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文 / 弗諾·文奇
兩株車行樹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覺得他有生命危險嗎?」有纖細長莖的那個問道。
「誰有生命危險?」另一個反問,他的體積較大,長著藍色的樹莢。
「傑弗裡·奧爾森多,那個人類小孩。」
藍莢暗自歎了口氣,查了查小車內置的短期記憶體。到海灘來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煩心事,可綠莖卻死咬住那些事情不鬆口。他掃瞄傑弗裡—危險,道:「笨蛋,他當然有危險!一看他最近發來的信就知道。」
「噢。」綠莖的聲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記憶裡沒有存下。」哼,只記得擔驚受怕,為什麼擔驚受怕卻忘了個一乾二淨。她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只聽她高高興興哼起了小曲。浪頭一個接著一個,無窮無盡,從他們身遭湧過。
藍莢朝湧浪張開枝葉,體會著浪頭裡挾帶的生命的滋味。這是個美麗的海灘,很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在飛躍界,無論什麼,只要獨一無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噴著白沫的浪花從他們身上退去,頭上是靛青色的夭空,從塢站這頭伸向塢站那頭,天空中還有星際飛船點點閃爍。又一個巨浪湧來,兩株車行樹一陣興奮的寒戰.被完全淹沒在水中,周圍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線安居樂業的潮生物。現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個小時之內都將保持在現有重力水平。隨著積澱物沉澱下去,海水漸漸清澈,水中彷彿也在天光之下,兩株車行樹可以望見一塊塊鏡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藍莢希望甩掉頭腦中的雜念,像這樣在水裡入定一個小時,便能多積累一點無須借助小車的自然記憶……不妙,現在他也跟綠莖一樣憂心忡忡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樹就好了。」終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個地方,小車只具備最少一點點功能。
「是啊。」綠莖道,「可我們早就決心周遊寰宇。這就意味著放棄某些東西。有時候,只發生過一兩次的事我們也不得不記住。但我們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說這次的救援行動,藍莢,簽了這個合同我真高興。」
看來兩人今天都沒什麼戲水的情緒,藍莢放下小車車輪,朝綠莖滾近些。他在自己小車的車載記憶體中作了一番深度搜檢。記錄的大災大難可真不少。不管小車數據庫最初是誰發明的,他一准把戰爭、瘟疫和變種都當作值得記錄的大事。這些事情的確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藍莢同時發現,如果從相對角度來看,在文明形式所經歷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災難只佔很小一部分。大型變種一千年間才有一次。這種事情居然被他們撞上了,只能怪運氣不好。過去十周時間,飛躍上界已有十多個文明脫離了寰宇網絡,被吸入己被稱為斯特勞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貿易遭到沉重打擊。自從他們的飛船籌措到新的經費之後,他和綠莖已經飛了好幾趟合同,不過僅限於飛躍中界。
他們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搖。但現在,按綠莖的話說,天大的事情硬生生塞進他們手裡。弗林尼米集團希望派遣一艘飛船,秘密飛往飛躍下界。他和綠莖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於是順理成章成了最合適的人選。這當兒,縱橫二號正在弗林尼米集團的船廠裡安裝深潛設備,還將加裝大批離散式移動天線。縱橫二號的價值一下子翻了一萬倍,連討價還價都不用!所有準備工作中,這最後一點最讓人膽戰心驚。很顯然,加裝的每一種設備都是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們將深深鑽進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條件下,這種旅行只是過分單調冗長,讓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觀測表明,各界相鄰處出現了波動,分界線隨時在變化。如果運氣不好,他們說不定會落到分界線另一頭,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時,惟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氣式沖壓推進器了。
