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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龍戰於野 文 / 長鋏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引自東方卦辭

    人類任何一個王國都流傳有龍的故事,這不僅僅是因為王國的建立者大多者浴血沙場子的屠龍勇士,更因為巨龍所守護的地下寶藏是每個野心家夢寐以求的立國之本。但是並不是每一個追蹤龍的足跡的勇士都是權力主義者,他們有的僅僅是為了拯救惡龍所俘獲的可憐公主,因為傳說中被惡龍所青睞的美人兒定是人間最可愛的生靈,任何足以拯救她的勇士必將名垂青史。

    ——《賽努諾斯馴龍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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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姆媽,我們國家還有龍嗎?」索菲婭小公主放下手中的羊皮紙書,眼神幽幽的望向窗外。

    「傻孩子,又作白日夢了?龍只是傳說中的事物,即便是以姆媽的年紀,龍也不過是童年記憶裡影影綽綽的殘缺幻象而已。」

    「可是我們國家還有龍騎士團呢。不是說擊敗過巨龍的戰士才是真正的龍騎士嗎?」

    「那只是一個榮譽的稱謂罷了。」姆媽望著小公主認真的表情,心中暗覺好笑。「該死的喬治!原來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跡全是吹的。」索菲婭氣鼓鼓的把一個漆黑裡透著火紅的飾物扔出老遠。那是龍騎士團裡最優秀的龍騎士喬治送給她的,據說是用一片噴火龍的鱗甲磨製而成。

    「如果連喬治都配不上我驕傲的小公主,那麼索菲婭真的要嫁不出去羅。」姆媽笑瞇瞇的擁住她,略帶戲謔的說。

    索菲婭發了好一陣呆,怔怔的對著天空一朵白雲突然發問:「為什麼龍要擄走城堡裡的公主呢?」

    「因為龍是一種貪得無厭的生物,它們囤積財寶,俘獲美人,僅僅是因為它們對人類社會最珍貴的事物擁有一種守財奴式的佔有慾。「不知何時,王國最博學的大祭司查理·馬特站在身後。

    「這麼說,」公主眼裡漾出一抹迷離的金色,「美麗公主與上古神器、小山高的金幣之於龍的意義是一樣的?僅僅是因為她的價值,她的傾城美色?」

    「當然,還能怎樣?」查理·馬特揚了揚眉毛,「你還能指望渾身長滿肉刺的惡龍對人類的公主產生愛的情愫?」

    公主輕咬下唇,唇線微微上揚,矜持的小聲問道:「那麼,被龍擄走的公主會受到傷害嗎?」

    「你見過守財奴傷害過他的金幣嗎?」馬特似笑非笑的反問她,「這種對財富充滿佔有慾的生物必然是最懂得呵護財富的種族。」

    晚霞在公主的腮上抹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公主使勁點點頭,轉過身去,說:「我明白了,我決定……」

    姆媽趕緊貼上去聆聽,小公主的聲音細細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堅決。「我決定,讓一頭威風八面的巨龍作我的陪嫁!」

    姆媽愣住了。

    ★★

    得知公主拒絕嫁給阿拉岡王子,卡西蒂尼亞國王勃然大怒,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小女兒第一次違抗他的命令,更因為與阿拉岡王國聯姻是目前鎮壓奴隸起義的最後希望。前線的皇家騎士團潰不成軍,身著厚厚重鎧的騎士被赤膊上陣的奴隸譏笑為夾在熱砧鐵內的火雞脯。各封地諸侯國對國王的命令睜眼閉眼,出兵不出力,眼看戰爭的硝煙已經燃燒到都城的郊野,國王情急之中亮出手裡最後一張王牌:他懵懂無知的小女兒,要知道卡西蒂尼亞小公主是庫爾蘭德大陸最妖艷欲滴的花朵,每一個王子、劍士、騎士都夢想牽她一根手指按在自己胸口,宣佈終生為她效勞。國王宣佈:誰能夠出兵撲滅奴隸之火,他就把小女兒嫁給誰。可是這在危急存亡的當口,小公主竟然說不。

