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文 / 羅伯特·J·索耶
阿夫塞痛恨禮拜堂,但不是所有的禮拜堂,家鄉部族的禮拜堂他就很喜歡。那座小禮拜堂坐落在朵格拉湖邊,留給阿夫塞很多歡樂的回憶。但這裡的禮拜堂卻讓他厭惡不已。
這座設在皇宮裡的禮拜堂!他本來希望這兒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神聖,因為女王本人就在這兒做祈禱,放平身體,高貴的尾巴堅硬地挺著,和地面保持平行。高級祭司德特—耶納爾博也是在這兒直接和上帝對話。
和他小時候見到的禮拜堂相比,這個禮拜堂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同樣是圓形的,只是比家鄉的足足大出五倍;同樣是木製地板,但家鄉禮拜堂的地板上被大家的爪子抓出了很多痕跡,而這裡卻是嶄新的,塗成淡綠色,附近瑪達加樹林的木材專門用來替換這裡的地板;這個禮拜堂同樣也是被一條水渠分成兩個部分。水渠象徵漂浮著「陸地」的「大河」。阿夫塞小日寸候去的禮拜堂,水渠寬度只能容下一隊祈禱者。而在這裡,阿夫塞卻常常看見並排行進著六七隊甚至八隊昆特格利歐恐龍,他們身上還全都披著寬寬的皮製飾帶。
現在,大廳空無一人。大多數活動都在第五個偶數天舉行,一船剛朝覲完「上帝之臉」的香客返回時也會舉行宗教儀式。阿夫塞從罪人門跨進來,腳步聲在房問裡迴響著。他知道,從哪裡走進水渠是很重要的。跨進這扇門、從最黑的玄武岩穹頂下穿過,意味著他已經最大限度地遠離了世俗生活。
他走到水渠邊,用腳趾試了試齊踝深的水。河水照例很冷,很不舒服。聽說女王下來涉水的時候河水會事先加熱。阿夫塞跨進水渠,身體朝前傾斜著,和地板保持平行,尾巴抬起,平衡身體的重量。這件事,他永遠都做不好,不得不稍微把腿張成八字形,這樣感覺好些。在聖水裡拖著尾巴被認為是對神的不敬。
他知道,高級祭司德特—耶納爾博可能一直在密室裡暗中觀察他。阿夫塞按要求保持著鼻口朝前的恭敬姿勢,但黑眼睛卻滴溜溜往上看。碗形天花板上畫著「上帝之臉」的油畫,色彩艷麗,讓人眼花繚亂。上帝的一隻黑眼睛實際上是一扇窗戶,耶納爾博有時會從那兒往外窺視。這是一個宮廷小聽差告訴他的。阿夫塞敢肯定,這一次,薩理德一定能收到一份對他評價良好的報告。
阿夫塞開始向河渠中部走去,罪人必須一直走到最西端。一千日前,在家鄉的卡羅部族.有人向他解釋過這個動作的象徵意義。那是他第一次經歷這麼讓人羞恥的事,原因是在遊戲中不小心咬斷了一個同伴的前爪。那個傢伙幾十天內就長出了新前爪,但他卻向育嬰堂的院長告發了阿夫塞。罪人走到河渠西邊,意味著走進逐漸逝去的黃昏,讓你想起等待著你的無邊黑暗。但即使在這種時候,阿夫塞仍然喜歡黑夜,只是努力在院長面前掩飾著罷了。
到河渠盡頭了,一直保持身體平衡的阿夫塞三次向上躍起。這個動作的本意是爭奪地盤,但在這裡意味著「我在這裡劃一條界限,把黑暗永遠擋在外面」。這些都是聖捲上講的。跳躍儀式結束後,他掉轉尾巴,慢慢地按原路返回,一路踩得水花四濺。那邊是東邊,是黎明,是陽光,是知識。
知識!阿夫塞苦笑著磕了磕牙。我們那點知識是多麼不值一提。我們真正瞭解行星嗎?瞭解衛星嗎?薩理德這種人怎能抓住機會研究這些天體,瞭解它們的秘密?