所有這些並沒有超出藍莢所謂可接受的生意的範圍,結識綠莖之前他就在深潛船上干,陷進爬行界的事也遇上過一兩次。可是——「我跟你一樣喜歡冒險。」藍莢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焦躁,「飛到下界底層,從蠻子手裡救出智慧生命,只要價錢合適,這些事都做得。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勞姆飛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麼重要,怎麼辦?過了這麼長時間,這種想法當然不太現實,但她居然能夠說服弗林尼米集團,讓他們相信存在這種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麼東西能危及斯特勞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這個可能,哪怕只相信一絲半點,便能召集一萬艘戰艦組成艦隊,直衝底層,奪取飛船。到了底層,上界的高科技設備無法運行,高級戰艦比尋常飛船也強不到哪兒去,但收拾他和綠莖仍綽綽有餘。
綠莖不說話,只發出一絲做白日夢的哼哼聲。又忘了兩人正說什麼了?可水底不久便傳來她撫慰的聲音,「我知道,藍莢,咱們倆可能會死在這一趟裡。可我還是想冒這個險。如果不出事,就賺上一大筆。如果咱們飛這一趟真能打擊瘟疫……嗯,這多重要啊。有了咱們的幫助,可以挽救幾十個文明——對咱們樹族來說,就是上百萬個海灘呀,這還是最起碼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樹幹,怎麼不查查小車1?」
【1意即,怎麼不動動腦子。】
「可能吧。」從斯特勞姆瘟疫一開始,兩人便觀察著它的發展。恐懼和同情之感一天強似一天,逐漸滲入自然記憶之中。綠莖對瘟疫的痛恨已經超過了她對這次危險合同的擔心(其實藍莢也一樣,這一點他無法否認)。「可能吧,我對這次援救也覺得很害怕,但這種害怕尚處於分析階段。」也就是說,還留置在小車裡,沒有進入自然頭腦。「但是……我覺得,哪怕咱們在這裡站上一年時間,直到把一切全想出個頭緒……我覺得咱們還是會去。」
藍莢生氣地來回滾動,攪得海底沙礫翻騰,撒在他的枝葉上。她說得對,她說得對,但他還是無法承認,說不出口:這次的任務把他嚇得不輕。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麼重要的話,說不定咱們還能再找點幫手。你也知道,集團正在和那個天人特使談判。運氣好的話,沒準咱們還能帶上些護衛——超限界天人親自設計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現的景象,藍莢樂得差點笑出聲來:飛向飛躍下界底層的兩株小小的車行樹,四周是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後擁。「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懷抱這種希望的不僅僅是兩株車行樹。高處的海灘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視著自己的辦公林。真是諷刺呀——哪怕最悲慘的大災大難仍然可以成為正派人的機會。從前她是暫調市場部,調停集團毀滅之後,暫調成了正式調動。隨著瘟疫的蔓延,飛躍上界市場崩盤,集團越來越重視提供有關斯特勞姆變種的信息服務。在處理人類事務上,拉芙娜具備「特別」的專長,這種專長突然間變得無比可貴。雖說隨著斯特勞姆瘟疫的擴張,斯特勞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區的極小一部分,但它偶爾發佈什麼消息(這種情形非常少見),還是全都使用薩姆諾什克語。格隆多和公司極為重視她作出的分析。
唔,她幹得還不賴。他們截獲了失事飛船「我在這裡」的求救信號,接著——九十天後——又截獲一條人類生還者傑弗裡·奧爾森多發出的信息。到目前為止,他們與傑弗裡交換的信息還不到四十條,但已經掌握了大量有關尖爪族、鐵先生和邪惡的木城的情況。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一個幼小的人類生命便將毀滅。有一件事,雖說不大對頭,但很自然:單獨一個人的生命比變種造成的全部恐怖對她的影響更大,甚至比斯特勞姆文明圈的毀滅還大。天人在上,還好格隆多批准實施援救:這是一個機會,有可能借此發現斯特勞姆變種的某些重要方面。還有,他好像對尖爪族也很感興趣,共生體思維模式飛躍界曾經有過,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個事件當成絕密,並說服了他的上司支持這次行動。不過,就算他全力支持,也遠不足以保障這次行動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這艘逃難飛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話,救援者前頭必定有無數艱險等著他們。
