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常識 文 / 星新一
作者:星新一
有一個青年。應該說他是今世稀有呢,還是屬於現代派?總之,他是一個勤勞的人。話雖這麼說,可他並不是公司職員。他經營著一家小小的廣告公司。雖然很年輕,不,也許正是因為年輕,才公認他富於創新的雄才大略,圓滿順利地獲得盈利,定貨也源源不斷。這樣一來,竟迫使他不得不緊張地工作。
清晨,他起得很早,來到公司所在的大樓裡處理繁瑣事務;夜間有夜間的工作,要同顧客打交道,天天如此,很晚才回到家裡。不過,因為他還是個單身漢,所以即使回去晚些,也不會有人責怪他的。雖說青年住在公寓中一個得寬敞的房間裡,可是,那個房間也不過是個只供睡眠的地方而已。
一天早上,青年起床後,想到衛生間去,便不由得推開了門。於是,他看見了他自己呆在衛生間裡。
「啊?這是怎麼回事?這裡還有一個我!莫非我還在作夢?是因為昨天喝多了酒,是酒精的力量使我產生出幻覺?也許是精神要失常的預兆吧?否則便是發生了時間上陰錯陽差的情況吧?這可以認為是未來的,或是過去的我出現了……」
他正這樣嘟嘟囔囔,衛生間裡的另一個他走了過來說:
「你的猜測羅列得真不少啊!可是全都錯了。我是你的幻影。」
「不錯,對干又一個我是該這麼稱呼的。可是,那僅僅是個命名而已,並不能說明你是為何出現的。」
「我是你的潛在意識的具體形象化。」
「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你的個人慾望是非常強烈的。在你的心裡,一直是既想幹這幹那,可是,卻沒有足夠的時間,於是,這種無處散發的能量就產生出了另一個自己,也就是我。」
「哦,是這樣?」
青年注視著幻影,發覺他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便說:
「啊,你這副樣子可有點滑稽。當一看到赤條條的另一個我自己時,心情很奇特。借給你件內衣,你把它穿上,不會因為這件內衣是我穿過的而嫌棄它吧?」
「怎麼會呢?我是你的化身,你的東西,當然也就是我的東西。」
「雖然我不大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就這樣吧。直到你適應生活為止,你是可以住在這兒的。很方便嘛!權當不花錢雇了一名看家人。」
青年因工作而外出了。夜裡回家一看,只見幻影喝得醉醺醺地,好像滿有興致地看著電視,青年說:
「喂喂,我的酒差不多要被你喝光了呀!你是一直在喝嗎?」
「是那樣的。喝酒的時候,我還一邊看著電視呢。今天過得可真舒服!」
「大概也覺得很悠閒吧!」
「你每天都忙著工作,連休息的空兒都沒有,你一直在心裡想著,偶爾也要過一下那樣的生活:整天都在喝酒,躺著看電視。所以,我作為你的化身是應該替你這樣做的,你也應該為此而感到欣慰。因為我實現了你的願望,所以你才能專心致志地工作」
「是這麼回事嗎?」
又過了幾天,幻影並沒有消失,仍然是一邊飲酒,一邊躺著看電視,藉以消磨時光。
不但這個幻影沒有消失,而且又出現了一個。
青年打算洗個澡。當他一推開浴室門的時候,看見另一他自己正在洗澡。回頭往臥室一看,只見幻影醉意朦朧,在看電視。於是青年明白了:出現在浴室裡的是幻影二號。
「又出現了一個呀!」
「是的,你內心深處的慾望太強烈了,因為一個人處理不了這麼多事務,所以,我是為了幫忙而出現的。」
「雖然我並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對已經出現了的幻影是無可奈何的。也許是存在著相應的必然性吧。雖說因為看不順眼就要將其擊斃,但是,對酷似自己的人是不能幹那種傻事的。你從那邊拿件衣服穿上吧。」
青年外出歸來,向幻影二號問道。
「我不在家時,你幹了些什麼?如果是看電視的話,一個人就足夠了……」
「在這幢公寓裡,不是住著一位年輕的寡婦嗎?她靠亡夫的遺產為生,過著孤獨的生活。我到她那兒去玩,幹了不少愉快的事。我替你消除了你心靈深處的慾望。也正因如此,才使你能一心一意地工作。」
「可是,以後出了問題也不好辦呀!」
「這一點我是清楚的。因為我是你的化身,我懂得『不能因為糾紛和醜聞而招來麻煩』這個原則。有夫之婦啦,有丈夫的小老婆啦,像這類水性楊花的女人我是決不會去找的,所以請你放心好了。不過,那位寡婦可真不錯啊,很懂事兒,雖然她對追求錢財的年輕男人懷有戒意,但是,只要向她說明不是為錢財而來,關係就相當融洽……」
幻影二號絮絮叨叨地解釋得很詳細。又過了幾天,這一次是三號出現了。由於房間很寬綽,不存在難以收留之說。
青年回到家裡,喜見三號躺在床上,臉上正流露出迷離恍惚的神情。
「喂,精神點!你在幹什麼?」
三號沒有回答,在一旁的一號,邊看電視邊解釋說:
「這傢伙喝了幻覺劑,正在夢幻世界裡玩呢。大概在你心裡有一種想游幻境的慾望吧?所以,他才打了個電話,要來幻覺劑,然後喝下去了。」
「藥費是怎樣解決的?」
「從保險櫃裡取錢付的。」
「你們還能打開保險櫃?」
