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文 / 羅伯特·J·索耶
首都
房間裡很暗。掛在半開著的窗戶裡面那幅皮質窗簾在涼爽微風的輕撫下起伏不已,像翼指不斷扇動的翅膀。今晚是個奇數夜,大多數成年人都睡了,但阿夫塞總是置身於主流生活之外。
門的鉸鏈上了很多油,阿夫塞的進入沒有吵醒屋子裡正在睡夢中的主人。他只來過這兒一兩次,但還能清楚地記得屋內的陳設和佈局,沒什麼困難就穿過起居室,來到臥室。進入臥室時,他把他的皮質提包掛在敞開的門上。
阿夫塞知道,主人躺著的那部分地板旁邊有一張小茶几,茶几上擱著一個燭台。他能聽到屋子主人張著嘴呼吸的聲音。阿夫塞彎下腰,撫摸了一陣子之後,找到了燭台,把它拿了起來。
然後,他穿過屋子,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小板凳,抬起腿和尾巴,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不高,但語氣很堅定。「德羅圖德。」
沒人應聲。阿夫塞又試了一次。「德羅圖德。」
這回他聽到了身體在地板上翻動的聲音,隨後是一陣急促的吸氣聲。顯然德羅圖德突然醒了過來,並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
「誰?」德羅圖德說道,聲音又粗又干。只聽德羅圖德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是我,阿夫塞。」
他的聲音突然充滿了關懷。「阿夫塞?你沒事吧?發生了什麼事?」
「放鬆,我的兒子,放鬆。躺下,我只想和你談談。」
「幾點了?」
「現在是半夜,第八分天。」
屋子裡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我找不到我的蠟燭了。」德羅圖德說道。
「在我手裡。你並不需要它。躺下,和你的父親談談。」
「出了什麼事?」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你什麼意思?」聲音警覺起來。阿夫塞可以聽出他仍然直立著。
「最近不太順啊,不是嗎,德羅圖德?」
「我要蠟燭。」
「不需要,」阿夫塞輕聲說道,「我們公公平平談一次,大家都在黑暗中。跟我說說你的問題,兒子。」
「我沒有問題。」
阿夫塞沉默著,等著看德羅圖德是否會主動將對話進行下去。除了輕微的呼吸聲,屋子裡一片沉寂,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終於,德羅圖德開口了。「你走吧。」
「我知道哈爾丹和亞布爾出事了。」
「他們的死讓我們大家都很難過。」
「我知道是你殺死了他們,德羅圖德。」
「你瘋了,阿夫塞。」他稍稍提高音調,「我帶你回家去吧。」
「你殺了他們。」
地板上傳來腳爪的敲擊聲。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想著逃走。」阿夫塞說道,「鮑爾—坎杜爾和五個皇家衛兵等在你屋子的前門。」
腳爪聲向相反方向移動。「當然還有幾個皇家衛兵等在你的窗戶底下。」阿夫塞靜靜地說,彷彿在隨意談論著天氣。
「讓我走。」
「不,你必須和我談話。」
「我——我不想和你說話。」
「你沒有選擇。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什麼都沒承認。」
「我是個瞎子,德羅圖德。我的證言沒有效力,對我承認並不代表你認罪了,因為我無法知道你在說話時,鼻口有沒有變色。」阿夫塞停頓了一會兒,好讓德羅圖德好好考慮他的話。隨後,他又開口了。「跟我說說,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沒有殺他們。」
「你我都清楚是你殺了他們。一個學者永遠不應該假設,德羅圖德。我犯錯誤了——我假設我的孩子們都是無辜的,我錯了。」
「錯了。」德羅圖德輕聲重複道。
「你殺了你的姐妹哈爾丹和兄弟亞布爾。」
「你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一種什麼感覺。」德羅圖德說道。
「是的,我不知道,」阿夫塞說道,「告訴我。」
「就像你每天都得面對你自己一樣,但實際上又不是你自己,是一群看上去像你、思維方式和你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樣的人。」
阿夫塞在黑暗中點了點頭。「破碎的鏡子。沒錯。我明白你為什麼選擇它當凶器了。」
「凶器?」
「用於謀殺的工具。」
「我沒有殺人,阿夫塞。」
「我看不到你的鼻口,德羅圖德,但其他人會問你同一個問題,他們能看到你鼻口的顏色。你願意向我撒謊嗎?」
「我沒有——」
「你想向你的父親撒謊嗎?」
德羅圖德安靜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不管怎麼說,我們這些孩子中本該只有一個活下來。」
