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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章 文 / 弗諾·文奇

    「誤會,誤會。她被人撒謊。」

    拉芙娜竭力分辨話裡的語氣變化,但鐵先生的話和平時一樣,吱吱呀呀,哼哼卿哪。語調和鬧彆扭的人類小孩差不多1。但無論他怎麼狡辯,還是難免破綻百出——發生的事明擺著:他或者是整個銀河中臉皮最厚的大騙子,或者……說的是實話?

    「那個人類孩子肯定先受傷,再受騙,被木女王。這樣就真相大白了,拉芙娜。沒有她,木女王不敢攻打我們;沒有她,這裡還是安全的。」

    一條保密線路上傳來範的聲音:「拉芙娜,去年那場伏擊中,女孩確實昏過去了好一陣子。可我剛剛暗示她可能把木女王和鐵先生這兩個人看錯了時,這丫頭差點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還有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共生體,他的話比鐵先生的可信得多。」

    拉芙娜詢問地望望對面的綠莖。范不知道她也在指令艙裡(他可真是個難侍候的傢伙)。瀰漫的大瘋狂中,沉靜的綠莖是一個理智的安全島。再說,她瞭解縱橫二號,比拉芙娜強多了。

    鐵先生趁她拿不定主意痛下說詞:「你現在看,沒有變化,越來越好了。多一個人類活著,好。你怎麼能懷疑我們?和傑弗裡對講,他明白。我們還盡了最大努力幫助……」嗚嚕嗚嚕,一個聲音(另一個?)道,「冬眠者。」

    「我當然會再和傑弗裡通話,鐵先生。要證明你的善意,他是最好的證人。」

    【1鐵先生這一派學習人類語言只能通過傑弗裡,所以都學成了一副孩子腔調。】

    「好。幾分鐘就好,拉芙娜。他同樣也是一種保護我,不受你們手段傷害。我知道,你們天外來客威力。我……這個……怕你們。我們必須——」又是一陣嗚嚕嗚嚕,鐵先生在和什麼人商量,「——考慮到我們的恐懼心理。」

    「唔。這方面我們再想辦法。先讓我和傑弗裡講話。」

    「好。」

    拉芙娜切換通訊線路。「范,你怎麼看?」

    「我的態度非常明確。這個約翰娜不像傑弗裡那麼天真幼稚。另外,我們早就知道鐵先生這傢伙不是善種。過去我們還有幾個地方沒想到:飛船的著陸點正在他的領地中央,設伏殺人的是他。」范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變成了耳語,「他媽的,知不知道事實都一樣。重要的是,飛船在鐵先生手裡。我非得進去不可。」

    「那就會再發生一次埋伏。」

    「……我知道,但埋不埋伏真有那麼要緊嗎?只要能給我時間,讓我接觸反制手段,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整個使命就是一次自殺性任務,其中再多加一項自殺性任務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說不準,范。如果我們真的把他要的都給他,說不定他會馬上動手,不等我們接近飛船便除掉我們。」

    「這個打算他肯定有。嗯,只管繼續跟他通話。也許我們可以確定他的信號方位,一傢伙炸死那個狗雜碎。」他的語氣卻並不樂觀。

    泰娜瑟克特並沒有帶他們回飛船,也沒回他們的房間。他們在外牆夾層間的樓梯上一路向下,打頭的是幾個阿姆迪,然後是傑弗裡和其他阿姆迪,來自泰娜瑟克特的那個單體押後。

    阿姆迪還在抱怨:「為什麼叫我們下來?我不懂,我不懂。我們能幫上忙!」

    傑弗裡:「我沒看見敵人的大炮呀。」

    單體的解釋張嘴就來,但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像在敷衍他們。「我的一個成員在山谷裡看到了。我們正在調動所有部隊,盡一切力量堅守住,不然的話,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看到援兵著陸救我們出去。所以說你們倆應該留在安全的地方。」

