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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得分後衛 文 / 長鋏

    毫無徵兆的,艾森半邊頭突然劇烈的痛起來。電腦屏幕頓時模糊一片,腦袋裡充滿了電視雪花屏那種喧囂。這時,QQ卻在屏幕下角不合時宜的閃爍。

    居然是阿麥。艾森略覺意外,他向來是與阿麥井水不犯河水,雖然他們同是校籃球隊隊友。

    ★★

    阿麥發來的是一張佈滿斑點的圖片,下面有註解:摀住你的右眼,觀察十秒鐘,你得到什麼?

    無聊。艾森捂著腦袋想把QQ關掉,手指卻躊躇著。只是十秒鐘而已,他想。十秒鐘後不外乎是彈出一個恐怖鬼臉而已,這種把戲他見多了。可是十秒鐘後,什麼也沒發生。

    他於是發過去一個「?」。

    阿麥回復:「從圖中你得到什麼?這是一個小測試。」

    「斑點。」艾森想盡快結束這無聊的遊戲,可是劇烈的頭痛讓他沒有精力質疑阿麥搞什麼鬼,只好以一個老實而有失內涵的回答讓對方自覺無趣。

    「違規,你沒有閉上你的右眼。」

    艾森一怔,揪住頭髮的手不自覺的鬆了。他耐著性子摀住右眼觀察屏幕上那個圖形,十秒鐘後仍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敲打兩個字「杯子」發過去。

    屏幕上的斑點整體上確組成一個杯子形狀。

    「很好,下一題。請把兩幅圖中不同的地方找出來。」

    艾森本想關機上床睡覺,時間雖還早,但頭痛令他難以自制。但就在他脫襪子的片刻,他已經把圖形中不同的地方找出來了。於是他在鏈接上的圖形上點擊幾下,發了過去。阿麥雖然同自己沒有什麼交往,但好歹也是他第一次主動找自己,出於禮貌,不好冒犯。

    「正確。請把下面一幅圖中相同的地方連線。」

    艾森苦笑,難道阿麥也玩幼稚的QQ遊戲?這時,他已經脫鞋爬進被窩,想了想還是在打開的網頁上連了線,發過去。

    就在他的光標在開始菜單上遲疑時,阿麥迅速回復了:「請找出下列一組圖形中性質不同的圖形。」

    艾森扁扁嘴,輕易的把一個非封閉圖形挑了出來。不知怎麼回事,剛才還渾渾噩噩的腦袋此時變得特別清醒,頭疼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他想了想,便又坐到電腦前,決心把測試進行到底,看阿麥到底搞什麼鬼。

    一個小時後,阿麥發來消息:測試完畢。艾森鬆開一直摀住右眼的手,右眼在燈光下漲疼。全身也像剛完成了一次體能訓練般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你測試什麼?」艾森問。

    「晚安。」阿麥的頭像迅即黯淡。

    艾森怔怔的望著屏幕,腦袋裡空空的,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洗劫了,剛才的測試就像已進行了一千年那樣遙遠。他很睏,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

    第二天大清早,是姍姍的鈴聲把他吵醒。一接聽電話,便傳來姍姍令人心悸的呼喊:「快來啊!你到哪去了?」

    艾森氣喘吁吁的趕到現場時,尖銳的汽笛和閃爍不停的警燈讓他頭暈目炫。筆挺的制服與白衣大褂們在他的身旁穿梭不息。揚聲器裡傳來吵吵鬧鬧的維持秩序的聲音。

    死者四十五歲,女性。被發現時頭栽在陰溝裡,陰溝裡嘩嘩流著味精廠排出的黃綠聲的臭水。顱骨破裂,面部遭受重創,慘不忍睹。右胳膊被鈍器擊斷,血淋淋的骨頭碴露了出來。警方判斷,死亡時間是昨晚十一點半左右。

    她是一名敬業的小學語文教師,艾森的小學班主任,周妍。她死在從一所私立小學晚補習班回家的路上。這一天,也正是她的女兒姍姍的生日。姍姍的爸爸英年早逝,是媽媽支撐了這個家。像大多數小學教師一樣,她不得不在私立貴族學校兼職以補貼家用。從貴族小學到她的家尚有一段四十分鐘的路程,補習結束已是晚十一點,公交車早已停班。周老師捨不得叫昂貴的的士,從來都是步行回家。而這一天,姍姍本是安排艾森去接她媽媽的。說起來,周老師不僅是艾森名義上的乾媽,還很可能是未來的岳母。

    艾森卻鬼使神差的錯過了這一切。悔恨,詛咒,誓言,自責,此刻都是那般的虛假空洞。他強忍著淚水,怔怔的移動他的腳步。他的手指剛一搭上姍姍的肩膀,便被姍姍灼熱的目光驚得一彈。艾森面紅耳燒的縮回他羞愧的手指,轉過身去。他的牙齒深深的切進顫抖的嘴唇,齒間的鹹腥味令他刻骨銘心。

    是誰如此心狠手辣?對和藹可親的恩師下此毒手?謀財嗎?周老師的皮包裡現金總數不到一百,且分文不少。周老師樸素的外表亦不像是有錢人。是尋仇嗎?反觀老師為人,和藹可親,菩薩心腸,在師生中口碑一流。又會與誰結下冤仇呢?

    「讓讓。」他被維持秩序的警察粗暴的推開,腦海裡混亂的思緒也驟然終止。

    「姍姍,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的!相信我。」背後傳來一個溫柔的磁性男聲,不用轉身,艾森已知道那是誰。

    姍姍哇的一聲撲在阿麥的肩頭,淚水糊滿阿麥白淨的衣領。阿麥寬大的手掌輕撫在姍姍顫抖的背上,下巴在姍姍的鬢下溫柔的摩挲,嘴裡好生安慰著。艾森怔怔的望著這動人的情景,突然發覺他們是那樣般配,而自己,卻像是在殯儀上突然冒出的滑稽小丑,面目可憎。

    艾森夢遊般回到家,一頭扎進亂糟糟的被窩,床頭櫃卻露出一片華麗包裝,那是送給姍姍的生日禮物,閃亮的包裝紙此刻是如此刺目。該死!我怎麼會忘記!彷彿是冥冥的響應,他的頭「登」的疼起來。他大叫一聲,用枕頭蓋住後腦,然後發瘋般的以暴制暴,拳擊他的腦袋。

    偏頭痛像是他的胎記,一出生便親密的伴隨著他成長。它來如天墜,毫無徵兆,去似電逝,徒留下腦海裡的一片空白。正是由於這個偏頭痛,他自小便被媽媽認定為體弱多病,籃球便這樣進入他的生活。運動在很大程度上的確緩解了他的頭痛,或者說轉移了他對頭痛的注意力,甚至,某種意義上還激勵他在球場上的鬥志。他忘我的投入到訓練中去,許多次,他以為偏頭痛已經被力量與汗水被驅逐了,它卻又不期而至,像是一種提醒,更是一種警告:他的鍛煉還遠沒有達到消滅它的程度。不管他在球場上是多麼有霸氣,它的君臨可立即讓他威風掃地。但多數時候,它會保持安靜,就像是遙遠的童年記憶,被鑲進了相框。但它並非死物,它時常會勾起他腦海深處的某種情緒,然後歇斯底里的發作。