「小伙子,注意你的尾巴!」
阿夫塞驚了一跳,爪子一下縮緊。他想得太出神,尾巴浸到水裡去了。他趕緊抬起尾巴,四下張望,想找出迴盪在大廳裡的聲音來自何處。
但他的姿勢太彆扭:腿撇著八字,尾巴翹起,頭還來回晃動。他終於失去平衡,撲通一聲,一頭栽倒在河裡,聖水被濺得到處都是。肚子撞得真痛啊——他感到鬆動的小肋骨已經穿過前腹壓進了內臟。他趕快站起來,驚恐地逃上岸。身上的水滑落在瑪達加木製地板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在大廳裡響亮地迴盪著。
他又開始四下張望,想找出聲音來自哪裡。啊,德特—耶納爾博在那兒,站在這條模擬河的源頭,太陽升起的部位。這是一個體型中等的男子,長著特別長大的鼻口和耳洞,頭部一側顯得有些高。耶納爾博戴著辦公飾帶,繃得緊緊的,色彩艷麗。
「大人,」阿夫塞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不是故意闖禍。」耶納爾博看上去並沒有發怒,「我知道。」
「我馬上把這兒弄乾淨。」
「好,我想你會做好的。」大師看著阿夫塞,「你就是那個從阿傑圖勒爾省來的年輕人,對吧?」
「是的,先生。我叫阿夫塞,我家鄉那個部族叫卡羅。」
「就叫阿夫塞?你這麼大的孩子應該有首名了。」
阿夫塞低下頭,「我現在還沒有掙到首名。但我已經選好了一個,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它:『拉爾』。」
「拉爾。」耶納爾博重複道,這個詞源自先知的名字:拉斯克,「志向很高嘛。當然嘍,如果不優秀就不會被選送到這裡來了。你是塔科—薩理德新收的那個學徒,對吧?」
「很榮幸當他的學徒。」
「我想也是。」耶納爾博說,「阿夫塞,你一定要用心。上帝以不同的方式和她的子民對話。對我這樣的祭司,她用只有我們能聽懂的語言直接對話;對像薩理德一樣的占星師,她用恆星、行星和衛星的複雜運動來和他們對話;對其他人,她的交流方式更微妙,更間接。上帝和你對話了嗎?」
阿夫塞的尾巴悲哀地擺動著,「沒有。」
「我看你還沒有紋飾。你的朝覲期是什麼時候?」
「我打算馬上去,但還沒有計劃好具體的航行時間。」
「在你這個年齡,該去朝覲了。你的體積正好合適。」
「是的。我從蛋裡孵出來已經有十個千日了。」
「那你應該馬上出發。」
「我還要和我的老師商量一下。」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以前在薩理德的學徒中見過你。我真懷疑你有沒有和薩理德愉快合作的那一天。」耶納爾博磕了幾次牙,有些開玩笑地說。阿夫塞歪著頭承認了,「這樣吧,戴西特爾號馬上就要出航。你願意和瓦爾—克尼爾一塊兒航行嗎,小伙子?」
「我願意!那真是太棒了!」
耶納爾博又磕了磕牙,「我可以對薩理德施加一點影響。我去和他說。」
「謝謝您。」
「不客氣。很顯然你需要開導,要不然也不會到這兒來懺悔了。但最好的開導莫過於直接朝覲『上帝之臉』。」
「是這樣。」
「好吧。現在再去走一遍。這次可要好好走,然後拿拖布把地上的水擦乾淨。」耶納爾博轉身要走,又補充道,「對了,阿夫塞。在朝覲之前,你應該參加一次狩獵。」
「為什麼?」
「因為朝覲很危險。」
「但狩獵也很危險呀。」阿夫塞馬上後悔自己說話太魯莽,特別是在一位長者面前。但耶納爾博客氣地低下頭。
「狩獵的危險相對要小一些。」祭司說,「只要你別加入最凶悍的狩獵隊,那些獵人都是魯巴爾教義的追隨者。比如說,獵捕食草牲畜就不那麼危險。在朝覲中死去的人比在儀式性狩獵中死去的多得多。每次『河震』都意味著船隻再也回不來了。如果在遠航中真的發生什麼意外,而你又沒有參加過狩獵的話,你的靈魂雖然將到達天國,但你卻沒有完成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儀式。那很不好。」
「怎麼不好呢?」
「這麼說吧。我們都向往來生,在那裡我們可以現出本性,就像蛇蛻下它的皮膚。在塵世生活中,本性使我們為爭奪地盤相互殺戮,不能友好相處。然而,在天國,在上帝身旁,我們將擁有無限的疆域,可以永遠享受同伴之間的親密友情。參加集體狩獵活動以後,你才會深刻感受到這些。你必須作好充分準備,必須在狩獵活動中學會協作精神,把它作為你下一步行動的準則。再說說朝覲:如果你想認識天國中的上帝,你必須在你的世俗生活中看到現實中的上帝。」
「我期待著朝覲她的臉。」阿夫塞說。
「我會安排的。」耶納爾博說著掉轉尾巴。阿夫塞看著老祭司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道盡頭。
德特—耶納爾博走到外面藍白色的天空下,在禮拜堂下面的斜坡上站住,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皇宮佔地很廣。它必須建這麼大。