    「她以為這像她挑玩偶那樣還可以挑三揀四嗎?」國王暴怒下揮掌把寶座的扶手劈得粉碎。

    「陛下,臣以為不如順著小公主的性子另作主張?」馬特神經兮兮的說。

    「哦?怎講?」國王按捺怒火,他一向對大祭司的意見言聽計從。

    「陛下,試問這庫爾蘭德大陸還有誰是您可信賴的朋友?是安東尼奧騎士團?薩滿教會?伯爵大人……」

    「他們?」國王刷的立起,「我恨不得把他們當作異教徒投進熊熊大火中去!」他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眾伯爵大人在各自封地豢養騎士劍士,以清洗異教徒收回聖地的名義不斷爪分蠶食王國周邊的土地,軍事勢力與財富就像雪球越滾越大。而到了王國狼煙四起岌岌可危的時刻,卻都像不甚靈驗的泥神像一樣保持沉默。很明顯,他們都在蜇伏,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以取而代之。

    「那麼阿拉岡王子呢?你以為他不是在等待機會嗎?」

    國王愕然。在他黑漆漆的內心世界,最後一盞可供慰藉的燈火也被掐滅了。誠然,年輕有為的阿拉岡王子執政鄰國以來,鄰國咄咄逼人的氣焰已經令到邊境雞犬不寧了。把公主嫁給他,倒是給了他一個順理成章繼承卡西蒂尼亞王國基業的理由。見國王若有所悟,大祭司趁熱打鐵:「臣以為相對於目前燃燒的奴隸之火,周邊眾伯爵大人的勃勃野心及鄰國的蠢蠢欲動才是陛下的肘腑之患啊。流民的騷亂倒不足為慮。」

    國王蒼白的長髮在鬢旁無力的垂著,眼角的魚尾紋鳥爪一般深陷下去,歎道:「難道帝國三百年宏偉基業就要毀於我之手?」

    「不,陛下不曾聽說先王輝煌開國是起於擊敗一條守護巨寶的龍麼?」

    國王顫抖著撫摸火漆色的手杖:「這條鎮國之杖便是先王屠龍後以龍角製造的戰利品,我豈能忘懷?」

    大祭司粲然一笑:「現在能拯救帝國的也會是一條巨龍,真正的龍!」

    「龍不是早已滅絕的生物嗎?」國王迷惑不解。

    「不,臣最近從東方的殘篇斷簡裡搜索到一段吉光片羽,一條東方的巨龍因為觸犯了神的戒律被囚禁在利沃尼蘭雪山,數千年年復一年的守護據說是人間最珍貴的寶藏。把庫爾蘭德大陸的所有財富堆積起來尚不如它九牛一毛。得到它足以立國千秋萬代不衰!」大祭司對國王貼耳輕語。

    國王的眼睛像大雪初霽的天空一樣刷的亮堂起來:「可是既然它已在我的領地居住了幾千年,為什麼沒有任何地理志、遊記、吟遊詩歌甚至傳說言及它呢?」

    「陛下,請記住,它來自東方,秉承了東方隱士的淡泊品性。」

    「可是擊敗它取得寶藏我的國都城牆已經被奴隸們骯髒的狗爪子像掰硬麵包一樣吞吃了!」國王突然失態吼道。

    「不,不是我們去擊敗它。是他們,陛下您的潛在敵人去。」大祭司故弄玄虛的陰陽怪氣道。

    昏黃的燭光下一陣低沉的耳語,衛兵聽到了國王久違的哈哈大笑,他偷偷透過幃帳望去,只見大祭司望著得意忘形的國王無奈的搖搖頭。

    索菲婭覺得自己是個天才,居然從侍衛從從警戒森嚴的宮殿裡逃出還不被發覺,這跟羊皮紙童話書裡記載的情節一模一樣。逃婚,這可是她少女時代想都不敢想的一個字眼。但是現在,站在暖融融的陽光裡,她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已經長大了。父親暴怒時雄獅般斥張的發須與少女莫名的煩惱被小鳥歡快的啁啾聲沖刷得無影無蹤。雖然森林裡陰濕地裡靜靜生長的蘑菇並沒有大到書裡描寫的可供路人休憩的誇張程度,她還是滿心歡欣的發現傳說可帶來幸運的四葉草一叢一叢擠進她新奇的眼眶。

    這時,她看見一朵斗篷大的紫紅色的花掩映在青蔥的灌木叢裡,五片巴掌大的肥厚花瓣像少女嬌艷的唇那樣撅著,花萼上點綴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搖搖欲滴。她兔子般敏捷的跨過去,正要用手去觸那迎風搖曳的花瓣,突然雙腿離了地,有什麼東西攥住她的束腰,使她像一隻中了套子的獵物那樣無助的上下撲騰。