「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沒有做錯什麼。」德羅圖德說道。
「是嗎?」阿夫塞說道。
「我——我只是把事情矯正到了正確的方向上。」
「你我沒有權力評判誰死誰活。血祭司才有權選擇。」
「但他們犯了錯誤。他們以為你是『那個人』,魯巴爾預言中的偉大獵手,所以讓你的八個孩子都活了下來。其實你不是。」
「我不是。」
「你還不明白嗎?」他語氣中多了點祈求的意思。「他們犯了錯誤,我只是在改正這個錯誤。」
「所以必須殺了他們所有人?」
「錯誤必須改正。兄弟姐妹——他們是魔鬼,是你的影子,但卻是一個扭曲的你。」
「你是那個惟一活下來的人?」
「如果他們沒有先幹掉我的話。」
「你說什麼?」
「他們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我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戴納克司和加爾普克,克爾布和托雷卡,哈爾丹和亞布爾。他們都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如果我沒有挺身而出,他們中的某一個也會站出來。」
「不,不會的。」
「你不明白,阿夫塞。你沒有兄弟姐妹。但看看迪博吧!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是怎麼對待他的。知道別處有個像你卻又不完全一樣的人,有個想法和你差不多的人,有個別人經常會誤認作你的人,你成天都會精神緊張。」
「他們中有人做出過想殺你的舉動嗎?以任何方式威脅到你的生命嗎?」
「當然沒有。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我能從他們的臉上能看出來他們想要我死。我這是自衛!純粹是自衛!」
「所以你準備只讓你自己活下來?」
「不是。可能吧。我不知道。可能是托雷卡,或許我會讓他成為那個活下來的人。他一直對我不錯。或許我會殺了其他五個人,然後自殺。」他安靜了幾次心跳的時間,接著道,「可能吧。」
「你犯罪了,」阿夫塞說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這不是犯罪。」
「你必須接受司法審判。」
「在所有人中,你最不應該相信司法。你的眼睛是國王下令弄瞎的,這是司法審判嗎?」
阿夫塞也沉默了一陣子。「不是。」
「我不會接受審判。」
「你必須去。你必須跟我走。」
「你無法阻擋我。」
阿夫塞的聲音中隱藏著冷冷的刀鋒。「不,我能,如果有必要的話,德羅圖德。你到現在還活著,是因為十六個千日前,他們誤認我為『那個人』。我是現代最偉大的獵手。你無法從我身邊逃走。」
「你是個瞎子。」
「我能聽到你的呼吸,德羅圖德。我能聞到你。我知道你站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在黑暗中,你根本沒機會贏我。」
「你是個瞎子……」
「你沒有機會……」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傳來的風聲。
「我不想傷害你,阿夫塞。」
「你已經傷害我了,你殺害了我的兩個孩子。」
「他們必須死。」
「現在你必須面對你的行為帶來的後果。」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們會怎麼對付我?」
「沒有專門針對謀殺的法律,因此也沒有相應的懲罰手段。但古代對除了達加蒙特之外奪人性命的行為制定了處罰措施。」一陣停頓之後,「我會向他們求情的。」阿夫塞終於說道。
「求情,」德羅圖德重複道,「沒有其他選擇?」
「你說呢?」
「我可以自殺。」
「我會盡力阻止你。」
「如果你知道我要自殺的話。」
「是的,如果我知道。」
「但如果我悄悄地殺死了我自己,就在我們談話期間……」
「我可能無法及時發覺。」
「一個人怎麼才能安靜地殺死自己呢?」
「毒藥可能會比較有效。」
「我沒有毒藥。」
「是的,你當然沒有。還有一件事,我的提包裡有些文件,你可能會覺得它們挺有意思。我把包掛在門上,你看到了嗎?」
「這裡很黑。」
「用得著跟我說嗎?」阿夫塞說道,但他並沒有磕牙。
「是的,」德羅圖德說道,「我看見了。」
「去拿出那些文件。」
腳爪在地板上移動的聲音。「它們在哪個兜裡?」
「在那個最大的兜裡。哦,要小心。那裡有致命的哈爾塔塔克液體。是用來清洗望遠器的化合物。你母親叫我給她帶上點。它毒性非常強,你最好別碰到它。」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我找到了!」德羅圖德說道。又是一陣沉默。隨後,他接著道,「毒藥上頭有個標記,這麼暗的環境中很難看清……一個水滴的形狀,還有動物的輪廓,躺在水滴旁邊。」
「那是化學家用來標示毒藥的記號。」
「我不懂。」
「你懂的。」
「阿夫塞……」
「什麼?」
「對不起。」
「是的。」
隨後,屋裡陷入永久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