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文 / 弗諾·文奇
青河艦隊第一個抵達開關星。先後次序也許無關緊要。最近五十年的航程中,他們始終注視著易莫金人飛船的羽狀尾跡—對方正降速接近同一個目的地:開關星。
雙方彼此都很陌生,雙方都遠離自己的故鄉。對青河貿易者來說,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以前相遇陌生人大多不像這次這麼不友好,以前的相遇總存在貿易的可能性。而這一次,寶藏是有的,但不屬於任何一方。寶藏處於冰凍狀態,一動不動,等待著掠奪、探索或開發。至於究竟是哪種方式,取決於下手者的天性。遠離親友,遠離社會……也遠離一切可能的證人。在這樣的局勢下,陰謀背叛可能帶來豐碩成果。這一點雙方都清楚。青河和易莫金人,兩支探險隊長時間繞著對方打轉,探查對方的動機和火力。協議達成了,然後重寫,然後再次達成。聯合行動、著陸的計劃也擬定出來了。但是,貿易者們對易莫金人的意圖仍舊幾乎完全不瞭解。所以,當易莫金人的宴會邀請到來時,有些人鬆了一口氣,持歡迎態度;另外一些人則一言不發,暗中咬牙切齒。特裡克西婭·邦索爾把肩膀倚在他肩上,側過頭來。這樣一來,她的話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你怎麼看,伊澤爾?吃的還行,許他們沒想毒死咱們。」
「沒滋沒味的。」他低聲回答,盡可能不因為跟她的身體接觸分心走神。特裡克西婭·邦索爾是在地面出生的,是專家組的一員。和大多數特萊蘭人一樣,她過於相信別人,這是他們的天性。她很喜歡拿伊澤爾「貿易者的疑心病」開玩笑。
伊澤爾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餐桌。艦隊司令帕克帶了一百人赴宴,但其中只有幾個戰鬥員。易莫金人的數量和青河人差不多,雙方混坐在一起。他和特裡克西婭的桌子離司令很遠。伊澤爾·文尼是見習貿易員,特裡克西婭是語言學專業的博士後。他估計,在這)L就座的易莫金人也和他們一樣,職銜很低。青河人只推測易莫金人是專制獨裁體制,但伊澤爾沒發現一眼就能辨認的銜位標識。對方的陌生人中有的很健談,他們的尼瑟語很容易理解,跟廣播中使用的尼瑟語幾乎沒什麼區別。坐在他左手的那個傢伙膚色蒼白,塊頭很大,宴會進行過程中幾乎沒住過嘴,一直在聊個不停。這位裡茨爾·布魯厄爾好像是戰鬥程序規劃員,但伊澤爾使用這個職務名稱時他好像沒聽明白。他滿嘴說的都是雙方今後應該如何聯手行動。
「那種事從前多了去了,你知道嗎?趁他們還不懂技術,或者還沒重建技術文明的時候,一傢伙弄住。」布魯厄爾道,他的注意力大多時間從伊澤爾轉到了老傢伙范·特林尼身上。看來布魯厄爾認為,外貌較老表示具有某種特別的權威。他沒有意識到,如果一個年歲較長的人坐在低職位的年輕人堆裡,此人準是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伊澤爾毫不介意對方忽視自己:他可以趁機好好觀察,用不著分心應付。倒是范·特林尼看樣子因為受重視備感得意。他也是個戰鬥程序規劃員,這下子遇上同行了。無論那個瞼色蒼白的金髮傢伙說什麼,他都要竭力壓過對方一頭,這麼做的過程中透露了不少機密,讓伊澤爾坐立不安。
得為易莫金人說句好話:他們在技術方面還是很能幹的。他們擁有可以快速來往於星際的吸附式飛船1,單憑這點,他們的技術水平便已位居人類世界的高端。易莫金人的技術文明顯然還處於繼續上升的階段,其信號處理和電腦水平跟青河不相上下—文尼知道,這一點比易莫金人自己的秘密更讓帕克司令手下負責安全的人寢食難安。青河過去曾經通過貿易手段享用過上百個文明的黃金時代,如果換一種場合,易莫金人的技術水平會讓青河人欣喜若狂:有生意可做了。