    「你你你,該死!你知道我是誰嗎?」公主眼角的餘光發現背後站著一個一襲黑衣的怪人。她滿意的感覺到威脅的立竿見影,那雙手把她平穩的放在離花幾步遠的草地上。公主盛氣凌人的打量那人,只見他戴一個怪異的尖角鬥笠,黑巾蒙面,長袍博帶,寬大的袖口露出與黑袖反襯強烈的蒼白手臂。他背一個小巧的竹簍,裝了半簍不知名的草藥。

    「你幹什麼啊你!」公主橫了那人一眼。

    「那是食腐花。」黑衣人的聲音異常壓抑。

    「我不管什麼花,總之我警告你,你要是再破壞本姑娘的興致,我拿你治罪!我可是……」算了,公主有些失望的望了望這個裝束怪異的田夫野佬,心想就算說了他也不懂。便兀自伸出手去,那人也不攔她。

    「哎哎!」公主剛一碰花瓣,周圍的籐蘿便觸手般纏繞住她,她越掙扎便越緊。「混蛋!是吃人花,你怎麼不早說?」公主滿臉通紅,也不知是被勒的還是窘的。

    那人卻木頭般扦在原地。完了,才剛出來便作了壞花的肥料。公主正心生絕望的當頭,忽覺得全身一鬆,便踉蹌跌坐在地。她也顧不上王族顯貴儀態,氣洶洶的去推那木頭人:「你這個巫師,原來你跟這吃人花是一夥的,你用它設陷阱害人!」因為她已經覺察到黑衣人剛才鼻前黑巾的隱隱抖動,他一定是在念叨些什麼所以籐蘿才鬆開了。

    「是食腐花。它不喜歡吃活物,它捕獲你後會釋放一種氣味引來蠍子螞蟻,把你的身體分解後才會用你作晚餐。」黑衣人平靜的說。

    「你跟它是什麼關係?」公主語氣稍稍溫和了一些。

    「朋友。我懂它的語言。」

    「那你剛才說什麼它就釋放我了呀?」公主有點羞赧的問道。

    「我說,這女子體格纖巧,皮多肉少,沒什麼營養,不如放了她吧。」

    「你。」公主一臉慍色的望著他,那人卻毫無表情。哦當然,他的臉藏在黑巾下。

    「你為什麼救我?你知道我是……」公主繞有興致的偷看他黑布下的動靜。

    「我不管你是誰,都要做一件事情。」

    「什麼?」公主一頭霧水。

    「把你放進我的簍子裡。」

    「你!惡魔,怪物,吸血鬼……」公主把她所能聯想到的所有醜陋事物名稱數落一遍喘息的當頭,卻發現這簍子還蠻舒服的,充盈著沁人心脾的藥香。怎麼從外面看那麼小裡面空間卻足以裝下她呢?這個人真是個怪人啊。他想幹什麼呢?這次出來本來是想遭遇大惡龍的,像我這樣迷人的公主自然要龍作陪嫁才對,這樣我可以檢驗喬治與阿拉岡王子誰才是真正的勇士。

    「喂,醜八怪,你說這森林裡有龍嗎?」

    「龍?」黑衣人縱身一躍,飛上一個瀑布邊突出的大青石,把簍子裡的公主巔了個七葷八素。

    「對,龍,你回答我!」公主依舊是恥高氣揚的口吻,全然忽略她置身籠中的處境。

    「龍,那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黑衣人站在岩石上向東方遠眺,天空中似乎有歸鳥的軌道把他迷亂的目光與思緒拉遠了。一陣涼風裹挾著瀑布水沫襲來,他陡然驚醒,「這裡吃人的怪物不少,龍卻是沒聽說過。」