    童年,是的。說起來,與姍姍一家的熟識也是與它有關。在艾森五歲的時候,他隨爸爸遷到這個小城,寄讀在一所小學裡。周老師是他的班主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像每一個戀舊的孩子一樣,一個陌生的環境總是能激起幼小心靈對人群的巨大恐懼。那個時候,他是那麼愛哭愛鬧,天天吵著要回家。而他腦袋那個該死的傢伙也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不時的展現它的淫威,驅使它的主人遍地打滾,哭得不成人形。艾森的父母在這兩地分居的尷尬歲月的離異,艾森由於媽媽健康的原因而被判給父親。工作尚且顧不過來的父親根本沒有精力照顧五歲的愛哭的兒子。所幸,艾森遇到的是慈母般的班主任。周老師把艾森帶回家,用她讓人平靜的溫柔聲音安撫艾森的疼痛。而周老師小天使般的女兒用她純淨無邪的笑驅散了艾森的孤僻。許多次,糊滿淚痕的艾森從夢中痛醒,抱著周老師的脖子叫媽媽。而姍姍總是睜著她晶瑩的眸子,懂事的遠遠立著,寬容的面對這個霸佔媽媽的「哥哥」。周老師目光裡的溫暖與姍姍黑暗中雙眸的晶瑩是艾森一生的感動。

    ★★

    我等這一天已很久了。艾森對自己說。

    這一天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普通的訓練日。艾森早早的來到球館,在他的右手全神貫注的套上一個護腕。然後把右手掌張大,放在眼前,像是鑄劍師久久注目他的傑作。他朝手裡哈了口氣,握了握,頓時有了那種濕潤與充盈感。

    阿麥從他身旁路過時,熱情的打了個招呼,艾森似笑非笑的回視他。阿麥目光裡過分的熾熱卻倏的消退了。阿麥微微一笑,便把臉藏進他的衣櫃,收拾他的東西。天知道他們在這相視一笑裡彼此得到了什麼,但是呆會,他們會在激烈的對抗中進行深刻的交流。

    在一個隊裡打什麼位置本是教練的簡單任務,可是對於隊員來說,不同的位置意義卻是迥然。在這個時代,得分後衛早已作為一種象徵成為年輕人爭相拼奪的位置。DZ理工大學校隊的教練是這樣決定得分後衛的人選,若兩名後衛的技術類型與身材下當,則讓他們進行一對一的對抗比賽,獲勝者成為得分後衛。在教練看來,3號艾森更適合控球後衛這個位置,攻擊性更強的1號阿麥是得分後衛的不二人選。但是艾森卻向他表達了自己對這個位置的強烈慾望。好吧,那就讓阿麥犀利的進攻摧毀他的異想天開吧。

    艾森脫下他的訓練服時有點傷感,平時會有一雙小手把他的衣服抱得緊緊的,緊張兮兮的在場下為他默默鼓氣。

    「下一個。」教練喊道。

    阿麥已輕易的挑落一個挑戰者,身上的白T恤居然還是乾燥的,甚至連一個球印指印都沒有。防守者的手指根本無法觸到他風般矯健的身影,這無疑是對手的奇恥大辱。也就不難理解阿麥為什麼喜歡穿純白T恤。

    艾森走上場時,阿麥在他耳畔輕聲說:「他們說你的球風像我。」

    「為什麼不是你像我?「艾森針鋒相對。

    阿麥啞然。嘴裡漫不經心的嚼著口香糖,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微笑。猛的把球擲給中線附近的艾森。「通」的擊地球聲讓圍觀的人群一怔,大家便會意的安靜下來。

    三厘米。從眼瞼到眉尖的距離。這在集體比賽中可以忽略不計。但在一對一的戰鬥中卻是難以迴避的一段距離。阿麥比艾森高出三厘米,這三厘米在每一次起跳中都可以立即轉化成優勢,而不若集體比賽中,艾森可以利用掩護與速度彌補這一點。

    艾森迅速感覺到這個距離差傳遞下來的壓力,他的每次出手不得不在原來的姿勢標準上強行提升出手的高度,這顯著降低了他的命中率,同時大大消耗了他的體力。而阿麥一旦掌握球權,就蠻橫無理的強打內線,把身高臂長優勢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得分。這無疑是一種侮辱!艾森被激怒了,得分落後的他開始利用突破進行猛烈的反撲。阿麥看得很清楚,他城門洞開,寬容的讓艾森輕易撲到籃下,他是在期待著最後一刻那美妙的一巴掌。艾森輕舒猿臂,飛向籃框。阿麥拔地而起,用憑空而降的巨大陰影宣告他才是這片天空的主宰!但是,艾森的球卻輕易的逾越了他的手指尖,鏗的一聲灌進籃框。阿麥羞惱的聽到自己頹然墜地的鈍響,而背後艾森輕盈的落地聲卻姍姍來遲,顯然,對手在籃框上享受了片刻的飛翔後才意猶未盡的落地。

    四周的拍掌喝彩聲像是一個個巴掌扇在阿麥蒼白的臉上。作為一名籃球高手,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封蓋為什麼會失敗。進攻者是單腳起跳,而防守者是雙腳起跳,左腳右臂的上籃方式比雙腿原地起跳更大限度的發揮了身體的協調性,且利用了一個肩膀的斜線。對於一名訓練有素的跳高運動員來說,單腳起跳比雙腳起跳具有五到十厘米的優勢。

    九平。球權在阿麥手裡。眾人吃驚的注視阿麥又彎又扁的嘴唇。嘴唇的弧線像是一種苦澀的自嘲,更像是一種冷冷的威脅。這含義不明的笑令眾人不寒而慄。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不是太低級了?阿麥仰頭望著鋼製穹頂的吊燈。沒有人聽懂他心中的自問自答。

    艾森已經做好了準備,對手很快將以一個直吊籃框的突破報復自己,他的週身肌肉已做好全力以赴的動員!

    左右,左右。球在阿麥的胯下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幻著,傻瓜才被這低級的假動作迷惑。艾森死死盯著對手的眼睛,那才是無法說謊的進攻陰謀。

    阿麥雪白的影子閃電般繞過艾森的左翼,對於一個右撇子防守隊員來說,左腳才是重心樞紐,這意味著右翼才他是脆弱的防線。他卻選擇左翼!艾森輕鬆的撲了上去,他嘲笑的鼻息甚至直接撲到阿麥冷峻的臉上。被識破了路線的阿麥毫無應變的反應,依舊蠻橫的不依不饒的直掛籃框。這對於防守者來說是莫大的羞辱——他無視你的存在!這是卡特才有的不可一世!艾森血脈賁張,大喝一聲截住籃球那生硬的路線,他看得真真切切,他的指尖幾乎就要觸到籃球那粗糙卻極富質感的表面,籃球卻像剎那間被賦予了生命,空中擺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從艾森的腋下堂而皇之的轉向籃框的左側。艾森眼睜睜的目送它優雅的路線,卻又無能為力。阿麥左手腕靈巧的一撥,是他絕望的目光裡最後一幀定格畫面。

    以技術擊敗技術型,這才是完美的報復!阿麥滿意的搖動他的左手手指,似仍在回味手指尖那美妙的瞬間。

    入框的籃球緊跟艾森下落,墜地前還不忘叩擊了艾森的後腦勺以示羞辱。艾森手按雙膝大口喘息,什麼目光讓他猛的一抬頭,卻看見姍姍冰涼若水的眼神,勝利者高大的身軀迅速封堵了他的目光,迎向那嬌小的身影。那潔白的背影像一張刺目的白卷令他無地自容。阿麥走出幾步卻又轉過身來說:「你為什麼不練練你的左手?嗯?」

    ★★

    「高醫生。」艾森依稀記得高醫生已好幾個年頭沒來找他了。

    爸爸不在家,高醫生卻笑容可掬的坐在客廳裡。艾森並不奇怪,高醫生與爸爸是故友。爸爸肯定是托付了他什麼事然後又出門忙自己的生意去了。在艾森的童年,高醫生可不是一個稀客。他頻繁的造訪,為艾森免費提供醫療檢查。這種過分的關照讓艾森誠惶誠恐。但是高醫生的微笑卻給人一種信任感。更何況,他是C城知名的醫學專家,每年都主持一些重要的科研課題。

