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萊氏秘境 文 / 長鋏
一
我的書桌上靜靜躺著一枚光亮的銀幣,表面磨損已經很嚴重了,正面依稀可見一個放射狀圖案,半露於一條水平線上。我想,這可能寓意旭日東昇,放射狀線條顯然是象徵著光的普照,水平線代表地平線?水面?除此之外,正面讀不出任何蘊涵。缺乏華麗花紋的裝潢,整體卻表徵著一種難以言盡的和諧。背面也相當簡潔,銘有一圈文字,有些字已經被歲月磨平了,但是通過對整體的研究,我還是能勉強認出來,那是一圈德文字母:Ominibus(一切)EX"Nihilo"Ducends(出自「無」)SUFFICITUWUM(一而足),下劃線部分為我的臆測所補充。這似乎是東方哲學的暗示性風格,卻來自於一個十七世紀的德國造幣師之手,顯示出設計者獨特的趣味。我對這枚寓意晦澀的紀念幣毫不奇怪,因為它原本就是一個怪人郵寄給我的。李泰依,我的童年夥伴,我的大學同學,我的情敵,我的學術敵人,於半個月前失蹤了。今天我卻收到這樣一個郵包,除了一枚古代歐洲銀幣和一個狂草簽名顯示出泰依桀驁不馴的風格外,別無他物。
冬日溫煦的陽光從百葉窗縫裡擠進來,光潔的銀幣表面反射著熠熠的光輝,在我久久凝視的目光裡虛化出一圈詭異的光芒。書房裡霉濕的空氣靜滯得讓時間凝固。
我完全可以設想這樣一個情節:李泰依半個月前捲入一件恐怖而神秘的事件,他意識到自己的危險,想要留下一個東西暗示他的處境,而這個世界上他除了能相信我,別無值得信賴的人,連警方也不能驚動,所以他郵寄我這樣一個東西,他祈盼我的幫助。
室內電視投影屏上依然在沒完沒了的播放李泰依與好幾個科學家同失蹤的消息,還有警方毫無頭緒的閃爍言辭。在我們這個國家,李泰依是個名人。當然,我也是。不然,他不會在關鍵時候想到我。從電視新聞看,他失蹤後留下唯一的線索便是我眼前這枚古幣了。
窗外響起一陣汽車引擎的聲音,我迅速把銀幣攥在手心,放在帽沿,又不安的取下來,塞進鞋底,基本上包括塞進肚腹在內的所有可行的主意都在腦袋裡過了一遍。正在我躊躇這個硬傢伙是否會對我的胃造成傷害時,門開了。這群穿制服的傢伙進入房間從來不懂使用鑰匙。
「我有權控告你們!」我感到自尊受到嚴重冒犯。
來人滿臉微笑的向我展示他掌上的證件,其實他的肩章比證件更有說服力。我的憤怒咆哮戛然而止。
「您誤會了,艾先生。我們需要您的協助,這並不是一次搜捕行動。」上校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我已經從他們的制服讀出些訊息。與憲兵作對顯然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我只好忍著皮鞋裡的硌疼向門外走去。
二
「這個黑傢伙倒是和布倫瑞克家的俄羅斯轉盤很相似。」奧古斯特公爵打量眼前這個齒輪交錯的複雜機械,想起那天欠布倫瑞克的賭債還沒還呢。
一個衣著光鮮但與宮廷時尚格格不入的中年男子委瑣的站在大廳裡,在貴族們嘲笑的目光裡侷促不安的搓著手,嘴裡激動的囁嚅道:「公爵,大人,殿下,這個裝置、輪盤,哦不,機械一共使用了254個齒輪,還用到了阿基米德螺桿、氣壓連桿、曲軸……」
「可是,它到底有什麼用?」公爵想到這個人不堪回首的過去,心裡頓時來了火,「你曾經還設計過虹吸管、旋轉式抽水機、液壓提升機,還有該死的滾珠軸承馬車,這些玩意兒都有什麼用?」
提到滾珠軸承馬車,大廳裡頓時會意的響起一陣哄笑。這個從不進教堂的人曾經揚言他發明的一種輪子陷在深車轍裡的馬車從阿姆斯特丹跑到漢諾威只需六小時,結果布倫瑞克公爵特意授命他的僕人騎一匹騾子與這種新式馬車賽跑,居然輕鬆勝出。原因是馬車輪子的滾珠壓壞卡在車轍凹槽裡,進退不得,鬧出漢諾威最大笑話。奧古斯特公爵事後勃然大怒,撤消了對這個子虛烏有巴黎大學高材生的資金援助。
「大人,它能計算。」他灰色的眸子裡聚集著小而亮的光芒。
「計算?你是說這堆死木頭疙瘩長有一個大腦?」公爵故意提高了聲調,以致大廳裡最偏遠角落裡的一隻埃及黑貓也喵了一聲,加入到被公爵高妙幽默感染的歡樂海洋裡。
那人自己也憨憨的咕嚕一下,伸出胖乎乎的手撓了下光禿禿的腦頂,便兀自握緊那黑傢伙的大手柄,腆著肚子吃力的搖起來,嘴裡哼哧哼哧的發出吃奶的狠勁,裝置的大輪盤笨拙的轉動,帶動一排幾十個不同長度的齒輪發出咯吱的摩擦音。大家繞有興致的望著他滑稽的動作,稍稍安靜下來。
「大人,剛才我把273與36兩個數輸入它的輪盤,現在我轉動它後,輪盤上的數字已改變了,指示的刻度是9828,它輸出了正確的乘法結果。」
公爵狐疑的從台階上走下來,端詳輪盤上的指示,又居高臨下的凝視他光亮的頭頂,似乎在檢驗他形狀不規則的碩大頭顱是否與他的機器一樣是齒輪動作的。「可是會加減乘除也沒多大用處,我擁有的三百個會計員,他們閒得慌。」
他紅光滿面的腦袋頓時紫得像蔫了的茄子。
「魯道夫。這件機器還是有用的。」一個清新的聲音傳來,是公爵夫人索菲女士,沙龍宴會上最引人注目的對象。她身著束腰長裙,被紫貝殼拓染的裙褶曼妙生風,她站立的地方光線似乎更亮了。
「我們莊園的收入每年都存在上千個塔拉的計算誤差,會計員對復利的計算更是舛誤百出。如果我們把統計結算的任務交張這個可愛的木頭傢伙,光是節省下來的會計員的工資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何況它不需要進食,更不會隔三岔五罷工要求漲工資。」她修長的睫毛輕拂著一汪波光流轉的湖水。
廳堂裡鴉雀無聲,公爵托著鬍子虯結的腮幫,濃須裡透出的氣息因冥思而更粗厚了。
「夫人。」一個紳士走上前,恭敬欠身致意,「我很懷疑這個黑傢伙能否運轉精確,它的齒輪難保有一天因為缺乏潤滑油卡住了,或者崩掉了一個齒牙,造成的誤差可就不好估量。連瑞士表也會掉鏈子呢。」
「威廉,你可以為大家演示一下你的機械嗎?」夫人轉向他。
他在夫人溫煦的目光裡不安的扭動肥碩的身子,好像被冬日的暖陽照得全身毛癢癢的。羞澀的說:「哦,好。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呢?」
半個小時後,大理石地板上帳簿狼藉一地,還橫七豎八的躺著五六個筋疲力盡的漢子。
「狗屎!叫那群混閒飯吃裡扒外的廢物全部滾蛋!」公爵憤怒的把一冊帳簿撕得粉碎,對管家咆哮著。通過機械的計算很快把上半年莊園的所有帳目核算了一遍,發現了好幾十個假帳錯帳漏帳窟窿。
公爵滿意的撫摸那台醜陋的機械,就像在捋他那匹心愛的小紅馬駒的鬃毛。
「這玩意兒還不錯。只是威廉,你還得改進它的動力系統。我雖則打發了300個會計員,但還得僱傭幾十個苦力。」公爵心疼的望了一眼地板上氣喘吁吁的漢子,「你這個傢伙計算乘方居然要八個漢子來驅動轉盤!」
「大人,我已經在設計一種水輪機,以後若是要計算十位數以上的乘方,我們可以在萊茵河畔建一座類似磨房的建築,利用水力來推動機器。」他的聲音因為看到勝利曙光而微微震顫,使他夾雜著巴黎口音的萊比錫鄉下腔更顯滑稽。
「魯道夫。」夫人笑吟吟的說,「我還發現這台機械的一個副功能,我們可以讓威廉製造一台小型的加法器,給我們胖乎乎的孩子們做功課使用,他們順便在搖動柄桿計算時消耗點多剩的脂肪。」
「不要!」背後響起未來的選帝侯喬治王子與夏洛特公主絕望的呼聲。
三
上校十指交叉置於胸前桌上,臉上的微笑彌久不散,溫柔的說:「艾博士,我們可以分享一下您腳底的秘密嗎?」
我慍怒的望了他一眼,無奈的把硌腳的銀幣扔到桌子上。
他裝腔作勢的用放大鏡鑽研著,鼻子尖幾乎貼上那枚沾染腳臭的銀幣。良久,他鄭重的說:「這是一枚十七世紀德國紀念幣。」
廢話。我在心中沒好氣的說。
「你知道它的設計者是誰嗎?」
「我對這些沒有興趣,長官,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還有,把那枚銀幣還我,這是私人贈品,它是銀的,又很古老,我還沒有慷慨到想把它捐給國家。」我故意不著邊際的嚷嚷。
「私人贈品。嗯,不錯。」他端正身子,用嚴厲的目光攫住我的眼珠,「它來自你的朋友,李泰依先生。你和李先生是什麼關係?」