    「唉,我該怎樣才能找到一頭威武的龍呢?」

    「只聽說東過龍去掠奪人間的美麗女子,沒聽說過女子去尋找龍的。」

    「那又怎樣?反正我是最美的姑娘,只有龍配作她的陪嫁。」

    「陪嫁?」

    「沒錯,誰能屠宰它我就嫁給誰,我要拿它大卸八塊作我的嫁妝!」

    「沒有人能屠殺龍,除非它罪該一死!」斗笠下的黑巾微微揚起一個角度,公主趁機窺見他緊抿的堅毅嘴角。

    公主不屑的說:「喬治是我們國家最勇敢的戰士,他親手屠殺過三隻惡龍。我這個飾佩就是他送給我的,是用龍的鱗甲雕琢而成。」

    「三隻惡龍?那不過是噴火的蜥蜴罷。」黑衣人旋身一躍,向白練似的瀑布掠去。,公主頓覺眼前豁然一亮,瀑布後竟別有洞天,天空甚至比外面還要澄澈一些,許多尖牙利爪的怪物在天空裡橫衝直撞。等一頭怪物戾叫一聲來到他們身旁,公主這才發現上面還坐著一個鳩形鵠面的山羊鬍子老頭。

    「嗨,夥計,這是今年第幾個?」

    黑衣人喉嚨裡咕嚕一聲沒說話,只是憨笑著與那個擦肩而過。公主毛骨悚然的揣摩那人的話,握住龍甲佩的手心潮濕得擠得出水來。聯想到羊皮故事書裡吃人不吐骨頭的暗黑巫師,心裡更忐忑不安。

    黑衣人把她帶進一個陰冷潮濕的巖穴裡。夜幕降臨,斜射進洞口的唯一一線光亮也黯淡了,只剩得洞中篝火的忽明忽暗的飄忽火焰。公主的心抽緊了。

    「喂,你想幹什麼?」聲音依然高亢強硬,卻掩蓋不了尾音的顫抖。

    那人卻不答話,遠遠坐著,怡然自得翻看一本線裝書。

    「能給我一本欣賞麼?」

    公主的雙手是自由的,她接過書呼拉拉亂翻一通便啪的蓋上,因為上面的字她一個也不認識。她有點羞澀的撫摸那薄薄的紙,說:「這是用什麼樹葉裝訂的?好精緻哇。」

    「那不是樹葉,是紙。」

    「紙?上面寫的是什麼?」

    「是一個故事。」

    「故事?我喜歡,有魔法師、騎士、公主,當然還有噴火大怪龍。」火光前公主的眼睛裡浮動絢麗的色彩。

    「沒有那些,是一個龍與水的故事。」

    「水?龍與火的故事吧?」公主聰明的糾正道。

    那人沉默不語,火堆裡爆發出剝剝的燃燒聲。

    「怎麼不說了呢?」

    「不好聽,是個悲劇。」

    「哦,有人死了嗎?是王子,公主?還是什麼?」少女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哪怕她身處危難之境。

    「對,你很聰明,結局是死亡。死亡的顏色就像這把刀。」黑衣人從火堆烤肉架上取下一把挑肉的彎刀,往乾柴上一擦,便褪盡黑灰,露出寒磣磣的白光。公主打了個冷戰,便止住不問。

    半晌,公主說:「我們玩個遊戲吧。」她取下頭髮上一條髮帶,「打結比賽,看誰能打出最好看最結實的結。」

    水手結、蝴蝶結、環扣、死結……公主不停的變換花樣。黑衣人也打出許多花樣奇異的結,那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公主也不曾見過的。洞裡沉悶的空氣漸漸緩和下來。

    「你怎麼會打這麼多結呢?」即便是心靈手巧的婦女不見的會變出這麼多花樣,公主心想。

    「這不是我發明,得感謝老祖宗。在沒有文字之前,人類是用在繩子上打結的方法來記錄事件的。」

    這個邊鄙之人知識挺淵博的。不知道和王國最博學的大祭司相比誰知道得更多呢?公主心想。

    公主故作不服氣道:「那我考你一個難的,你能左右手各握繩子一頭不放,打出一個結來嗎?」

    這,黑衣人這下可難住了。趁公主被煙熏得擦眼睛之時,他迅速朝繩子吹了口氣,繩子中間無聲斷為兩截,打了結後便自動合二為一。但這一幕被眼明手快的公主抓住了:「你作弊,不許使用魔法。看我的。」

    她雙臂交叉於胸前,然後左右手各持一端,交叉臂抽出,一個結便奇異的打成了。黑衣人微微頷首,似在讚賞她的聰慧。

    先別忙著讚歎。公主竊想。她神秘的說:「我還有更絕的,我可以讓綁在手臂上的死結自動脫落。來,配合一下。」

    公主不容分說抓起黑衣人的雙手固定在他背後,然後麻利的將繩子綁得死死的。黑衣人發覺沒了動靜,呆呆的說:「下面呢?」

    公主撲哧一聲笑了:「下面的事你自己解決吧。我可要走了,笨蛋。」

    說完便輕盈的跳到洞口,順手操起火堆上一塊滋滋冒油的野雞脯。

    ★★

    要不是臉面問題,公主真想跑回到那個黑漆漆的洞裡去,這外邊也是黑乎乎的,可那洞裡畢竟還有一堆篝火。不知為什麼,那黑衣人雖然從頭到腳下都透著一股子詭異的邪氣,她依然可以虛張著膽子與他周旋。