    「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傑弗裡問,「你這會兒能跟鐵大人說話嗎?」

    「對,一個我正在上面,和他在一起。」

    「那你告訴他,我們想幫助他。你的薩姆諾什克語說得好,可我們說得更好。」

    「我正跟他說著呢。」單體的回答倒挺現成。

    這裡的牆上沒有鑿出長窗。沿著甬道,每隔十米點著一枝柳枝紮成的火把,這就是惟一的光源。空氣很涼,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兒。兩邊的小門也不是刨光的木頭做成的,而是一根根鐵柵欄,裡頭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我們這是去哪兒?傑弗裡忽然想起故事書裡的地牢,兩大英雄和鏡湖公主遭遇的背叛和出賣。阿姆迪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這個幼年組合雖說淘氣,本質上卻十分信任他人。他一直百分之百地信賴鐵先生。可是,現在的鐵先生所做的這些事,傑弗裡的爸爸媽媽從來沒做過,哪怕匆忙逃出超限實驗室時也沒像這樣。鐵先生突然之間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好像操心的事太多,所以不想再花心思裝出對別人好的樣子了。還有,那個陰沉沉的泰娜瑟克特,傑弗裡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現在,這個人已經是徹頭徹尾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了。

    山上沒有出現新的敵軍。

    恐懼、倔強、懷疑,種種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傑弗裡一轉身,面對那個身披斗篷的單體:「我們不走了。我們走的不該是這個方向。我們要和拉芙娜還有鐵先生講話。」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優勢,「你的個子沒我大,攔不住我們。」

    單體倒退幾步,蹲坐下來,它低下腦袋,眨巴著眼睛:「這麼說,你不相信我了?你做得對,不該相信別人。在這個地方,除了你自己,你誰都不該相信。」它的目光從傑弗裡移到阿姆迪身上,然後注視著遠方,「鐵先生不知道我帶你們來了這兒。」

    這麼快就承認了,這麼輕鬆!傑弗裡費勁地嚥了口唾沫:「你把我們帶到下面,想殺、殺我們。」阿姆迪的所有成員瞪著他和泰娜瑟克特,驚得目瞪口呆。

    單體的腦袋上下動彈,露出一絲笑意:「你以為我是叛徒?一段時間之後,產生這種懷疑,說明你很聰明。我真為你驕傲。」泰娜瑟克特先生神態自若,接著說道:「你的身邊全是叛徒,阿姆迪傑弗裡,可我不是。我是來幫助你的。」

    「這我知道。」阿姆迪走了過來,碰碰單體的嘴巴,「你不是叛徒。除了傑弗裡,我能碰的人只有你。我們一直想喜歡你,跟你交朋友,可——」

    「可是你們總是不放心。有警惕性很對,沒有戒心,你們活不了多久。」泰娜瑟克特從幼崽身上抬起頭,注視著眉頭皺得緊緊的傑弗裡。「你姐姐還活著,傑弗裡。她現在就在外面。她的事鐵先生早就知道,一直知道。是他殺害了你的父母。他所說的木女王做的所有壞事,幾乎全是他自己幹的。」阿姆迪嚇得倒退了好幾步,驚恐萬狀,連連搖頭。「你不相信我?有意思,過去我是個最高明不過的騙子,能把魚騙得自己跳進我嘴裡。可到了只有說出真相才行的現在,我卻不能讓你相信我的話……你們自己聽吧。」

    突然間,單體嘴裡傳出鐵先生用人類語言說話的聲音。鐵先生正跟拉芙娜說起約翰娜還活著的事,為自己方才下令部隊向她放箭的行徑找借口。

    約翰娜。傑弗裡猛撲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單體前,不假思索地一把掐住單體的喉頭,猛烈搖晃著它。對方咬著他的手,竭力掙脫出來。阿姆迪也衝了上來,使勁扯他的袖口。須臾,傑弗裡鬆開手。單體的眼睛在離他的臉幾厘米處注視著他,火把的閃光在它的黑眼珠裡跳動著。阿姆迪說:「人類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偽造——」