「請問,這是審問嗎?」
「不是,艾博士。但是合作是對雙方有好處的。」
「可是你們已經知道了。」我在心裡把這個傢伙的祖宗與下三濫詞彙造了一萬個句子。
「確是如此。如果你已想不起,我可以幫你回憶。」他對著桌上薄如蟬翼的顯示屏,行如流水的敘述道:「你與他是大學同學,你們的專業是經典物理學。他在碩士攻讀的卻是量子計算機,你則轉攻信息經濟學。你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取得不小的成績。你們的學術觀點勢同冰炭,私交卻是頗佳。我們還瞭解到,」他乜斜了我一眼,「你在大學裡熱情的追求過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最終成了李先生的妻子……」
「你們該不會愚蠢到相信因為我是李泰依的情敵所以要為他的失蹤負責吧?」我嘲弄的沖天花板無聲的冷笑。
「不是,艾博士。」他真誠的望著我,「李先生的失蹤之於國家是一個巨大的智慧損失,而對於您,我相信,也會因失去一個相爭鳴的知音而痛心。」
我心裡什麼地方顫抖一下,咀嚼著他意味深長的話,沒說什麼。
「這枚德國古幣,」他小題大作的用尖頭包著軟布的鑷子夾起古幣,舉到我眼前,「是一個重要的線索。因為它的設計者是萊布尼茨。」
我努力控制上半身鎮靜,雙腿卻在桌下不住抖動。誠如他所言,這是個重要的線索。他言一出,我茫茫然的腦袋就像打開一個豁口,一下子湧出許多可能性念頭。萊布尼茨是李泰依終生膜拜的偶像,他在給我的書信裡許多次提到萊氏哲學。我故作驚異的說:「萊布尼茨?那個微積分的發明者?老天,這與李泰依失蹤有關係麼?」
「你應該知道,萊布尼茨不僅僅是個數學家。」上校嚴厲的望著我。
我覺得再偽裝已是好笑,只好老實承認:「我只是瞭解到萊布尼茨與牛頓分享了創造微積分的榮譽,此外在哲學上,他還是三個大陸理性主義者之一1(1另兩個是笛卡爾、斯賓諾莎)。」
上校滿意的點點頭:「現在,我坦然告訴你,我們的情報表明,你的朋友李泰依可能捲入了一個叫『萊氏秘境』的秘密組織,這個組織是以一門神秘主義思想體系作為綱領,這個思想非常邪門,完全與我們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它輕易的把一個又一個寶貴的科學家洗腦,對國家的穩定與發展造成極大威脅。事實上,失蹤的科學家人數遠不止官方在媒體上所公佈的那個數字。所以……你明白事件的嚴重性了嗎?」
「你是說,他,不,科學家,被一個組織控制?還是他們就是組織本身?什麼思想綱領?與萊氏哲學有關嗎?」我語無倫次的衝他喊道。
可他已經刷的立起,走過來把那枚古幣塞進我的口袋,拍拍我的肩膀,宣佈我可以回家了。雖然他的國字臉上是一副空白的表情,我卻已經讀出了答案。
四
喬治怨恨的望一眼油光發亮的加法器,甩了甩酸疼的膀子,說:「哎,『考古新發現』2(2萊布尼茨因其怪異的衣裝享有「考古新發現」這一綽號),你說這無窮小這玩意是不是比任何數都小?」
公爵夫人索菲在一旁監督孩子們的作業,夏洛特小公主咬著筆左右晃動著腦袋。
「小主人,它非常小,小到……小到無法用數字表示。」萊布尼茨笨拙的回答。
「到底有多小?能用你的加法器算出來嗎?」
「那可不行。」他意識到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可又無法向年輕的選帝侯曉明其中的奧妙,「我們可不能用對待數字的方式對待無窮小,我們通常用無窮小的比值dx/dy來計算它。」
「你不是宣稱你的機器萬能嗎?怎麼連無窮小也無法運算呢?再者,無窮小連一刀稿紙也載不下它小數點後O的個數,要它又有什麼用?把它當作O算了。就好比別人欠了我無窮小量的錢,我做個人情不要得了,反正又不是什麼大的損失。」喬治頗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滿臉天真的質問他的禿頂教師。
「小主人,你可不能小看這無窮小,因為它們的比值非常有用。我們可以用它來計算波浪和琴弦的運動,計算曲面的面積,計算有負載的射線的彎曲……」他的灰色眸子隨著敘述的深入變得生動起來,浮動著熠熠的光輝。公爵夫人安靜的傾聽著他,柔和的目光裡盛滿了讚許。
「不懂不懂。」夏洛特小公主把手裡的書本一甩,摀住腦袋使勁搖晃毛茸茸的小腦袋,說:「你教的東西一點也不好玩,布倫瑞克家的阿瑟克講的才好玩。」
他眼眶裡的光輝立即黯淡了。阿瑟克是一名博學的英國牧師,他在布倫瑞克家的身份跟自己在奧古斯特公爵家的身份一樣。他已經聽說阿瑟克掌握了英國數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他們是一種幾何的方法來應用差分,這種方法雖然明白易懂,卻操作麻煩,概念上遠不如他所使用的代數學方法清晰。
「夏洛特,不許胡鬧!把書本撿起來!」索菲嚴厲的訓斥道。小公主掛著眼淚,任性的嚷道:「就是就是嘛!他們都說『考古新發現』教的東西沒用,還有他發明的計算器也是廢物!他們還說他們出一道題可以讓計算器立刻卡死……」
萊布尼茨難堪的翕著肥厚的嘴唇,痛苦的閉上眼睛。小公主童言無忌的話像一場犀利的冰雹襲擊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的地方,其實他又何嘗不曾聽說布倫瑞克家那群智囊敵意的揚言?他自己也早已意識到自己機器的缺陷。時間已經非常緊迫,我得改進機器,讓驕傲的英國佬閉嘴。
他從內心的掙扎中回過神來,小公主已哭哭啼啼的被夫人鎖到另一間房間面壁去了,喬治趁機飛也似的逃了出去。索菲抱歉的望著這個只會憨笑的不規則大腦袋,發現他似乎在一剎那衰老了許多。可是渾濁的瞳孔裡依舊頑強的跳躍著火焰。
「威廉,孩子們不懂事。」索菲的聲音像羽毛般輕柔。
「夫人,我不介意這個。只是,我要證明給有些人看,我的理論我的機器都是精確的!我只是缺乏一個更強大的理論來武裝我的機器,否則,我的機器將是萬能的。連宇宙萬事萬物發展的始末都可計算!」
「我相信你,威廉。」夫人微微頷首,雍容的臉龐浮滿一層淡淡紅暈,似乎她已經看到他所預言的那個神奇的世界。
他頓時熱血賁張起來,簡直要遺忘自己的位置,以為又回到在巴黎求學的青年時光,在酒吧裡要了幾杯廉價的啤酒,牛哄哄的與一群自命非凡的人沒完沒了的辯論著。
「我已經製造出一台計算器送給彼得大帝的使者,他們將把它送給東方的中國皇帝3(3指康熙。),交換一個東方的神秘典籍。我過去從東方語焉不詳的殘篇斷簡裡搜索到一絲吉光片羽,我相信這個強大的理論將來自東方!」
五
我回到寓所第一件事便是翻開厚厚的哲學卷典,搜尋與萊布尼茨有關的條目。數學家,哲學家,詩人,法學家,政客,發明家,煉丹術士,圖書館長,採礦工程師,歷史學家,檔案工作者……我不敢相信,大學課堂上那個只與一個定理共存的萊布尼茨居然還擁在這麼多個身份,我簡直要懷疑歷史的真實。從上校的暗示我斷定,我所要尋找的是一個作為哲學家的萊布尼茨。可是萊布尼茨在哲學上的建樹——以我這個外行人的眼光看來——毫無特別之處。他的哲學主要是給亞里士多德學派的經院哲學加以修訂,把畢達哥拉斯與柏拉圖的傳統理念現代化。然而在風格和精神上,他似乎是一個蘇格拉底。他經常與人辯論,試圖調和各種不同觀點,像一隻哲學牛虻,蜇這個一下,刺那個一下,所以他似乎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傢伙。
我幾乎要氣餒的癱倒在書堆裡,一行蠅頭小字映入我眼簾,它是一段註釋,印在一本磚頭厚的《歐洲哲學史》1255頁頁底:萊布尼茨最精湛的思想並不是為他博來聲望的那種流俗哲學,而是一套他束之高閣的秘傳哲學。他公開宣揚一個體系,講樂觀守正統,玄虛離奇而又淺薄。另一個體系卻秘而不宣,是相當晚近的編訂者從他的手稿中慢慢發掘出來的,這個體系內容深奧條理連貫,富有斯賓諾莎風格,並具驚人的邏輯性,卻最終推演出一個荒謬絕倫的世界。所以他一輩子也沒有發表它。
我欣喜若狂的敲動鍵盤,搜索「萊氏秘傳哲學」,卻一無所獲。我突然意識到,如果能在開放的網絡上找到它的淵源,它還能叫秘傳哲學麼?
