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達爾文的陰謀

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約翰·丹頓

    休讀莉齊的日記越多,就越感到費解。為什麼達爾文的行為那麼怪異?為什麼一提到適者生存那一著名詞語,他就從飯桌子上逃之夭夭?赫胥黎與賴爾關於阿爾弗雷德魯塞爾華萊士的談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真是那樣尤其有意思,因為它與過去的觀點截然不同:學者們都認為華萊士很識時務,心甘情願地接受了自己在進化理論中的第二作者地位用一個作者的話來說,他滿足於作達爾文這顆太陽的行星。但這些新的資料卻表明,事實恰好相反。華萊士似乎在製造麻煩,很狡詐,並造成了某種威

    脅。賴爾和赫胥黎於是結伙來反對他。但這是真的嗎?一個神經高度繃緊的年輕女子所聽到的隻言片語,不足以作為依據來對達爾文周圍的關鍵人物提出某種全新的剖析。

    那天晚上,休沒有讀完日記就睡著了。他睡到很晚才起床,然後跳上去車站的出租車,乘火車到了國王十字車站,又坐地鐵到肯辛頓。他步行到克倫威爾路,穿過一個鍛鐵門,然後闊步踏上通向博物學博物館的曲弧通道。

    那座用手工精製的磚頭砌成的宏偉建築矗立在他面前。他玩味著那一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實:理查德歐文,那位卓越的比較解剖學家,被自己的野心所蒙蔽,竟然看不見達爾文和赫胥黎的理論之無可辯駁的真理性。他成了他們的死對頭,譏諷他們的論斷。他的批評終究經不起經驗的檢驗。作為英國博物館博物學各部門的主管人,他制定計劃建造了這一恢弘的殿堂,以示科學的尊榮。他籌措資金,使工程得以完成。然而,他的名字卻在它上面無以尋覓。至2002年,在大樓的正面又附建了一幢7層樓的建築達爾文中心,用以存放動物標本。

    他想,真是奇怪:達爾文總能笑到最後。

    在幽暗的主廳裡面,有六七個小孩正瞪大眼睛看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霸王龍。中央的樓梯像一面扇子飛旋而上,通向夾樓。拱形的建築回音重,大廳對面50英尺的地方都能聽見對面說話的聲音。休在接待處給行政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辦公室一位公共事務官員終於幫他接通了一個同意見他的館長助理。

    她叫伊麗莎白法洛斯。她從堆滿資料和貓骨骼標本的書桌前站起來,熱情地與他握手問好。她的頭熱忱地上下點動,黑色的劉海在前額直晃。當然,她非常樂意帶著他四處參觀。她健步走在前面,一面轉過頭來像導遊一樣慷慨陳詞。

    這叫酒精搜集法,因為標本存放在酒精裡面,用以阻止細菌損壞肌體組織。共有45萬缸,包括2萬5千多缸浮游生物。

    他們走進一個空氣密封間。他們身後的門鎖上了。幾秒鐘後,前面的門卡的一聲開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為了控制溫度,她解釋說,我們讓溫度保持在13C,低於酒精燃點,同時也減少酒精揮發。如果酒精溢出來,傳感器就會把它收拾乾淨。世界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的設施。這可以追溯到1768年的庫克船長實際上還要早些。

    他們進了儲藏室。裡面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金屬櫥櫃。她繼續朝前走去。

    我們這7層樓上共有2200萬隻標本是世界上儲量最大的。讓我們尤為自豪的是類型標本它們是對一個物種最初命名和描述的規定性原型。我們共有近87萬7千隻。它們極為重要戰爭期間被秘密運到薩裡郡的地下洞穴裡安全保存。可不能讓德軍炸著了。從這點也看得出它們有多重要。

    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銘記在心了的確也是如此。

    類型標本的所有功用對我們今天已沒什麼意義,她繼續說道。也難怪,那是19世紀的分類熱潮的產物上帝保佑那些試圖理解自然界的業餘科學家們:您知道,萬物繁生之地,物物各得其所。

    不過那也是根植於宗教之中的。如果上帝製造了各色各類的物種,如果它們都永遠保持原樣,那麼從每一物類中挑出一個代表才會有意義。那也是惟一解決爭執、確定每一物種之所屬的惟一手段。比如您發現一隻鳥,您打開抽屜把它與該類物種的最佳代表進行比較,這樣您就能找到答案。因此,標本搜集者實際上也就是在給上帝的工作進行文獻整理。每一物種都毫釐不差地歸入其位。科學與宗教間也沒有任何矛盾衝突。

    她說話時,額頭上的劉海熱情地晃動著。

    一直到達爾文的出現。他打翻了那個如意算盤。他認為每一種生物都只是一棵有著眾多枝桿、並在不斷生長的大樹的一部分而已。故此他稱自己的理論叫物種變異。您知道,他是1871年在《人類的起源》中才開始使用進化一詞的。

    你們這裡有不少達爾文本人搜集的標本吧?他問道。

    成千上萬種。他把什麼都寄回來了不僅僅是液體保存的泡製品。我們這裡有鳥、爬行物、魚以及骨骼、蛋卵、動物殼和昆蟲粉面等等。凡是您想得到的都有。

    這個就是她拉開一個聲響很輕的滑動式抽屜,拿起一個貼有黑墨水標籤的瓶子一條小鸚嘴魚。它們用堅硬的喙咀嚼珊瑚。達爾文認為那是沙灘形成的原因。她鼻子哼地笑了一下。誰也不可能永遠正確。

    你們有他的地雀嗎?他想用那個專有名詞,地雀亞科達爾文鶯。這是根據他的姓氏命名的,以紀念它們在引導他理解物種間的變異方面所起的先導性作用。但他忍住了。在英國科學界,抬出名人名號的行為往往會為人所不屑。

    13個物種中有12種都存放在這裡我們有550張皮,60只酒精保存的標本和10個骨骼標本。

    包括他本人搜集的嗎?

