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文 / 羅伯特·J·索耶
"交談治療不完全是輕鬆愉快的過程,"娜烏—默克蕾博斜靠在尾巴上說。她正站在距離阿夫塞的石頭約十五步遠的下風處,"你必須將自己的內心想法真實地告訴我。還-有,治療將花費大量的時間,我們必須每隔一天就交談一分天1,這還得堅持很長的一段時間——或許得一個千日吧。"
"總共五百次會面!"阿夫塞說,然後他又習慣性地開始做算術,"也就是說我們總共交談的時間將達到五十天。"
"沒錯。"
"默克蕾博,我沒法抽出五十天的時間。我已經老了。"
"既然你以數學聞名,那我們就來算算吧。你並不老。如果你活到人的平均壽命,那你現在還沒活到一半呢。"默克蕾博"絲"地發出長長的一聲感歎,"喏,你的病例非-同尋常。一般的病人都是自己來找我,他們信任我的醫術,也樂意接受治療。而你跟我見面卻是國王和醫生推薦的。我看得出來你很懷疑我,也不願意進行治療。"
"提出質疑是一名優秀的科學家必備的素質。"阿夫塞說,"至於樂不樂意的問題,我說過,我沒法抽出五十天的時間。"
"國王告訴我,得把你當作一個病人,"默克蕾博說,"而我是迪—迪博忠實的子民。可如果現在你不願意的話,你的厭煩情緒只會隨若交談的延長而加劇。你必須全身心-投入治療,否則是不會有成效的。"
1一分天是一天的十分之一。
"沒有成效就沒有成效嘍。"阿夫塞說。
默克蕾博聳聳肩,說:"那是你的損失。我晚上睡得很好,阿夫塞,我的視力也沒有問題。我可沒指望你嫉妒我,但你的朋友們卻誤導了我,讓我以為你也希望得到良好的-睡眠和視力。我知道我弄錯了,很抱歉佔用了你的寶貴時間。"
默克蕾博抬腿走了。昆蟲仍在鳴叫。在她經過三個石柱區的巨石後,阿夫塞說話了。"等等,"他說。過了一會兒,又說,"回來。"
默克蕾博朝著阿夫塞的石頭往回走。
"對不起,"阿夫塞說,"我明白,你是想幫我。拜託了——我確實願意得到治療。"
"好的,"默克蕾博說,"那就得談談我的酬勞問題了。"
"我有不計其數的皇室賞賜,"阿夫塞說,"請你跟皇宮裡的狄—拉瑞商談;他會處理這個問題,讓你滿意的。"
"我會跟狄—拉瑞談的。"默克蕾博說,"但只讓另外一個人付給我酬金是不夠的。我們將踏上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阿夫塞。我倆之間必須達成一個協議。我一般不會-同病人說這個,但我想你自己也會想到這一點——等我一離開,你就會派助手去圖書館,讓他或她把我的學術著作帶回來讀給你聽,這一點我也清楚。"她停頓了一下,說-,"我發現在治療開始後,病人就開始藉故迴避治療。他們想逃避難題。因此,我將對你的每次治療收取私人費用,無論你來不來都照樣收取,這一費用將高昂到讓你捨不-得浪費掉。"
"收費!除了皇宮裡付給你的以外?"
"是的。你常常說你的時間有多寶貴,阿夫塞。我的時間也一樣,我也不希望輕易浪費。"
"但是收費!醫生從來不直接跟病人做交易的,默克蕾博。你已經有薪水了。"
"跟這個毫不相干。你必須全身心投入治療,而收費能多多少少保證這一點。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再聲明一次,我一般不會這麼講,但以你的智商也不難明白。在治療過程-中,你會對我產生不良的反應,有時還會是憤怒和仇恨。付錢給我會讓你因此產生的罪惡感有所減輕。你不能因為我容忍了這些情感爆發而對我心存感激和虧欠;相反,你-必須覺得自己有權發洩。"
阿夫塞沉默片刻,說:"雖然迪博滿足我的需求,默克蕾博,但我的私人財產很少。我的財產大多用於資助學術研究了。我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任何船隊或商隊的股份,-只有幾個商業標識。我怎麼付錢給你?"
"你最珍惜你的哪種財產?"
"我的財產也不多,但我認為最珍貴的禮物是娜娃托送給我的望遠器。但它現在在我兒子托雷卡手裡。"
"還有什麼?"
阿夫塞的尾巴拖在他所臥的岩石上左右搖晃。"嗯,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的老師塔科—薩理德留給我一整套他最著名的作品《關於行星》。"
"書本對於失明的人有什麼用?"默克蕾博問。
"哦,我有時會讓學生讀幾段給我聽。但光是擁有它們,用手指撫過克爾巴皮的書脊,嗅一嗅帶點兒霉味兒的書頁——這就足夠給我帶來歡樂了。"
"這套書有多少卷?"