我打了個電話給我的同事哲學系資深教授楊甫。我與他同是三瀟大學職稱評定委員會終身委員。他是個難纏的傢伙,平時遇見最好裝作沒看見。不然他定會抓住你的手臂,熱情洋溢的向你闡述他對悖論的最新研究。
「萊布尼茨?」話筒那邊楊甫的聲音異常顫動,顯然他沒有想到我會主動纏他討論哲學,搞哲學的人都很寂寞。
「他的主要成就是在形而上與邏輯學上。他曾經給出過上帝存在的四種證明,他信奉單子論,在物理學上他質疑牛頓的絕對時空觀……」電話那頭他舌綻蓮花滔滔不絕。
「停,停!我只想瞭解一下萊布尼茨秘傳哲學是怎麼回事。」頓時我感到電話那頭變得死寂,就像有什麼人把電話線打了個死結。「嗯,萊布尼茨秘傳哲學,也就是他未公佈的那個哲學體系,喂,你在聽嗎?喂喂喂!」我急了。
良久,他擲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為什麼要對這個感興趣?研究這個沒前途,這根本就是個荒謬透頂的體系,它還未建立就已崩塌,因為它的基礎原本就是歪的!這是死路一條!拜!」
清脆的掛斷聲像是一計耳光,把我打懵了。
六
至顯貴的公爵至仁厚的王子殿下:
在這剛開始的新年,我以忠實的心上書恭賀殿下,今年與以後許多年中繼續享受健康,並實現所有對您的國度與封地有益的願望……
這次我順便奉上上次我幸能與殿下談到的事情,關於一枚紀念幣。我設計的圖案雖然小且簡陋,尚待專家改善,但我卻認為這是值得用銀鑄造出來以引起來世注意的一件大事……世上沒有比數字之源的理論更能證明上帝從無中創造有的道理,這銀幣便是用樸實的零與一來代表創世。因此我在圖案上寫了這些字:造化之謎……
您忠實的奴僕威廉"萊布尼茨
「什麼亂七八糟的!」公爵把萊布尼茨厚厚的元旦賀函扔到一旁,乜斜了一眼階下那個油光發亮的頭顱,「這就是你設計的圖樣?它的簡陋不說,它的紀念意義又何在?為了紀念你從中國人那搞到的一張破圖?上面寫滿了埃及法老也看不懂的醜陋的象形文字!還有,這些眼花繚亂的條條槓槓又代表什麼玩意?」
「大人,這圖不尋常啊,它相傳是中國的第一個皇帝4(4指伏羲。)所創造。他發明這些線條符號來演繹世界萬物的變化。我通過耶穌教會傳教士白晉先生從中國人那搞到這張叫作『易經六十四卦方位圓圖』的畫,我設計圖案的靈感就是來源於此。」
「好吧。」公爵粗短的下巴艱難的擠壓脖子上層積的贅肉,打了個呵欠,揚揚手,「你解釋一下這幅圖的奧妙。」
「中國人用兩條不相連的橫槓表示陰爻,即零,用不間隔的長槓表示陽爻,即一。這樣用短長橫線平行排列,就可以表徵世界上所有的數。這實際上是一種二進制。」
「二進制?難道中國人只長有兩根手指嗎?「公爵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爆發出咳咳咳的渾濁笑聲。廳堂裡也響起一陣附和的哄笑。
「大人,」他纖細的脖子支起碩大的頭顱環顧四周,鄭重其事的說:「二進制是一個非常神奇的發現。因為這是上帝所使用的進制,對於神聖的主而言,簡潔即是美,零與一足以囊括整個宇宙的信息!」
「荒謬。」一個紅髮紳士打斷他激昂的演講,他正是阿瑟克,作為布倫瑞克公爵的代表參加這裡的新年晚宴。他說:「二進制十進制只是不同的記數方式而已,在意義上又有何孰優孰劣之分?而且表示同一個數,十進制顯然更簡潔。」
這顯然是不爭的事實,大家頻頻點頭,轉而用犀利的目光照射廳中那個光禿禿的腦袋。
「不錯,就代數運算而言,二進制與十進制並無區別,但是。」他嘴角掛上一朵若有若無的微笑,「進行邏輯運算呢?」
邏輯運算?大家面面相覷,這是聞所未聞的一個概念啊!
「試問,一個命題可以或者為真或者為假嗎?」
「當然不能!『或』是一個排他的邏輯算符。」阿瑟克迅捷的回答。
「正確。那麼我們能否用代數符號『+』來表示『或』這個邏輯運算呢?」他在一張白紙上演示,「我們用0表示命題為假,用1表示真。若A為真,B為真,那麼A或B也就是1+1得到什麼呢?是2嗎?」
圍觀的智士們陷入沉思,有人已經領悟到什麼,卻把詫異的呼聲壓抑在腹底。公爵納悶的環顧他的智囊團,他不明白為他們為什麼在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前噤若寒蟬。
「顯然不是2,而是0。」萊布尼茨自己回答道,「因為『或』運算是排它的,說紹姆堡或者在漢諾威或者在普魯士是錯的,因為它剛好兩者都在。所以等於0。使用十進制我們會得到荒謬的2,使用二進制呢?按照進位的規矩,1+1復歸於0。既能進行代數運算,又能進行邏輯運算,這就是二進制的優勢。」
哼。阿瑟克冷冷道:「誠如這樣,又有什麼用處呢?自亞里士多德時代以來,三段論5(5由三個命題構成:兩個前提和一個結論。命題又有四種不同形式:全稱肯定、全稱否定、特稱肯定、特稱否定。由此可產生256種論式)便足以擔當邏輯推理的一切工作。我們根本無須借助啟蒙兒童的加法運算來幫助推理。」
「三段論只能進行簡單的邏輯推理,實際上在某些領域它會推出錯誤的結果。所以我設想像解決計算問題一樣解決邏輯問題……」他雙眼抬向半空,小眼睛就像春風拂動的湖面一般生動起來。
「哈哈哈哈。你該不會想製造一台機械哲學家來代替你原來那個三匹馬才能拉動的計算器吧?」阿瑟克狂肆的笑起來,漂亮的鬍鬚根根上翹,掛滿了嘲諷。
「為什麼不呢?」他一本正經的歪頭質問:「如果我把二進制與我的計算器結合起來,我將對上帝創世的一切洞悉幽微!宇宙中最僻遠的黑暗也會被光明照耀!」
這一次,大廳裡反常的靜謐,連情緒化的公爵也保持緘默。因為這個不值一駁的說法實在太好笑了,已經超出幽默神經可作出反應的極限。
七
辛蒙把頭俯在我的肩上,嚶嚶的哭泣,她芬芳的髮梢在我燥紅的臉頰上顫動,我很快想起了從前,她也是這樣環著我的脖子,在我的耳朵下真切的哭泣。曾經我被這場景誤導,以為自己在她心裡佔據重要的位置。經歷許多次耳紅心跳的打擊後,我終於明白,自己在她眼裡跟一棵冰涼的大樹沒什麼不同。她只不過需要一個地方擱她疲憊無助的腦袋。她哭過就哭過了,根本不會記起她曾用熱乎乎的鹹水塗抹一個木樁一樣傻站著的男子堅硬白淨的衣領。
「好啦好啦。他很快會回來的。」我拍拍她的肩膀。
「你怎麼知道?」她猛的抬起頭,用還潮濕著的目光盯著我心虛的眼睛。
「因為他那麼小氣的人,根本不捨得把你交給我。」說完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故作輕鬆是多麼愚蠢,她哇的一聲捂著臉蹲到地上去了。她總是這樣,在我面前毫無顧忌的表露自己的脆弱,那僅僅是因為她把我當成哥哥,概念明確的哥哥。我心裡泛出一團既感動又悲涼的泡沫。
辛蒙告訴我,泰依的書房仍然保持他離開前的原樣子。這很重要。我推開書房,映入眼簾的是與我的書房截然相反的景象,我的書房零亂不堪,泰依的書房卻非常整齊潔淨,以致我在踏入前下意識的想正正領帶。我記得大學那會,他比我還邋遢。這就是有老婆的人和沒老婆的人的區別啊。我又好一陣感傷。
我在四壁高高的書架前來回審視,瀏覽後發現李泰依的收藏愛好似乎已較大學改變,哲學上的書反而多於他的專業計算機領域的。我抽下一本書,因為這本書較嶄齊排列的書脊要突出一些,就好像它的主人剛剛把它放回卻匆忙間未使之完全歸位。我輕易的翻到一張書籤,陳舊的書籤已經發黃了,上面的圖案文字漫漶不清,卻又似曾相識。我稍稍側過身子,讓肩後的燈光直射,依稀辨認出上面的印刷體字:「兒童遊樂園」。頓時一股親切無比的溫暖情愫漫遍全身。這是我和李泰依兒時常去的地方,一張兩元的門票可以玩遍遊樂場裡所有的遊戲項目,泰依卻對一台港式賭博機情有獨鍾。翻開書籤背面,映入三行熟悉的筆跡:
所有的廣告導致商品成本升高;
所有的商品成本升高導致價格上揚;
所有的廣告導致價格上揚。
我笑了,這正是他一貫的風格,他就像站在我面前,用只屬於我與他的隱語向我暗示一條委蛇曲折的道路。顯然這是一個三段論。從邏輯學的角度,從前面兩個全稱肯定的前提推出後一個全稱肯定的結論勿庸置疑。可是這個結論卻是錯誤的,因為我是個經濟學家。這很好理解,在一個不允許作廣告的國家,一個人要買傢俱、電器等國家企業壟斷的產品,他得付出比在允許作廣告的國家高得多的價錢。廣告固然是一種商業成本,但廣告更是一種商業信息,它讓我們知道市場上還有其它產品,以及市場份額、售後服務等有用信息,它引入了競爭,從而造成商品降價。
廣告?商品?信息?我黑洞洞的腦袋裡有一顆流星劃過。「去把你們家所有的報紙拿來。」我向辛蒙吩咐道。
《家庭醫生報》,《都市麗人報》,《紅顏時尚報》……我憤憤的把一摞報紙掀翻:「李泰依難道不看報嗎?」
辛蒙委屈的回答:「他本來就不看報嘛,他整天沉浸於個人世界,對外面的新聞一概漠不關心。」
可憐的濛濛,我心裡說,假如你當初嫁給我的話又怎麼會……
「這個算嗎?」辛蒙打斷我心裡湧出的無數個帶省略號的假如,手裡高舉著一份版面異常擠密的小報。「這是他一個月前才訂的。」
居然是《江城信息報》,我心裡咕嘟:什麼時候這傢伙變得這麼小市民?僅僅十分鐘,我的疑惑一掃而空。一行觸目驚心的黑體大字撞入我的眼簾。別問我為什麼這麼快找到了它,只能怪它太刺目太異常太簡潔:訃告:11月19日下午五點,吉化縣通祁煤礦礦難,死者:XX,XX,XX,XX……訃告登在這種報紙上本也無可厚非,可是對於特殊的人來說,這卻是一則再明白不過的通知。時間、地點、人物一應俱全。而11月19日正是李泰依失蹤的日子。
「泰依最近有什麼反常的舉動沒?」話一出口,我就悲涼的歎了口氣,這傢伙什麼時候正常過呢?在大學裡就被公認為注定一輩子打光棍的瘋子。不修邊幅,鬍子拉茬,還經常破壞公物。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撞路燈路牌讀報欄。
果然,她先是羅列出十來條反常舉動,又自己否決了它們。比如說晚歸或宿夜不歸,喝醉酒或沒醉也說胡話,夜晚不睡覺或大白天說夢話。於是我得出結論:李泰依在家裡的表現完全不及格,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他真是個混蛋!濛濛,我為你悲哀。」我充滿同情的望著她。
「不許你說他壞話!」她誇張的伸掌摀住我正義的嘴巴,又露出羞赧的神色,轉向一面澎滿陽光的窗戶,用幽幽的軟軟的聲音回憶道:「他有時候也蠻體貼的,還很浪漫。他會在我洗碗的時候突然從背後環住我的腰,輕輕喚我的名字,好像我聽不見似的。他有時半夜中突然緊緊抱住我,就像一個做了惡夢的孩子一樣顫抖不止,卻什麼也不說。有時他一回家就翻天覆地的找我,好像我會沒來由的從地板上消失似的。看他緊張的可愛樣子,我就故意躲他,躲在衣櫥裡聽他在外面急促的喊我的名字,心裡好甜蜜。當我突然跳出來把他嚇一跳他就把我緊緊抱住,還說什麼我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擔心我會不翼而飛。他失蹤前一天,我見他呆呆的坐著想問題,我就問他想什麼,他說在想他死後的遺產問題,還說要把它轉贈給你,要你一輩子作守財奴。我笑他說:你這麼窮還談什麼遺產呢?他一眼不眨的望著我似笑非笑的說:「你不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嗎?」
當她背對著我回憶這些甜蜜的鏡頭時,我心裡不是酸楚的醋意,不是憤懣的嫉妒,而是至純至真的悲傷。我從這些平淡無奇的言語裡讀出了我畢生最大敵人也是最大知音的不幸。當一個瘋子在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巨大危險之後,他才會反常的想到要以一個丈夫的正常方式來表達他的溫馨與愛。
我會珍惜你的最大財產的。我心裡震顫著說。我走過去輕輕撫平她雙肩的顫抖,把她扭轉過來時,發現背影平靜的她已經淚痕闌珊泣不成聲了。
八
一座修葺一新的大「磨房」矗立在參差的河岸上,只是裡面沒有傳出麥粒的清香,到是有一股濃烈的機油味揮之不去。萊布尼茨為公爵設計製造的高位計算器就建在磨盤的位置上。它擁有30個巨大的輪子,軸承換成耐用的鑄鐵,這意味著計算功能的加強,同時輪齒間需要不惜成本的塗抹潤滑油,以保證它們能馴服的工作。
奧古斯特公爵有意在水輪計算器建成之日大搞排場並製造強大的輿論氣氛,以挽回近幾年在與布倫瑞克公爵競爭中落下風的糟糕聲譽。當然,他決然不會忘記給布倫瑞克公爵寄去誠摯的邀請函。
「磨房」前是一個寬闊的草坪,公爵用心良苦的在草坪上排列一百二十張桌子,那是供240個會計員準備的。紳士們持高腳荷蘭杯互致寒暄,交頭接耳。在清脆的碰杯聲中,一身油污的萊布尼茨在巨大的齒輪與絞鏈間隙裡爬進爬出,做最後的調試。
擁有良好職業聲譽的公證員從千里之遙的倫敦請來了,他用一雙劍橋藍的眼睛真誠的望著大家,宣佈:計算器和兩百四十個會計員所計算的是同一系列數學問題。
然後公爵急不可耐的下令競賽開始。
「霍!」當公證員每一次神情飛揚的從「磨房」裡走出來,宣佈計算器的最新進展,人群都爆發一陣讚歎的呼聲。
一個小時後公證員宣佈:計算器共解決了21個數學難題,而所有的會計員共完成一個半難題。人們連歡呼都顧不上,紛紛擠到公爵前頭,要求訂購這種高級機器。公爵對每一個莊園主、商人、貴婦人的熱情表示誠摯的感謝,末了都加上一句:此機器暫不用作商業用途。言下之意,他是出於純粹的科學目的為探索自然奧秘而製造它的。
公爵眼角瞟見人群外遠遠站著的布倫瑞克,故作驚詫的高嚷著走過去:「布倫瑞克,我的兄弟。你難道不想訂購一台麼?如果你需要的話,哦當然,你的產業那麼大自是非常需要這樣一台機器。以我們的交情我可以送你一台,它可比你家裡那台只會抽老千的俄羅斯轉盤公道多了。」
「是嗎?我倒是寧願相信俄羅斯轉盤。」布倫瑞克波瀾不驚的說。
「哦?」公爵揚揚眉毛,「看來你還是無法理解我的機器的奧妙。」
「我當然理解,只是它根本就是一個白癡!」
「可悲的自尊。」公爵聳聳肩轉身離去。
「你的機器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公爵站住了。萊布尼茨抬起頭,用黑乎乎的手擦擦滾圓額頭上的汗珠。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的投向那個提問題的人,阿瑟克。
「請問若有一個富翁擁有十份不同價值的產業,每份產業都不可再分割,他的兩個兒子繼承遺產,該如何分配?會計員,請給機器輸入一組十個不同的隨機數。」阿瑟克對身邊的會計員禮貌的吩咐道。
公爵釋然,他還以為這個來歷不凡的英國佬會提出什麼難題,沒想到只是簡單的兩個兒子分遺產而已。他坐下來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扣打膝蓋。
很快,機器計算結果出來了。「驗算一下吧。倫敦大學高材生。」公爵故意尖聲道。