    那是燈嗎?寒風中她蜷縮的身子一暖,昏黃,帶點火紅,這莽莽叢林之中居然有一戶人家!她顧不得多想,便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碰碰的向那燈光跑去。走近了,才發現是兩盞。再近一些,她覺察到燈光的稍稍擺動,是風吹的嗎?她遲疑間,腳下的大地突然簌簌抖動,燈光霍的飛昇,一堵令人窒息的風襲來,強風裡的腥臊惡臭讓她的五臟六肺掀起排山倒海般的痙攣。周圍的灌木不住發出折斷與摩擦的喧囂。

    「啊!那是什麼……」公主恐懼的尖叫被怪獸的咆哮吞沒,她在暈過去的剎那,一張遮蔽天空的血盆大嘴與天邊剛綻放的一絲霞光相映成趣。

    巨角犀第三次衝下來,它面前那個渺小的黑影居然巋然不動,這不是一個面對死神的生物正常反應,但巨角犀是不會考慮那麼多的。它徑直衝向目標,那是它單調簡潔也是唯一的攻擊方式:把正前方的一切障礙物摧毀!它的確做到了,亂石嶙峋的山脊被它「犁」出一條直且深的坑道。坑旁的高大山毛櫸七歪八倒,有的竟從根部硬生生鏟斷,露出鋸齒狀突兀的斷口。那黑影即使是塊玄武岩,也應當粉碎了。可是什麼癢癢的東西突然摜進它的鼻孔,巨角犀瘋狂的甩動巨大的頭顱,犀角在岩石上撞出火光四射,峭壁上的碎石紛如雨下。可那鼻孔裡的癢痛卻死咬不脫,那黑影竟然蕩在它的鼻尖,手裡緊握那把深沒入巨角犀鼻孔裡的彎刀。巨角犀撞擊的動作幅度漸漸衰減,最後腿一彎,歪倒在黏濕的血泊裡。臨死前四肢的掙扎猶然在四周刨出一個巨坑。

    「謝謝你。」甦醒後的公主目睹了剛才驚魂動魄的一幕,她焦慮的發現黑衣人的臉埋在新鮮的泥土裡,斗笠早已不見了,他痛苦的捂著左臂,那指縫裡滲出的竟是玄黑帶黃的血。

    「不要過來!」他狂躁的警告聲讓公主怔住了。

    「對不起,我錯怪了你……」公主略為難堪的說。

    黑衣人卻粗暴的推開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衝進瀑布下的深潭,一潭清水竟然被染得烏黑幽亮,那汪濁水被勢沉千鈞的飛瀑衝擊得支離破碎,終於淡了開去。

    公主發愣間,一道凌厲的水柱破空而出,飛湍瀑流被無形罡氣震得短暫滯空,粉碎的白色水沫霧氣裡,一頭怪獸展露崢嶸頭角,發出驚悚大地的嘶鳴。天空的飛鳥驚得四散,有的像折翅的風箏一般直直墜地,寂靜的山谷回音裊裊,恍若耳鳴。

    半晌,公主回過神來時,瀑布已如簾卷下,飛濺如故,潭水一碧如鏡。

    「你終於還是看見了。」一個蒼涼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公主背後響起,他此刻一身素白,安祥的立於晨曦之中,面如泥塑的望著她。他的左臂直直垂著,像是一截枯枝在風中顫慄。

    「你!你你就是……」公主驚恐的向後退去,絆上一叢蔓草向後跌倒。

    突然一聲尖銳的哨聲響徹雲霄,彷彿是冥冥的響應,天色突然一暗,地平線傳來轟轟隆隆的震鳴,越來越近,大地也跟隨有節奏的轟鳴震顫起來,像是有巨人在昂首闊步奔喪過來。他漠然的立著,彷彿這一切與他無關,抑或是他早已預料到這不安的轟鳴。他茫然的臉龐正如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公主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望他一眼,臉紅通通的輕聲說:「是我的朋友來了。我,我剛才通知了他,哨聲是我用龍鱗佩發出的。對不起,我害怕,我以為會有危險……所以,通知了他們不過你放心,我會向他們解釋,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他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紙一般蒼白的臉綻開笑靨。這是一張她異常陌生的面孔,漆黑的眸子,細而直的長髮,乾淨的臉龐,一根茸毛也沒有。