    單體傲慢地回答道:「這還用說?我也沒說這是直接傳遞。你們聽到的是幾分鐘前的話。我和鐵先生這會兒計劃的是這個——」他的薩姆諾什克語遽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嗚嚕嗚嚕的一片爪語和聲,迴盪在雨道中。雖說在這裡待了一年,傑弗裡對爪語仍只有點最模糊的概念。聽上去像兩個共生體的對話。其中一個要另一個做件什麼事,把阿姆迪傑弗裡(這個詞他聽清了)帶上來。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大氣不敢出,每個成員的身體都繃得緊緊的,傾聽著中轉傳遞下來的對話。「別傳了!」他一聲尖叫。甬道頓時靜得像一座墳墓。「鐵先生,啊,鐵先生!」阿姆迪團團圍住傑弗裡,緊緊擠著他,偎著他。「他說,如果拉芙娜不聽他的,他就要折磨你。他想趁太空客人著陸時殺死他們。」睜得大大的眼睛裡噙著淚水,「我不明白。」

    傑弗裡狠狠搗了單體一拳:「說不定是他瞎編的,假的。」

    「我不知道,兩個組合對話,我從來編不好……」偎在傑弗裡身上的小小身體不住顫抖,細細的嗚咽非常耳熟,像極了孤獨的人類小孩的哭聲……「傑弗裡,咱們該怎麼辦哪?」

    傑弗裡一言不發,他在回憶,在漸漸明白真相。他想起了鐵先生的部隊將他救出來——將他抓住?——頭幾分鐘的情形。那些記憶被後來受到的善待壓制住了,現在卻悄悄地從意識深處爬了出來。媽媽,爸爸,還有約翰娜。可約翰娜還活著,就在這些城牆外……

    「傑弗裡?」

    「我也不知道,躲、躲起來,好不好?」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那個殘體開口了:「有個辦法,比藏起來更好。你們已經知道了城牆裡有秘道,只要知道入口——這個我知道,幾乎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甚至可以逃到城堡外面去。」

    約翰娜。

    阿姆迪的哭聲停住了。三個他從前、後、側面盯著泰娜瑟克特,其他組件仍舊緊緊抓住傑弗裡不放。「我們還沒相信你呢,泰娜瑟克特。」傑弗裡道。

    「好的,好的。我這個組合本來也是拼湊起來的,也許不值得完全信任。」

    「把入口全都指給我們看。」主意由我們自己拿。

    「時間不夠——」

    「你只管指給我們,一邊指,一邊接著傳鐵先生的話。」

    單體連連點頭,甬道裡重又響起爪語對話的聲音。單體吃力地站起身,領著兩個孩子走下一條側道。這兒的火把幾乎全燃盡了,不斷傳來嘀嘀噠噠的滴水聲。這地方修起來還不到一年,可除了石頭邊沿新鑿的痕跡,甬道顯得年深日久,十分古老。

    幼崽又哭起來。傑弗裡撫著蹲在自己肩頭的組件的後背,「別哭,阿姆迪。翻譯給我聽。」

    過了一會兒,阿姆迪才在他耳邊猶猶豫豫地翻譯起來:「鐵、鐵先生問我們在什麼地方,泰娜瑟克特說內翼一堵牆塌了,我們卡在裡面出不來。」他們幾分鐘前才聽到一隊工人向什麼地方跑去,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鐵先生派泰娜瑟克特的其餘成員通知施裡克先生,叫他把咱們挖出來。鐵先生的聲音……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也許說話的不是他。」傑弗裡悄聲道。

    長長的沉寂。「不,是他。只是非常生氣,用的字眼也稀奇古怪的。」

    「罵髒話?」

    「不,挺嚇人的話。什麼切呀殺的……殺拉芙娜、你,還有我。他……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咱們,傑弗裡。」

