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文 / 弗諾·文奇
先是一片漆黑,漸漸有了光亮。她在黑暗中掙扎著,向光亮處飄去。我是誰?答案來得飛快,伴隨著無以復加的恐懼:安妮雷諾特。
記憶。撤人群山,最後的藏匿與搜尋,巴拉克利亞的入侵者發現了她的每一處藏身洞窟。還有叛徒,發現得太晚了。她的人最後被空中打擊所圍殲。站在山坡上,被巴拉克利亞的裝甲兵團團圍住。那是個寒冷的清晨,四周是屍體的焦臭味,但敵軍已經停止了射擊。他們活捉了她。
安妮?聲音很溫和,充滿關切。來自折磨者的聲音,正為即將到來的恐怖醞釀情緒,安妮?
她睜開眼睛,巴拉克利亞的刑具凸現眼前,佔據了整個視域。這種恐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這一切發生在失重環境裡。佔領我們的城市已經十五年了,為什麼把我送進太空?
審訊者飄人視域。黑頭髮,典型的巴拉克利亞膚色,既年輕又蒼老的臉龐。一定是個高級統領,可他的服裝很怪,一片片連綴而成,完全不像安妮以前見過的統領。一臉假惺惺的關切。蠢貨,演得太過火了。他把一束又輕又軟的白花放在她膝頭,彷彿送給她一份禮物。白花帶著逝去的夏天的氣息。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自盡,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自盡。當然,她的雙手被牢牢束縛著,但只要他再靠近一點,她還有牙齒可用。也許,只要他真的蠢到那種程度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安妮猛地一掙,一口咬在統領那只冒冒失失的手上。他縮回手,空中留下一串飄動的血珠。可惜他還不算太蠢,沒有一怒之下當場殺了她。相反,他怒視著一排排設備之後的某個她看不見的人,特魯德!你他媽的把她怎麼了?
響起一個嘀嘀咕咕發牢騷的聲音,好像挺熟悉。范,我提醒過你,這個過程很棘手。沒有她引導我們,很難有把握說話者進人了視域,是個小個子,樣子緊張兮兮的,穿著巴拉克利亞技術員的制服。看見空中的血珠後,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望著安妮,很滿意的神情,但不知什麼原因,同時卻充滿懼意,我和艾爾只能做到這個程度,我們應該等等,等比爾回來以後再說瞧,可能只是暫時性的記憶喪失。
歲數較大的那人猛地發作了,可他看上去同樣充滿懼意。我要的是撤銷聚能,而不是該死的洗腦!
小個子,特魯德特魯德西利潘,讓步了。別著急,她會復原的。沒碰過她的記憶結構,我發誓,他朝她的方向提心吊膽望了一眼,或許我說不清,或許聚能已經撤銷了,一切正常,我們看到的只是大腦的自我抑制反應。他湊近了些,但沒走近她的牙齒的攻擊範圍,勉強衝她笑了笑。頭兒?你還記得我嗎?特魯德西利潘。我們一塊兒值了許多個班次,多年同事。這以前,在巴拉克利亞也共過事,在阿蘭勞手下。你不記得了?
安妮盯著這張圓臉,勉強擠出的笑容。阿蘭勞,托馬斯勞。啊天哪老天啊。她醒了,在噩夢般的現實中醒來,這個噩夢永遠不會結束。刑訊坑,然後是聚能,然後,自己成為敵人的一生。
西利潘的臉驀地模糊了,可他的聲音驟然間變得歡欣鼓舞。范,快看!她在哭。她真的想起來了!
是的,樁樁件件,全都想起來了。
可范的聲音卻更加惱怒,出去,特魯德。快出去。
是容易驗證,咱們可以
滾出去!
然後,特魯德的聲音消失了。整個世界崩潰了,化為一片劇痛,化為硬咽,沉痛,使她無法呼吸,無法感知。
一隻手臂樓住她的肩頭,這一次,她知道這不是折磨者的觸碰。我是誰?剛才這個問題現在似乎很簡單。真正的問題是,我是什麼寧大腦空白幾秒鐘後,記憶如怒潮般湧來:自從阿恩漢姆群山間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惡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開范的胳膊,卻被束縛帶所困,動彈不得。
對不起。他嘟濃道。卡的一聲,束縛帶飄開。但是否被束縛已經無關緊要了,她蜷縮成一個球,幾乎意識不到他的輕聲撫慰。他在和她說話,都是最簡單的句子,翻來覆去地說,沒事了,安妮。托馬斯勞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們全都自由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作聲了,只有搭在她肩頭的那只胳膊證明他還在她身旁。她的抽泣聲低下來。恐怖不復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經發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虛。
時間不斷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強迫自己轉身面對范。由於剛才的哭泣,她的臉一陣陣刺痛。她多麼希望這種痛苦能增加一百萬倍。你該死的,為什麼救我?讓我死吧。
范平靜地注視著她,眼光中充滿關切。過去的浮誇矯飾無影無蹤,她一直懷疑那種浮誇是狡猾的偽裝。現在,取代它的是智慧,還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從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頭。鬼東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范似乎正考慮著她的要求,沉思片刻,這才搖搖頭。你不能死,安妮。這少L還有兩千多個聚能者。你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腦後的一排排聚能設備,我有個感覺,艾爾霍姆在撤銷你的聚能時並沒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自從群山間的那個清晨,這麼多年,這個想法是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現在她臉上,因為范露出了企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縮成了一道窄縫。她瞭解聚能,這方面的造詣不亞於任何巴拉克利亞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調整效忠對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別的什麼名字。我留意你已經許多年了。幾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在跟托馬斯對著幹。我同樣注意到你對聚能是多麼感興趣。你渴望獲得聚能帶給你的權力,對不對?