阿瑟克微微一笑,看也不看,把處理結果扔了出去,說:「機器很聰明,它是對的。現在若這個人擁有一百份不同價值的產業呢?會計員,請給機器輸入一百個隨機數,謝謝。」
萊布尼茨直直望著阿瑟克,目光迷離,他油污滿面的腦門更光亮了。
不一會,會計員取了計算器處理結果。
「會計員,現在請輸入一千個隨機數。」
萊布尼茨的腦門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灰色的瞳孔黯然無光。公爵不解的望著他的
首席科學家,心裡嘀咕,這有什麼好緊張的?這一次等待的時間更長,很多人的雙腿都站麻了機器才運算出結果。
「會計員,現在請輸入一萬個隨機數。」阿瑟克冷冷道。被機器戲弄的會計員已經從剛才機器處理問題的時間長意識到什麼,頓時愉快的活躍起來,加緊向機器輸入一萬個隨機數。布倫瑞克漂亮的鬍鬚微微上翹,環抱雙臂不動聲色的佇立著。
奇怪。已經過去好長一段時辰,吱嘎吱嘎的機器仍然沒有停止動作的意思,計算似乎還遙遙無期。
「喀嚓!」站在機器旁的萊布尼茨被震得一抖,支著臃腫肚子的兩條纖細的腿不住搖晃。大家爭相湧進磨房去看機器發生了什麼。兒童手臂粗的絞鏈硬生生的斷裂,露出新鮮的參差斷面。
「絞鏈太細。」公爵訕訕的說。
哼。阿瑟克鼻孔噴出一股冷風:「用牛腿粗的絞鏈也沒用!6(6分遺產問題在數學上是難解性問題,可證明是不可能找到一個現實可行的程序(時間耗費是輸入長度的一個多項式函數而不是指數函數的程序)來解決它。當輸入的長度稍長,一定會引起時間上、元器件上、程序長度上的指數爆炸。也就是說萊布尼茨要在可接受的時間內計算出它,得製造一台擁有無數個轉輪的計算器,若要用一個有限個輪子的計算器來計算,他又得等待無限長)因為它要算出來,恐怕要等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九
「泰依,我們回家吧。」我的手藏在褲袋裡,緊緊攥住最後兩個銅子,那是回家的車費。
小鼻子上架著大眼鏡的泰依埋頭撳著他的計算器,沒有理我。
「你再不走,我就走了。」
「唔。」他抬起頭來,一眨不眨的盯著「空中花園」的轉盤,「空中花園」的主體是一個瑪雅金字塔式的錐形轉台,分五層,每一層都排滿了琳琅物品。遊戲的方式是往機器的櫻桃小嘴裡投幣,如果時機把握得好的話,硬幣會通過一系列碰撞,把你覬覦已久的物品推出來。當然,大多數時候,能得到的是最底層的廉價物品,連精明的大人也只不過偶爾得到一包香煙。泰依卻迷上了這個把戲,他想得到的是最頂層的一台天狼星望遠鏡。
「我都跟你說多少次了,那頂層的東西從來沒有人成功得到過,老闆是騙人的。他故意偷偷替換頂層的東西。」
「我知道。可是,機械是有規律的,規律是可計算的!按照我的計算,頂層的東西是有一定機率得到的!」他朝我使勁晃晃手中的計算器。我看見他的背後,遠遠站立的老闆與他的朋友的忍俊不禁。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還是先計算一下口袋裡的錢夠不夠車費吧。」
「哎呀,又差一點,只差一點就碰到了,我的計算還不夠精確,太可惜了。」他嘖嘖惋惜,「艾森,你能再借我兩個硬幣嗎?就兩個,我發誓……」
「哎呀,又只差一點。」一個小女孩的叫聲喚回我的回憶。遊樂園已經改成了主題公園,這個遊戲項目卻一直存在,只是上面陳列的商品已改頭換面,透著一點時代氣息。最高層是一個全息視像儀。
「規律是可計算的!」我回味著那個自信的小玩家的豪言,掏出一個硬幣,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投了進去。
美妙的「匡啷」一聲,周圍傳來艷羨的嘖歎聲,我有點陌生的望著出貨口的全息視像儀,愣住了。可是,我檢查這個昂貴的傢伙,卻一無所獲。
「送給你。「我把它交給那個沮喪的小女孩,她剛剛輸光了身上所有銅子,紅燙的臉正貼著「空中花園」玻璃外殼上傷心呢。
我正欲轉身離去,身後卻響起一個聲音:「先生,留步。」是一張很陌生的中年人的臉,他臉上浮著一絲職業性微笑。
我狐疑的走近他。
「我是這兒的老闆,李先生說,如果有誰贏得了那台視像儀,我就把這個轉交給他。他遞給我一張嶄新的鍍銀卡片。
「謝謝。」我迅速接過卡片,轉身離去。我已經不再懷疑什麼,就像那個堅信「規律是可計算的」的男孩那麼篤定。
吉化人壓根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個通祁煤礦。直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告訴我:「這裡的雞鳴山窩裡的確有一個大煤礦,但已經廢棄五十多年了。」
「老人家,您能帶我去看看嗎?」我恭敬的問。
「不不。」老人使勁擺手。
見我欲求助他人,他好心提醒道:「你不要去為好。以前那裡就是因為出過一次大礦難而廢棄的。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外面來的人又開始對這個地方感興趣。瞭解情況的本地人都不會去的,因為有個說法:那裡進得去出不來。這不,前段時間好些個外地人進去後,現在還沒出來呢!」
當然,我還是找到了那個地方。重金雇來的嚮導把我領到目的地後扭頭就走。我拉住他要求他三天後在此處等我,我預付現金。因為在這深山老林,我還沒有把握沿來時的路下山。他憨憨的笑笑,露出山裡人潔白的牙齒,說:「我不能收你的定金,因為我不能對不住人。說老實話,我是沒見過進去後還能出來的。」說完便急急的消失在密不透風的樹林裡。
我癡癡立在黑黢黢的礦井口,裡面涼颼颼的風撲咬著我的面孔。一台老式液壓提升機就擺在我面前,就像是在等我。機器的型號有些古老,可滑索與輪軸間卻是光亮的。我摸索著在機器的背面找到一條小縫,把鍍銀卡片插進去,機器儀表顯示器「嘀」的一聲亮了。我撳下啟動鍵,機器微震著下移,黑暗逐漸吞沒了我的腳、胸、雙肩、頭乃至頭頂那一點豆大的光亮。在下墜的過程中我的思維是靜止的。我的義無反顧來自於黑洞不可抗拒的吸引,從我觸摸那一枚古幣起,我就已注定要扎入黑洞的腹底,去窺探它的秘密。
什麼銳利的東西閃耀了一下,我頓時失去知覺。
十
「喀,喀喀,喀,喀喀……」他滿頭大汗的貼著轉盤傾聽機器內部異常的摩擦音,心也似乎在被絞鏈拉得喀喀作響。轉起來,轉起來,他咬牙切齒的默聲為它加勁。可巨大的齒輪仍舊咬合得紋絲不動。公爵夫人伸出修長的脖子觀望這邊,一邊不停的用遮陽帽扇風,這磨房的空氣凝固了一般,非常憋悶。
「把水壩閘門開到最大!」萊布尼茨回頭狠狠的向助手吩咐。經驗豐富的助手卻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說:「那會超出設計承載範圍的。」
「別管!你聾了嗎?我說去開!」萊布尼茨歇斯底里的衝他咆哮,圍觀的人們頓時失色。
「嘩!」湍急的河水像是一隻久困樊籬的猛獸,兇猛的朝水輪撲去。「喀!」一聲刺耳的斷裂聲在磨房裡久久嗡鳴,絞鏈斷了,水輪在扭成麻花的軸承上瘋狂空轉著。萊布尼茨歪倒在他的散架的機器上,彷彿他腳下的厚實大地在一剎那傾斜了。
「威廉,實驗失敗了,我們卻又收穫了許多不是嗎?我會勸說公爵繼續為你的計劃資助的。」公爵夫人柔聲安慰道。
「可是,夫人,這次失敗我唯一的收穫可能是:我以水力驅動轉輪的方案是永遠行不通的。」他的聲音幾近哽咽。
「為什麼同樣的方案十進制的計算器成功了,二進制卻不行呢?」