    單體停下腳步,他們已經把最後一支火把甩在後面。四面黑咕隆咚,只能影影綽綽看出個大致輪廓。單體指著牆上一處地方,阿姆迪上前推著石塊。上面的泰娜瑟克特先生則一刻不停地說著話,通過單體的嘴巴把外面的情況傳進甬道。

    「行了。」阿姆迪道,「打開了。很大,連你都鑽得進去,傑弗裡,我想——」

    泰娜瑟克特用薩姆諾什克語道:「太空人又回來了。我看見了他們的小飛行器……好不容易才及時脫身,鐵先生起疑心了。再過幾秒鐘,他就會開始四處大搜捕。」

    阿姆迪朝黑漆漆的洞裡張望著:「我看,咱們還是走吧。」聲音很輕,十分難過。

    「是呀。」傑弗裡垂下一隻胳膊,手搭在阿姆迪的肩膀上。那個成員引著他鑽進一個在方方正正大石塊上鑿出的洞口。只要縮起肩膀,傑弗裡能鑽進去。阿姆迪的一隻組件在他前頭,其餘的跟在他身後。「可別越走越窄才好。」

    泰娜瑟克特:「不會。設計這些秘道是準備讓穿著輕裝甲的爪族士兵通過的。記住:分岔時朝上走,一直走,別停下,最後一定可以出城。范的飛行器就在,嗯,離城牆五百米處。」

    秘道窄極了,傑弗裡連轉頭對單體說話都做不到。「要是鐵先生派人進牆裡追我們怎麼辦?」

    一陣短短的沉默。「多半不會,他不知道你們走的是哪個洞口。漫無目的在秘道系統內亂找太花時間。但是,」聲音突然輕了許多,「城牆頂部有通向秘道的開口。因為敵人也可能鑽進秘道,所以設計秘道時必須做到能在外面消滅坑道裡的敵人。他可以灌油下去。」

    這種可能性沒有嚇倒傑弗裡。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只覺得這種事兒真夠古怪的。「我們爬快點就行。」

    傑弗裡手腳並用向前爬去,阿姆迪的多數成員跟在他後面:爬進石牆好幾米後,他聽見入口處傳來阿姆迪的聲音,那是最後鑽進洞口的成員。「你不會出事吧,泰娜瑟克特先生?」

    還不如問,你說的會不會又是一篇蒙人的鬼話?傑弗裡心想。

    對方的聲音和平時一樣玩世不恭。「估計還能四腳著地。請記住一點:我幫助過你們。」

    接著,洞口關上了。兩人向前爬去,爬進一片黑暗之中。

    屁的個談判。范心裡明鏡似的,鐵先生所謂「雙方安全的會面地點」,其實就是準備屠殺的埋伏圈。這個組合的新提議連拉芙娜都騙不了。不過從這個提議中可以看出,鐵先生現在慌了手腳,他事先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現在只能臨時拼湊計劃了。棘手的是,他們仍然沒什麼機會。只要能有幾個小時和反制手段待在一起,不受打擾,范可以歡天喜地接受死亡。但要依照鐵先生的安排,沒等他們看到那艘逃亡飛船裡面是什麼樣便會送掉性命。

    「繼續飛來飛去,藍莢,只要別當活靶就行。我想讓鐵先生好好瞧瞧咱們,在腦子裡掂掂咱們的份量。」

    車手枝條輕揚,表示同意。著陸艙一顫,從長滿地苔的地面輕輕飄起,升到一百米高處,與城牆平齊,然後再次下降,在木女王和鐵先生兩支部隊的中間無人地帶飄來飄去。

    約翰娜·奧爾森多費勁地扭動身子,轉過頭來望著他。艙裡現在已是擁擠不堪。藍莢緊緊貼在車手規格的控制面板前,范和約翰娜擠在後座,中間每個空處都被那個名叫行腳的共生體塞滿了。「就算確定了通訊機的方位也別急著開火,傑弗裡說不定也在那附近。」已經二十分鐘了,鐵先生一直在保證傑弗裡·奧爾森多馬上就會出來和他們通話。