能幹,而且勤奮。伊澤爾朝宴會席桌上方望去。這個地方真的令人難忘。不是客氣話,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實。一般說來,吸附式飛船上的所謂「居住區」不值一哂。這類飛船必須裝備重重防護手段,結構也要相當堅固。儘管飛船速度可以高達光速的幾分之一,但一次旅程也要花許多年時間。在這段時間內,船員和旅客多數時候都處於冬眠冷凍狀態。這一次,易莫金人不等收拾好居住的地方便解凍了大批人手,不到八天便建成了這個宴會場館,與此同時還完成了最後階段的軌道調整。設宴的場館直徑超過兩百米,呈半環形。建築材料是隨船搭載的,跨過了足足二十光年的旅程。
場館內部極盡豪奢。採用的是文明初級階段的古典主義風格,和人類還沒有掌握生命支持系統的早期太陽系的風格有些類似。在織物和陶瓷製品方面,易莫金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但伊澤爾推測他們還不懂生化藝術。帷幕和傢俱都經過精心設計,巧妙地掩飾了地板的弧度。通風系統無聲無息地送來陣陣和風,強度正即裝備有磁場吸附式推進器的飛船。所謂吸附磁場,即用一個磁場吸取太空中的微量氫原子,作為動力源送入反應堆,依靠這種推進器推動的飛船無法超越光速。這是一種常見於科幻小說中的亞光速飛船。好能給人一種身處空氣清新的廣闊空間的感覺。這裡沒有視窗,連可以在視覺上抵消飛船旋轉效應的風景視窗都沒有。只要能看見艙壁的地方,都懸掛著極其複雜的手繪藝術品。(油畫?)色彩鮮明,即使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也閃閃發亮。他知道,特裡克西婭恨不得湊到近處,好好看看這些畫。據她說,藝術品最能展示一個種族的核心文化,其效力甚至強於語言。
文尼的視線轉到特裡克西婭身上,衝她微微一笑。他的什麼心思都瞞不過她,但也許能瞞過旁邊的易莫金人。文尼真希望自己有帕克司令那種本事。司令坐在上首桌旁,正跟那個名叫托馬斯·勞的易莫金人聊得起勁。瞧兩人談得那麼投機,你準會當他們是久別重逢的老同學呢。只要能學到這種本事,讓文尼幹什麼都肯。文尼向後一靠,側耳細聽周圍的談笑。不是內容,重要的是語氣和態度。
不是所有的易莫金人都笑容可掬,談笑風生。比如離托馬斯·勞不遠那張桌旁的那個紅頭髮。剛才介紹過她,但文尼沒記住名字。除了一條閃亮的銀項鏈,這女人什麼飾物都沒戴,穿著很素,簡直可以說冷峻。身材很苗條,年齡無法判斷。紅頭髮可能是專為這個場合做出來的,但慘白的膚色卻很難做什麼手腳。她有一種異國情調的美,不過舉止卻很笨拙,嘴部線條也顯得過於剛強了些。她的目光掃視著宴會桌,神態彷彿這裡只有她一個人。文尼注意到,主人沒在她身邊安排任何來賓。特裡克西婭時常笑話文尼,說單從他腦子裡想的那些事兒來看,他完全算得上是個花花公子。但是,這個古怪的女人卻絕無可能出現在文尼的腦子裡,即使出現,也只能是噩夢,而不是幸福的旖念。
上首宴會桌邊,托馬斯·勞站起身來。各張桌邊的侍者們齊齊後退。仍然坐著的易莫金人全都安靜了,絕大多數貿易者們也靜了下來,只有幾個最忘形的除外。「又到為群星間的友誼祝酒的時候了。」伊澤爾小聲嘟濃著。邦索爾用手肘搗了他一下子,她的注意力已經集中到上首桌上了。但當易莫金人首領開口時,文尼感到她好不容易才壓下湧到嘴邊的笑聲。
「朋友們,我們大家都是遠離故鄉的人。」他的手臂大幅度一揮,彷彿把宴會廳四壁外的空間一攬在內,「我們都曾經犯過嚴重的錯誤。我們也都知道這個星系有多麼古怪。」想想看,一顆變化如此劇烈的恆星,每二百五十年中竟然有長達二百一十五年的寂滅期,暗得如此徹底,彷彿把自己關掉了一樣,「一千年來,不止一個文明體系的天體物理學家做出過努力,試圖說服他們的統治者,派出一支探險隊前往那裡。」他停頓片刻,然後笑道,「當然,在我們這個時代之前,那兒離我們人類的居住空間太遠,探險費用也太過昂貴。可是現在,它卻同時成為兩支人類探險艦隊的目標。」