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文 / 弗諾·文奇
時間流逝,但阿拉克尼還要再過很久才會進人深黑期。最後的乾燥咫風仍舊肆虐在中緯度地區,有時甚至延伸到赤道附近。
他們的飛行器沒有機翼,也沒有噴氣發動機或推進火箭。它沿著一道弧形曲線向下降落,最後減速,輕輕落在裸露在外的高原岩石上。
兩個身穿太空服的身影鑽了出來。一個高高的,身材苗條,另一個矮矮的,肢腿向各個方向伸展。
維多利亞·賴特希爾用肢尖輕輕敲了敲地面,「我們運氣不好。這兒沒有雪,什麼腳印都看不到。」她朝幾十碼外的岩石山坡比劃了一下。那兒有雪,藏在風刮不到的巖縫中,陽光一照,亮閃閃的,發出嚇人的紅光,「有雪的地方,風會把雪吹得團團轉。你能感覺到風嗎?」
特裡克西婭·邦索爾能感覺得到。通過頭戴式,她能聽到風的吟唱。她笑道:「比你的感覺更清晰。我只有兩條腿,在風裡站得不如你穩當。」
她們向山坡走去。特裡克西婭將音頻鏈接的音量調到最低。這個地方,這一刻,她期待已久,想不受打擾,好好體會一番。但她仍在視域上角保留著聲音信號和圖像,保持跟太空和普林塞頓的一線聯繫。在頭戴式之外的真實世界裡,陽光跟特萊蘭的月光差不多。世界彷彿靜止了,只有地面的霜霧在風中翻滾。「這就是捨坎納離開直升機的地方?你們估計是在這兒?」
「這是我們的推測,但就是找不到。直升機的飛行記錄一片混亂。當時爸爸通過網絡控制著拉奇納的飛機。也許他想去什麼地方,但更可能是漫無目的亂飛一氣。」特裡克西婭聽到的不是小維多利亞的真實聲音,這些聲音傳人她的頭戴式,再由頭戴式處理,放慢其語速。最後的結果既非人聲,也不是蜘蛛人的聲音。但特裡克西婭聽得明白,像聽尼瑟語一樣清楚。這樣一來,她的眼睛和手就解放了,不用再操作鍵盤。
「可是……」特裡克西婭指指前面崎嶇不平的山坡,「我覺得捨坎納當時的話很有條理,直到最後一刻,邏輯都很清楚。」她說的語言同樣是她聽到的那種中介語,再由衣服上的處理器加快語速,成為維基能聽懂的語言。
「黑迷發作時,有時候也會那樣。」維多利亞說,「他跟媽媽的聯繫中斷了。尼茲尼莫、傑伯特,整個反潛伏中心的聯絡都斷了。」
特裡克西婭在視域底部看到了維基前肢的抽搐。這個動作相當於人類忍受痛苦時繃緊嘴唇的表情。聚能的歲月裡,她一直想像自己跟他們親密對話,頭並頭,同處一個高度。零重力狀態下還大致可以做出這種姿勢,但在地面……唉,人類的身體向上伸,而蜘蛛人卻四面鋪開。如果沒有底部視域,她就看不到對方的「面部」表情。更糟的是,她說不定會踩到朋友們身上。
「謝謝你能陪我一塊兒來,特裡克西婭。」中介語的標注表明,維基的聲音有點顫抖,「我以前來過這兒,也去過南端市。很正式的,跟我的兄弟和小妹妹一起。我們彼此保證過,一段時間裡別來這兒打擾他,可……我做不到……又不敢一個人來。」
特裡克西婭做了個表示安慰、理解的手勢,「自從脫離聚能之後,我一直盼著上這兒來。我終於覺得自己不再是機器,而是真詳見第八章。正的人。跟你在一起之後,我覺得自己又有了一個家。」
維基一隻胳膊向上一伸,碰碰特裡克西婭的手肘。「我向來認為你是個真正的人。我還記得戈克娜死的那天,將軍把你的事告訴我們。爸爸給我們看了全部記錄,從你最初聯繫他的時候開始。那時,他覺得你們譯員是某種人工智能,但我覺得你是個真正的人,而且非常喜歡爸爸。」
