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幸福鈴 文 / 星新一
星新一著
清晨,R先生醒了。今天他想換上一件新的內衣。
並不最由於他的內衣已經破舊。剛剛洗完的內衣簡直和新衣服沒有區別,正放在床頭上。
但,他還是想脫下身穿的內衣。於是撕開了包裝紙取出新內衣。他盯盯地看了一下,把新衣服穿上了。
R先生來到桌前,開始用咖啡、麵包、水果等早餐。麵包和水果都是有包裝的。他吱地一聲撕開包裝紙,取出食品來吃掉了。
飯後,R先生又拿起了營養藥瓶。
「哦,還剩下幾片。不過,還是大大方方地開一瓶新的吧!」
雖然瓶裡剩下的藥還沒有失效,但他毫不吝惜地扔掉它,又撕起了新藥瓶的包裝。他看了一下以後,表示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樣子吃下去一片。
到了刷牙的時候,又撕開包裝,取出了一把新牙刷。但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失望地嘟囔道:
「還是不行,到底什麼時候辛福鈴才能響呢……」
幸福鈴,這是製造商們聯合發明的一種刺激商品銷路的新辦法。他們為了打開蕭條局面而敦促政府批准的。這辦法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因為一直收到良好的效果。
消費者們買了商品,回到家裡撕開包裝,如果撞上好運,就在撕包裝紙的剎那間幸福鈴就會響起來。這種包裝,是在商品裡加了一種能發出放射線的東西,剝開包裝紙,放射線就散發到安裝在天棚上的鈴裝置上,然後發出鏗鏘悅耳的聲音。當然,這種放射線對人體是無害的。並且只要你不打包裝,就無法瞭解裡邊有沒有放射線,所以買東西的時候想要辨別也是徒勞的。
幸福鈴不光是響完就了事,如果把這個商品拿到製造商的聯合總部去,就可以領到一筆巨額獎金。這是一筆坐吃三年也足夠驕奢淫逸的巨款。每個星期都有幾個人撞上這種運氣。對廠商來說,消費者急驟增加,不論宣傳工作怎樣節制,也擋不住直線上升。這個辦法非常合算。
當然,由於是一筆巨額獎金,也就不能輕易中獎。而且根據商品價格的不同,中獎率也有差異,像鉛筆一類的廉價商品中獎率就很低,而像鋼琴一類的高價商品,中獎率就高得多。
總之,不管是哪種商品多少都有點獎,所以不能說它是懸空的虛幻和夢想,幸福就在現實中存在。也許它就在你將要撕開的包裝裡面,誰敢保證不是這樣呢……。
就是這種原因,支配著R先生接連不斷地撕著新的包裝。
他刮完臉想要擦化妝水。雖然用過的瓶裡還有不少用剩的,但他還是選擇了開新包裝的辦法,又從架上取下了一包新的。
「也許就在這瞬間之後,將傳來幸福的鈴聲,拿到足以盡情揮霍的巨額獎金。」R並生的腦海裡,不,是全身充滿了這種奢望,使他忘乎所以。
撕包裝紙的動作,對R先生來說簡直發展到了著迷的程度,然而,這豈止是他一個人,所有消費者都是這樣。「中毒」這個詞聽起來似乎彆扭,但對於幸福來說卻是例外。它每天都給人帶來新鮮的感覺。不,每時每刻都使人感到新鮮。
R先生從包裝裡取出了新的化妝水。但,幸福鈴還是沒有響。他大失所望,對棚上的鈴鐺裝置嚷了起來,「喂,好歹給響一下算了嘛!你打算什麼時候才給我響呀?」
鈴裝置上帶著許多似乎銀色花瓣形的東西,那是準備接受發出來的放射線的。但,它這次依然原封不動地保持著沉默。
雖然說是大失所望,但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因為可能性還是無限地存在著。只要再拿起一件新東西,一撕它的包裝紙,剛才那種失望的情緒就會煙消雲散了。
他撕了香煙的包裝紙,依然沒有聲音。他點著了香煙,默默地吸著……
R先生的這種生活,大約已經持續了將近十年之久吧。他常常一冷靜下來,沉痛的往事就兜上心頭,使他陷入無限悔恨之中。
「唉,我真是個不爭氣的懦夫,這樣下去簡直不可收拾。為了這個幸福鈴,已經浪費了多少東西啊:如果把浪費在追求這種無聊的虛幻上的金錢積存起來,現在會有很多積蓄了……」
積攢下來的錢恐怕也不少於獎金的巨額了。R先生雖然認識到了這些,但是還不能從鈴的魔力中自拔。這種魔力遠遠勝過道理。有時也想,索性把那個裝置拆下來扔掉算了,死心塌地也許就輕快了。可是,很難做到。
鈴,似乎在生活中一刻也缺不了,因為每撕一次包裝紙時都在想:也許這就是了。但,又無法判斷它。缺了鈴怎麼行呢?若想明明白白地讓幸福的女神溜走而無動於衷,那是不大容易的。