與會雙方所有人都露出了笑臉,同時暗自發出共同的感慨:真他媽的倒霉。「出現這種巧合當然是有原因的。多年以前,這種探險還缺乏動力。但今天,我們雙方都有了遠赴開關星的理由:即我們稱之為蜘蛛人的外星種族—迄今為止發現的第三種非人類智慧生物。」他們居住在這麼寒冷的星系中,這樣的生命形式不太可能是自然產生的。蜘蛛人肯定是某種來往於遙遠星系間的非人類智慧生物的後裔,其遠祖必定是掌握了高技術的智慧生物,人類還從未遇到過那樣的生物。這可能是青河有史以來所發現的最大的寶藏。另外一點更增添了這份寶藏的可貴:目前的蜘蛛人文明剛剛重新發現無線電,和失落的人類文明體系一樣,他們應該不難對付,很容易駕馭。
勞發出一聲自責的輕笑,望著帕克司令。「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們雙方具有多麼強的互補性:我們的優勢、弱點,我們的錯誤、見識,合在一起,真是天衣無縫。你們來自更加遙遠的遠方,但你們已經有了速度極快的飛船;我們的故鄉近一些,但花了更長時間建造飛船。在對目標的探測方面,我們雙方的分析大都是正確的。」人類觀測開關星的歷史很長。自從進人太空時代,望遠鏡陣列便注視著那裡。許多個世紀以前,人們便發現,該星系中有一顆大小與地球相近的行星,圍繞著開關星旋轉。那顆行星上有表明存在生命的生化跡象。假如開關星是一顆正常恆星,那裡肯定是個非常宜人的地方。可是由於開關星的劇烈變化,那顆行星大多數時間只是一個冰球。開關星系中再也沒有別的行星體,而且,古代夭文學家們早已確認,星系中惟一的行星也沒有自己的衛星。沒有其他行星,沒有氣體巨星,沒有小行星……連彗星星塵都沒有。開關星周圍的空間空無一物。考慮到開關星本身災難性的頻繁變化,這倒也不十分奇怪。另外,開關星過去很可能發生過大爆炸—可是,如果有大爆炸,怎麼還會有一個孤零零的行星世界?它是怎麼保存下來的?這就是那個地方不為人知的大秘密之一。
所有這些,大家都清楚,也做好了準備。帕克司令的艦隊充分利用了先期到達的這一段時間,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探測了這個星系,還從行星冰凍的海洋中掘起了幾千噸揮發礦。他們甚至在這個星系內部發現了四塊巨岩—如果用比較寬泛的定義,別太苛刻的話,似乎也可以稱為小行星。四塊巨岩都是非常奇特的傢伙,最大的一塊約兩公里長,四塊全是不折不扣的大鑽石。為了解釋其成因,來自特萊蘭的科學家們彼此差點動起了拳頭。
問題是不能拿鑽石當飯吃,至少不能直接吃。如果不能從本地搞到揮發礦和礦石,艦隊裡的日子將會非常非常不舒適。易莫金人來晚了一步,但這些該死的傢伙太走運了:雖然他們的科研可能是作者杜撰的名詞。即水凝結成的冰或大氣凝結成的氣凝冰(可能也是一個杜撰出來的名詞)。與普通礦物相比,這類物質受熱後會揮發,故稱。不如青河,科學方面的專家也少得多,飛船速度慢得多……但他們帶的硬件很多,多極了。
易莫金大佬和善地一笑,繼續說道:「在整個開關星系中,只有一個地方存在大批揮發礦,那就是蜘蛛人世界。」他來回看看自己的聽眾,目光停留在來賓們的臉上,「我知道,你們中間有些人希望把某些事推遲到蜘蛛人再一次復甦之後再說……但是,不應該過高估計潛伏的價值。另外,我的艦隊中裝備了起重飛船。雷諾特主任—」對了,紅頭髮就叫這個名字!「--的看法和你們的科學家相同:當地人的科技發展從來沒有超出最簡單的無線電裝置的水平。現在,所有『蜘蛛人』都進人了地下,處於冷凍冬眠狀態,直到開關星重放光明才會復甦。」也就是說,大約一年後。人類尚不清楚開關星一明一滅的原因,但已經觀測了它八千年時間。八千年間,其明滅週期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上首桌托馬斯·勞身旁坐著的s·J·帕克也在微笑,真誠程度可能和易莫金人首腦不相上下。