對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緩緩點點頭,我過去覺得覺得它能讓我實現我畢生奮鬥所追求的目標。但最後,我明白了,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他聳聳肩,低下頭,彷彿為過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著他的臉,思索著。放在過去,哪怕托馬斯勞都騙不了她。聚能之後,安妮的頭腦如剃刀般銳利,徹底的專注,沒有想當然,也不受個人願望的羈絆。當然,就算知道托馬斯勞的真實意圖也沒用。一把斧頭,就算它知道自己正在剝奪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樣?可現在,她沒有過去那種把握。這個人有可能在撒謊,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這個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時,在盡最大努力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之後,她才有死的權利。安妮同樣聳聳肩,托馬斯勞在撤銷聚能的問題上撒了謊。
他在許多問題上撒了謊。
我可以比特魯德西利潘和比爾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會出現失敗的個案。最可怕的是:許多人會因為她讓他們清醒過來而痛不欲生,並歸咎於她。
范的手伸到花束後,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請你盡最大的努力。
她低頭望著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傷的地方仍在冒血。這個人的話不盡不實,但只要他允許她讓其他聚能者重獲新生行啊,暫且照他說的做。現在是你管事?
范笑道:我有點權力,某些蜘蛛人的權力更大些。這事兒挺複雜,還沒理出個頭緒來。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馬斯勞說了算,他開心地笑起來,但再過一首兆秒,或許兩百兆秒,這裡就將出現真正的復興。你會看到的。我們的飛船將整修一新,嘿,說不定還會新造幾艘。機會就擺在我們面前,這麼重大的機遇,我還從來沒遇上過哩。
只管照他說的做。你想要我做什麼?你多久以後才會對我下手,把我變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讓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轉開目光,我知道你從前是什麼人,安妮。我讀過許多資料,知道你在弗倫克的經歷,還有你最後被俘的事。你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她也和你一樣,挺身而出,對抗占壓倒優勢的敵人。和你一樣,她也被對手碾成了童粉。他稍稍朝她側過臉,過去有一段時間,我怕你更甚於托馬斯勞。但自從我知道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所謂弗倫克怪獸,我一直祈禱上蒼,希望你能獲得新生。
真是個巧言如簧的騙子手,可惜這一套說辭過於直白,過於煽情了。她只覺得一陣衝動,想擠他一下,讓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這麼說,幾年之後,我們就會重新獲得可用的星際飛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們來時乘坐的更先進,裝備更好。你也知道我們在這兒的物理發現,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而這些飛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偽裝就要揭穿,但他仍在點頭。
你真想幫助我,幫助弗倫克怪獸嗎?那好,先生,你確實可以幫助我。把這些飛船借給我,和我一起殺回巴拉克利亞、弗倫克和加斯帕。幫助我解放所有的聚能者。
她的話讓范大吃一驚。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有意思。你想擊敗一個具備星際飛行能力的帝國,一個掌握著聚能技術的帝國,就憑寥寥幾艘飛船?這簡直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是言辭無法形容的瘋狂,他只能怔怔地瞪著她。然後,突然間,笑容重新浮現在他臉上,這簡直太好了!安妮,給我點準備時間,在這兒結交盟友。幫助我一段時間,十幾年吧。咱們很可能贏不了,但我發誓,一定要試一試。
不管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一口答應下來。肯定是撒謊。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這是能讓她繼續活下去的惟一動力。她凝視著范的眼睛,竭力分辨眼光中隱藏的謊言。或許撤銷聚能的過程不可避免地損傷了她的腦力,使她喪失了過去那種刀鋒般的犀利,因為無論她怎麼看,看到的只有充滿敬畏的激情。這個人真是天才,不管諾言是真是假,他總之做到了一點:讓我在十幾年間全力協助他。片刻間,她允許自己放鬆下來,允許自己暫且信任眼前這個人。一時間,她幻想著對方不是個騙子。弗倫克怪獸回來了,說不定能夠解放一切聚能者。一種奇異之極的感情從心房中滿溢出來,充斥全身,撥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認出這種久已失落的感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