    「人類是不允許龍存在於他們的世界的,因為他們無法忍受一種強大威力的事物凌駕於他們的力量之上。」他的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音,低沉瘖啞。公主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內心卻莫名的生出一陣針刺的揪痛。

    「不錯!」半空中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回答,「龍是神製造出來供人類勇士以征服的對象!」獅鷲獸嘶吼一聲,一個漂亮的撲翅轉向,穩健的著陸。從上面跨下一個英武的執劍武士:喬治。他大跨一步牽住公主的手,輕吻她的手臂:「公主殿下,您受驚了,有我在,絕不讓這畜生傷害你一根毫毛。」

    公主正欲張嘴,另一個方向的喬木林齊刷刷傾倒,一排白晃晃的裝甲戰車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擠湧上前,傲立於最龐大戰車之上的正是一身銀鎧的阿拉岡王子。

    當龍真的從羊皮紙的墨漬中活脫脫降臨於公主眼前,她才終於明白,「那不過是噴火的蜥蜴」的言下之意。它真實得讓雙眼刺疼,正像正從身軀裡汩汩流出的血液一般觸目驚心,那是與天邊的火燒雲同樣的色彩,不同在於雲霞是死的,它卻是鮮活的,正在燃燒,正在爆裂,令人不敢正視。投石車的石彈冰雹一般籠罩了龍的身軀,在堅硬的鱗甲上擊出粉白的碎屑,龍一擺尾,把石彈擊回,把投石車砸成齏粉。喬治一揮長劍,獅鷲獸仰天長嘶,灰色的肉翅遮天蔽日,陽光透射下肉翅上血色的筋脈歷歷在目。它們噴射的毒液在龍火紅的軀體上蒸騰出層層霧氣。龍突然繃直長軀,化為一條巨大無朋的長箭,刺破密集的獅鷲陣,發出撕雲裂帛的怒吼,騎士們從受驚的座騎上紛紛滾落,在黑潭裡激起啪啪啪的巨響。阿拉岡王子緩緩從寶匣拔出封靈神劍,被封印千年冤靈的哀號迅速向四野蔓延,瀰漫整個低矮的天幕,神劍迎向冉冉上升的旭日,綻放出刺目的萬丈光芒,巨龍的赤眼似乎被灼傷,慘烈的嘶叫一聲,張舞著四爪撕破空氣,長滿芒刺的巨尾在山脊上撞擊出一個大豁口。公主感覺到大地的哆嗦,身子一軟,傾倒在喬治的懷裡。

    沒有人能屠殺龍,除非龍罪該一死!龍的憤怒吼叫在山谷裡激盪迴響,沒人能懂得龍的語言,但是龍可以用它勢不可當的勇武來闡明此點。只是,大地的人類明白這一點後為時已晚,王子仍沉醉於他的寶劍揮過在天空留下的一道彗星般妖艷的光芒,龍的凌厲鼻息已近在咫尺,王子記得祖宗的遺訓:神劍可以阻遏三丈之內一切烈火之吻。可是他忘了,他面對的並非一頭噴火的蜥蜴而已。一道澄澈透明的水柱從龍的嘴裡噴出,王子看得真真切切,那只是水而已,可這世界至柔之物竟也是至剛之刃。它準確的貫穿了他的護甲,把他釘在青灰色的峭壁上。被封印了無數亡靈的神劍彷彿具有了自由意志,它在王子脫手的剎那鬼魅一般滑進龍的大嘴,龍像是突然失去了依托,從半空直直墜落,在怪石嶙峋的山崗上撞擊出沉悶的巨響。

    喬治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擊去,龍企圖騰挪粗壯的身軀閃避,遭受重創的左爪卻在奮勇一躍的剎那崩摧。長劍穿透厚厚鱗甲間的縫隙,深深沒入龍的腹腔。傷龍慘痛中弓身一彈,喬治像炮彈一樣射了出去,撞擊在石壁之上,渾身鎧甲分崩離析,發出金屬斷裂的錚錚脆響。