「那是能做到的。因為我們都是你的化身,保險櫃號碼之類的事兒還是知道的。」
「可是,喝了幻覺刺這類玩意兒,要是一旦中了毒,打算怎麼辦呢?」
「那是你的慾望吧?明明想喝點幻覺劑試試看,可又怕中毒,代替你喝下去的就是這個幻影三號呀。正因為如此,借這傢伙的光,才消除了你心中的那個慾念,使你能夠更加專心致志的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是這麼回事嗎?」
事情並未到此結束。不久,四號出現了。當青年不在家時,四號只要一有時間就做體操。也許這是因為青年心中掂念著運動量不夠的緣故吧。自從四號出現以後,青年的「不運動不行」的念頭就雲消霧散了。
接踵而來的是五號出現了。他有著喜好修飾打扮的慾望,到西裝店去,買來一件又一件最新款式的時新服裝。青年問五號:
「你打算幹什麼?」
「這些衣服還合身吧?其實用不著多說,我和你的體型是一樣的。你出門的時候,請穿上你中意的衣服再走吧。」
「這麼艷麗的服裝,我能穿得出去嗎?我是要去銀行,要會見顧客的呀。如果穿這樣的衣服,就會失去信譽、遭人厭惡、受人嘲弄的。」
「問題就在這裡。你心裡明明是想穿,可是工作環境又不允許你這樣做。所以,由我來替你實現這種慾望。正是因為我的出現,才消除了你心中存在著的對干服飾的不滿情緒。」
「嗯……」
不久,六號也出現了。青年說:
「終於,第六位也出來了。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這樣聚集在一起,可就是件怪事啦。」
「人一增多,就有予以管制的必要。酒啦、幻覺劑啦、西裝啦、過多的花費是不妥當的。大概是你注意到了這些事,所以我這個幻影六號才出現了。而且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這就是:一旦出現了替你實現犯罪慾望的幻影怎麼辦?必須禁止做那類事情。關於這一切,都由我來監督,請你安下心來,勤奮工作。」
「這可真成了件怪事了。」
青年也有假日。假日這天,他沒出門,呆在家裡一看,實在是一幅奇妙的景象:
一大清早就開始飲酒、看電視的幻影一號;興沖沖地到寡婦那兒去的傢伙;做體操的傢伙;此外,其他幾個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傢伙也都在幹著各自喜好的事情。
青年人漸漸變得不那麼愉快了。日復一日,就是這樣一種狀態——本人努力工作,獲得收益,而這些幻影卻在任意揮霍。稅務局大概不會把這幫傢伙看做是我撫養的家屬吧?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的存在和人生的意義會成為什麼呢?沒言意思,太無聊了……
因此,七號出現了。青年說:
「又多了個吃閒飯的。」
「你說錯了。因為你想『再出現一個替我工作的傢伙也應該的』,這說明在懷內心深處有強烈的不滿情緒,所以才出現了。從今天開始,我出去工作。」
「你能幹好嗎?」
「當然能!因為我是你的化身,所有的工作情況都了如掌。而且,因為我是有工作的慾望才出現的,所以,我會不知疲倦地、一心一意地努力工作。」
「是嗎?真對不起啊,拜託你了!」
「沒有什麼對不起的,因為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出現的。」
的確像他說的那樣。幻影七號出去工作,等地返回住處後,聽一下他的匯報,就知道幹得非常出色。因為是個只有工作熱情的化身,所以沒有任何雜念,工作效率正在提高。當然,由於酷似青年本人,所以,並沒有被有關人士認為是另一個。
青年想:「不這麼做可不行。」本應該再早些這樣做。也開始干他想幹的事了,或是旅行、或是賭博,或是品嚐美味佳餚。至於酒啦、女人啦、幻覺劑啦、運動啦、修飾等等,也許是因為其他化身們在做這些事的緣故吧,對於青年來說,覺得是沒什麼意思的。
可是,幻影的數量一多起來,在公寓中就出現了有關幻影的謠傳。儘管有從事管制工作的幻影,但是,無論怎樣說,人數畢竟是太多了,而且連青年本人也混雜在其中了。那兒的房間就成了個令人生疑的地方。
一天傍晚;幻影七號做完工作,回到住處時,一位醫生尾隨著他一同走進房間,醫生瞅了瞅屋裡的情況,開口說道:
「呀,果然是這樣啊!這就是傳說的幻影現象,而且是那種強有力的症狀。受公寓管理人之托,就是好像有妖怪,所以我來看看,果然不出我的預料。幸好,我帶來了準備好的治療用特效藥品,我給你治一治吧。」
醫生給七號打了一針。也許是藥物效用吧,其他幻影都萎縮下去,青年自己亦是如此。於是,他驚恐地嚷道:
「別弄錯了,我才是本人啦!可別把我置於死地!」
「哎呀!你是本人嗎?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請不要責怪我。不過,冷靜地看一下,把這個人留下來就是所謂的『常識』吧!」
(譯自《新潮文庫》1984年版星新一著《南瓜馬車》)
陳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