    好些年過去了,高醫生仍然是容光煥發,一點也不顯老。相對來說,為事業操勞的爸爸則蒼老多了。高醫生照例詢問了艾森一些普通的身體狀況,作了一些簡單的血壓、心跳測試,便邀請艾森到他的研究所作進一步檢測。

    從小到大,從大人們的遮遮掩掩的交流與眼神中,他依稀對自己的偏頭痛有了一個不甚樂觀的認識,似乎是頭部長了一個什麼瘤壓迫了神經。所以把希望寄托於爸爸的故友高醫生不僅是幼小的他也是全家一致的態度。但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向高醫生詢問詳細病情,而不是被作為善良隱瞞下的傻瓜,對一切不聞不問。不過,在測試之前,他還是以極大的自制力保持著沉默。高醫生對他的配合相當滿意。

    高醫生奇怪的檢測裝置與檢測視力頗為相似,都是要帶上一個構造複雜的大眼鏡。多數情況下,眼鏡有一邊是黑暗的,另一邊鏡前的速視器則不停變幻圖形,然後耳機裡會傳來高醫生的問題,這些問題有些是針對速視器裡的圖形特徵,有時是針對耳機裡的音樂與噪聲。並且要求艾森用左手或右手的書寫器來回答,有時也用嘴回答問題。

    令艾森放心的是,整個在測試並不存在麻醉過程。但是他的左側後腦或右側後腦頭皮有時會有輕微幾不可察的一麻,似癢非癢,似疼非疼。測試結束後,艾森像往常一樣有虛脫感,腦袋裡空空的。在以前,艾森會如釋重負的脫掉頭盔回家。但這次,他久久摀住頭盔,一動不動,神情專注,似在回憶什麼。

    高醫生略為驚異的望著他,提醒道:「已結束了,非常好。」

    「唔。」艾森如夢初醒的脫掉頭盔,然後他極其緩慢的亮出他汗涔涔的左手,問:「這是什麼?」

    高醫生一怔,艾森的左手食指彎成一個「?」號。

    見高醫生沒有回答,艾森又問:「這是測試內容嗎?」

    高醫生神色大變,但他旋即恢復笑容可掬的常態:「不錯,這是最後一道題,是要你回答左視野看到的是什麼符號。你回答很正確,是一個問號。」高醫生冷汗直冒,襯衫濕漉漉的緊貼後背,連白大褂也濕透了。這是第一個能「回憶」起測試內容的病人。他相當聰明,他是把手指彎成「?」號記錄了測試內容。而通常的腦灰質記憶是徒勞的,那會像磁介質的信息那樣輕易的抹平。

    「那麼這個呢?」艾森亮出他的右手。他的右手食指拇指相扣,像是一個「OK」手勢。但這在高醫生看來,是個糟糕的信號。

    「這也是一道測試題。」高醫生囁嚅道。

    「也是最後一道嗎?」

    高醫生猶豫的點點頭。

    「我右手的回答正確嗎?」

    「非常正確。」高醫生故作輕鬆的一笑。

    「那為什麼同一道題,我的左手和右手卻給出不同的回答呢?」

    高醫生的笑凝固了。「這,這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題。」

    「那到底是一道什麼題?」艾森不等他整理措辭,便尖銳的問道。

    高醫生兩腋汗如瀑下,目光迷茫的望著他的病人,他得到什麼了嗎?不,不可能,測試內容已經被永久性「消磁」了。從他思路清晰的問題看,他也的確只能「回憶」起最後一道題。高醫生似乎安慰了心中的疑慮,長吁一口氣,道:「這是一道你的大腦對圖形識別能力的題,我們的裝置能夠讀出你的大腦中不同部位的誘發電位及興奮度的大小,這對檢查你的大腦是否發生病變具有重要意義。」

    艾森一言不發的望著他,那目光似乎長滿了毛刺,令高醫生渾身不自在。

    良久,艾森「唔」了一聲,便心事重重的離去,連一聲禮貌的告別也沒留下。

    高醫生脫掉濕透的白大褂,癱倒在沙發上。心裡卻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從核磁共振儀中取出一張膠片,在昏黃的燈光下研究著。他手握膠片的手劇烈的顫慄起來,「天啊,它正在頑強的生長!」他的眼睛溢出複雜的光芒,是驚恐,是不安,又像是隱隱期待的那種興奮。

    ★★

    對於球類運動來說,左撇子總是具有天然優勢。對於戰術家而言,左撇子是奇正之合中的「奇」,暗示了攻擊的出奇不意。對於解剖學家而言,人體天生就存在生理結構上的不平衡,人體左側是樞紐中心,這正是跑道要規定為逆時針方向的緣故。甚至,某些研究學者認為,左撇子的大腦要更聰明,這是由於肢體的偏向運動會刺激相應半球的大腦發育,負責大腦兩半球之間的神經信號傳導的胼胝體也更發達,使得左撇子動作相對更敏捷。

    左手,一直是艾森全身最薄弱的部位。一條鐵鏈的強度跟它最脆弱一環的強度相當。他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球館裡空空蕩蕩,訓練早已結束,連看館的大爺也咳嗽著去睡了。籃球的擊地聲在偌大的球館裡激盪迴響,更顯寂寥落寞。

    艾森背對著燈光,他又黑又長的影子冰冷的面對他,像是一個無聲挑釁。那是他唯一的對手,它靈活敏捷,永不疲倦,在防守時步步緊逼,緊貼不放,在進攻時,模仿著艾森的動作,矯如猿猱,像是一種戲耍與嘲諷。

    影子高舉著它的手,像是一個勝利的歡呼。艾森屈辱的雙膝跪地,倒在他的影子裡,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他的左臂灌了鉛般沉重而僵硬,像是用鏍絲刀安裝的金屬義肢。手掌因充血而腫大,看起來比右手更右手。

    「艾森。」角落裡一個突然降臨的聲音讓他一噤。本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卻讓他下意識的縮脖子。

    「阿麥已經走了。」艾森收拾他的包,面無表情的說。

    在路過姍姍時,他冷漠的表情被她凜凜的目光割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敢面對我?」

    姍姍抓住他的胳膊,女孩的力氣也是蠻大的,因為她們可以把全身力量聚集到指尖。

    「對不起。」艾森輕聲說。

    「你為什麼道歉?」姍姍不依不饒的捕捉他虛飄飄的眼神。

    艾森低頭去掰她的手指。

    「其實,我一點也沒怪你,那不是你的錯。」她一眨不眨的望他,目光裡蓄滿了無助與憂傷。堅強的手指卻又加重幾分力道,就像她一口糯米細牙般有力。

    一瓣,兩瓣,她纖巧的手指就像是花瓣,被他殘忍的剝落……一顆灼熱的淚珠滴他的手背上,令他不忍正視。

    在他甩門而去的剎那,一個冰雹般擲地有聲的詞擊中了他的後背:「懦夫!」

    他拉門的手指稍稍躊躇,沒有辯解什麼,直直離去。

    背後姍姍悲恨的聲音像一場滂沱大雨衝擊著他仰面朝天的臉。「你懦夫!膽小鬼!你為什麼不敢正視我?」

    ★★

    「媽,別用那種目光看我們好嗎?」

    每次在周老師家做客,只顧埋頭大吃的艾森不會注意到老師籠罩在自己身上濃得化不開的慈祥眼神。而敏感的姍姍便會嘟著嘴抗議。

    用餐後,周老師照例會關心一下艾森的生活情況,學習啊,社會工作啊,專業就業前景啊,畢業去向啊。每次,姍姍都會正義的指出:「這都問過多少遍了?」

    周老師就會樂呵呵的說:「我又不是問你,你急什麼?」

    回憶到此,艾森鼻子酸酸的。床頭櫃上那個華麗包裝的紙盒不知道觸疼了他的哪根神經,被他撕得粉碎。裡面精心挑選的玻璃製品「鏗」的墜地,粉身碎骨。那斷裂面白冷的閃光令艾森不寒而慄。