拉芙娜的視線投向海浪,浪頭退下去時,她能望見兩株車行樹在浪花中露出樹梢。她真羨慕他們,情緒緊張的時候,只消關掉這方面的功能就行。樹族是飛躍界最常見的生命形式之一,他們有許多分枝,對各分枝的分析結果與他們的種族傳說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枝還不存在,只有一個樹族,在文明網的記載早已散逸的過去,他們固定生長在海邊,不能移動,獨立發展出一種智力形式,幾乎完全沒有短期記憶。樹族戳在浪花裡,思想漫無邊際,所有想法來來去去,意識裡卻不留絲毫痕跡。只有當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斷反覆,經過很長時間之後,才會在他們的意識中生成記憶。樹族智力不高、記憶更少,但僅有的那一點卻對生存至關重要。有了它,他們便能把自己的種子撒向最佳地點,使下一代能夠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扎根。
後來,某個不知其名的種族碰巧遇上了這些做白日夢的夢想家,決定「拉他們一把」。有人替他們安上活動平台,即六輪小車。有了車輪,樹族便能沿海岸移動,伸張枝葉須蔓使用工具。小車裡內置短期記憶體,他們學習的速度於是比從前快多了,足以保證新獲得的移動能力不至於反而害得他們送掉性命。
拉芙娜的目光離開車行樹——有人掠過樹梢朝這邊飛來。是那個天人特使。是不是該把藍莢綠莖從水裡叫過來?不,讓他們多高興一會兒吧。如果她與特使的談判不順利,要不來超限界裝備,他們往後還有得罪受呢……
再說,沒旁人在場我也行。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瞪著天上。弗林尼米集團一直想跟老頭子直接接觸,但那位天人現在只願意通過特使談判——而他,又堅持面對面磋商。
特使在幾米外著陸,鞠了一躬。半邊臉一歪,露出個微笑,把那個恭敬姿態的效果完全破壞了。「范·紐文,聽候您的吩咐。」
拉芙娜微微欠身,還了一禮,領著他走進自己辦公林深處的樹蔭。如果他要求面對面磋商是想讓她心慌意亂的話,這一手倒是奏效了。「謝謝您同意進行這次會談,先生。弗林尼米集團希望向您的上級提出一項重大請求。」或者該說主人?主子?操控者?
范·紐文一屁股坐下,懶洋洋地舒展身體。自從漫遊酒吧那一晚後,他一直沒再見她。他繼續留在中轉系統,格隆多說老頭子派范·紐文徹底翻查巨庫,搜索一切有關人類及其起源的信息。老頭子的做法也有其道理。既然它已經接受勸告,限制自己,不再濫用網絡,於是便派遣特使作本地處理,即,使用人類級別的智力搜索歸納,只把老頭子用得著的信息上傳發送給它。
拉芙娜假裝研究自己的數據機,偷偷從眼角觀察著他。她心想,不知自己最終會不會鼓起勇氣,問問他兩人的……關係,這種關係有多少人類感情的成分?范·紐文對她到底有沒有感情?去他的,那一晚他到底爽不爽?
也許在超限界天人眼裡,他只不過是個簡單的集成處理器,一具延伸的觸手。可在她眼裡,他還是個人——太像人了。「呃,對了,唔……雖然你的上級已經不感興趣了,但弗林尼米集團仍然繼續監視著那艘斯特勞姆飛船。」
范出於禮貌表示出興趣,雙眉一抬,「哦?是嗎?」
「一段時間以前,單純的求救信號變成了一條新信息,顯然出自一位倖存者之手。」
「謹向你表達我的祝賀。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連我都被瞞過了。」
拉芙娜沒上他的鉤,「這個消息對所有人都是保密的,先生,我們盡了最大努力。理由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她把信息調上兩人之間的一塊屏幕,十天裡雙方交換的信息,數量並不是很多。為了方便范,譯成了特裡斯克韋蘭語,裡面的語法和拼寫錯誤己經沒有了,但語氣還在。集團一方由她發言,這種對話彷彿與身處黑屋的某個從沒見過的人談話。許多東西是很容易想像出來的,大寫字母和驚歎號之後,是一個激動的尖聲。她手裡沒有那個孩子的錄像,但市場部從斯堅德拉凱的人類檔案中挖出了那個男孩父母的情況。外貌是典型的斯特勞姆人,長著林登族的褐色眼睛。小傑弗裡肯定是個深色皮膚、身體瘦小的孩子。
范·紐文視線掃過一段段文字,停留在最後幾行:
集團[17]:傑弗裡,你多大啦?
聯絡對像[18]:我八歲了,我是說我已經滿了八歲,是個大孩子了,但還是需要別人幫助。
集團[18]:我們一定會幫你的。傑弗裡,我們會以最快速度去救你。
聯絡對像[19]:對不起我昨天不能來通話。壞人昨天又到山上來了,去飛船不安全。
集團[19]:壞人離你們很近嗎?