早在特萊蘭時,艦隊司令帕克就不大受當地林中貴族們的歡迎,部分原因是他把他們在起飛之前的準備時間壓縮到了不能再壓縮的地步,當時甚至根本沒有證據表明會有第二支艦隊。進人降速階段的時間比預計的耽擱了,帕克幾乎燒燬了飛船的磁場吸附式推進器,這才幸運地搶在易莫金人前頭到達。他可以說自己第一個到達,其他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發現了鑽石巨岩,掘上來一小批揮發礦。首次著陸之前,他們甚至連外星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那次著陸也沒多少大成果:在突出地標附近東捅捅西瞅瞅,在人家垃圾堆裡翻騰。垃圾堆裡偷來的東西倒真的透露出外星人的不少情況。現在,這些資料就是談判的籌碼。
「現在是攜手合作的時候了。」勞接著說,「兩天來我們一直在討論。至於討論的內容,我不清楚在座各位瞭解多少。肯定有小道消息,這是免不了的。商討的細節嘛,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但我可以告訴大家一點:帕克司令、你們的貿易委員會和我本人一致認為,目前正是我們雙方團結起來的最佳時機。我們正在計劃進行一次相當大規模的聯合著陸,主要目的是提取至少一百萬噸水和相同數量的金屬礦石。我們手裡有重型起重飛船,達成目的應該不會很困難。其次,我們要留下一批隱蔽式傳感器,並進行一次規模不大的文化採樣。行動中取得的成果和資源將在我們兩支探險艦隊之間平分。在太空中,我們兩支隊伍將利用這裡的巨岩建立屏障,保護我們的駐地。我們這一方希望把駐地設在離蜘蛛人幾光秒的距離上。」勞看了帕克司令一眼。這麼說,這個問題仍在討論中,還沒有達成一致。
勞舉起酒杯,「為了雙方過去種種錯誤的終結,為了我們的共同事業,為了雙方將來的進一步團結協作—乾杯。」
「喂,親愛的,有『貿易者的疑心病』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呀。是不是?為了這個,你不是還把我罵得體無完膚嗎?」
特裡克西婭勉強笑了笑,但沒有馬上回答。從易莫金人宴會回來的一路上,她異乎尋常地安靜。回到貿易者營帳後,兩人來到她的宿舍。通常情況下,她在這兒說話最放得開,最興高采烈。畢竟這才是她的天性。「他們的營帳弄得倒是不錯。」她終於開口道。
「比我們的強多了。」伊澤爾拍拍塑料隔斷牆,「光靠隨船搭載的部件現搭現建,搞成那樣,真了不起。」青河營帳比一個分成無數隔間的巨型氣泡強不到哪兒去。健身房和會議室的面積還行,但說不上漂亮優雅。漂亮優雅青河人也懂,但他們只有在取得本地材料以後才會考慮這個方面。特裡克西婭只有兩個連通的房間,加在一起僅僅一百立方米多一點。四壁本來什麼裝飾都沒有,但特裡克西婭在這兒的互動圖像上下了不少功夫。圖像中有她的父母、姐妹,一幅特萊蘭某個大森林的全景畫。她的桌面上有很大一部分是歷史方面的平面圖像,內容是太空時代之前的古老地球。有第一個倫敦的圖像、第一個柏林的圖像,有馬、飛機、人物。說實話,這些圖像並不美,遠遠比不上地球之後的各個世界。後者才真的是千變萬化,炫人眼目。當然,對古老地球的要求不能太高。那時的人類還處於黎明時代,每一項發明都是第一次。當時沒有什麼輝煌的過去和可以借鑒的記憶。伊澤爾自己的專業對象也是那個時代。當初他選擇這個研究方向時,父母震驚之極,朋友困惑不已。可特裡克西婭理解他。對她來說,對黎明時代的研究也許只是愛好,但她喜歡談起那個一切都是開天闢地頭一回的古老時代。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像她這樣的人了。
「哎,特裡克西婭,那兒有什麼事讓你不痛快了?易莫金人的房間不錯,這總沒什麼可疑的吧。大半個晚上,你都是平常那個沒主意的小傻瓜,」這樣嘲笑她,她居然役上鉤,沒反駁—「可到後來,出了什麼事,你馬上變了個人似的。你發現什麼了?」她坐在牆邊的沙發裡,他雙手一撐天花板,緩緩飄落到她身邊。