特裡克西婭做了個微笑的手勢,「人工智能,怎麼可能?可那時,親愛的捨坎納死抱著這種想法不放。對我來說,聚能就像一場大夢。我的任務是徹底理解你們蜘蛛人,可隨著任務進行下去,我產生了對你們的感情。勞從來沒想到聚能還有這種副作用。」語言知識每進一步,特裡克西婭對蜘蛛人的認同感便更深一層。真正的轉折點就是電台的那場辯論。當時,特裡克西婭、津明·布魯特和其他人徹底完成了身份的轉變,從人類變成了蜘蛛人。同時,由於扮演著不同角色,譯員們於是分別站到了不同的陣營。我真對不起你,小畢。我們被聚能了,突然間,你成了敵人。干擾你的磁核信號時,我們沒意識到這是在謀殺你。那一天,我們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被分派扮演佩杜雷,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人身上。就在那一刻,通過通訊鏈接,特裡克西婭與阿拉克尼取得了聯繫,向捨坎納·昂德希爾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地形變了,向上升起,成為一道山坡。這裡那裡一片片積雪,陽光星光下,一塊塊岩石投下陰影。特裡克西婭和維多利亞攀援而上,不斷朝巖縫中窺探。空中和軌道搜索很久以前就結束了。這一次算不上什麼搜尋,更多只是表達一種敬意。
「維多利亞,你……你覺得我們總有一天會找到他嗎?」聚能的絕大多數時間裡,捨坎納。昂德希爾一直是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宇宙中心。她幾乎沒意識到安妮·雷諾特的存在。忠誠的伊澤爾時常來探望她,次數數以百計,可她同樣沒怎麼留意。對她來說,實實在在的只有捨坎納·昂德希爾。她甚至記得老人需要一隻引路蟲,不然走路會打轉,一圈圈轉下去。他怎麼會就這麼消失了?
維多利亞許久沒出聲。她在上面幾米處,懸掛在那兒,四處察看。和蜘蛛人種族的其他成員一樣,她在攀爬方面比人類強得多。「會的,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他的。我們知道他不在地表,或許……我覺得,莫比準是碰上了好運氣,找到了一處比較深的窟窿。但就算那樣,窟窿也算不上淵數。用不了多久,爸爸就會脫水而死。」她從岩石下爬出來,向上攀去,「想想真奇怪。聯繫中斷、計劃出現大變動時,我以為死的是媽媽,而爸爸還能救回來。可現在……你知道嗎?人類用超聲波掃瞄了南端市的地下。金德雷的核彈摧毀了議會大廳和上面幾層。幾百萬噸碎石一一耳旦下面還有空間,南國的超級淵致仍舊有一部分保留下來了。如果媽媽和倫克納在那裡頭……」
特裡克西婭看過那些新聞,她皺起眉頭,「可報告說還無法挖掘,太危險,會破壞殘存的淵蔽。」等新太陽重放光芒,那些炸碎的岩石肯定會垮塌下去,摧毀淵蔽。
「但我們還有時間,可以認真準備。我們會改進人類的挖掘技術,也許可以從幾哩外開始掘進,打出很深的隧道,用卡沃萊特技術保持坑道的穩定。在新太陽升起之前,我們就可以知道那個超級淵蔽裡都有哪些人了。只要媽媽和倫克真在那下面,我們一定會把他們救出來的。」
兩人繞著山丘向北走去。即使捨坎納真的是在這個地區離開拉思克特,她們也已經離開可能的降落點很遠了,但維多利亞仍舊檢查著每一片陰影。特裡克西婭已經撐不住了。她直起身體,遙望遠方。南方地平線之上,天空亮閃閃的,很像城市上空的天色。差不多真是這樣。過去的導彈發射場已經廢棄了,這片高原派上了更好的用途:卡沃萊特礦。無數公司蜂擁而至,來自這個世界沒有進人冬眠的各個地區。從空間軌道上都能看到這些露天礦,從過去的金德雷礦區開始,延伸一千哩,橫貫整個荒原。在這兒工作的蜘蛛人足有上百萬之多。他們至今仍然無法人工合成這種反重力物質,儘管如此,卡沃萊特仍將對這裡的太空飛行產生革命性的影響,部分彌補本地太陽系缺少其他星體的缺陷。
