來瞧熱鬧,卻又搖搖腦袋不以為然的下樓去了。他們覺得連針線活計也玩得這麼開心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7】

    「什麼?要退親?」黑牯望著滿滿一屋的禮盒,噴了來人一臉唾沫。

    巧妹爹憨憨的陪笑,囁嚅道:「女大不聽話啊。我也不知道她是吃了哪門子**,尋死覓活的要退親……」

    「退親?退個卵蛋子!拉出的屎還能吃回去?滾!老子一腳踢翻你。」黑牯一揮手,把一摞高高的禮盒橫掃一地。旁邊幾個兩頭熟的親戚忙上前說好話,巧妹媽手忙腳亂的去拾地上狼藉的禮盒。

    「今日個老子跟你說:同意成,不同意也得成!花山廟會那天,老子就是搶也要搶過來。搶不來活人,老子要死屍!反正你家巧兒生是我黑牯的人,死是我黑牯的鬼!」

    「混帳東西!」背後傳來一個洪鐘聲音,「花山廟會那天你個兔崽子要生事,先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踏過去。」族長不知何時屹立在門框內,高大的身軀把燦爛的陽光擠碎了。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黑牯怨恨的望了一眼,眼神便嗖的彎了。

    「婚禮大事,講究個情同意合。」族長揮揮手,宣佈巧兒爹媽可以回去了,這事算是就地解決。

    「大哥,這事也太窩火了吧。老頭子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大哥,怎麼辦?您也是我們千家峒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事難道就這麼算了?」五六個青皮少年橫七豎八躺在河邊草地上曬太陽,牛放在別人家的秧田里練爪也不管。

    「當然不能算了!」黑牯把嘴上刁的一根青草咬成兩截,「放心,老頭子的陽壽已盡,他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真的?」幾個小弟驚訝得坐起來圍攏黑牯,「大哥的意思是?」

    哼。黑牯鼻子裡一條青蟲探出頭來,「外面的天變了,這裡面的天也要變,懂麼?小子,以後跟著老子吃香的喝辣的吧。什麼老頭子、盤石敢、漢人都囂張他*的蛋!老子全滅掉!」

    「這樣不好吧。」一個腦子轉得快的小弟突然明白了什麼,怯生生的說。

    黑牯給他劈頭一巴掌:「怎麼不好?以後這千家峒的天就是老子的手掌,是晴是雨,由老子翻掌覆掌說了算!」

    天邊隱隱傳來幾聲春雷,積雨雲像抹布一般塗抹灰色天幕,天空越來越低矮,四野越來越陰晦,轉眼間豆大的雨珠辟辟啪啪的把初生的荷葉打得東倒西歪。

    【8】

    蕭水人家小兒女,年年五月上花山。五月鵝黃,枝枝丫丫間的翠綠漸漸濃了,鳥兒在葉間追逐嬉戲。花山廟會這天,千家峒的男人們麇集於曬穀坪,看勇士鬥牛。女兒們會於花山廟,祭祀密洛陀女神,互相交換女紅作品,對唱山歌。盤巧一夥姑娘們創作的神秘符號的花帶巾帕被爭相傳看,引得側目嘖嘖不已。

    「轟!」祠堂前一平如鏡的池塘震出了細細波紋,簇動的人頭稍稍一愣:莫不是盤瓠祖廟放炮?這響聲地動山搖,煞是威風。眾人心存敬畏的點點頭,便又沉浸到歡樂的廟會慶典中去了。

    「不好了!死人了。官兵打進來了!」雷口關方向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人們才注意到村口紅光映天,隱隱傳來孩童的哭喊,大人絕望的嚎叫。

    怎麼回事?怎麼辦?千家峒的女人如夢初醒的去尋找自己的男人與孩子,男人們卻驚慌失措的去尋找族長、長老。有的跟著憤怒的人群朝廝殺聲震天的方向跑去,卻忘了自己雙手空空。濃煙從前方滾滾湧來,赤手空拳的人們卻奮不顧身的向前衝去。