"十八卷。除『上帝之臉『外,每顆行星都分別寫了三卷。"
"很好。"默克蕾博說,"五百除以十八是多少?"
阿夫塞歪著頭想了想,說:"差一點兒二十八,準確地說是二十七點七七八。"
"好極了。你得提前支付醫療費,今天就得把著作的第一卷給我。以後每做完二十八次治療,你就再給我一卷。如果你堅持做完了五百次治療,我們就再協商。同意嗎?"
"我很珍惜這些書。"阿夫塞輕聲說。
"同意嗎?"默克蕾博厲聲問道。
阿夫塞低下頭,失明的雙眼盯著地面。"同意。"他最終說道。
娜娃托恨不得用尾巴抽自己幾下,先前怎麼就沒想起來呢?而且這只不過是她自己發明的望遠器的邏輯衍生物而已。望遠器利用透鏡使遠處的物體看起來近一些,而這個工-具,顯微鏡,則是利用透鏡使細小的東西清晰可見。顯微鏡的發明人,阿傑圖勒爾省布拉姆圖部族的波爾—范貝爾克已經用它發現了很多讓人驚異的東西,包括一滴水裡細-微的生命形式和植物葉片裡微小的組織!
娜娃托在巖壁上再度保持住身體平衡,一隻手握緊繩子,用顯微鏡觀察蔓延的藍色。
在藍色的邊緣,她能看見移動的微粒形成的圖紋。在顯微鏡上,微粒仍不可見。但同水滴裡亂哄哄的情形相比,這些微粒卻在按照一定的方式向四周移動。娜娃托好像在從-高聳入雲的圓形劇場上空欣賞舞蹈,雖然無法辨認出單個的舞者,但其動作的精確性仍不失為一種美。
舞者,娜娃托想,細小得連肉眼都看不清的舞者。
但是它們不只在跳舞,它們正像螞蟻堆蟻山一樣精確地移動著。
她心中有兩個聲音在爭鬥,一個說這些小東西是活的,另一個說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這麼古老的東西怎麼可能還有生命?但如果它們不是生靈,那又是什麼呢?
無論是什麼,它們都構成了奇觀。幾乎整個懸崖都是藍色的了。
如果想跟異族恐龍進一步接觸,托雷卡就必須上岸去——並且只能一個人去。戴西特爾號已經航行到了南邊,正從另一個方向接近群島,這樣他們的抵達才不會跟最西邊海-岸上的謀殺聯繫在一起。
這些群島永遠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黑暗。白天有烈日當空,雖然在大部分時間裡,陽光都被"上帝之臉"擋住了(儘管該群島位於赤道極北,陽光在"上帝之臉"北面的光-線要比"上帝之臉"的直徑短),但即使"上帝之臉"一片黑暗,紫色的天空也不會比黃昏時分昏暗。而午夜時分,當太陽照耀著另一個半球時,"上帝之臉"就完全呈現-在天空中,佔據天空四分之一的空間,將海浪照得金光閃閃。
因此,戴西特爾號根本沒有機會悄悄駛近島嶼,以便讓托雷卡下船。他只能游到岸邊去。他取下了自己的飾帶,以免阻礙自己游泳,但也並非全身赤裸:他在腰部繫了一根-游泳皮帶,上面有蜥蜴膀胱製成的防水袋,用來盛放儲備物品。
戴西特爾號甲板上,巴布諾和克尼爾船長正站在他身邊。托雷卡一離船便無法再跟他們聯絡了。他們只是約好,戴西特爾號將駛離海岸,二十天後回到同一個地點接托雷卡-;如果他沒有同他們會合,克尼爾將揚帆返航,而不再進一步冒險同當地人進行災難性的接觸。
巴布諾的語氣中充滿了焦慮。"自己小心,托雷卡。"
托雷卡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他一直希望他倆的關係能像現在這樣親近。"我會的。"
"我們會回來接你的,小伙子。"克尼爾說。
"謝謝您。"
托雷卡走到船舷邊,準備爬下連接躉船的繩梯。他原本可以劃躉船過去的,但要一個人操縱那麼大的躉船是很困難的;游泳相對而言反而更加簡單快捷。他爬到船的底部,-用力彎了彎上身軀幹,同時他看見在甲板上的克尼爾和巴布諾也衝他鞠了一躬。
海浪很高,在托雷卡爬到最後一格繩梯的時候,浪尖已經打到了他的小腿。他毫不遲疑地放開手,滑進波濤中。
他們所處的緯度偏北,海水水溫要比托雷卡習慣的低,但還不至於造成什麼困難。他將雙手平貼在身側,雙腿在身後伸直,擺動尾巴,衝開海水游向前方。他一路上看見一-群銀魚和幾隻漂在水面上的透明漂魚。長途游動中,"上帝之臉"慢慢消退,太陽漸漸接近它的邊緣。
托雷卡看見遠處有幾艘異族恐龍的帆船,但他們不喜歡駛離海岸太遠。這並不奇怪:異族恐龍很可能早就認定群島周圍除了萬頃海域外,一無所有。