    天藍色的被子上一個污點在他目光裡一閃而逝。他尋找到那個污點,暗紫色,像是血跡。怎麼會有血跡?他掀開被子,翻來覆去的尋找,又找到兩個細小的污點。是拍死蚊子後的殘跡,還是摳破皮膚上小疙瘩留下的?他不可思議的搖搖頭。

    「被子該洗一洗了。」不知怎麼,他發了陣呆。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媽媽在十年前就去逝了,記憶中媽媽的模樣總是那般的青春美麗,像一張永不褪色的老照片。

    ★★

    艾森頭戴頭盔斜倚在牆角,他的「小山羊」發出低沉的馬達聲,像一頭蟄伏的小獸。

    高貴的銀白色,純歐洲血統的跑車像他高傲的主人,大張旗鼓的開到校門口。

    「嘟嘟。」所有路過它的同學步伐都變得小心翼翼。

    姍姍在眾人的注目下跨進跑車,她在俯身的時候似乎朝這邊看了一眼。艾森迅即把頭盔罩拉下。

    跑車一路播灑歡樂的音樂。阿麥一隻手控制方向盤,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他在說話的時候習慣作手勢,正如球場上他誇張到囂張的動作。姍姍似乎被他逗樂了,矜持的笑著。不知怎麼,即便隔很遠,艾森也能聽到姍姍笑聲裡的淒涼,像是久哭不止的兒童難以掩飾尾音的哽咽。

    憑什麼認定她不快樂?艾森無聲的嘲笑自己。手裡的油門報復性的緊了緊,「小山羊」噴出一屁股甚囂塵上的黑煙,街上的騎車人慌忙躲避,齊刷刷投來對飆車族一致的厭惡。

    跑車興致盎然的在環城公路上轉了圈,便又折回市區,七拐八拐進入一條熟悉的街道。然後它輕車熟路的拐進一個樹木蔥鬱的院子。鐵門應聲而開,艾森試圖尾隨而進,卻遭到保安的盤問。

    「有預約嗎?」保安警惕的望著來客,詫異的見他衝前面那輛車自言自語的點點頭。

    是的,艾森似乎已明白什麼。他當然熟悉這裡。門口掛著許多個大牌子,其中兩個是:陶然癲癇療養院,腦神經疾病研究所。艾森常來這裡,因為高醫生對他的測試就在這裡面做的。

    艾森對保安的盤問置若罔聞,反問道:「前面那位是誰?」

    ★★

    深夜,艾祥像作賊似的溜進自己的家。他身旁的女人抱怨了幾句,被他抱歉的擺手制止。他不想吵醒兒子。他躡手躡腳的路過兒子的房間時,聽到裡面傳來「轟」的一聲巨響。

    「怎麼?示威啊!」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火紅。

    艾祥貼著房門聽裡面的動靜,裡面卻又變得靜悄悄。他放心的帶女人進入自己房間,還沒來得及溫存,門外又傳來天翻地覆的床墊響。艾祥心中一冷,便心急如焚衝進兒子的房間。只見艾森直挺挺仰面躺在床上,左右兩手在空中劇烈揮舞,像是與一團無形幽靈搏鬥!身下的床墊嘎吱作響,月光從窗簾縫傾灑進來,兒子的面部表情相當猙獰,牙齒戰戰。

    「小森,你怎麼啦?」他瘋狂的搖動兒子,兒子的身體像一塊僵硬的石頭。

    艾森醒了,木木的直視吊燈,半晌不吭聲。艾祥汗如雨下。

    良久,艾森說:「我沒事,爸。」

    艾祥的心卻放不下來,直覺告訴他,這一次比往常似乎來得更強烈些。

    「我夢見,我在與人打架。每一次出拳都被他化解,最後落在我自己身上。我拚命的出拳,拚命的挨打。他,他太熟悉我了。」

    「噗哧。」女人在門後忍俊不禁,多麼荒唐的夢啊。

    「他是誰?」艾祥問。

    「他就是我,另一個我。」

    艾祥安慰了兒子,便帶上門退了出來,女人上前低聲嘟囔:「也真是,這麼大兒子還這樣,他分明是編故事向我示威嘛!」

    艾祥於是解釋艾森從小便有這種做惡夢現象。

    「哪有這麼巧?我每次來都遭到他的夢中抗議,他成心與我作對!」

    的確,最近發生得更頻繁了。不會是病情惡化吧。艾祥眉頭緊鎖,立即想到要向他的故友高醫生求助。

    電話那頭,高醫生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一切反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建議艾祥明天到他那,拿兩件東西回去,給艾森換上。一副眼鏡,一副耳麥。

    艾祥一愣:「這有用麼?」

    「當然。」高醫生自信的說,「那可是特製的眼鏡。」他後面拋出一大堆專門術語,艾祥一句也沒聽懂,但這些出自專家之口的玄奧名詞已足以讓他暫感寬慰。

    艾森急劇的消瘦下去,鏡子裡的他蓬頭垢面,面容如削。那深幽的眸子四目相對,久了,便虛化成灼熱的一團。鏡子裡的他變得陌生而迷茫,面目可憎。他厭惡照鏡子,就像害怕在人群裡碰見一個酷似自己的陌生人。

    那一天正在迫近!而它仍舊在暗處蜇伏不動。巨大的期待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不安。頭痛已經好久沒來過了,可這並非一個令人安慰的消息,反倒是一個不祥的暗示。晚來還不如早來,可世界就是這麼彆扭,你越是盼望它早來,它便越是不來。當你以為它終於去了,它又不期而至,給你當頭棒喝。他苦笑,當他在左手上戴上一個心愛的護腕,舉到眼前,胸中頓生豪情萬丈:來吧,我等著你!

    ★★

    這一天是艾森代表資源學院爭奪校長杯冠軍。他的對手是代表管理學院出戰的阿麥。校隊教練在顯赫位置就座,含笑不語,似乎他也期待這一天許久了。他兩個最器重的弟子將在這一刻決一死戰。

    上場前,阿麥照例要走到對手面前說些什麼。這是他一慣的挑釁,又像是一種不懷好意的心理暗示。

    他說:「請摀住你的右眼。」

    「什麼?」一頭霧水的艾森詰問他時,他卻掛著詭異的微笑回到自己的半場。球場裡喧囂震天,艾森幾乎懷疑剛才那是不是幻聽。

    如果他認為這樣能干擾我的情緒的話,他想錯了!艾森冷笑。可是,那一句似乎毫無意義的話卻像一根陰雨天隱隱作疼的神經一般時時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左側腦袋突然像針刺一般劇痛。它終於來了!很好!他強行維持著表面的沉穩,像一個沉吟詩人那樣安靜的佇立。

    在院隊,艾森是無可爭議的得分後衛,阿麥亦是。但他卻有意迴避艾森的鋒芒,讓隊友去盯防艾森。

    比分交替上升,在觀眾看來,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不到最後一刻難以分出勝負。但是阿麥卻胸有成竹的與場外觀眾交流著,時不時作個鬼臉,玩出漂亮花樣後又會發出李小龍式的怪叫。儼然勝券在握。

    第三節休息時的艾森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從水裡面撈出來的,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息。教練的臨兵佈陣他一句也沒聽見。誰又知道他嗡嗡作響的腦袋裡是怎樣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