    「黑牯,你這個畜生!」族長面對撲面而來的豺狼部隊,全身顫抖,左手持的枴杖深深沒入焦黑的泥土。

    黑牯陰陰的笑著,咬牙切齒的說:「老不死的,睜開你糊滿眼屎的眼睛看看,要變天了。外面的天下已經不是漢人的了,你還不識時務!這位是英明神武的蒙古大元帥阿里海牙大人麾下猛將合答將軍,他任命我來接管千家峒的事務。哈哈。」

    虎背熊腰的合答環顧四周,甚不滿意的吐出一句韃靼罵語。顯然,這巴掌大的地盤不值得他勞師動眾。

    「大人,此千家峒世外桃源,鍾靈毓秀,擁有良田千頃,漢人覬覦已久,屢次進攻亦未能得手。這次大人揮師南下,鐵騎雄威,天下撼動。我瑤民萬不敢據此蕞爾小地以違天命,特獻地大人。大人得此寶地,必將無往不勝,縱橫宇內,威震八荒!」黑牯嗅出主子的一絲不悅,忙不迭奉承道。當然此文縐縐的恭維他是斷然講不出,好在他賄以重金的翻譯加以潤色包裝,頓時悅耳動人。

    合答微微頷首。黑牯像是得以授權,頓時氣粗了不少:「兄弟們,把老傢伙拿下!見到水靈靈的姑娘家不必客氣,誰碰上算誰的福氣。」身後的官兵頓時響起一陣淫邪的怪笑。

    一團濕糊糊的黑牛屎砸在黑牯臉上,他嘴角一歪,滿臉猙獰。

    「通知盤石敢到後方組織男丁操鳥銃!三娃、強伢、猴娃你們執十二牛角從秘道分頭跑出,通知其它諸峒……」族長聲嘶力竭的朝身後的人群高呼,一支長槍從他枯朽的胸腔刺出,他像一截木雕圖騰一般杵在地上,身後爆發出絕望的嗚咽。

    「轟!轟!」人們的茅寮竹屋頹然倒塌,烈火中發出呼刺刺的燃燒聲。這韃靼佬的大炮果然威猛,難怪連厚八米的道州城牆都被轟塌了。黑牯心想。這時,一個小鹿般矯健的身影撞入他的眼角。

    「抓住她!抓住她!」黑牯興奮異常的喊叫引起了合答的注意。沒想到這鄙遠的旮旯溝還能養出如此出水芙蓉般的女子,熊熊野火在合答狼一般飢餓的眼珠裡竄動。

    「啊哈!巧妹。」兩個嘍囉使了個絆子,盤巧摔倒在地,立即被身後的大漢以餓虎撲食的姿勢捕捉到了。她被綁成一個線糰子帶到黑牯面前。黑牯滿意的打量盤巧桀驁不馴的表情,嘴咧得合不攏了。

    「嘖嘖。多讓人疼的美人兒。何必呢?想當初你若是依了我,我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裡還來不及,哪捨得這樣對你?不過這樣也不錯哦,我喜歡不聽話的女人,我可以慢慢調教你……」