即使遠望也能發現異族恐龍的船隻看上去很不一樣,這讓托雷卡很驚訝。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船有鑽石形外殼和方形風帆,桅桿的數目為偶數(戴西特爾號有四根桅桿)。遠-遠駛向托雷卡左邊的船,有圓形的船殼、三根桅桿和相互重疊的三角形風帆。
托雷卡離岸只有百步之遙了。他正靠近的城市像是一個由木結構建築構成的海濱小鎮,他立刻感受到了濃郁的異域風情。昆特格利歐恐龍通常用土磚或石塊修建房屋;木結-構的房屋顯然更容易被油燈點燃。這裡房屋的形狀多奇怪呀!他們似乎在避免直角;從這麼遠的地方不太看得清楚,但許多建築似乎都是八邊形。
托雷卡停頓了一下。海岸邊一座寬闊的木結構碼頭建築前,穿行著五六十個人。這麼多人!噢,他們看來似乎根本沒任何地盤爭鬥本能。托雷卡隨即看見了讓他驚詫不已的-情景:兩個人肩並肩走過碼頭。他能清晰地看見他們,肯定沒看錯。
他們竟然手牽手。
真是不敢相信,托雷卡想,絕對難以置信。
他繼續游泳,靠著尾巴的擺動游完了剩下的路程。
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他。他看見一隻手指向他,然後聽見一聲大喊。其他人也望向水中,更多的手指向了他。其中一人轉身朝八邊形建築跑去;有兩個人則抓住一個小孩,不-顧他的好奇心將他從碼頭邊拖走。另一個人大喊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有兩個人也莫名奇妙地大喊著回應他。托雷卡離碼頭只有十步了。
有人將一隻黑色的金屬管子對準托雷卡,一道閃光從管子的開口冒出來,發出像"鏟嘴"叫喊一樣的聲音。有東西射進水中,托雷卡身畔的水爆炸了。另一個人跑到拿著管-子的人身邊,憤怒地打著手勢要他把管子放下。
碼頭一側有一條繩梯通到水中。托雷卡抓住了它。繩梯的材料是托雷卡不曾見過的——或許是某種水草纖維——而繩梯上編織的複雜繩結也是他前所未見的。但很明顯,這-是用來讓人從水中爬上岸,或從岸上爬到水中用的。他一級一級往上爬,風吹過他的身體,讓他覺得很涼。最終,他爬上了碼頭;碼頭也很奇怪,是由長長的木板豎著搭建-成的,而不是像昆特格利歐恐龍那樣橫著搭建。
托雷卡站在那裡,全身淌著水,雙手貼在臀部,看著周圍打量他的異族恐龍們。一些人用手指著他的游泳皮帶,托雷卡這才想起來他們遇見的第一隻恐龍還戴著首飾。他們-一定知道他是智慧生物。這些異族恐龍都戴著銅首飾,有一些還穿著一種用比皮革柔軟的材料製成的馬甲。
拿著金屬管子的恐龍站在人群前面不遠的地方,他拿管子的姿勢使他能在一瞬間再度抬起手來射擊。
其中一個人走上前來說話,發出一串毫無意義的音節。
托雷卡看見人群後面有個人正試圖走進來。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拍打著人們的肩膀示意他們讓開,或是輕輕將他們推開。這要是在"陸地"上,他的脖子早就被撕裂了,-但這裡的人們竟然很樂意為他讓道。等他到了前排,托雷卡看見這個人也揮舞著金屬管子,但這只管子更加小巧便攜。他的雙臂都戴著別人沒有的黑色臂章。
"你好。"托雷卡說著,鞠了一躬。這一刻似乎應該說點兒什麼,但既然異族恐龍的語言聽起來像胡言亂語,那托雷卡的話在他們聽起來很可能也一樣。"你好。"他只是-簡單重複了一遍。
戴著臂章的異族恐龍同問了一句"你好"。一時間,托雷卡還以為那只恐龍聽懂了他的話,但他很快明白過來,對方只不過在重複他發出的聲音。
如果這只恐龍是昆特格利歐人,那他一定要比托雷卡年輕很多,但沒有一隻異族恐龍的體積跟老年昆特格利歐恐龍一樣大。或許這個地方沒什麼老人走動,要不就是異族恐-龍沒有昆特格利歐恐龍長得快,身型也沒那麼大。
托雷卡朝市區方向作了個手勢,他希望向對方表明他想進城去。戴黑臂章的恐龍警惕地看著托雷卡,然後閃到一側。托雷卡開始走下碼頭,這只恐龍則默默地與他並肩同行。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喧嘩。一些恐龍的爪子已經伸出來了,另一些則無動於衷。如果是昆特格利歐恐龍,那就意味著一些人受驚了,而另一些則只是好奇而已——繼續走-下碼頭的托雷卡也正有著相似的複雜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