「是……是幾件很小的事,可—」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在分辨語言方面很有一套。」飛快地笑了笑,「他們尼瑟語的口音和你們青河的廣播非常接近,易莫金人顯然是借助青河廣播網才發展起來的。」
「那是當然,他們自己也是這麼說的,一切都對得上。他們是個年輕的文明,從前徹底垮了,不久以前才重新爬起來。」我怎麼老是替他們辯護?易莫金人的建議很合理,甚至可以說慷慨大方。暗示地球文明多次毀滅又多次重建。第一個倫敦,指地球文明第一次毀滅之前的那個倫敦。處於失重狀態。遇上這種情況,任何稱職的貿易者都會有點起疑心。但特裡克西婭擔心的顯然是別的事。
「不錯,但雙方使用同一種語言,這種情況下,許多事很難掩飾。易莫金人語言的所有格中有一種變化,我聽見好幾次了,而且不是從前傳下來的過時用法。伊澤爾,易莫金人習慣於把人看作一種可以擁有的東西。」
「你是說奴隸?他們是高度發達的文明,特裡克西婭,科技水平很高的人成不了合格的奴隸,因為他們絕不可能甘為奴隸,全身心合作。有了這一點,奴隸制是行不通的。」
她突然摸緊他的手。不是氣惱,不是鬧著玩,而是緊張。他以前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是的,是的。但我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怪招,只知道他們喜歡玩硬的。整晚上我都有聽坐你旁邊那個金紅頭髮嘰哩呱啦,還有坐在我右邊的那兩個。他們說『貿易』這個詞時彆扭極了。跟蜘蛛人的關係,他們能想像出來的只有一種:剝削壓搾。」
「唔。」這就是特裡克西婭。有些事他自己不經意間就忽略過去了,她卻能從中得出許多發現。有些發現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時,她的解釋彷彿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絕不會猜到的內情。「……我拿不準,特裡克西婭。你知道,有時候,當客戶,嗯,聽不到時,我們青河人說話也挺傲慢的。」
特裡克西婭的視線從他身上轉開了一會兒,望著周圍圖像中一套古怪有趣的房子,那是她在特萊蘭的家。「青河的傲慢把我的那個世界攪了個天翻地覆,伊澤爾。你們的帕克司令把特萊蘭的教育系統轟開了一個大洞,打開了林區貴族的學校……在你們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
「我們並沒有強迫任何人……」「我知道。你們沒有強迫別人做什麼。林區貴族渴望參加這次行動,你們提出的准人費就是要他們提供某些產品。」她的笑容很奇特,「我不是在抱怨,伊澤爾。沒有青河的傲慢,我永遠不可能進人林區貴族院校的人學選拔程序。我一輩子也別想拿到博士學位,也就不可能到這兒來。你們青河人確實橫得很,但你們同時也是我的世界遇上的最大的幸事之一。」
青河在特萊蘭停留的最後一年裡,伊澤爾一直在冬眠,不大清楚客戶的詳細情況。今晚之前,特裡克西婭也沒怎麼談起這些事。嗯,他的計劃是一兆秒1求婚一次,除此之外,他還沒有向她作出別的承諾,但……他張開嘴,正準備說—
「等等,先別說話!我還沒講完呢。我之所以這會兒說起這些,是為了告訴你:傲慢分許多種,其中的區別我看得出來。從宴會上那些人說的話來看,他們更像殘暴的專制君主,而不像從事貿易的商人。」
「你留意過那些侍者嗎?他們像飽受踐踏的奴隸嗎?」
「……不像……更像僱員。我知道侍者的事講不通,但我們並沒有見過對方艦隊中所有易莫金人。但是,不知出於自信還是失誤,托馬斯·勞把奴隸的痛苦統統張貼出來了,就在四面的牆壁上。」她不耐煩地瞪著他探詢的臉,「該死的,那些畫!