    「黑牯賢侄……」巧妹爹蒲伏在地上抱住黑牯的大腿,還沒來得及求情就被一匹高頭大馬的鐵蹄踏碎了脊椎,昏死過去。

    「爹!」盤巧淚流滿面,沖黑牯狠狠咬去。

    啪!盤巧紅撲撲的臉蛋被打出一個慘白的掌印,嘴角滲出血來。黑牯再不是那個只會護著小腹躲避的黑牯了。他高揚手臂準備繼續施虐時,啪的一聲脆響,他被一馬鞭抽得滾翻在地。

    「這個女人我要了。」合答在馬背上漠然道。

    黑牯朝被抽出一道深深血痕的手臂哈著氣,屁顛顛的沖合答哈腰道:「大人好眼光,我們千家峒山好水好人更好,姑娘都出落得跟白藕似的,嫩得能掐出水來……」

    合答在馬背上環顧四野,覺得已經蹂躪得差不多了。便宣佈鳴金收兵。

    「大人,瑤民久疏教化,不服王政,頑劣刁蠻,小的懇請大人賜我一隊人馬,駐紮在這裡維持治安,以解大元威武之師後顧之憂。」黑牯趁機進言。

    「笑話!屁眼大的地方還用駐軍?傳令官,吩咐將士們掠得糧財女人,迅速班師回營,不得延誤!」

    黑牯頓時露出喪考妣的神情。

    【9】

    盤巧凌亂著頭髮,眼神呆滯的望著那黑漆漆的高窗,淚痕闌干的面龐像是覆上一層冰冷的霜翳,寒風在她破碎的衣衿裡遊走,嚙噬著她傷痕纍纍的肌膚。她卻泥塑一般木立著。屋子裡一切金屬器物都被搜走了,包括她鬢髮上金簪銀釵。門吱呀開了,走入一個儀態雍容卻面色蒼白的貴婦人與一個當地土著。

    「喬夫人來看你了。」土著用地道的瑤語說。

    盤巧冷冷的笑著,甚至發出爽朗的聲響,這反常的舉動把土著翻譯驚得一怔:這姑娘莫不是瘋了?這是第幾個了?他心裡歎了口氣。

    喬夫人神情惻惻的走近,那步子輕飄飄的。

    「妹子。」她薄得像一張紙的蒼白手掌剛搭上盤巧的肩膀,盤巧便小野獸般兇猛的撲過來奪她發鬟上的金釵。翻譯大呼小叫引來衛兵,好歹控制住盤巧虛弱的手臂。喬夫人卻示意翻譯放開他鐵鉗般的手指,屏退了衛兵,輕輕撫摸盤巧傷痕滿目的手臂,幽幽的說:「好孩子,想當初我被那畜生糟蹋了也是這般尋死覓活,但是我現在仍活在這裡,這是為什麼?」

    盤巧停止啜泣,淚眼婆娑的望了這婦人一眼。

    「姑娘,你知道夫人是誰嗎?」翻譯沉聲插上一句。

    「我已經沒臉說明自己的身份。」夫人直起身子,轉過身,盤巧聽到一聲細若游絲的太息,就像從她瘦削的雙肩滑落一件薄紗。寒風從窗口灌進來,夫人裹緊身子簌簌發抖。

    「也沒什麼。」良久,夫人平靜的說,「我就是潭州城內衡州知府尹彀的原配夫人喬氏。潭州城破,我尹門一家四口**殉國。我十八歲的兒子、十三歲的女兒、七十三歲的婆婆,我手無縛雞之力卻氣節剛強的相公全部遇難。我懷抱三歲雛兒縋城逃難,不幸與元賊遭遇……」

    說到此,老翻譯也禁不住抹抹眼角,夫人的面孔卻冷若冰霜。

    「國破城墮,天下不知有多少與我們悲慘命運相似的人家。有人選擇以死殉國為了他們的氣節,有人選擇苟且偷安為了他們的榮華,我像狗一樣賴活著,是為了等待那麼一天,親口告訴我不諳世事的小兒子他的敵人是誰、他的親人是怎麼死的!更是為了等待那麼一天,親眼目睹豺狼日暮途窮陳屍野外的下場!」翻譯驚惶的沖夫人指指門外,夫人卻輕蔑的笑笑,深陷的眼窩乾涸得冒煙。那眼窩裡的泉眼一定曾經水汪過,只是現在流乾了,盤巧心想。

    這一天晚上,盤巧靠著窗戶想了許許多多。想起慘死的父親,像一個草人被長槍杵在地上的族長,還有那個面色平靜給盤瓠神像下跪的漢家少年……他說梨兒很好吃很香很甜,外面的梨兒有這麼甜嗎?夜深人靜時盤巧突然哭出了聲響,她在心裡說:不哭不哭,再哭我就去死。淚水卻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恣肆的跑出來。

    【10】

    蒙古大將軍合答這些日子有點心煩氣躁,圍攻潭州一役兵力損失慘重,千里奔馳人馬困頓不堪。更兼荊湖行省境內人民強悍,屢屢揭竿而起,對元大營進行遊擊騷擾,將士焦頭爛額。近日又接到南征江淮的左丞相伯顏千里傳書,說是由於宋將李庭芝堅守揚州,元兵久攻不下。要求荊湖行省大軍馳援揚州。合答叫苦連天,右路大軍順流東下,勢必造成荊湖空虛,若宋敗將殘卒組織殘餘力量捲土重來,潭州、江陵勢危矣!