    龍的喘息像傍晚的潮汐漸漸平息,山崗上狼籍一野的士兵的呻吟也沉睡了。公主在寒風中簌簌發抖,不敢相信這一切真實的發生過。淚水善意的模糊了血腥的畫面,只是雙腮的灼疼讓她的心無從逃避。

    「太完美了,陛下。」

    「我終於可以安心睡覺了。我想,我需要從龍的身體上割下某個部位以紀念這場偉大的戰鬥。」

    父王?大祭司?公主不認識似的望著這突然冒出來的眾多熟悉的面孔。

    「索菲婭,我的好女兒,你為父王立下大功。」國王憐惜的親吻她的額頭,把她摟在懷裡。

    「我?立功?」

    「不錯,」查理·馬特大祭司依舊用他充滿智慧的語氣娓娓道來,「沒有你陛下無法剷除喬治與阿拉岡王子的勢力。要知道,對帝國威脅最大的不是暴動的奴隸,而是代表諸侯勢力的龍騎士團與代表敵意國家勢力的阿拉岡王子。這兩人都宣佈效忠於公主殿下您,英明的國王陛下因而巧施計謀,讓他們與龍大戰一場,三敗俱傷,一舉多得。既解除了國家的肘腋之患,又能奪得龍的寶藏,可藉以鎮壓瘋狂的奴隸……」

    「你們利用我!」公主的臉上已是淚水滂沱,她為自己當初孩子氣的衝動悔恨不已。

    國王已顧不得女兒的悲傷,迫不及待的下令搜索龍的寶藏。大祭司固然不會浪費增長他的知識的大好時機,趁龍還有一絲氣息,堆滿笑容躬身向血泊中的巨龍致意:「如果我對東方典籍的理解不曾出錯的話,您應當是來自東方的龍,我很敬仰您,因為您是一條真正的龍,擁有人類的悲天憫人的品性,還有淵博的知識。」

    龍艱難的翕動鼻孔,它深幽而澄亮的黑瞳裡竟沒有一絲憤懣與仇恨,歷經滄桑感情淡漠的大祭司也不由為之動容。

    「我聽說您是因為偷竊了天庭的寶物而被放逐於此,降罪永世守護那人間至寶。現在您該盡的職責也盡了,何不把那稀世珍寶透露給英明的陛下呢?」

    龍盤捲著身軀,巨大喘息把正前方的玄黃色血泊衝出兩道深痕,額上斷角被鮮血淋洗之後更顯犀利鋒芒。

    「不錯,」龍的喉嚨裡滑出太息般微弱的聲音,「我為東方之神守護人間至寶於此,可是那是任何人也無法竊走的財富,因為它根本就是無形的。」

    「無形的?是什麼?」

    「智慧。」

    大祭司狡黠的一笑,陰沉臉說:「恐怕隱瞞是無濟於事的,我早已考證出:你所守護的是一種叫作息壤的泥土,它可以無限生長,掩埋百萬雄師如洪波吞物,堆砌萬里堤壩不廢吹灰之力。」

    「你若是一個合格的考據學家,就不應遺漏我的教訓!」

    大祭司愕然。

    「世上最珍貴的財富莫過於由教訓得來的智慧。」

    「洗耳恭聽。」祭司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曾經是東方皇帝欽點的水官,是時大地洪水滔天,人民民不聊生。我企圖用堆填土堤的方法圍堵洪流,於是竊得天帝聖物:息壤。可是息壤固然能無限生長,暫時緩解洪水氾濫之勢,可也抬高了水勢,一旦決堤造成更大的災難,因而被治罪。我的慘痛教訓所昭示的智慧還不夠明顯嗎?對於氾濫洪波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方法在於疏導。治理國家、為人處世也是同樣的道理,天地間的怨氣不可壓制,防民猶甚於防川,鎮壓到頭來只能是自釀苦果。龍與人類也並非命中注定的仇讎,怨怨相報與圍堵洪流的方式又有何異?最終只能是仇恨益甚,同歸於盡!」

    龍突然昂首向東方發出慘烈的嘶鳴,天空中雲卷雲舒,像歸去的羊群。四野的喧囂漸漸沉寂,人們呆若木雞的佇立著,彷彿有什麼風突然帶走了他們的思緒。

    【附】: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

    ——《山海經·海內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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