    范看著她被濃煙熏得烏黑的臉:「你放心。除非看清射擊目標,否則我們是不會開火的。」女孩點了點頭。這姑娘頂多不過十四歲,不過倒真是個好樣的。像這種被從天而降的飛行器一把抓住塞進船艙的事,放在青河船員身上,恐怕一半人非嚇軟了不可,剩下的那一半人中,也沒有幾個能像約翰娜和她的朋友那樣準確匯報發生的情況。

    他瞅了瞅那個共生組合。真得過上一陣子才能適應這種東西。起初他還以為有兩隻狗分別長著兩隻腦袋,後來才發現兩個小腦袋是揣在兜裡的小狗崽伸出來的。這位「行腳」擠在艙裡,到處都是。他該對哪一個講話?他挑中了正望著自己方向的那一個,問道:「怎麼對付鐵先生,你有什麼想法?」

    這共生體的薩姆諾什克語比范說得還好。「我在約翰娜的數據機裡讀過許多大壞蛋的資料,鐵先生和剜刀跟他們同樣狡猾,剜刀的頭腦比鐵先生更冷靜。」

    「剜刀?沒聽說還有個叫剜刀的呀……跟我們通話的有個名叫『皮先生』的,好像是鐵先生的助手什麼的。」

    「嗯。此人心計深沉,為了達到目的,當別人的走卒也是完全可能的……要是能飛回去、降落下來就好了。木女王準能琢磨出個道道兒來。」陳述句中委婉地傳達出請求。范心想,不知爪族是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本事。真要這樣,等他們飛進太空後,準能成為一個超一流的貿易種族。

    「抱歉,時間來不及。說實話,如果不能馬上進去,我們就會徹底完蛋。只盼鐵先生沒猜透這一點。」

    幾隻腦袋動來動去,看得人眼花繚亂,靈活極了。個頭最大的組件(肩頭還紮著一支折斷的箭桿)挪近約翰娜。「這個,只要管事的是鐵先生,咱們就有機會。他很狡猾,這個不假。但只要一遇上挫折,他就會大發雷霆,沖昏頭腦。你們找到了約翰娜,這件事肯定把他氣瘋了。只要別讓他冷靜下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犯下致命的大錯誤。」

    約翰娜脫口而出:「他也許會殺了傑弗裡。」

    或者炸毀飛船。「拉芙娜,跟鐵先生的談判有什麼進展?」

    通訊線路上傳來她的聲音,「沒有。已經有點圖窮匕現的架勢了。他的薩姆諾什克語又不清不楚,比剛才更難懂了。他正從城堡北面把更多的大炮調動過來。我覺得他還不清楚我們的觀測能力有多強……到現在還沒有把傑弗裡帶上來和我通話。」

    女孩的臉都嚇白了,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悄悄探出一隻手,緊緊抓住行腳的一隻爪子。

    整個援救行動中,藍莢一直沒怎麼做聲。最初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駕駛著陸艙上,女孩和共生體登機後要說的話又是那麼多。范剛才發現行腳禮貌地嗅了嗅車手。車手毫不緊張,他的種族跟各種智慧生命形式打交道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但現在,車手發出叭叭的聲音,表示他有話要說,請大家注意。「范閣下,城堡正面出現活動跡象。」

    行腳幾乎與車手同時發現。他的一隻腦袋頂著另一隻腦袋,眼睛一直湊在望遠鏡上。「沒錯。城堡主突擊口的大門敞開了。奇怪呀,鐵先生怎麼這會兒把部隊派出來?木女王會把他碾個粉碎。」衝出城堡的部隊是野戰步兵,洪流一樣湧出一個寬闊的大洞口,和范記憶中的中世紀步兵沒什麼兩樣。衝出洞口後,大隊人馬立即分散成四到六隻組件組成的一簇簇共生體,四面散開,繞著城牆奔跑。