「這是因為同樣大的一個數,二進制需要的位數更多,也就是說我要在機器裡添加多得多的轉輪,輪間的摩擦阻力成指數增長。我需要更先進的驅動系統,荷蘭風車、液壓、水力都是不行的。要說釋放能量的效率,燃燒是最高的。可是我卻找不到把熱量轉化成驅動力的方法7(7在那個時代,還沒有動能這個概念,從萊氏著作看,萊布尼茨是能量、動能兩概念不分的,故有此一說。)……」他痛苦的閉上眼睛,眼角的魚尾紋鳥爪一般深深陷了進去,雙手抱頭,十指蜷曲,讓人懷疑他頭頂上的頭髮可能就是這樣被揪掉的。
夫人幽幽的歎了口氣,委婉的說:「想開點,威廉,其實你發明的十進制計算器用在會計結算上已是綽綽有餘。」
「不!」他的聲音異常尖銳,「把二進制和計算器結合起來才是一項曠世的工程!」
「有什麼不同嗎?」夫人的長睫毛上掛滿了疑惑,雙眸像幽藍的湖水一般泛動著。
「本質的不同。如果說發明十進制計算器就像走夜路的人點燃一盞馬燈,發明二進制計算器就是旭日拭亮黎明的天空!那時的天空與我們現在頭頂的天空將截然不同。」他激動的揮舞拳頭站起來,張開雙臂,向河水奔流的方向吼道:「那片天空下,《數學原理》8(8牛頓在1687年出版的科學巨作,奠基了現代物理學基礎。)裡的三大原則將一文不值。人們只會做唯一一件事:把工作交給計算器吧。在那片天空下,將不復存在巧舌如簧的政客,空談無益的學術騙子,甚至連柏拉圖、蘇格拉底也要通通消失!因為天底下不再有值得一辯的疑難、悖論、佯謬。那片天空下,世界上所有的職業都會絕滅,兩人若是有爭議,讓我們像會計員一樣坐下來算算吧!計算器會告訴我們全部真理:上帝創世的奧秘,生命的誕生消亡,自然的寒暑變遷,文明的曲折演化,萬事萬物的一切始末!」
湍急的河水在他腳下激盪回折,翻滾的細碎的浪花撲天蓋地,連大地都在簌簌震悚。
十一
「你醒了。」
我環顧左右,周圍沒有一個人。除了潔白的四堵牆。耳邊響著輕柔的古典音樂,我起身去尋找這個聲音的源頭,卻沒找到任何類似揚聲器的裝置。房間裡只有一張床,而且這張床在我轉身後也憑空消失了。更詭異的是,我的肚子僅僅是咕嚕了一下,我就看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一個銀燦燦的盤子裝著金黃色的不明物質擺在床頭一個平台上,我已經沒有耐心研究這盤金黃色物質的化學組成以及它是怎麼出現的,它散發的郁馥香氣昭明較著的表明它歡迎我。我不客氣的塞了滿滿一嘴,味道還不錯,有點像肉渣與木耳的復合體,只是吃完後舌頭有點麻澀。
那麼門呢?我大塊朵頤之後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雙腿頓時一彎,向後傾倒,可是屁股下面踏踏實實的墊上了一張椅子。這張椅子像是從牆上長出來的,椅面的曲線與我的屁股完全契合。這顯然不是什麼人體工程學可以解釋的了。當我往後躺去,椅面上又長出一個椅背,不消說,天生是為我這種長期俯案工作的駝背設計的。我想要什麼姿勢,它便隨著我後仰的背調整角度。我明白了,這房子長著一個智能的大腦。所以我沖房頂說:「房子,你好。我想出去。」
很令人沮喪,根本沒反應。我懵然中被一個靈感襲擊,咬牙向牆撞去。牆開了,一個跟我的體形一樣大的窟窿迅速打開。我剎住衝勢,反轉身去看剛才開縫的地方,牆又嚴絲合縫的合為一體。我久久瞻仰這堵靜默無語的牆,心中充滿了猶太人對哭牆的那種感情。
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光華璀璨的走廊之中,兩側仍然是光禿禿的白牆。我沿走廊向前走去,注意到身後的燈準確滅掉,而前方的燈依次打開。一個人在似乎永無盡頭的兩面單調的牆之間走只會瘋掉。所幸,我如法炮製以頭撞牆,牆就像舞台的帷幕為我展開一個又一個新奇的世界。在有些房間裡,我看到一台台不知名的機器,它們就像低吼的野獸生機勃勃的工作著。在有些房間,我疑心置身於國家博物館,四處陳列著琳琅滿目的精美藝術品。我就像一個被開啟了好奇之匣的孩子,不停的穿牆入室,每一次都帶來光怪陸離的視覺享受。後來,我終於被嚇倒了,是一個活人,面無表情的望著破牆而入的我。
「嗨。」我訕訕的衝他打招呼。
他卻一言不發的路過我的左側,出去了。
他聽不懂我的話嗎?聾子?啞巴?可是他也得有表情啊,除非他是個瞎子。再往前走,人漸漸多了,甚至還有似曾相似的面孔,沉默的與我擦肩而過。
「郭正寬。」我抓住一個離去的背影,熱情的摟住他的肩,欣喜若狂的嚷道:「我是艾森啊。去年太平洋財富論壇上,我們有才一次激烈的交鋒啊。那一次,呵呵,我態度有點過火,向你道歉……」我的聲音漸漸低啞,顫慄,哆嗦,面前這位當年在數百名國內外專家前縱橫捭闔指點江山的著名經濟學家以一個提線木偶的動作從我手中掙脫了。我多麼希望他能劈頭蓋臉的把上次攻擊他的我罵一頓,或者漠然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這是為什麼?你們怎麼了?被洗腦了嗎?」我抓住一個又一個來來往往的人:植物學家吳菲,社會學家隋祥,音樂家徐晴晴……
「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對話這種低級交流,艾森。」一個冰涼的金屬質感的聲音擊中我後背,我心裡卻劇烈的生出一股暖熱。
我轉過身,是李泰依。他還活著,肢體健全,毫髮無損,可是那臉上冷若冰霜的表情讓我不敢相認。
「請拋棄你牛頓世界的全部概念,來理解這個嶄新的世界。」他的嘴巴是緊閉的,他的聲音卻清晰的傳入我耳中,我不想去探究其中的奧妙,因為難以解釋的地方太多了。
「牛頓世界?」我茫然。
「外面是一個牛頓定律支配的世界,不是嗎?」他反問我,他死灰般眼睛裡還藏著一絲餘熱,這讓我心裡生出些許希望。
「不錯。但這裡不是嗎?我難道不是因為重力站在這裡?」
「世界是一樣的,但解釋的方法不同。」
「這裡面怎麼解釋?跟萊布尼茨秘傳哲學有關嗎?」我明白這是問題的關鍵。
「正確。」他傳來兩個字就沒了下文。
「如果以萊氏秘傳哲學來解釋世界又會怎樣?」我急不可待的問。
「準確的說宗聖萊布尼茨不是在解釋世界,而是在計算世界。」
我艱澀的笑了。這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我的推斷,於是說:「我想,這裡面存在一台強大的計算機吧?」
「正確。我們這個世界是在終極計算機『熵』的運算下運行的。我們的社會結構、經濟、生活、物質資料的生產分配,全是通過熵的指示。」
「食物呢?」我非常自然的想到這個第一問題。而且這的確是個難題,這裡是幾百米深的礦井,沒有光,就肯定無法生產蛋白質。從無機物中製造的蛋白質都是枉然,因為即便是能生產只會是右旋蛋白質,而人類需要的卻是左旋,這便是造化的神奇。
「通過合成細菌生產,味道不錯吧?」
「細菌的食物又從何而來?空氣?」我嘲諷的說。
「一條遠達千里的暗河。」
誠然,這是合理的。細菌可以通過分解暗河裡攜帶的營養物質生產有機物。看來萊氏秘境不完全是個封閉系統,任何有限封閉系統都是無法維持自身平衡的。我的知識結構告訴我。
「能源呢?」
「一個5000噸級的鈾礦夠了嗎?」
我無話可說,這裡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科學家,還有一台超級計算機,又有什麼技術手段達不到呢?