聯絡對像[20]:是呀是呀。我從島上都能看見他們。我現在跟阿姆迪一塊兒在飛船裡,可上山路上到處都是打死的當兵的。木城的壞人經常襲擊這兒。媽媽死了,爸爸死了,約翰娜死了。鐵先生說他會盡全力保護我,他說我一定要做個勇敢的好孩子。
一時間,范的笑容消失了。「可憐的孩子。」他輕聲道。接著,他聳聳肩,伸手指點著一條信息,「哦,我很高興弗林尼米集團決定派出救援飛船。你們真是非常慷慨。」
「也不盡然,先生。請看第六至十四段對話,那孩子抱怨飛船的自動化設備。」
「是啊,聽他的說法,那艘飛船像是個文明初級階段的東西:鍵盤啦、錄像啦,沒有語音識別,操作界面極不友好。看來強行降落把飛船設備毀得差不多了。對嗎?」
故意裝傻。拉芙娜決心耐住性子陪他玩到底。「考慮到飛船的生產地點,可能不是這樣。」范還是笑嘻嘻地不開腔,拉芙娜只好接著說,「處理器很可能是飛躍上界或超限界的產品,到了下界環境中卻成了沒什麼智力的普通設備。」
范·紐文歎了口氣,「和車行樹的理論相吻合,對不對?你還是抱著希望不放,認定那艘破爛飛船上載著什麼天大的秘密,可以把瘟疫炸個粉身碎骨?」
「是的……你看,老頭子前不久還對這一切大感興趣,現在怎麼全不在意了?難道它發現了什麼原因,證明那艘飛船不可能是對抗瘟疫的關鍵?」格隆多便這樣解釋老頭子態度轉變的原因。天人的故事拉芙娜聽了一輩子,這些故事全都發生在距她無比遙遠的地方,而現在,她卻幾乎相當於當面質問一位天人。這種感受真是奇怪極了。
范頓了頓,道:「不。雖說可能性不大,但你的分析仍然有可能是正確的。」
拉芙娜長出一口氣,剛才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好。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要求就是合理的了。假定失事飛船攜帶著變種需要的某種東西,或是它害怕的某種東西,那麼,它極有可能知道這艘飛船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監聽著底層那個區域的超波通訊流。假如派出飛船實施救援,變種必然跟蹤而至。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援救飛船的船員們就等於自尋死路,還可能使變種的威力得到進一步增強。」
「那又如何?」
拉芙娜啪地合上數據機。忍耐到底的決心化為烏有。「那又如何?弗林尼米集團要求老頭子協助我們建造一艘瘟疫無法消滅的飛船!」
范·紐文僅僅搖了搖頭:「拉芙娜,拉芙娜,你所說的是遠赴飛躍下界底層。那麼低的地方,沒有哪個天人可以牽著你的手幫你。那種地方,哪怕它的特使,大多數情況下也只能依靠自己。」
「范·紐文,你本來就是個混蛋,少給我混蛋加十級。到了底層,變種跟老頭子一樣,同樣要面對不利條件。我們要求的只是設備,大量設備,超限界製造,專為底層使用設計。」
「混蛋?」范·紐文撐起身子,臉上還掛著笑影,「你平常就這麼稱呼天人?」
今年之前,我死也不敢對一位天人不敬。她向後一靠,學著范·紐文的樣子懶洋洋地笑道:「你跟一位天神有直接溝通渠道,但是先生,請允許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個渠道什麼時候敞開什麼時候關閉,我一清二楚。」
又是出於禮貌表示興趣,「哦?是這樣嗎?」
「沒有跟天人聯通的時候,你范·紐文是個傲慢自大的機靈鬼,手腕巧妙——說起話來直撅撅硬邦邦。」她想起上次兩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只要這股子傲慢尖刻勁兒還在,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