R先生簡直無法控制幸福似乎馬上就到身邊的預感。不過,由於這種預感已經持續了十年,所以也許已經不能再稱它為預感了。儘管如此,他依然抱著它不放,聽從它的支配。每天照例買東西。回到家裡又以近乎無意識的動作撕開包裝紙,反覆這種動作。
「這樣下去不得了,再這樣下去不僅僅是浪費了東西,而且會毀掉自己的人生,把寶貴的人生……」
R先生痛切地反省過幾次。不,幾十次,幾百次。並且對自己甚至產生了一種厭惡的念頭,覺得明明知道如此,還不能控制這種慾望,非常可悲。
他想:「若是永遠不能擺脫這種軌道活著,倒不如乾脆一刀兩斷死掉算了,再活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兩樣。我雖然沒有抑制這種中毒症的力量,但拒絕生存的勇氣還是應該有的。」
R先生想到這裡,買來了劇毒藥品。只要把它喝下去,就能對這個惡作劇的、陷阱般的社會稍微進行一點報復。
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打好了主意,心情很平靜,覺得這樣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好進行反省的了。
但是,毒藥沒有喝成。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撕毒藥的包裝時,還聚精會神地在側耳傾聽著鈴是不是會響起菜……。
多麼卑鄙!應該是死而無憾。打算冷靜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心,依然被鈴所吸引。R先生覺得這樣下去就徹底失敗了,如果這樣被鈴給捉弄死的話,那可就太慘了。
「這是多麼殘酷的裝置呀!好,我為了爭這口氣也一定要把你弄響。鈴響之前我絕不死……」
想到這裡,R先生扔掉了毒藥瓶,撕開威士忌的包裝喝了起來,喝了半瓶又拿出一瓶新的。他毫無必要地又把身邊的肥皂撕開了三包,鈴卻依然如故,毫無反應。
R先生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方式:每天認真地勞動,領取報酬;買來東西,提心吊膽地撕開包裝紙;為依舊沉默的鈴而失望;稍有悔意;再提心吊膽地把手伸向堆積如山的包裝上去;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種生活。
不久,R先生突然對鈴的裝置產生了壞疑,懷疑它是不是出了毛病。
鈴,雖然有保證絕對不出毛病的出廠證明,並且也從未聽說過哪家的鈴出過毛病。但他認為這也不是絕對保險的。
產生了這個念頭之後,就越想越覺得有問題。為了慎重起見,R先生決定再安一個鈴裝置。
他很快地又買了一個,拿到自己的房間,撕起包裝紙。這已經是他反覆不下幾萬次的動作了。他想,這次如果要響起來的話……
果然響了。就在這瞬間幸福鈴響起來了。它是那樣鏗鏘、悅耳、宏亮。簡直和太陽神從天而降的旋律一樣。
「啊!終於響起來了,這聲音……」
R先生全身顫抖了。頭變得空空蕩蕩,全身發軟,一下於癱倒在地板上,眼淚唰唰地流個不停。
到底還是響了,這不是幻聽。他兩手捂上耳朵就聽不見,鬆開手又聽得見。啊!過去的一切沒有白費,的確,沒有白費。
曾經一度絕望地想死,現在終於勝利了。現在鈴聲還在響著……。
一種抓到幸福的真實感,在他的全身和頭腦中翻騰洋溢著。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了一個問題,幸福鈴雖然確實在響,但,並不是在天棚上響,而是剛剛從包裝裡拿出來的新買的鈴在響。
一個在響,一個在沉默,這是什麼道理呢?怎麼會產生這種情況呢?莫非是天棚上的鈴出了毛病?他用包裝紙把室內的所有東西都蓋起未,開始檢查這放射線,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這可真奇怪。但,他終於弄明白了。放射線是從天棚的鈴裝置上發出來的。放射線觸到新買來的鈴裝置的花瓣形受信部位,因此,它本身就不會響了。如果它本身也響,就不成其為商品了。
原來R先生一直生活在幸福鈴下。當他明白了他買來的第一個商品——天棚上的鈴裝置就是中獎品的剎那,他放聲大笑、大哭、又大笑,然後就一直哭個不停了。
(譯自新潮文庫1981年版__星新一著《午後的恐龍》)
於吟梅__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