    范身體前傾,想盡量看遠一點。「不是進攻。那些傢伙沒朝前衝,全待在城牆上弓弩手的射程之內。」

    「攻也不怕,我們手裡還有大炮。」行腳的聲音一直和人類惟妙惟肖,突然間卻發出一聲爪族的尖哨,「不對。他們像在包圍城堡,防止裡面什麼人出來似的。」

    「城堡還有其他出入口嗎?」

    「很有可能。還有許多比較窄的隧道,只能容一個成員通過。」

    「拉芙娜?你那裡如何?」

    「鐵先生這會兒根本不開口了,只說了幾句內奸滲透了城堡之類。現在我只能聽到爪語在嗚嚕嗚嚕。」除了地面的部隊,范發現堞牆上的士兵也來來回回不斷奔走。看來,有什麼人狠狠捅了這個馬蜂窩一傢伙。

    關注著這一切的約翰娜·奧爾森多滿面焦灼,驚恐不安。空著的手攥成拳頭,嘴唇輕輕哆嗦著:「這麼久,我一直以為他死了。要是他們現在殺了他,我……」突然大聲道:「他們在幹什麼?」鐵先生的手下正將鑄鐵製造的大鐵桶拖上城牆。

    范猜得出來。堪培拉的圍城戰中也有類似戰術。他望望女孩,什麼都沒說。有些事我們無能為力。

    名叫行腳的共生體卻沒這麼體貼,或是不如范細心。「是油,約翰娜。他們想殺死躲在城牆夾道裡的什麼人。如果他活著逃出來……藍莢,我讀過一種叫擴音器的工具,你有嗎?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如果藏在牆裡的是傑弗裡,我們可以通知木女王,她完全可以趕走城外和城牆上的敵軍。」

    范正想張嘴反對,車手已經替行腳打開了一條通話線路。片刻間,行腳的爪語迴響在山上山下。城牆附近,所有腦袋全都抬了起來。對他們來說,這個聲音肯定像直接發自上帝嘴裡。和聲、尖哨聲持續了一段時間,然後消失。

    線路上又傳來拉芙娜的聲音:「你們剛才那一手徹底把鐵先生逼急眼了。他現在說的話我基本上聽不明白,好像說的是如果我們不讓木女王收兵,他就會怎麼怎麼折磨傑弗裡。」

    范哼了一聲:「行啊,藍莢,飛到高處去。」讓外交手腕見鬼去吧,這種感覺真棒。

    藍莢晃晃悠悠升起飛行器。他們緩緩向前飄去,只比跑步的速度快一點。後面是從山頂陣地蜂擁而下的木城部隊,剛才被范的掃射趕得遠遠的。說不定沒等他們趕到城堡,結果就見分曉了……不過木女王也有她的置敵於死命的長臂:城牆上炸開一團團黑煙火光,伴隨著尖厲的爆炸聲。殺死傑弗裡·奧爾森多,鐵先生的這一手會讓他付出沉重代價。

    「你能用射線槍消滅牆頭的敵人嗎?」約翰娜問。

    范正想點頭,突然發現城堡上的活動。「瞧那些油。」鐵先生一方的共生體和他們守衛的城牆之間出現了一攤攤黑色污跡。最好停止射擊,直到他們知道那孩子會從什麼地方鑽出來。

    行腳:「哎呀。」他馬上在擴音線路上嚷嚷了幾句爪語。木女王的炮兵停火了。

    「好了。」范吩咐道,「從現在開始,全體密切觀察城牆。藍莢,繞著城牆飛。只要能搶在鐵先生頭裡發現孩子,咱們就有機會。」

    拉芙娜:「除了北面之外,其他三面的兵都是平均分散的。范,我覺得鐵先生自己也不知道那孩子藏在哪兒。」

    向上帝挑戰,必須敢於付出慘重的代價。我本來是可以贏的。只要他不出賣我,我本來是可以打贏的。到了現在,所有假面具都撕了下來,起作用、說了算的只有敵人的武力。鐵先生從幾分鐘前歇斯底里大發作中掙脫出來。就算打不贏上帝,至少我可以扯著大家一起見鬼去。殺掉傑弗裡,摧毀來人一心想要的飛船……最最重要的是,決不能放過那個叛徒,他從前的導師。