「唔,這個判斷不大嚴謹,如果老頭子直接操控我,它可以輕而易舉扮成一個混蛋,一個……」他腦袋一偏,「一個你夢中的白馬王子。」
拉芙娜咬緊牙關,「也許是這樣,可是我的老闆給我幫了點小忙,他授權我監控收發站的使用情況。」她瞧了瞧自己的數據機,「這當兒,你那位老頭子在中轉系統使用的全部信息流還不到每秒一萬兆……我的朋友,這就意味著,你沒有接受遠程遙控。我今天看到的任何蠢舉愚行都屬於你范·紐文。」
紅頭髮咯咯咯笑了,顯然有點不好意思。「好好,算你贏了。我在獨立執行任務,自從集團勸說老頭子收手,我就一直獨立工作。不過,有一點我希望你知道,這每秒一萬兆的流量目前全部用於我們這場迷人的談話。」他停下來,好像在聽誰說話,接著揮了揮手,「老頭子說『嗨』。」
拉芙娜忍不住大笑起來,眼前的一切都滑稽透頂:他那個手勢,還有,一位天人居然會玩這種無關緊要的小幽默,這種事想想都可笑。「好吧,我很高興它能,呃,跟我們在一起。你瞧,范,按照超限界的標準,我們要求的東西並不多。這麼一點東西可以拯救多少個文明呀。只要幾千艘飛船就行,全自動一次性飛船都可以。」
「這些東西老頭子可以造,不過性能跟這裡的產品不會有多大區別。玩弄——」他愣了愣,好像有點奇怪自己怎麼會選擇這個詞,「玩弄界區是非常精細的工作。」
「行啊,或是高質量,或是大數量。老頭子怎麼說都行,我們都沒問題——」
「不。」
「范!我們要求的設備,老頭子只需要幾天就能造好。它為研究瘟疫所支付的金錢已經遠遠不止這些了。」說不定他們倆一晚狂歡的花費也不止這個數,這話她沒有說出來。
「是的,這筆錢弗林尼米已經大多花出去了。」
「去賠償因為你們的干擾遭到損失的用戶!……范,至少總得告訴我們為什麼吧……」
懶散的笑意從他臉上消失了。她飛快瞄了一眼數據機。不,范·紐文還沒有被直控。她想起剛才他看傑弗裡·奧爾森多的郵件時的表情。在傲慢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善良的好人。「我盡力解釋。在我解釋時請你牢牢記住一點,雖然我是老頭子的一部分,但我的解釋仍然受到我自己的人類智力的局限。
「你是對的,變種正在逐步吞噬飛躍上界。在它胡鬧夠了之前,也許會有五十個文明遭到毀滅。它留下了大批被毒害的星系、頭腦中充滿嗜血觀念的人造種族,所以,一兩千年之內,這次災難還會有『回音』,有影響。但是,我很不情願用這種表達方式——又怎麼樣呢?老頭子一直在思考這場災難,斷斷續續,考慮了一百多天時間。對天人來說,這可是極長的時間。對老頭子來說更是如此,他已經存在了十來年,他的意識正迅速趨向……進一步的變化。經歷那種變化之後,他將超越一切交流聯通訊手段。所以,變種跟他有什麼關係?」
這是院校裡經常討論的一個主題,但拉芙娜現在沒工夫考慮抽像理論。這回是來真的。「但天人也會幫助飛躍界的種族,有時甚至直接幫助個人,歷史上這種事情多得不可勝數。」她查過創造老頭子的飛躍界種族的資料,那個種族喜歡長篇大論玄談不休,他們發到網上的帖子,即使經過中轉系統盡力譯解,大多還是難以索解。集團顯然無法通過那個種族間接影響老頭子,她只能採用直截了當的手段。「你看,我們換一個角度,即使普通人也會幫助遭到不幸的動物,並不需要什麼特殊理由啊。」
范臉上又露出了笑意:「你可真會類比呀。別忘了,類比並不是一種完全可靠的判斷手法,需要採取的步驟越多,背後的動機便越複雜,但是……好吧,我也作個類比:就把老頭子當成一個挺不錯的夥計,在城裡好地段上有一處好房子。有一天他發現搬來一個新鄰居,髒兮兮的,家裡亂七八糟一大堆有毒物質。如果你是老頭子,你肯定會留心,對不對?你會從自己家裡朝那邊打量打量,還會跟新來的傢伙聊上幾句,查查他是打哪兒來的,看往後還會有什麼事。弗林尼米集團看到的就是這類調查。