    這當頭老執事突然告訴他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那擄來的瑤蠻女子似乎已想通,好幾天粒米不進的她開始進食了。他略覺詫意,因為小妮子剛被擄來時就像未馴服的小野馬一樣剛強,對他又咬又踢的。現在她居然從了,他也就覺得是情理之中。他向來是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傲睨宋朝子民,無論是廟堂大夫還是草芥賤民,無論是青樓女子還是大家閨秀,沒有不可征服的。不管是低眉順眼的欲拒還休的還是剛烈不從的他都喜歡。終究是深山幽谷養大的女子,多了幾份清純脫俗的韻致與值得玩味的野性。他有點洋洋得意的回味著。

    老執事所言不虛,小妮子果然想通了。他把那嬌柔的身體攬入懷中,用鋼針般的短髯兇猛的去扎她光潔如玉的脖頸,懷裡那白藕般的身體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他匆匆完事,整理衣襟,有些失望的打量床上的獵物,那清秀的眼角眉梢掛滿了溫馴的神色。他頓生疑竇,問道:「美人兒,怎麼一夜之間,你就像變了個人?」

    「大人,我瑤族女子也信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女子願為大人執笤帚。能跟隨大人南征北戰,也是妾之福氣。」

    「哈哈哈哈!」合答把面前這個柔軟得沒有骨頭的女子抱入懷中,狂肆的大笑起來。他完全沉浸於一個征服者的自我陶醉中去了,卻沒有注意到肩膀上盤巧的腦袋不安分的梗著,那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望著澎滿月光的紗窗。

    這個女子與那些擄來的漢家女子大為不同。相處一些時日後,合答深為此次南下的意外收穫而欣喜不已。那些漢家女子都是一副萬念俱滅心若死灰的哭喪樣,而這個瑤蠻女子私下常與自己交流時事戰局,儼然不把自己當外人。當他提起隆興新敗,她就黯然失色,以輕柔的聲音安慰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當他告訴她昨夜剿滅宋殘兵一夥數百,她便蘧然驚喜,歡欣雀躍,並親手為他做瑤鄉特色菜荷葉米粉肉以示犒勞。合答曾有意試探盤巧,在臥室留下機要文書、令牌、兵符、印綏什麼的,安排衛兵暗中監視。衛兵報告盤巧在臥室裡安分守己,終日閒坐,只不過做做女紅,與喬夫人扯談而已。合答於是釋然,又想到她是瑤族,這天下的歸屬終究與她一他族女子沒關係,頓時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好笑,並深為得一賢內助而欣慰。

    【11】

    「老皮丫的!老子將來必報此恨!」這天,合答從議事廳回到臥室,一路氣洶洶的罵道。

    「大人,有誰讓大人不開心嗎?」盤巧裊裊娉娉的走上來,輕輕為他卸下鎧甲。

    「還能是誰?伯顏那老畜生!」

    「伯顏大人?他不是令宋人聞風喪膽的名將麼?」

    哼!合答慍怒的瞪著盤巧,盤巧柔柔的眼神一彎,便低頭不語。

    她一個小女子懂什麼呢?合答消了幾分氣,解釋道:「伯顏與阿里海牙大人並稱聖上左臂右膀,分任剿宋左右大軍主將。我部本屬阿里海牙帳下,剛剛圍攻潭州、道州損失慘重,正休養生息之即,伯顏趁阿里海牙受傷被召回的當頭,以其權重官高節制我右路諸軍,任意驅兵遣將,將士死不足惜,戰功全歸他。剛才,他又派人持兵符調走我八千精銳輕騎,造成我荊湖行省軍力空虛,宋兵若來襲,潭州道州危矣!」合答一掌擊在屏風上,屏風訇然傾倒。