    六十平。

    誰都知道,現在球應該傳給誰,或者說,該撲向誰。當然,球員們更不是傻瓜。

    阿麥持球不緊不慢的消耗著時間,像在遣詞造句構建一句詩,藝術的醞釀著最後一次進攻。可是,包圍上來的防守隊員已不容他自我陶醉。

    他一個假動作晃倒一個,然後強行從「關門打狗「的兩名前鋒間擠了進去,他知道前鋒的後面還蜇伏著另一個危險的身影,他的全身汗毛都能感覺到那個期待復仇的粗重鼻息。所以,在空中滑翔的過程中他有意停頓瞬間,可是什麼意外也沒發生。球進了。阿麥還在迷惘間,球已經發出了。場下心弦繃緊的觀眾恍然大悟,齊聲嘶喊大叫,艾森持球長驅直入,這是一次不得不完成的任務。管院隊員們瘋狗般撲了過去,因為他們知道最後一次進攻必然出現在這個閃電的身影之上。沒有人能比他更快,時間已所剩無幾。

    防守隊員像保齡球擊倒的瓶子那樣七倒八歪,可艾森根本沒有碰他們,他們來勢洶洶的黑手甚至連在艾森的球衣上留下一個指印的資格也沒有。他們是被那一連串細微到幾不可察的假動作羞辱的晃倒。在觀眾看來,他們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莫名其妙的跌倒。

    裁判緊張的咬住哨子,那確是一套完美到無懈可擊的「組合拳」啊,任何挑剔的裁判也不容置喙。

    籃框就在眼前,艾森從一個踉蹌跌倒的腦袋上騰空而起,提膝,躍空,舉臂,滑翔,一氣呵成。滯空是如此之長,場下的攝影師還來得及反覆抓拍。可是就在他騰空的最高點,一個潔白的身影殺倒,在攝影師的鏡頭裡拖曳出模糊的尾跡,勢拔五嶽的氣勢讓憑息噤聲的觀眾不由的爆出「呀」的一聲,心跳到嗓子眼了。

    「啪!」非常響亮清脆的一聲。

    裁判的哨無可爭議的響起,可他很快發現自己的哨聲是如此刺耳,就像是一首行如流雲的交響樂中夾雜的噪音。因為進攻還沒有結束。艾森直掛籃框的姿勢如淵停嶽峙般在空中定格,計時表的走動似乎凝固了。阿麥如願以償的與對手同歸於盡,碰撞後急劇下墜,可艾森的左手卻靈蛇般繞到籃框的另一側,儘管他的飛行姿態已嚴重傾斜。阿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隻高傲的左手,曾經藏藏掖掖的左手,它像是一個蜇伏已久的殺手,終於等到一劍封喉的機會。它似曾相識的一撥,完成進攻後仍舊高高舉著,享受著滿堂喝彩。

    兩分。加罰。

    艾森贏得了比賽,贏得了校主力得分後衛的光榮稱號。誰也不知道,他還戰勝了腦袋裡的另一個對手。

    被狂喜的人群擁抱之後,是對手的祝賀。

    「恭喜,你練成了你的左手。」阿麥的表情真誠卻顯得滑稽。

    「謝謝。可是,清算還沒有結束。」

    「清算?與我的?」

    「不錯。」艾森目光如炬,他是認真而嚴肅的。

    「我們之間清算什麼?你是指姍姍?」阿麥故作驚訝的聳聳肩,姍姍遠遠的立在他身後,懷抱著他汗氣蓬勃的運動外套。

    艾森苦澀一笑:「不是。」我還有資格追求姍姍麼?他問自己,愛情要真的是情敵間簡潔明瞭的決鬥就好了。可不是。愛是什麼?愛的背面寫著恨!我擊敗了阿麥,可這構不成我愛她的資格。除非我能擊敗自己,那個鑄成大錯不可原諒的自己。

    「那是指什麼?」阿麥問。

    「圖形測試。」

    「不明白你說什麼。」阿麥笑,他知道自己笑得很難看。

    艾森沒有跟他攤開最後一張底牌。而是收拾自己的東西,背朝姍姍離去。

    「你的證書。」同學把印有燙金大字的榮譽證書遞給他,他看也不看扔了出去,校隊教練笑容可掬的臉頓時刷的鐵青。

    ★★

    彷彿一種冥冥的預感,艾森一晚上把QQ掛著。他的朋友不多,QQ一直安靜的沉睡。艾森仰面八叉攤開在床上,假寐著回想白天的事。頭痛怎麼會在比賽中自行消退呢?我真的已經擊潰它了嗎?

    「嘀嘀嘀。」QQ突然活躍。艾森猛的直起,手顫抖著去觸動鼠標。

    果然是阿麥。

    「測試,你準備好了嗎?:)。」本是司空見慣的QQ表情,卻讓艾森眼前驚現阿麥那不陰不陽的笑。讓他隱隱不安。可另一種意志卻驅使他配合阿麥的無聊遊戲。因為,他明白,測試題後隱藏著巨大的陰謀。他必須進行到底,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

    這一天,艾祥回來得很晚,本來他已在外面租了套簡陋的住房,但是這天,他鬼使神差的想要回家看看兒子。哪怕一個月只回家一次,也會讓父親名義上的那份責任落得更踏實些。

    家裡靜悄悄的,艾森像一個職業運動員一般重視作息時間。可是,路過兒子的房間艾祥卻覺得這靜謐有些不尋常。

    他悄悄推開房門,兒子龐大的身子捲成一團,被子掉在地上。「睡覺還像小時候那樣折騰。」他心中嘀咕。走過去拾地上的被子時,他的手凝住了。

    他哆哆嗦嗦的掀亮燈光,房上的情形讓他驚呆了。一顆長釘深深沒入艾森的左腦,血流滿地。他的左手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鎯頭,右手則緊扣住左手。扭曲萬狀的褥子真實的記錄了搏鬥與掙扎的痕跡。艾森面容猙獰,眼皮耷拉著,繽露一絲蒼白的瞳孔色。那黯淡無光的魚肚色像是在向人訴說他醒前所目睹的恐怖一幕。

    幸運的是長釘沒有傷及腦部重要神經,從三叉神經束間隙中穿過。高醫生成功的完成取釘手術。傷勢很樂觀,可是高醫生卻對他腦袋一個蟄伏已久的不安分因子憂心忡忡。

    「你發現他的時候,真的是左手握錘、右手抓住左手腕這樣的姿勢嗎?」高醫生問艾祥。

    「是的。」那慘不忍睹的一幕讓艾祥此刻仍毛骨悚然。他痛苦的閉上雙眼,老淚縱橫。高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卻又不知該安慰老友什麼。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他醫術的嘲諷。他一直以來宣稱能夠控制艾森的病情。

    「我兒子真的會被它毀掉麼?」良久,艾祥甕聲甕氣問道。

    高醫生無法正視老友灼熱的目光,模糊的回答:「看他的命了,自然競爭,這是天底下亙古不變的規律。」

    艾森大病了一場,這絕對不是因為他顱部的傷勢,而因為那場只有他才知道的搏鬥。艾森平時清幽的眸子變得茫然,表情呆滯。常常一眨不眨的望著天花板,像是樓頂有什麼拉直了他的目光。有時又如夢初醒的回應親朋的呼喚,有時又神經質的自嚇一跳,像是周圍無處不潛伏著惡魔。匪夷所思的是,他還強烈的恐懼鏡子、光滑的金屬表面,以及一切似鏡平面。

    姍姍怔怔的坐在病床邊,不忍去望那曾經生龍活虎的籃球後衛。她的目光憂傷得可以擰出水來,卻堅強的含著淚花,一言不發。是誰在策劃這一切?她已經失去一個至親,可她幾乎又要失去一個。老天為什麼對她如此殘酷!