離開宴會大廳時,特裡克西婭漫步繞了一圈,依次欣賞牆上的畫。全是美麗的風景畫,有的是地面景物,有的是很大的居民聚居處。在明暗和幾何排列方面,這些畫都是超現實風格,但在對像描繪上,每一幅畫都無比精確,一草一葉,精細人微。「正常、幸福的人絕不會畫出那樣的畫。」
伊澤爾聳聳肩。「照我看,那些畫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畫得非常不錯。我敢打賭,是古典畫作的複製品,就像鄧2畫的堪培拉。」
鄧是個瘋狂、壓抑的人,膝下無子,了無生趣。這些都充分反映在他的畫作中,「偉大的藝術家很多都瘋瘋癲癲,生活不幸。」
【1一兆秒約等於兩星期。】
【2作者杜撰的大畫家城堡。】
「你說話真像個不折不扣的商人。」
他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握住她的手。「特裡克西婭,我不是想和你爭執。這次宴會之前,不相信他們的人是我。」
「現在仍然不相信,是嗎?」問話很急切,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是的。」但沒有特裡克西婭那麼重的疑心,懷疑的原因也不一樣,「重型起重飛船是他們的,易莫金人卻願意和我們平分運上來的東西,這未免太大方了些。」這個協定肯定是艱苦談判得來的。從理論上說,青河艦隊中隨行科學家的價值完全頂得上幾艘起重飛船,但這種等量性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很難以這個作為談判籌碼,「我正在琢磨你看到、我卻沒發現的那些事……好吧,就算他們真的像你想像的那麼危險,帕克司令和委員會肯定也能看出來。你說呢?」
「不管以前如何,他們現在是怎麼想的?看看你那些艦隊指揮官從交通艇上下來的樣子吧。我有一種感覺,大家現在都覺得易莫金人挺不錯的。」
「他們高興,是因為我們的買賣成交了。貿易委員會的人現在怎麼想,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查問出來,伊澤爾。如果他們被宴會騙了,你可以要求他們頂住。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個見習生。青河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慣例,等等等等。但是,這個探險隊是你們家族的!
伊澤爾向前傾過身體,「只是部分擁有。」這可以說是特裡克西婭第一次想用這個事實達到什麼目的。到現在為止,兩人一直害怕承認他們的地位差別,至少伊澤爾是這樣。兩個人心中都深藏著一種恐J嗅,擔心對方利用這種差別。伊澤爾·文尼的父母和兩個姑媽擁有這支探險隊的三分之一:兩艘吸附式動力飛船、三艘登陸艦。文尼。23家族共有三十艘船,分別投人十來個項目。在特萊蘭艦隊的投資並不很重要,家族代表只有他一個人,只對幾個家族成員有利。在艦隊鍛煉一到三個世紀之後,他就會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族。到那時,伊澤爾·文尼的年齡會比開始時大十到十五歲1。他盼著與家人聚首,讓父母看看,他們的小男孩幹得不壞。但在這次行動中,他太年輕,不可能施加什麼影響。「特裡克西婭,所有權和管理權是兩回事,對我來說更是這樣。如果參加這次探險的是我父母,對,他們會很有影響。但即使是他們,年輕時也不可能指手劃腳。我是個船主不假,但我更是個見習生。」說起來不大光彩,但事實就是這樣。在合乎規範的青河行動中,裙帶關係沒什麼用處,有時甚至會起反作用。
特裡克西婭很長時間沒說話,眼睛探詢地注視著伊澤爾的臉。以後會發生什麼?文尼記得很清楚,菲利帕姑媽曾嚴辭警告過他,要他小心那些跟有錢人家的年輕小伙子拉關係的女人,那種女人會先引誘他們,下一步就想操縱他們,甚至操縱家族的正常業務往來—後者就更嚴重了。伊澤爾現在十九歲,特裡克西婭·邦索爾二十五歲。也許她覺得自己可以指使他。啊,特裡克西婭,千萬別。
她終於笑了,比平常淺些,溫和些。「好吧,伊澤爾。應該怎樣就怎樣吧。但幫個忙好嗎?想想我說的話。」她側轉身,抬起手,觸到了他的臉,輕輕撫摸著。她試探著吻了吻他,很輕很輕。
【1將文尼冬眠的時間算上是兩三個世紀,未冬眠的活動期卻只有十到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