「結果你發現新鄰居的習慣不大健康,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向沼澤地裡撒毒藥,把毒死的東西當食物。挺讓人惱火,味道難聞不說,還弄死了不少無害的動物。但是,經過調查,你清楚地知道鄰居搞的事不會影響你的家產,還有,你也讓鄰居採取點措施,別弄出那麼大味道。再說,吃毒死的東西遲早會導致自我毀滅。」他頓了頓,「就類比而言,我覺得這個例子還說得過去。一開始有點弄不清狀況,但現在老頭子已經查明這個變種只不過是個尋常東西,不起眼,老一套,連你我都能看出它的邪惡。它存在的時間很長,形態時有變化,從飛躍界向上飛昇已經有一億年時間了。」
「該死的!要是我的話,我就會召集鄰居,把那個變態東西轟出城去。」
「這種做法上面也討論過,但代價太大……有人會因此受到重大損失。」范·紐文很自在地站起身,露出談判結束的笑容,「我們能告訴你們的只有這麼多了。」他走出樹蔭。拉芙娜跳起來趕上他。
「給你提點個人忠告:不要為這個挫折太傷心,拉芙娜。你也知道,我見過的事很多,從爬行界底層到成為天人的一部分。每一個界區都有自己的不愉快之處。這個變種的整個根基——無論是從能量轉換的角度來看,從經濟的角度,反正隨你怎麼看——都立足於飛躍上界,以上界的高級思維與高級通訊手段為基礎。到現在為止,變種從未動過中界的任何一個文明。在這裡,通訊滯後太嚴重,費用太大,哪怕最好的設備都沒有用武之地。如果想在這個區域稱王稱霸,他就必須建立艦隊、秘密警察、笨重的收發站。對天人來說,一統飛躍界真是太不方便了,收益卻少得可憐。」他轉過身,看見了她的陰鬱表情,「喂,我是說,你的漂亮臉蛋不會有任何危險,放心吧。」他伸手拍拍她的臉頰。
拉芙娜撥開他的手,退後一步。她想的一直是找個什麼巧妙的論據,讓這傢伙能真正動動腦子。特使有可能促使其上級改變決定,這種事以前也有過。但是現在,這些念頭煙消雲散,她能想到的話只是——「還有你自己的屁股蛋兒呢?嗯?你說老頭子已經收拾好包袱,準備動身去老朽天人安身立命的隨便什麼地方。他會帶你一塊兒走嗎?還是要把你一腳踢開,像個用不著的寵物?」
這一招蠢透了。范·紐文放聲大笑:「又類比起來了?不,他多半會把我留下來。知道嗎,就像一艘完成使命的自動化飛船,隨便它自由飛翔。」這也是個類比,看樣子他挺喜歡這一個,「說實話,如果老頭子走得快,時間還趕得上的話,說不定我會願意參加這次援救行動。傑弗裡·奧爾森多所處的世界好像還處於中世紀,不是我誇口,這種地方,集團沒有哪個人比我更瞭解。要去底層,你的船員再也找不到比原青河成員更好的同伴了。」說來輕描淡寫,好像勇氣與經驗是他的特權,別人只不過是一群膽小鬼而已。
「是嗎?」拉芙娜雙手叉腰,歪著頭。這傢伙簡直太過分了,尤其是,他的整個經歷全是編造出來的一篇鬼話。「你是個從陰謀與暗殺堆裡長大的小王子,後來又跟著青河飛向群星……范·紐文,過去的事你究竟想過沒有?要不,老頭子有什麼高明設計,特別阻止你回憶過去?漫遊酒吧那個迷人夜晚之後,我倒是好好想過。你知不知道?關於你自己,只有幾件事你拿得準:你以前確實是個爬行界的飛行員——沒準兒是兩三個飛行員,拼湊起來的。理由很清楚:沒有任何一具屍體完好無缺。不知怎麼回事,你和你的同伴在爬行界最下頭翹了辮子。此外還有什麼?對了,你們飛船的記憶全部破壞了,無法恢復。我們找到的硬拷貝不多,是用地球上某種亞洲語言寫成的。就這些東西,這就是全部。老頭子手裡只有這點東西,憑這點材料,他老人家生編硬造出了你這個假貨。」