維多利亞留意到特裡克西婭已經步履瞞珊,難以為繼了。蜘蛛人在避風處找了一塊大圓石坐下,特裡克西婭坐在石頭下面。這下子,兩人總算處在同一高度了。特裡克西婭覺得很高興。向南望去,重巒疊嶂,一眼望不到盡頭,任何一處都可能是捨坎納最後長眠的地方。遠處天空中,無數小光點冉冉向上飄升,那是反重力載重飛行器,正將行星礦物送上空間軌道。整個人類歷史上,反重力物質始終是一個夢想,一個破滅的美夢。但現在,它就在這裡。
很長一段時間,維多利亞一言不發。不瞭解蜘蛛人的人會以為她睡著了。但特裡克西婭能看到相當於人類表情的進食肢的蠕動,能聽到對方發出的憂傷的聲音。這種聲音是無法翻譯的。維基偶爾會這樣。在與她的部屬、貝爾加·昂德維爾、外星人相處時,她總像戴著面具,隨時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但每當這種時刻,她的面具便會消失。小維多利亞做得很好,至少不亞於她的母親。這一點,特裡克西婭堅信不疑。她使她父母策劃的反潛伏取得了最後勝利。從頭戴式裡,特裡克西婭看到了十幾個要求與賴特希爾少校聯繫的通話請求。這些天裡,維多利亞最多只能擠出一兩個小時,不被事務打擾,靜靜地一個人待一會兒。維多利亞心裡有懷疑,有猶豫,但除了布倫特,特裡克西婭可能是惟一一個知道這些心事的人。
開關星漸漸爬上天頂,岩石投下的陰影隨之改變。現在是易奎托利亞高原最溫暖的時刻,今後兩百年中,這裡將越來越冷。但即使在這種時刻,開關星的熱量也只是若有若無,最多只能讓地面騰起一片霧濛濛的蒸汽。
「我抱著希望,特裡克西婭。將軍和爸爸是那麼聰明,不可能兩人全都遇難。但他們-—還有我—不得不作出那麼多決定,困難的決定。許多信任我們的人因為這些決定犧牲了生命。」
「這是戰爭,維多利亞,對抗佩杜雷,對抗易莫金人。」想到小畢時,特裡克西婭就是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是啊。幸好活下來的人做得還不錯,就連拉奇納·思拉克特都過得挺好。你知道,他再也沒有繼續服役了,覺得被我們出賣了。我們的確對不起他。但他現在在那上頭,和傑裡布、迪迪他們在一起。」她一隻手朝Ll指了指,「漸漸成了蜘蛛人版的青河人。」她沉默了,然後,突兀地一拍身下的岩石。特裡克西婭聽得出來,她的聲音中充滿怒氣,帶著自我辯護的調子,「該死的,不管她犯了什麼錯誤,但媽媽是個最出色的將軍!她做的那些事,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方面,我太像爸爸了,沒有她那麼剛強。一開始,爸爸的天才,加上她的,計劃似乎很順利。但反潛伏越來越困難了,一天比一天更難隱蔽。影像魔法是最好的隱蔽手段,使我們有了一種不受人類監控的硬件,一套數據加密技術,在人類鼻子底下實現數據流動。但只要犯一次錯誤,只要人類發現,他們就能把我們殺個精光。壓力太大了,恐懼磨蝕著媽媽的心。」
她的進食肢漫無目的地晃動著,發出便咽的喳喳聲。維多利亞在抽泣。「我真希望她把這一切告訴了倫克納。他是我們一家最忠實的朋友。他愛我們,雖說覺得我們是怪胎。可媽媽就是接受不了這一點。她對倫克叔叔抱了太大希望,當發現他無法改變時,她……」
特裡克西婭伸出一隻胳膊,攬著對方的後背中部。和長著許多肢腿的蜘蛛人擁抱,人類最多只能做到這一步。
「知道嗎,爸爸多想把反潛伏的事告訴倫克啊。最後一次在普林塞頓時,爸爸和我覺得這回肯定成了,一定能說服媽媽。可是不行,將軍太……不肯原諒人了。但到最後……她還是希望倫克和她一塊兒去南端。既然這件事都能信任他,她準會把其他事統統告訴他的,對嗎?她會告訴他,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