我苦笑著點點頭:「好。現在我想知道你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逃避現實嗎?創造小宇宙嗎?玩隱居嗎?搞黑社會嗎?啊?」我狠狠掐住他的雙肩,使勁搖晃。
「現在我們互相看對方都是可悲的。」
我的手指無力的脫落,怔怔的望著他。
「這是個令人興奮的世界。」他的聲音中多了幾份激動的顫音,「牛頓世界的人永遠也不能明瞭的造化之謎都會在這裡揭曉。這是因為牛頓的理論乃至外面的全部科學體系是建立在公理之上。在一個封閉的邏輯系統裡,某些命題是不可能得到證明的。所以他們捏造一個上帝來作為第一推動。而在這裡,我們是以計算的方式理解宇宙,計算即是存在!因為上帝就是以計算的方法來創造世界,宇宙便是由標準化模型軟件驅動,計算著量子場、化學物質、細菌生命、人類、恆星、星系的一切變化。從這層意義上,我們就是上帝!只要我們擁有一台強大的計算機!」
他的聲音在長廊裡久久迴響,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我們,他們忠實的走在熵所計算出的路徑裡。
「作為一個科學家,還有什麼比扮演上帝的角色更重要的嗎?在這裡宇宙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它就像一個純潔的處子在我們面前坦露,這便是我們如此癡迷此境的原因!」
我輕蔑的搖頭。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嘴角隱約一扁:「艾森,你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有什麼疑難嗎?讓熵來解答你。」
「好!」這正是我要針鋒相對的,「我最頭痛的莫過於經濟規律無法用數學模型來預測,不消說全球經濟,就是一個股市的動態也朝夕難料。」我心裡在冷笑:準確的經濟預測是數學上的不可解問題。
「那是因為你的數學模型太簡陋。」李泰依不以為然的說。
我左邊的牆上立即出現一個大屏幕,一個個眼花繚亂的數學符號在我眼前飛逝。每一行程序都注有清晰明確的解釋,否則,即便是作為經濟學專家的我也難以卒讀。隨著數學演繹過程的深入,我的思緒越來越混亂,若有所悟卻又難以洞徹,似是而非既而恍然大悟。最後,機器開始模擬運算,我驚訝的發現,從亞洲金融危機到紐約道指泡沫的破滅,從信息經濟的異軍突起到南北合作的崩潰解體……股市、市場的每一個跌宕起伏的末枝細節都精確的再現,我幾乎要認為這是一個紀錄片,而非數學模擬。我如癡如醉的跟隨跳動的曲線回憶一個個經典的經濟事件。但是,隨著計算的進行,開始出現偏差,到後來因蝴蝶效應,導致完全不符的錯誤結果。
屏幕滅了。我幸災樂禍的說:「看來,熵也是個虎頭蛇尾的傢伙。」
「好笑!這是熵出於你理解能力的考慮,只編出一道有限長度的簡單程序來模擬。若是需要,它可以把人類社會的誕生到滅亡的全過程畢露無遺的再現。」
我涼徹全身。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科學家都鍾情此境了吧?哥德巴赫猜想,宇宙大統一模型,宇宙創世之謎,生命的誕生進化在這裡就像孩子的圖畫讀物一樣清晰。」
我零亂的思緒在洶湧的海面上沉沉浮浮,突然我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據我所知,全世界還沒有一台計算機能達到這個計算能力,熵是你們的幻想吧?」我想起萊布尼茨的悲劇,這個發現了二進制又發明計算器的人是他那個時代離現代計算機最近的人,可是他失敗了。我不禁湧出一個問題:如果萊布尼茨在與牛頓的對抗中取得勝利,世界又將怎樣?像他所預言的只剩下會計員嗎?兩個人再不會有分歧,因為只需坐下來計算便行了。
「如果你學會用計算的方法看宇宙,就會發現製造這樣一台計算機是簡單的。」
我愕然。
他有些失望的望著我說:「對於一名物理學家,所有的自然系統難道不是計算機嗎?岩石、原子彈、星球它們固然不運行Linux程序,但它們也記錄處理信息不是嗎?在物質內每個粒子的行為正像一台計算機的邏輯門,由自旋的方向可編碼一個比特。」
「你是指量子計算機。」這是他的專業。
他搖搖頭:「量子計算機之於熵大概相當於算盤之於量子計算機吧。」
「那是什麼?」
「如果我們需要在最小的空間裡置最大的質量,你會想到什麼?」
「黑洞?」我張大了嘴巴,喉嚨變得黑洞一般深不可測。
「正確,黑洞計算機。」
我全身汗涔涔的,腦袋裡就像被硬塞進一團黑糊,一時無法接受。
「請做個計算,一千克物質全部投入到翻轉比特位之中,則每秒可運算十的五十一次方次。計算機存儲容量用熱力學計算,1KG的物質轉變成一升體積的能量時,溫度是10億開氏度。熵正比於熱溫商,相應達到十的31次方比特信息量,夠了嗎?不夠我們再增加一千克物質。」
我的腦袋豁然開朗,全身血液沸騰,這的確是個瘋狂的構想啊。
「粒子無論何時發生相互作用,都會引起彼此翻轉,借助於JAVA語言想像,粒子就是一些變量,它們的相互作用就是運算。每一比特每秒翻轉十的二十次方次,等效於時鐘速度100GGHz,夠快了嗎?不夠我們任意增添物質。」
「可是黑洞怎麼能釋放信息?你這台計算機只會有輸入而沒輸出!」
「霍金輻射9(9在經典力學中,黑洞被定義為空間中連光線都不能逃逸出來的區域,黑洞是看不見的。但是在斯蒂芬"霍金將量子效應考慮進去後,他發現黑洞會像黑體那樣輻射,其輻射譜的溫度與黑洞質量成反比。)呢?」
我啞然。
「一個1KG的黑洞放出霍金輻射,輻射波長等於黑洞半徑,相當於強烈的伽瑪射線,粒子檢測器將能夠俘獲並解碼。」
我癡癡的望著李泰依,大學裡那個異想天開的瘋子又回到我面前。我常常反思為什麼自己會在與李泰依爭奪辛蒙的競爭中失敗。今天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我是牛頓世界的人,注定要以常規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而他,作為異度空間的人,他超然高逝於傳統社會,離群索居,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別說對女孩子具有致使的誘惑,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折服於他犀利的思維。
我不甘心的問道:「你們想過嗎?宇宙無法抗拒熵增,生命無法抗拒衰老,你們有一天終會死去,誰來維持你們的世界?你們這個脆弱的世界會像一瓶香水輕易的揮發掉。」
「我們是永生的。」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我們老了,我們盡可以把我們的記憶與意識存儲到網絡之中,利用思維程序來思考。」
思維程序?我啞然失笑:「記憶固然可以存儲,可是意識卻無法複製。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早已證明過人工智能的有限性。」
「不錯,任何一台特定的機器智能都是有限的,但並沒有任何證據說,人類智能沒有這種局限性。」
我無言。我覺得自己是在與一堵牆搏鬥,這面牆無限延伸,高不可攀。嚴實的牆體上尋找不到一個可供攀緣的豁口。我注意到他提到網絡,而不是熵的存儲空間,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你是說,你們打算死後在網絡上生存?網絡?是指萊氏秘境的內部……」
「不。就是網絡,全球網。」他嘴角擠出一絲猙獰。
我全身火熱起來,誰都知道在一個開放性網絡上潛伏意味著什麼,這就好比在一個公眾場合放一個裝炭疽病毒的瓶子,看來他們並不打算永遠維持萊氏秘境的封閉性。
他看出我的焦灼,輕描淡寫的說:「你知道了,我們並不想維持現狀。知道你為什麼來到這裡麼?」
我怎麼知道?我心裡大為光火。我被你留下的古怪線索一路追蹤到此,你卻問我為什麼來到這裡!