范的笑容有點僵硬,不等他開口,拉芙娜又道:「你也別責怪老頭子,他的時間有點緊,對嗎?他必須讓我和弗林尼米相信你的真實性。在巨庫裡東翻西找,啪,一堆材料湊一塊兒,這就是你。也許花了他一個下午的時間吧——你應該謝謝人家費這番功夫,對不對?這裡取一點兒材料,那裡取一點兒材料。告訴你,還真有青河這麼個人,在地球,實現太空飛行之前一千年。亞洲開發的星際殖民地也肯定有,不過這顯然是老頭子通過材料推斷出來的。老頭子倒是真有幽默感,把你的一生編成個迷死人的浪漫傳奇故事,一直編到最後一次悲劇性遠航。順便說一句,單憑這一點我原本應該猜出來,你的故事本來就是尼喬拉時代之前的幾個傳奇湊一塊兒拼成的。」
她喘了口氣,繼續窮追猛打:「范·紐文,我真替你不值。只要你不好好捉摸捉摸自己的事兒,你就是宇宙中最自信的人。可你的全部技巧、全部成就——喂,這些東西你仔細想過嗎?我敢打賭,你從沒好好想過。不管是偉大的武士還是了不起的飛行員,這些都不是空口吹出來的,需要無數細枝末節的本事,直至不需要思考的身體運動技能。可老頭子編出來的假貨呢,只需要最上層的一星半點回憶,再加上自高自大的個性就成了。透過表面,好好看看深層的東西,范,我敢說,你會發現大量、大量的——一無所有。」只有虛幻的能力,卻經不起認真考察。
紅頭髮交叉抱起雙臂,手指輕輕扣打著衣袖。等她總算說完了,他的笑意更深,充滿同情:「唉,可憐的拉芙娜,到現在你還是不懂天人們是多麼威力無窮。老頭子不是飛躍中界的哪個暴君,對犧牲品洗腦,再灌點人造記憶進去。哪怕是超限界製造的假貨,其深度也遠遠超過人類的自我意識。再說,你怎麼知道我真是假貨呢?你查過巨庫,找不到我的青河。」我的青河。他愣了愣,想起什麼了?努力要想起什麼?短短的一瞬間,,拉芙娜發現他臉上掠過一絲焦灼,接著便不見了,還是剛才那一臉懶洋洋的微笑。「你我怎麼能想像出超限界的巨庫裡有什麼資料?老頭子從中可以獲取人類的什麼信息?老頭子對弗林尼米集團說明我是怎麼回事,集團本該感激才是。憑他們自己,永遠別想查出我的底細。
「你看,幫不上忙我真的非常抱歉。就算這次援救達不到什麼其他目的,我還是希望能救出那些孩子。別擔心瘟疫的事,現在它已經接近擴張的極限了。就算現在摧毀了它,你也幫不了那些已經被吸進去的人。」他笑了一聲,聲音有點太大了,「哎,我得走了,老頭子下午還有點別的差事等著我哩。他不太喜歡我們面對面磋商,是我堅持要這麼做。知道嗎,這就是獨立執行任務的好處。你和我……你和我畢竟有過好時光,我覺得,咱倆當面聊聊比較好。我不是有意讓你生氣的。」
范跨上反重力墊,冉冉升空,叭地敬了個禮。拉芙娜仰望著他,也揮了揮手。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脫離塢站可呼吸的大氣時身周出現一輪氣圈,這是他的太空服啟動了。
拉芙娜繼續望著,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在靛青色天空中往返來回的人群中。該死。該死。真該死!
身後傳來車輪碾過沙地的聲音,藍莢和綠莖從水裡出來了,小車濕漉漉地閃著光,把車身的裝飾條映成了一道道彩虹。拉芙娜迎著他們走下海灘。不會有幫手了,我該怎麼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有范·紐文這樣的前端,老頭子和她在斯堅德拉凱的教室裡想像的天人大不一樣。她還以為單憑幾句話就能改變形勢哩,真是個大傻瓜。透過范·紐文,她已經瞥見了後面的天人:可以隨便擺佈靈魂,就像程序員擺佈一個智能界面一樣。天人和她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只因為它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她才能太平無事。還是偷著樂吧,身為纖塵、微不足道的小拉芙娜,火沒有燒到你,你只不過被火光射得有點眼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