    「大人?」是施裡克。

    鐵先生的一隻頭轉向施裡克的方向,歇斯底里勁兒已經過去了。「油灌得怎麼樣了?」語氣很平和。至於泰娜瑟克特的事,他是再也不會問了。

    「全部完成了。油已經漫上了城牆。」木女王那邊飛來的炮彈正巧有一顆在堞牆上爆炸,兩人齊齊蹲下。城下的開闊地敵軍已經衝過了一半,鐵先生的弓弩手卻忙著灌油,監視秘道出口,無法放箭阻擋。「大人,也許可以把叛徒們灌出來。就在木女王重新開炮之前,我們監聽到東南城牆下有動靜。我擔心的是,太空人或許會發現我們在那邊的活動。」他的幾隻腦袋痙攣似的上下點動。

    很難見到施裡克也會這麼魂不附體。鐵先生腦子裡模模糊糊冒出這個想法。施裡克是一台忠誠的機器,可他的世界現在分崩離析了,他已經無所依憑,剩下的只有他誕生於其中的瘋狂。

    假如連施裡克都幾近崩潰,那麼,飛船山上這場圍城戰也就到了終點。再堅持一小會兒,我只有這一個要求。鐵先生強打精神,讓成員們保持充滿信心的外表,「這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施裡克。我們仍然有希望取得最後勝利。螳螂的想法我瞭如指掌,只要殺掉他們的幼崽,尤其是當著他們的面,他們的鬥志就會徹底垮台。手法適當的話,一點恐怖的小手段就能把幼年共生體嚇癱,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是,大人。」施裡克的眼神很遲鈍,他不相信。但這些話至少可以讓他再撐一陣子。只要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這場遊戲他就能繼續玩下去。

    「點燃城牆上的油。根據你的判斷,把部隊調到阿姆迪傑弗裡最有可能鑽出來的地方。要讓恐怖手段起作用,就必須使客人們親眼看著我們怎麼收拾他們的幼崽。還有——」炸掉那艘飛船!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幸好他及時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埋在陷阱和飛船穹隆裡的炸藥一爆炸,除了最外面的城牆,城堡內部勢必徹底崩塌。向施裡克下達這種命令,鐵先生的意圖就暴露無遺了。「——行動要快,別等女王的部隊接近。這是剔割運動最後的希望,施裡克。」

    共生體一躬身,轉身奔下樓梯。鐵先生壯著膽子,強撐出一副英勇自信的模樣,挺直身體,縱覽戰場,直等對方到了看不見他的地方才龜縮起來。他伸手從堞牆上抓起無線電步話機,狠命砸向石牆。這東西竟然沒摔壞,裡面又傳出那個拉芙娜螳螂的嘮叨聲。「你什麼都甭想拿到。」他用爪語朝她尖叫道,「你想要的一切都會徹底完蛋!」

    接著,他奔下梯級,跑過內城。一路上躲躲閃閃,避開他人的視線,直到鑽進那條環繞著為客人準備的陷阱的迴廊。引爆這裡倒是容易,但飛船穹隆和裡面的飛船本身卻可能倖存下來。不,他一定要一刀子捅進心窩。消滅飛船,殺死所有冬眠的螳螂。他跨進一間密室,銜起兩副十字弩——還有他準備的另一套無線電斗篷。斗篷裡藏著一顆小炸彈。這是他自己的發明,並且作過實地檢測:穿上這套斗篷的共生體當場死亡。