「因為我們想做一個試驗。」他說,「你是個非常好的實驗對象,一個牛頓世界的典型代表。我很矛盾。從私人感情上,我不想把你拉入組織,因為濛濛,你知道,在外面她需要一個可依賴的人。但是對於我們的世界,你這樣高度理性的人卻是非常寶貴。只是你非常正統,恐怕無法接納我們的思想。於是我們想做個試驗。看偉大的萊氏秘傳哲學是否能征服一個牛頓定律束縛的科學家。如果能,那麼我們為什麼不顛覆外面那個世界呢?宗聖萊布尼茨在數百年前的對抗中失敗了,我們要改變這個結局!」
他白多黑少的眼睛裡蔓延出無限渴望,讓我不寒而慄。
「只是,」他剛剛燃燒著的神色黯淡下去,「我們現在的力量還很薄弱,網上的體系尤其如此。我們得隱藏自己,我們的基地建在這個地下五百米的煤礦,我們的信息庫用量子密碼保護在全球網的某處。總有一天,它會光耀宇宙,普照天下!」
我眼眶紅了,搖著他的雙肩:「泰依,你醒醒吧。你看,你們的理論雖然強大,我卻不願皈依你們的思想。你們這次嘗試失敗了,你們顛覆牛頓的想法也終將失敗。泰依,跟我回去!濛濛在等你回家。」
「我已經注定不可能像平凡人那樣的活著和死去。我是一場瘟疫!一場足以拯救黑夜的瘟疫!將來的歷史會證明這一切,我將還你們一個時代,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他曲張著雙臂,全身痙攣的歇斯底里,瘋狂的咆哮在深不可測的走廊裡久久震盪,似乎是冥冥中的響應,沉睡的大地突然驚厥,地底傳來野獸的低吼,兩側的牆壁簌簌抖動,頓時天旋地轉,我被一團強光吞沒。
十二
1698年,奧古斯特公爵死於漢諾威。16年後,萊布尼茨的保護人公爵夫人索菲逝世。同一年,喬治王子前往英國繼承王位。萊布尼茨徹底與布倫茲維克家族斷絕了關係。雖然他在淒苦潦倒的晚年還一直做著被英國王室僱傭的美夢。
「先生,克拉克十(十克拉克是一位神學家,也是萊布尼茨與牛頓的朋友。萊布尼茨經常通過與克拉克的書信來往與牛頓辯論。)來信說牛頓在《光學》結尾處提出:為了恢復行星的有序運動,上帝最終不得不參預其中。」年輕的助手俯在萊布尼茨的病榻前輕輕耳語。平時,只要他一提到牛頓的名字,老師昏暗的小眼睛就射出明亮的光來。然而這一次,老師的眼睛依舊緊緊閉闔。
「先生,英國人已經開始認識到牛頓的流數方法的笨拙繁縟了……」他有些不安的憑息聆聽老師的呼吸。
「先生,從英國傳來消息,一個叫湯姆斯的英國人發明了一個高效率抽水機,這台機器是用蒸汽推動的……」
萊布尼茨皴皺的眼皮猛然撐開,他目光如炬的盯著破舊的天花板。從他僵直的上身與蜷曲的腰來看,他曾試圖坐起來,可這一意圖耗盡了他生命裡最後一絲氣力。他終究沒能成功。
十三
「一次漂亮的外科手術。」他說。
我醒後第一件事便是檢查自己身體是否缺失了哪個部件,所幸,完好無缺。我發現自己再次置身於四面光潔的牆內,這次是醫院。上校衝我露出彌久不散的笑容。
「外科手術?」我雲裡霧裡。
「不錯。我們毀掉了他們,就像手術刀精確的割掉了一個腫瘤。」他以意猶未盡的目光望向天花板,顯然,他是主刀醫師。
「萊氏秘境毀掉了?你們安全局的人幹的?他們呢?你們怎麼發現的?」我激動的坐了起來,衝他大喊。
他按住我顫抖的雙肩,手指向我傳遞可怕的勁道。我平靜下來,而他也換了一副陰鬱沉深的表情。
「一場可怕的瘟疫,120個一流科學家灰飛煙滅了。所幸我們控制了局勢。國安局其實早已發現他們活動的跡象,也知道他們在網上存在一個體系。可以想像,這個組織的思想若是蔓延開來,對我們的世界很可能是毀滅性的。」
「他們不是黑幫!更不是恐怖分子……」
「不錯。」他高聲壓制住我的反駁,「他們擁有完善的科學體系,又擁有完備的高智商人才庫,更可怕的是他們還擁有一台超級計算機。可是憑這些就妄圖與外面發展千年的文明體系對抗,不是異想天開嗎?這跟在大自然中的一個玻璃罩裡製造一個小生態又有什麼區別?你知道,這樣的實驗已經失敗多次了。他們就是一朵在室溫下生存的雪花,納米技術改變雪花的表面結構,可使之在室溫下不化,可是這精緻的美麗也是脆弱的,一粒塵埃的擾動也會使它化為哭泣的死水。」
「可是他們的理論無懈可擊,甚至比牛頓世界的科學體系還要超前……」
他的冷笑讓我的話戛然而止:「他們隱藏在全球網的體系不也是密不透風萬無一失嗎?可還不是被我們輕易的摧毀了?」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量子密碼是宇宙中的終極鎖。」我的常識告訴我量子密碼是不可破譯的,因為任何竊聽量子流的行為都將改變量子狀態從而被收發信息者察覺。
「理論歸理論,技術能達到理論的高度嗎?比如他們的黑洞計算機,理論上可以計算出宇宙的整個演化史,可是這需要往他們的黑洞裡塞進整個宇宙的質量。試想,要是他們真的充當了上帝的角色,他們就應該能計算出自己的末日,為什麼卻最終未能預測到我們對他們的摧毀呢?
量子密碼也一樣,支持量子密碼不可破解是建立在一組假設之上,其中一個假設是一個光子表示一個量子比特。量子密碼系統採用脈衝激光工作,並將其強度減到十個脈衝包含的光子不多於一個,然而這只是統計上的可能性,實際上脈衝可產生一個以上的光子。所以我們可以通過竊取一個額外的光子來解密信息。
另外,把組織搬到地底下500米我們就找不到了嗎?」他嘲諷的笑笑。
「你們是……」我突然領悟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吼道:「你們通過我找到了他?」
他真誠的堆滿歉意:「很抱歉現在才通知你你參於了我們的計劃。你口袋裡那枚古幣幫助我們找到了萊氏秘境,它上面一個納米技術的玩意工作性能非常出色,當然,你也不錯。」
「你這個混蛋!你殺了他們?」我揪住他的硬衣領。
「我很抱歉,我的職責是保護國家的安全。他們不啻是一場瘟疫!不是我們扼殺了他們就是他們毀掉我們!他們的體系本身就有很大的漏洞,一個鈾核電站,一個黑洞……任何一個都是致命的……」
我一拳把他擊得一晃,軍人的體格使他勉強站住了。他沒有回擊我,抹去嘴角的血跡,平靜的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欣賞他們?他們對宇宙獨特的領悟,把一切歸為計算的存在方式,都讓人嘖歎。可是欣賞歸欣賞,回到現實,我們還得腳踏實地的站在重力場內。雖然很多人都說,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念是錯誤的,可我們還得生活在時空中不是?」他歎了口氣走了。
我頹然歪倒在床上,那枚德國古幣就擺在床頭的桌面上,斜射的光照在上面,造化之謎的圖案若隱若現,一個單薄的人影昂臧於混沌的天地之間,他高舉雙臂,似在咆哮,似在吶喊,似在控訴,他的聲音卻在真空中迅速夭亡。光影浮動中他模糊的影子虛化成一團跳動的零一數字,漸漸消散,漸漸隱沒。萬物生於混沌,復歸於混沌。我的眼眶一陣暖熱,目光頓時模糊起來……
註釋:
1另兩個是笛卡爾、斯賓諾莎。
2萊布尼茨因其怪異的衣裝享有「考古新發現」這一綽號。
3指康熙。
4指伏羲。
5由三個命題構成:兩個前提和一個結論。命題又有四種不同形式:全稱肯定、全稱否定、特稱肯定、特稱否定。由此可產生256種論式。
6分遺產問題在數學上是難解性問題,可證明是不可能找到一個現實可行的程序(時間耗費是輸入長度的一個多項式函數而不是指數函數的程序)來解決它。當輸入的長度稍長,一定會引起時間上、元器件上、程序長度上的指數爆炸。也就是說萊布尼茨要在可接受的時間內計算出它,得製造一台擁有無數個轉輪的計算器,若要用一個有限個輪子的計算器來計算,他又得等待無限長。
7在那個時代,還沒有動能這個概念,從萊氏著作看,萊布尼茨是能量、動能兩概念不分的,故有此一說。
8牛頓在1687年出版的科學巨作,奠基了現代物理學基礎。
9在經典力學中,黑洞被定義為空間中連光線都不能逃逸出來的區域,黑洞是看不見的。但是在斯蒂芬"霍金將量子效應考慮進去後,他發現黑洞會像黑體那樣輻射,其輻射譜的溫度與黑洞質量成反比。
十克拉克是一位神學家,也是萊布尼茨與牛頓的朋友。萊布尼茨經常通過與克拉克的書信來往與牛頓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