    「大人,」盤巧的聲音怯生生的,「賤妾對軍機大事全然不通,但為將軍身體故,祈盼大人不要為芥蒂小事耿耿於懷,以傷猛虎之軀。天氣涼了,賤妾為大人縫製了一件小襖,不知合身不合身?」

    盤巧手持一件繡花小襖攀上合答肩頭,輕輕為他披上,剛好合身。合答感受著貼身小襖的溫暖舒適,火氣頓時煙銷雲散。

    「另外,我織了一些瑤家土布,做了花帶、腰帶、被面、枕套,你看好看不?」盤巧指著滿滿一床女紅作品,露出一個邀功的孩子般的天真。

    合答望著這一大堆攀龍附鳳光彩照人的藝術品,心生嘖歎:這邊鄙之野的女子竟也這般心靈手巧。

    「大人,賤妾離家已近三個月了。我這一去杳無音訊,我那年邁的阿媽不知有多掛念擔心。我想把一些花帶被面送回去,告訴阿媽我在大人身邊生活得很好。好不好大人?」盤巧搖著合答的手臂。

    「有何不可?我還要派人給你老媽子送些錢財。」合答閉上雙眼,美美的享受著盤巧輕柔的捶打。

    其實這位詭詐多疑的權重大將何曾放鬆過警惕。三天後,他吩咐衛兵對那薄薄一摞女紅反反覆覆檢查多次,確認沒有夾帶信物,才釋然放行。

    得知盤巧在元大營裡活得好好的。千家峒的人們又喜又悲。喜的是老天有眼,沒有讓千家峒最冰肌玉骨的花兒凋零。悲的是她入狼窩,只怕已飽受蹂躪生不如死了。

    瑤民新領袖盤石敢召集十八峒持牛角漢子,在盤王廟祠的地下密室裡商討一件事。在這群佩鐵環大刀的剽悍漢子中間還不協調的坐著一位衣彩斑斕的女子。

    「萍兒,你是說這女紅裡藏著一個秘密?巧妹用這些亂七八糟的圖案通報我們元賊的軍事機密?」

    周圍肅立的漢子不由爆發一陣哄笑。盤石敢揮揮手制止。

    「是的。」萍兒認真的說,「這被面上的符號說的是道州城內合答部兵力空虛,若集中兵力攻之,定能一舉拿下。那枕套上說明的是元軍的兵力佈置。」

    「萍兒,這軍機大事不是兒戲,你們女兒家平時猜謎式的遊戲可靠不可靠?萬一你理解錯了意思,我們輕舉妄動會遭滅頂之災的!」盤石敢嚴厲的盯著萍兒。

    「沒聽說過婦人還會寫字吟詩的。」一個漢子語帶譏誚。在瑤鄉即便是男人,除了族長、長老等少數人識漢字外,其它都是大字不識的。

    「你們若不信把我的姐妹們叫來。」

    接下來密室裡出現戲劇性的場面:十九個分持牛角的瑤鄉最有權力的男子恭立在一張大石桌的四周,萍兒、娥姊、茶兒等姐妹圍坐在石桌旁。有的書寫美妙的圖案,有的對著圖案唱出山歌,有的對姐妹的作品搖頭晃腦陶醉默誦……圍觀的男人如墜雲霧,臉上露出敬畏的神色。盤石敢把她們分隔在封閉的小屋子裡,每個人都對盤巧的女紅破譯出相同的內容。淪為文盲的男人們對這些針繡奇跡心悅誠服。

    【12】

    這天深夜,合答與幾個將領推盞換杯,互吐牢騷,說到伯顏的獨斷專行氣氛頓時激昂到沸點。南國的糯米酒雖不及草原的奶子酒火烈糙口,卻也後勁十足。幾巡過後,合答便覺昏昏沉沉,回到臥室倒頭倒睡。