    又下了幾段梯級,鐵先生走進一條儲存物資的甬道。戰鬥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只有他腳爪上的鋼爪踩在地上發出的咯咯聲。四周是大桶大桶的炸藥、食物、木料,堆積如山。導火索和啟爆器就存放在五十碼前的地方。鐵先生放慢腳步,收起爪尖,免得戴在爪上的尖齒發出聲音。他側耳諦聽,觀察四周的動靜。他心裡有一種直覺,對手一定會在這裡等著他。剜刀殘體。剜刀因子。從世上有他這個人起,剜刀就像個鬼魅一樣糾纏著他,即使大半死去後仍然死死纏著他不放。但直到這次明確的背叛之前,鐵先生始終無法將自己銘心刻骨的仇恨宣洩出來。老師極可能跟著兩個孩子一起逃走了,但還有一線機會:剜刀留在城堡裡,想一舉贏得一切。他確有可能折返回來。鐵先生明白自己已經命不久長,但死前也許還能贏得最後一次勝利。只要能夠用自己的獠牙利爪殺死過去的導師……求求你,親愛的老師,拜託,千萬留下來,留下來吧,自以為能最後一次愚弄我的老師。

    願望變成了現實:他聽到微弱的思想聲。離他很近。高處的儲備物資桶後冒出了腦袋。殘體的兩隻組件在前面的走廊裡現身了。

    「我的學生。」

    「老師。」鐵先生笑了。五名成員都在,剜刀殘體真的溜了回來。卻沒穿無線電斗篷。幾隻組件的毛皮上傷痕纍纍,不斷向外滲著血珠。無線電炸彈派不上用場了。也許沒什麼關係,看樣子,這位老師的狀態比屍首強不了多少。躲在對方視線外的成員舉起十字弩。「我來要你的命。」

    屍首似的腦袋比畫了個聳肩的動作:「來作這種嘗試罷了。」

    單憑爪牙,鐵先生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幹掉對方。但三隻殘體站在高處,身邊就是看樣子很不穩定搖搖欲墜的盛貨大木桶。正面衝上去是送死。不過他自己的站位也不錯,射冷箭的話……鐵先生緩緩踱步上前,在只差一點便可能被木捅砸到的地方停下腳步。「你真打算繼續活下去不成?你的敵人可不止我一個呀。」一隻鼻子朝甬道上方一擺,「恨不得親手幹掉你的足有好幾千呢。」

    對方上下晃動著腦袋,露出一個可怕的笑容。綻開的傷口處不住滴落鮮血。「親愛的小鐵,看來你一直沒弄明白,正是因為你,我才能繼續活下去。就說現在吧,阻止你破壞飛船的人是我。立下這種大功的人,至少會得到有條件投降的報答吧。我會軟下來幾年,但活下去不成問題。」

    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過去的剜刀。他疼得哼哼了幾聲。還是過去那個不放過一切投機機會的剜刀,好一個奸詐小人。

    「可你明明是個殘體,你的五分之三已經——」

    「你是說那個教書的小可憐?」剜刀的頭一低,不好意思地眨巴著眼睛,「她比我想像的堅強得多。一段時間裡,統治這個組合的是她。但最後,我一點一點奪回了自我。到現在,雖說過去的組件有幾個已經死了,我卻仍然是一個整體。」

    再一次成為一個整體的剜刀。鐵先生倒退了兩步,幾乎想拔腿便逃。可是,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對,剜刀確實十分和諧,洋洋自得。但現在鐵先生以全新的目光審視對方,他從剜刀的身體語言中察覺出……靈光一閃,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自豪。一生中第一次,我的見識超越了老師。「整體?你是說整體嗎?再好好想想。靈魂之戰是多麼微妙,我們兩人都知道。表面的理智、潛伏的未知事物。你自以為消滅了另一個,但你現在信心百倍做的這一切的根子在哪兒?你眼下做的,正是泰娜瑟克特才會做出的事。頭腦是你的不錯,但根基卻是她的靈魂。不管你自己怎麼想,取得最後勝利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教書的小可憐!」

    殘體猶豫了,明白了。它的猶像只有不到一秒鐘,但鐵先生早已作好了準備。他一躍而起,放箭,利爪直取對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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