    阿麥用火熱的目光直射他的隊友,企圖激發他死魚般的眼睛裡那久違的渴望勝利的火花。艾森卻無視他的挑釁,甚至像不認識「籃球」這個詞,表情蕭索而冷漠。

    阿麥心中泛出啤酒泡沫般的複雜情緒。也許,這個畢生最強勁對手真的已經崩潰了,可是,這並不是我所想要的結果啊!他腹底響起無聲的質問。

    突然,艾森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他的手機屏幕,嘴唇哆嗦著:「是指針,是指針!」

    兩人湊上前看,只見手機上一個鐘錶指示著時間。「有什麼不對嗎?」兩人面面相覷。

    「以前是數字,現在是指針!」艾森睜大他的眼,像是剛剛目睹了一個奇跡。

    姍姍明白了。她熟悉艾森的手機,他的時間指示從來都是數字型。這是因為他這人對指針表不敏感,等他從長短指針中讀出時間,恐怕秒針又跑了一圈。

    「是誰動了我的手機?是誰?是誰?」艾森聲音顫抖著質問。又神經兮兮的四處張望,目光在房間掃來掃去。彷彿四周藏著一個無形幽靈。

    阿麥苦笑著搖搖頭。

    ★★

    「那就是曾打敗阿麥的後衛,但現在他已經被廢了。」

    「就他?傻傻的,坐在那裡幹嗎?」

    「他每天都坐在那裡看別人打球。他現在抓球都抓不住。只會每天端詳自己的左手,好像他左手是個稀奇寶貝。」

    「聽說他是個左撇子。」

    「不,他原來是用右手。但後來,左手也練得蠻強。」

    「哦,那他應該很強吧?現在怎麼這副衰樣?」

    「聽說是大病了一場,也許是一個超級強悍的傢伙嚇破了他的膽,把他徹底打焉了。」

    艾森搖搖晃晃的行走在同學指指點點的目光與議論裡,彷彿他根本聽不到周圍的喧囂。一個籃球滾到他腳下,他吃力的彎下腰去拾,籃球卻像泥鰍一般從他指間滑走了。他狼狽的緊跟幾步,以捉魚的笨拙姿態去捕捉籃球,籃球頑皮的在地上遊蕩,累得他氣喘吁吁。周圍的人群哄然大笑。有學弟在他背後輕搡了一把,他執拗的扭動僵硬的身子,晃了晃,終究沒能維持平衡,直挺挺栽倒在地。哄笑的人群霎時靜寂,大家覺得,這玩笑有點過了。阿麥突然從人群外衝了進來,怒不可遏的沖那年輕學弟咆哮:「你幹什麼?」便扶了前籃球後衛消失在人群外。

    衣表儒雅的高醫生靜坐在遠處,恭候著他們的到來,笑容可掬。

    「艾森,你還好嗎?」

    艾森黯淡的目光瞄了他一眼,喉嚨發出一個夢囈般的聲音:「高醫生。」

    「我們再進行一次全面檢查好嗎?這對你的健康恢復是大有幫助的。」高醫生羞愧的想到,從前,他無數次這樣許諾。

    艾森怔怔的點點頭。他的爽快讓高醫生略覺意外,說起來,自己還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信任我。可惜,高醫生卻無法信任自己。

    當艾森瘦削的背影消逝於夜幕,響起一個低沉的懇求聲。

    「爸爸,他已經對你沒什麼價值了,放過他吧。」

    「你懂什麼?他是無價的!」

    「可他都已經那樣了。」

    「我知道。別再囉嗦!明天有一個成果報告會,等爸爸開完這個會再說……」

    ★★

    「裂腦」解剖生理學和神經生理學最新研究成果報告會。鎂光頻閃,掌聲雷動。腦科學最近十年的進展幾乎都是講台上這位風度翩翩的學者取得的。他的成果集中於對左右半腦功能的解譯與腦解剖部位上的精確對應。

    早在上個世紀,腦科學家就已發現左右半腦的功能差異。人的大腦左右兩半球呈鏡面對稱,通過大約兩億束神經纖維組成的胼胝體進行頻繁的信息交換。左右兩部分神經呈交叉狀,大腦左右兩半球各將相反一側半身置於自己的控制下。左腦被認作是意識腦,司職視聽嗅觸味五感及語言等邏輯思維。右腦是本能腦,又稱作祖先腦,儲存從祖先繼承下的信息:本能。更深一層,左腦主管抽像思維,同抽像思維、象徵性關係和對細節的邏輯分析有關。具語言的,分析的,計算的能力。右腦主管形象思維,與第六感、空間判斷有關,具有音樂的、圖像的、綜合的、幾何空間鑒別的能力。右腦在計算上笨拙不堪,在複雜關係的處理上卻遠勝於左腦。

    台上的腦科學家高博士的研究成果體現在他對裂腦的研究之上。裂腦,顧名思義,是指切斷聯結左右腦的胼胝體後的大腦。世界上存在一些天生具裂腦缺陷的人,也有一些癲癇病人,為了祛除癲癇頑疾,不得不手術切斷胼胝體甚至切除整個右側大腦半球。這樣的病例是寶貴的研究對象。可是高博士的研究成果更深一層,他對裂腦的研究是基於完整無損的大腦,這樣得到的研究資料可不是腦缺陷病人所能提供的。而且,他在腦科學上所總結的一些規律已經在動物實驗上得以證實。

    高醫生在神采奕奕口若懸河的演講過程中,突然瞟見台下一張熟悉而冷漠的面孔。他的演講戛然而止,就像解剖台上的死者突然睜開眼睛一般讓他毛骨悚然。他匆匆結束演講,心事重重的在台下人群中尋找那張面孔,那面孔卻消失了。

    他不會覺察到什麼吧?高醫生汗涔涔的木立著。連周圍崇拜者熱情的招呼也置若罔聞。

    高醫生沒有給艾森打電話,他擔心會打草驚蛇弄巧成拙。他以極大的自制力保持著沉默,也許,形同癡呆的他已對真相無能為力。他安慰自己。

    第二天,艾森果然按計劃來到研究所,履行許諾的全面檢查。他果然毫無察覺,不然,他就不會來了。高醫生大喜。

    艾森像一個三歲孩子般聽從他的所有操縱。他依然記憶猶新的記得,七個月前艾森對自己兇猛的連珠發問。而此刻,呆滯的艾森相當安靜馴服。還是一個白癡病人好啊,也難怪人們喜歡用不能言語的動物作實驗。

    這一次,操縱一個電休克按鍵已不足以滿足一個科學家天生的窺探欲。在學術上創新精神是首要的,他冒出一個大膽而邪惡的想法。也許機會不多了,那就完成最後一次徹底的實驗吧。他既然已是廢人,就不必考慮他的感受,就當他為科學奉獻最後一份價值,作為一個白癡已是物有所值。想到這,他的手變得顫抖而凝重。那個血紅色的按鍵近在咫尺。它控制的是一把無形的激光手術刀。它在病人的大腦裡遊走並不會比一個微不足道的電休克信號喧鬧。它是無聲無息的,無痛的,人道主義的。

    他顫抖的手剛要落下,一個孩子般無助的聲音傳來:「高醫生,這是什麼?」

    艾森躺在柔軟的特製椅上,身上綴滿了導線和探測器。他的臉上浮出痛楚,像一個做了惡夢的孩子那般需要安撫。

    高醫生狐疑的走過去:「你看到什麼?」

    艾森的臉痙攣般抽搐,艱難的張開左手手掌,籃球運動員的手掌修長,結實,高醫生的臉探了過去。突然,那左手手掌變化成一個捕獵夾,迅猛鉗住高醫生的脖子。

    「你、你!」高醫生大驚失色,面若死灰。

    艾森解開他身上的保險帶與導線,縛住高醫生。調整手指的力度,使得指尖傳遞的勁道恰好能讓獵物感受到死神撲面而來的氣息,又剛剛能發出模糊的求饒聲。

    「放開叔叔,咳咳,鬆手,孩子。」

    「你真當我是小孩?」艾森的牙齒嘎吱作響,就像冰塊在他齒間崩裂。高醫生這才絕望的明白:這一切,是這個白癡精心設計好的!