    盤巧望著床上死豬般呼呼死睡的合答,便向窗口張望。月明星稀,四野岑寂,只剩下蟲兒的嘁嘁鳴叫。盤巧手按在胸口,默默祈禱。

    突然,窗口紅光一閃,就像晴朗夜空的一道閃電轉瞬即逝,但渾噩的大地已經被震醒了,遠方隱隱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這個聲音匍匐滾進,愈來愈近,漸漸能分辨混沌中兵戈的鏗鏘與人聲的嘶喊。盤巧的心跳得更快了,眼睛裡溢滿了熠熠的光輝。

    「轟!」窗戶被震得塵土簌簌撲落,掛在牆上的寶刀也鏗鏗和鳴起來。「誰?什麼人?」合答從床上一躍而起,當他持刀踢開房門時,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映入眼簾的是烈焰沖天,火箭橫飛。他踉踉蹌蹌的衝進無頭蒼蠅般亂撞的人流,發瘋的咆哮:「衛兵!侍衛兵!鐵騎營!千人長!千人長!」

    鐵騎營的士兵來不及穿上薄鎧,胡亂的抓起長槍朝東方突圍開去。合答從一匹戰馬上拖下一個士兵,跨上去,狠刺馬屁股,拚死前奔。手執自製鐵矛的瑤族漢子無法堵截這股鐵騎洪流,眼睜睜看網中獵物決堤而去。騎術不精的黑牯被失控的烈馬拋落,很快被追上來的瑤民砍成肉泥。

    突然打頭陣的一匹駿馬一聲慘叫,高蹶前蹄,馬上先鋒像投石車的石彈迅猛的飛了出去。滾滾湧來的鐵騎被強行阻斷,頓時馬打著回轉步,暴跳著嘶叫,亂成黃蜂窩。原來城東一陣炮聲喧天,一支白馬銀鎧的軍隊如神兵天降,以雷霆萬鈞之勢硬生生穿進鐵蹄洪流,像一枝巨大的鋼矛把鐵騎營捅了個對穿。只見這支銀光閃閃的隊伍橫掃過去,鐵騎營人仰馬翻,陳屍一野。合答還沒來得及兜轉馬頭,吆喝眾將士恢復隊形,那支部隊又以優良的紀律反殺回來,剛剛被撞飛了頭盔的蒙古士兵還在發愣間已被腰斬成兩截。合答正要揮刀砍殺一名逃跑的百人長,一隻鐵箭刺破夜空,精準的釘在他的喉管,只留下漆黑的尾翎代替他沒來得及發出的哀嚎在風中顫鳴。在合答急劇萎縮的瞳孔裡,一個銀盔素袍的少年將軍屹立在馬背上,雙臂還維持著彎弓滿月的優美姿勢。

    是他?盤巧提著裙子赤腳跑出,追隨那匹純白戰馬一掠而過捲起的一股狂風,直直望去。一定是他,一定是的。她在心裡呼喊。

    也許是冥冥的感召,那駿馬橫衝直撞,竟又以閃電般的速度殺將回來,只是潔白的身軀多出幾道鮮紅的血痕。他緊貼馬背,持一桿修長鋼矛,瘋狂的衝擊前方的一切屏障。盤巧想要呼喊,卻又臉紅心跳的嚥下那聲呼喊。他像風一樣從她身旁刮過,輕輕拂動她飄飄的裙裾。

    「他是誰?」一個瑤民問並肩作戰的銀鎧士兵。顯然,他也注意到這個威風八面的少年將軍竟有幾份面熟。

    士兵露出訝異而自豪的神色:「他?他是潭州知府湖南安撫使李芾大人的小公子李元淳啊。」

    瑤民聞此言,想起盤王祠的往事,頓時紅臉唏噓起來。

    原來李元淳在千家峒養好傷後,便奔赴廣西搬得救兵。沿途一路招攬潭州路舊部,因其父以身殉國的李芾在湖廣享有盛譽,很快在他麾下聚集起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這次探得道州空虛,火速前來襲城,果然一舉成功。