虛飾的文明,祭司心想,嘴裡輕蔑地哼了一聲。上帝告訴我們要共同生活、共同工作,但直到今天,我們仍然沒有做到這一點。
佔地盤的本能真是根深蒂固。雖然育嬰堂的院長們竭力打破孩子們的這種本能,但卻收效甚微。耶納爾博注意到周圍還有其他孩子,他能嗅到他們身上的氣味,聽到他們的爪子在石頭道上磨出的嚓嚓聲。那邊,就在庭院裡,站著的是年幼的亨裡斯,他甚至比那個來自卡羅部族的問題兒童阿夫塞還小。還有那個老巴爾—哈博特。他剛吃飽肚子,正傻呆呆地在一棵開花的樹下打滾,發出撲騰騰的聲響。耶納爾博通常會抄近路到薩理德的辦公室,但說服薩理德需要策略。他走了比較遠的另一條路,以避開他人。走近路會碰上很多熟人,很煩。
耶納爾博進入辦公樓,走下螺旋形的大理石階梯,穿過「先知毯畫」——他停下來向拉斯克先知的畫像行了一個地盤讓步禮,閉上眼睛,以免看到在毯畫四周圍成一圈的那批撒謊的魔鬼。終於,他到了薩理德金色的靳塔加木門前。耶納爾博對著占星師的印記行了個禮。這是應該的,研究恆星、行星和衛星難道不應該和研究上帝一樣受到尊敬嗎?更何況薩理德的研究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耶納爾博用爪子敲了敲門上的小金屬條。每人敲擊這根銅條的方式都不盡相同,裡面的人一聽就知道誰在外面。但薩理德還是吼了一聲表示詢問,耶納爾博回答是他本人之後獲准進入。祭司按了按有凹槽的黃銅條,門開了。
薩理德比耶納爾博高出一個手掌——因為他比耶納爾博大二十千日;此刻,他正腹部朝下趴在木質厚板床上。板床中部有一個角度,剛好使身體的重量離開薩理德的大腿和尾巴。床用一根石柱支撐著,一直延伸到薩理德的肩部。他的頭舒服地朝下探著,看著書桌上的東西,斑斑點點的手臂懸空放到桌子上,剛好與床平行。
薩理德的書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罐子,分別盛著墨水和稀釋劑。他正在一片皮革上寫最後一排象形文字。他寫下一個耶納爾博不認識的複雜的科學符號,左手最長的那根指爪上浸著墨水。耶納爾博彎下腰,向占星師行了一個地盤讓步禮。薩理德擺動手臂還禮。除了那根正在寫作的指爪,他其餘的爪子都收縮著。
「很榮幸見到你,尊敬的占星師。」耶納爾博說。
「我也很榮幸。」薩理德的回答毫不熱情。
兩人之間出現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薩理德終於不耐煩了,「找我什麼事?」
「你新收的徒弟——叫阿夫塞,對吧?他今天早上到禮拜堂來了。」
薩理德呼了口粗氣,「是我讓他去的。他褻瀆了上帝?」
「哦,沒那麼糟吧。」耶納爾博輕聲說,「你不會揪住他的尾巴把他扔一邊去吧,像扔你前面那五個徒弟一樣。」
「前面六個。」薩理德更正道。「不管怎樣,阿夫塞走過了聖河。他贖罪了。」
薩理德轉頭看著耶納爾博,點點頭。「那就好。」
「但他還沒有朝覲過。」
「是的。」
「他快長到我肩膀那麼高了,這種個頭的小伙子,應該送出去見見世面了。」
「成不成熟不能只憑高度來衡量,耶納爾博。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不錯。但有什麼比遠航更能讓人盡快成熟呢?你那個育嬰堂的老同學瓦爾—克尼爾就在城裡,想必你知道?」
「是的。克尼爾今天早上還和我談過話。」
「戴西特爾號十天後就要啟航去朝覲了。」
「我非常清楚。」薩理德站起來,全身的重量落到尾巴上。他身下的板床因釋去重負發出「嘎吱」一聲輕響,「你,耶納爾博。就憑你,偶然見到這孩子,和他說過幾句話,就認為比我——比一個帶了他五百天的老師更知道什麼對他更好。是小是?」
「這個……」
「你想插手管我的事?」
「薩理德,我只是為這孩子著想。」
「難道我不為他著想?你這樣認為嗎?」
「哦,大家都知道你——」
薩理德的尾巴拍打著地板,「我會訓練這孩子的思維,我會教他怎樣思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沒有侮慢你的意思。」
薩理德從地板上抬起尾巴,擺動一下身體。這個姿勢很慢,很謹慎。但卻清楚地向耶納爾博表明,他已經侵入了屬於薩理德的地盤。
耶納爾博退縮了,「對不起,占星師。我只是向你建議,讓阿夫塞跟著克尼爾去航行或許很合適。」
但薩理德的惱怒並沒有平息,「耶納爾博,也許你應該對我多一點信任。去問問克尼爾吧。」他張開爪子,在腿上敲得卡卡響,「他會告訴你,我已經安排阿夫塞上戴西特爾號了。」
耶納爾博眼睛上的瞬膜顫動起來,「你已經安排好了?」
「當然。」
「薩理德,我、我,對不起。我不知道。」
「還有事嗎?」
「是的,但是——」
「如果你退出我的地盤,我會感到十分榮幸。」
耶納爾博驚訝地搖著尾巴,那是他現在惟一能做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