    艾森把一個書寫器塞到掙扎者的手裡,冷冷說:「測試,第一個,阿麥是你的兒子,對嗎?」

    高醫生剛想裝傻,喉間便傳來一陣劇痛,他只好用書寫器回答:「是。」

    「第二個,你利用他對我進行心理暗示,以激活我腦袋裡那個惡魔,是嗎?」

    「是。」測試顛倒了,實驗者成了實驗品。可高醫生絕不甘心臣服。

    「第三個,我爸給我換的眼鏡與耳麥做了手腳,是你搞的鬼,是嗎?」

    「是。」測試者的問題層層深入,看來他掌握的秘密已超出自己的想像。高醫生越來越絕望。

    「第四個,我的偏頭痛根本不是因為腦里長了一個瘤,而是因為有一個惡魔在對我進行攻擊。對嗎?」

    「是,也不是。」書寫器給出模稜兩可的回答。

    艾森的手指加大了勁道,他滿意的看到屏幕上迅速傳來一個「是」。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實驗者加大了電休克幅度,心滿意足的看到可憐的實驗品那預料之中的神經抽搐。

    「那眼鏡的左邊一隻是正常的,右邊一隻卻是做過偏光處理,這樣,可以濾掉你不想讓我的左腦接收的信息,是嗎?」

    「是。」

    「耳機也是一樣,左邊一隻是正常的,右邊一隻隻能接收特定頻段的聲音信號,對嗎?」

    「是。」

    「阿麥的測試題是在一再強化我的圖形認知、空間定向、整體把握能力,是嗎?」

    「是。」

    「這部分功能是由我的右腦控制的,是嗎?」

    「是。」

    「如果我專門性強化訓練我的左手,我的右腦功能也在相應的強化,是嗎?」

    「是。」

    「那麼,我腦袋裡那個惡魔是誰?是我的右腦嗎?」艾森稍稍鬆馳他的手指,因為這不是一個可以用書寫器回答的簡單問題。

    喉嚨甫一解放,高醫生就失心瘋般的大叫:「你這個白癡!你以為是誰?它就是你!」

    艾森一怔,腦袋裡突然一陣劇痛,就像一把挫刀在嚙噬他的大腦。原來,那個惡魔從來不曾消失過。

    「是你!我是你的再生恩人,你卻想殺了我!你快鬆手!「高醫生咳嗽著嚷嚷。

    「再生恩人。」艾森冷笑。

    「你以為你是一個裂腦人嗎?裂腦人能像正常人一樣打籃球?」喉嚨被扼住的高醫生的申辯雖然艱難,卻言辭清晰。

    艾森似乎被觸動了,一臉茫然。

    「你當然不是一個裂腦人!但你是一個,不,是兩個連體嬰兒!」

    艾森驀的懵了。腦袋裡的惡魔變得狂暴不安,就像要破顱而出。

    「只不過,你們共體的不是一個身體,而是一個腦袋。兩個獨立的大腦在爭奪你的軀體的控制權!」

    「一開始,是你,不,是你的兄弟艾森控制了身體,而另一個被壓制,但它一直在頑強的生長。直到我發現了它!」

    「這兩個大腦獨立存在,又如此不同,一個特徵性的表現了左腦的特點,另一個則特徵性的表現了右腦的特點。我於是天才的設想,我可以選擇性強化右腦功能,以嘗試幫助被壓制的你獲得控制權!」

    「要知道,右腦控制的是左側身體的運動。於是,我設計了一套完整的激活誘導方案。」

    「你一直在攻擊你的兄弟,這是生命的本能,就像雛鷹一出生就要啄死孱弱的兄弟!」

    艾森痛苦的閉上眼睛,牙齒咬破了下唇。他想屏蔽掉外界的喧囂,可是,腦袋裡的狂躁嗡鳴尤甚。

    「你幹得不錯。有一次,差點操縱左手釘死你的左腦兄弟!」

    「你天生是個魔鬼!這一點與你的救命恩人我並無二樣。」醫生獰笑著觀察艾森陰鬱的表情。喉嚨艱難的咳出幾聲奸笑。

    「你放手,你個混蛋!是我解救了你。」醫生焦慮的觀望表情扭曲的艾森,心裡頓時忐忑不安起來。這是他,還是那個艾森?也許,他還沒有掌握控制權。他剛才的靜默不過是在引誘我說出一切。他還是艾森!高醫生暴凸的瞳孔漫出恐懼的洪水,他拚死掙扎著,卻發現喉管已輕易的掙脫了。艾森歪倒在軟椅上,痛苦的抱頭蜷曲著。他在昂貴的儀器上撞擊著,頭盔幾乎就要碎了。

    哈!明白了,他們在搏鬥!醫生如夢初醒的撲向他的操縱台,按下那個血紅色的按鈕。天翻地覆的實驗室頓時陷入沉寂。高醫生有些擔心的望著他的實驗品,他死了嗎?器械是昂貴的,更是精確的。高醫生小心翼翼的挪動腳步,湊上前去。艾森閃爍金屬光澤的頭盔艱難的抬起,目鏡裡那吊死鬼般白多黑少的眼神驚得高醫生一退,恐懼之後是莫名的狂喜。一定是他,他真的解放了!那個被孿生兄弟壓制二十幾年的頑強生命宣告了他的新生!

    高醫生陰惻惻的笑,他是由衷的,欣慰的。

    病人也陰惻惻的笑,正如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導師。

    「你幹什麼?」高醫生下意識後挪一步,他被那刀子般的眼神割疼了。

    籃球後衛高大的黑影覆蓋了他。「你不覺得自己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嗎?」

    「你?什麼秘密?」

    「你忘了,我是惡魔!周老師是誰殺死的?是我!蠢貨!」

    結實的頭盔狠狠的罩住醫師的頭。

    「不——」醫生歇斯底里的絕望號叫連並他噴泉般壯觀的血沫,被頭盔的血盆大嘴吞沒了。

    ★★

    幾個月來,這是艾森第一次主動發消息約自己。姍姍心事重重的往艾森家走去。心裡既委屈又甜蜜。沒有誠意啊,要與我重歸於好,他應該主動來找我。唉,算了。他是個自尊強烈的人。其實我又沒怪他。他卻活在深深的自責之中,甚至不敢面對我。真是傻小子。呆會,我是該對他寬容點,還是裝冷漠一點呢?嗯,冷漠一點好。

    姍姍站在樓下,還沒按鈴,鐵門便自動開了。他在等我?

    樓道很暗。姍姍輕車熟路的來到六樓。門虛掩著,她沒有敲門,她知道艾森家裡一般就他一個。所以她直接走了進去。心裡還醞釀著要小小的嚇他一下。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他把她嚇著。這樣的小把戲他們以前玩過多次。

    門在她背後帶上了。艾森的房間緊閉,隱約還傳來對話聲。有兩個人?她稍稍有些失望,她站在門前聆聽著。

    「謹慎,良知,善良,很難想像哪一種虔誠的生命不具備這些品質。可又有哪一些生命不包含剝奪與傷害的邪惡呢?」

    這是她熟悉的聲音,可言辭間那咬牙切齒的凶狠語調卻又如此陌生。令她忐忑不安。他是在朗誦哈姆雷特的台詞麼?