    漸漸,喧囂的戰場平靜下來,除了哼哧哼哧的呻吟與喘息,反抗的囂叫已不成氣候,金戈的撞擊聲也漸疏朗。銀鎧士兵在狼藉屍體間四處逡巡,清理戰場。盤巧睜著漆黑的眸子站在風裡。他已經不認識我了。他從我身邊來回幾次卻一次也沒看我。天這麼黑煙這麼濃,我還穿著元人的服飾。他不認識我了。盤巧委屈的立著,顫慄不止。

    李元淳在馬背上獨自思忖:這次襲城雖然得手,卻不得久留。道州曾慘遭屠城,已是空城。據城守之已毫無意義。揚州告急,千鈞一髮,若能聯絡諸軍,反襲元賊後方重鎮荊州,則揚州之圍可解矣。

    他於是命令士兵清點戰利品後全速撤軍。這時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撞入他的視線。他一怔,身下戰馬卻隨後撤洪流漸行漸遠。他久久回望那個孤伶伶的身影,濃煙翻滾,那身影愈見模糊。他覺得似曾相識,卻又苦笑著搖搖頭。天下相似的女子多了,不知哪戶人家的可憐女兒被元人擄到這裡。他歎了口氣,便縱馬前馳。

    淚水糊滿了盤巧的雙腮。天已經夠黑了,可是這一剎那天還要塌下來,連黑暗之中那一盞溫暖的燭光也要撲滅。她已看不見任何影子,聽不到任何聲音,連對認出她的族人的呼喊也毫無反應。

    砭人肌膚的風切割著她通紅的臉龐,淚已乾透。天邊悄然綻出一晨曦,黑煙褪盡,戰場上靜悄悄的。盤巧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族人遺落了。她大聲的呼喊,回答她的只是殘垣斷壁的蒼涼回音。她光潔如玉的腳丫子在狼藉的大地上急急奔走,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喊著。潔白的長裙被煙灰塗得污黑被血浸得腥紅,被殘刃斷箭割成一縷一縷。

    一個身負重傷被落下的瑤漢在一匹倒臥的戰馬旁呻吟著,盤巧像是發現一根救命稻草般跳了過去,那漢子卻慌張的挪動身子退卻,使勁擺動那只沒受傷的胳膊,坦然的目光裡竟然湧出一絲厭惡。盤巧頓時全明白了:她已經是不乾淨的人了。瑤民可以把一朵清純脫俗的花兒奉為女神,也可以把被玷污的花兒視為賤草。她吃吃的笑起來,記得被合答糟蹋後她也這樣笑過,她的笑是如此爽朗,不僅是那瑤族漢子,連她自己也要相信:她是真的笑的很開心,就像他咂吧著梨瓣兒說很甜很脆很好吃一樣。

    【13】

    那以後再也沒有人看到過盤巧。對千家峒來說最理想的結局是盤巧自殺,她為自己的清白身子被玷污而自盡,死得其所。而對於她的姐妹來說,結局卻不是這樣的。萍兒堅信盤巧還活著,她去尋找追隨她心中的少年將軍去了。娥姊則認為,盤巧最有可能遁入空門。更有少不經事的女兒家聽說了盤巧的故事後,一廂情願的集體構思出一個完美的結果:盤巧感動了上蒼,羽化登仙了。是啊,發明了婦女文字的冰雪聰明女子又有何配不得仙子的稱號呢?

    1979年,湖南江永縣文化館工作人員周碩沂發現一種奇特的只在婦女中流傳的蚊形字。

    1983年,中南民族學院教師宮哲兵把「江永女書」公諸於世,迅即舉世震驚。某研討會曾有過爭執。某專家:「你怎麼能肯定女書是中華文化而不是西域傳入的呢?又怎麼斷言這種文字是婦女發明的而不是男人呢?」

    另一專家:「請注意女書源於女紅圖案這一事實,女書橫肥豎瘦的風格正體現了中華織錦獨特的經線提花的特點……」

    2004年,江永女書最後一位自然傳人陽煥宜辭別人世。

    2005年,江永女書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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