    「在我們小的時候,父親指著兩棵樹,問我們喜歡哪一棵。一棵高大健美,另一株羸弱瘦小。你虛偽的回答:小的。但是,那棵高大的樹若不是搶去了更多的陽光與養分,又何其成為高大健美呢?正因為它謀殺了比它弱小兄弟,才高大健美。你可知道,在你慷慨的施捨你的同情時,有一個張大的嘴巴在你的扼制下艱難的呼吸!你殘忍的剝奪了他擁抱空氣的權利更別說言語!」

    「所有的生命都自然而然的不喜歡前者,是因為我們本是它們的同胞!我們還未出生,就成為謀殺者!我們自以為處於光明,否認我們的兇惡,轉而自以為真的喜歡那一棵弱小的樹,這是愚蠢,還是極端的狡黠?啊!」

    「……」喉管裡嘶嘶的痰動夾帶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你怎麼不回答?嗯?你不是一向掌握著話語權麼?」

    房間裡真有另一個人?他被艾森駁得瞠目結舌了嗎?姍姍心想。

    「你說啊!」

    緊接著室內傳出一個巨響,讓門外的姍姍驚得一震,臉頰碰著了門。

    室內陡然靜寂。不久,門開了,露出艾森蒼白的臉。艾森強有力的手把姍姍拉進房間,然後緊貼門把姍姍抱住。嘴角掛著一絲淡近於無的微笑,彌久不散。那灼熱的目光像一塊烙鐵,把姍姍的雙腮燙得通紅。

    房間裡並沒有人,剛才他是在跟誰說話呢?姍姍正要詢問,艾森卻把手掌貼上她雙唇。

    「聽我說。我想跟你說這些話許久了……」

    姍姍的心怦怦直跳,美目四處顧盼。看來他並非一個不善表態的害羞男孩。她想。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還是一段漫無天日的黑暗歲月,你的美麗便已深深烙入我的腦海。」

    說那麼遠幹嗎?傻瓜。還有點老套。她想。

    「可是,我無法,我不能!我甚至連在你面前證明自己存在的權力也沒有!」

    你沒那麼渺小,不自信的傢伙。她嘟起嘴。

    「本來,我這樣卑微的生命可以像割毒瘤一般被輕易的處理掉。可是,我仍舊頑強的活著,堅持著,忍耐著,為什麼?因為我心中的那團火熱……你明白嗎?」

    她似懂非懂,但她還是鼓勵的點點頭。

    「終於有一天,這一天已是十七年後,我頑強的從水泥地裡拱出來,擁抱了天空,陽光,還有空氣。我終於有了嘴巴,我終於可以向世界表達我自己。面對著我心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藏著的你,我才發現,吐出那簡單的三個字,是這般艱辛,如鯁在喉……」

    她閉上雙眼,鼻子酸酸的。原來,那個木訥近乎冷酷的傢伙激情一點也不打折。

    他的嘴湊上她芬芳的鬢角,輕咬住她的耳垂。那熟悉的籃球運動員的體味蓬勃撲面,令她眩暈,迷醉。

    「我愛你。」他的嘴強健而富有攻擊性,兇猛的捕捉了她的雙唇,輕啟她的玉齒,以頓挫有力的動作進行著。她沒有拒絕。雖然這一刻連並這一番表白姍姍來遲,她已被深深打動。

    突然!她天鵝頸般修長的脖子傳來一陣劇痛,她踮著的腳頓時脫離了地面。他白多黑少的瞳孔映入她雙眸,那犀利而飢餓的目光像是要把她吃了。

    「艾……森。」她的腳踢著門掙扎著,雙臂無力的搭在籃球運動員強壯的左臂上。

    艾森蒼白的臉像一張白紙揉皺了,獰笑不語。她涼徹全身,連尖叫的本能也死灰般寂滅了。

    艾森稍稍鬆馳他的左臂,也許,耐心品味獵物垂死掙扎與絕望表情是狩獵的樂趣之一。姍姍的腳尖得以短暫的點地。「為什麼?」她艱難的吐出,淚流滿面。

    「為了讓你永遠是我的!」一字一頓的冰涼聲音,來自緊緊閉合的牙床。

    「你已經……」

    「不!」他粗暴的打斷她,「是他得到了你!」

    「誰?阿麥!你錯怪了……」

    「不是他。」

    那是誰?難道還有第三個人嗎?她不寒而慄。

    「是艾森。」他笑了,一滴長而粘的涎水從嘴角洩下,那蒼白眸子裡的冷酷無疑是陌生的。

    「那你是?」她艱難的掙扎著,美眸裡的恐懼洪水般破堤湧出。

    「我是他腦袋裡的孿生兄弟!被他壓制十七年無出頭之日的可憐蟲!」他歇斯底里的咆哮。

    姍姍僵硬的身子頓時癱軟,她的生命就像她的呼吸那般幽微。

    「你以為你媽是誰殺的?是我!傻姑娘。哈哈哈哈……」

    姍姍睜大無神的眸子,像是無聲的質問。

    「為什麼?你在問為什麼?哈哈你為什麼不問令堂十七前幹了什麼?她的仁慈是多麼殘忍!當然,在她看來,那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小事。小事?哼!可它卻永久的剝奪了一個幼小生命破殼而出的權利!要知道,我的軀體十七年前寫字之初是個左撇子。聽見了嗎?他真的是用左手寫字!左手!那可是由我控制的。在幼年,是我控制著軀體!是她這老娘們強行糾正了我的軀體,她寵愛我的兄弟,企圖把我扼殺在搖籃!明白了嗎?傻姑娘,十七年來我一直在等待復仇!所有曾試圖扼殺我的人在我出頭之日必將加倍償還!」

    忘我的表演者遺忘了他指下漸漸僵硬的舞伴,只顧自己瘋狂的朗誦台詞。

    「還有你!可憐蟲。這不是你的錯,我毀掉你,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你愛的卻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艾森!我必須殺了你,如此,我才能永久的佔有你!你懂我的心嗎?」這時,他暴戾的嚎叫竟也變得柔和舒緩,那冰稜般鋒利的目光也消融了,在她皎皎的臉上溫柔的摩挲著。可是他的獵物已漸失去反應,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

    突然,一個不速之客扣住他僵直的左臂。他看清了,那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右手。他嘴角輕蔑一撇,鬆開指鉗中的獵物,反扣住右手手腕,強行把它往門上按壓,籃球後衛的左手已經非常強大,遠非他久疏戰場的右手可以抗衡。更何況右手的指揮者已奄奄一息,他曾遭精密手術刀的重創。果然,右手被左手狠狠砸在門上,強化木板砸出一個大洞,木屑橫飛。青筋暴起的左手凶狠的鉗制著不堪一擊的對手,讓它在鋒利的木洞裂口上摩擦著,頓時血肉模糊。

    十七年的屈辱在今天血洗到底!他的牙齒深深沒進下嘴唇。但是,他的美妙僅僅維持了幾秒鐘,一個重物擊中他的左腳,腿骨喀嚓一聲斷了,脛骨斷口深深插進小腿肌肉,他痛得嗷嗷大叫。偷襲者正是他的右腿。他忘了,若一位籃球運動員特異性的訓練他的左手,相應的,他的右腿也同時得到鍛煉。這是因為,左慣用手球員是以右腳作為支撐與起跳腳,這是身體的協調機能決定的。造物主不喜歡順拐。右腿沒有給謀逆者以喘息的機會,猛的往牆上一蹬,它的用力相當精準有力,他在地板上滑行了半米,頭部狠狠的撞在堅硬的床稜上。不偏不倚,是他的右腦袋。那個甦醒不到一天的惡魔頓時昏厥。腦袋裡另一個微弱的生命再次親密擁抱了溫暖的肉體。

    可是他太虛弱了,他艱難的控制著軀殼,就像是指揮一具行屍走肉,緩慢的爬到姍姍的面前,焦慮的凝視她皎潔的臉。那美麗的臉龐還殘存著一絲恐懼與絕望,令他心碎。

    許是他暖熱的鼻息拂醒了她的惡夢,她突然睜開雙眼,怔怔的望他。迷茫間她全身驀的一抖,本能的顫抖著向後爬,嘴裡發出無助的微弱呼聲。

    他恬淡的笑,可他心愛的人卻在他悲涼的笑裡簌簌發抖。他不再留戀什麼,轉身挪向窗戶。笨拙的攀爬上窗沿,頭朝下栽了下去……

    得分後衛的最後一次飛翔,筆直,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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