    當然了。他搜集了31個標本,其中22個送到了博物館。我們保留下來了19個。

    怎樣對它們進行標記的?我是說他把所有的標本混在一起,是吧從各個島上搜集來地雀標本,然後將它們統統裝在同一個口袋裡。一些年後,他不得不去求菲茨洛伊,以看看自己的地雀。

    你可說中要點了。你這個調皮蛋。她笑了。至於地點,我們純粹是根據他的猜測來做的。我想,從長遠來看,那具有偶然性。

    為什麼?

    它表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提出理論的任何跡象,不是嗎?要是他在加拉帕戈斯就已想到了那理論,那麼他就不太可能犯那樣可笑的錯誤了,是吧?

    我想不會。

    因此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們知道他是在回到倫敦後才開始形成那一理論的。他花了一年或者兩年工夫。沒有我發現原文:Eureka是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理時的歡叫聲。意指發現真理的歡呼。譯者了的某一時刻。他在1836年回國,1842起草了一個35頁的提綱。

    他寫那玩意兒為什麼花了22年之久?

    那就是美國人所謂的6萬4千美元的問題,不是嗎?

    他跟著她進入控制間又被短暫地鎖在了一起。

    從我個人來說,她說,我不覺得答案有那樣複雜。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這樣說吧。那時基督教已有1800多年的歷史了。他只花了兩個10年就把它推翻了。90比1的比率也不賴嘛。

    鎖卡噠一聲開了。她陪他走到通向下面大廳的二樓壯觀的樓梯口。他們的視線與那些恐龍剛好齊平。

    請告訴我,休說,你們有沒有從小獵犬號來的標有R.M.的標本?

    有,法洛斯女士回答說,是羅伯特麥考密克寄回來的。我想您聽說過他吧?

    休聽說過,但只是今天早上才聽說的。兩天前,他在網上找到小獵犬號的船員名單,並把它打印了出來。第一個是阿什岡羅姆乘務員,最後是約克明尼斯特乘客。在火車上時,他把名單過了一遍,發現有一個名字的起首字與R.M.相符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她接著說道:只有幾十個。有的與達爾文的混在一起,是在返航後他一起寄來的,不過數量不多,原因當然是他在里約熱內盧就早早棄航了是吧?

    是嗎?

    實際上這是達爾文本人所記。他甚至還作了一點兒有趣的描繪那人下了船,走上碼頭,肩上托著一隻鸚鵡。正是這樣,我們才知道有這事。

    那些標本標有日期嗎?

    是的,當然有。麥考密克接受過科學訓練,儘管他並不出色。

    那些日期是什麼時間?

    所有的都是輪船在里約熱內盧靠岸之前幾個月的日期。不太可能是其後的是吧?

    我想是的。

    您想是的我想您在這一點上應該是確信才對。

    休察覺到她話中有一絲的責備。她似乎覺得自己在懷疑這位偉人的話。

    對,他說,他到底怎麼了?

    麥考密克嗎?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肯定繼續在外旅行,並在國外呆了好些年。我記得他後來好像是死了,也許是海難吧。

    她一如和他見面時那樣,熱忱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與他握別,劉海在前額直晃。

    無關大體的事,她平靜地說,我的意思是,在整部劇中,他只是個次要人物不是嗎?

    休去和布麗奇特見面時,趕上白金漢宮衛兵換崗引起的交通堵塞,結果遲到了20分鐘。當他到了公園從人群中往前擠時,他看見她倚著欄杆站在入口處。她身穿一條印花連衣裙,大腿繃得圓圓的,頭髮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這樣突然地看見她,發現她居然如此漂亮。但他立即打消了那個念頭,不僅是因為她已結婚了,而且還因為她曾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她看見了他,於是樣子很生硬地走過來。

    沒關係的,她繃著臉笑了一下說。

    堵車了。

    我猜是。很奇怪,她居然沒有發火。這些該死的遊客。我們走這邊。她又說道,然後領著他沿一條左拐的小路往公園裡枝葉繁茂的林子走去。他估計她是預先就策劃好了的。太陽已經出來了。

    天氣不錯啊。他說

    閒話少說。英語開場白的所有短句都沒有了用場。

    行。天氣真糟糕。

    那是咋說的呢說自然能反映人最深層內心情感的那個文學用語?指華茲華斯和所有其他那些悲傷的詩人的?

    悲情謬誤。

    對。但恰恰相反,自然絕沒有反映出我的情感。我現在是傷心透了。

    電話裡聽起來你很心煩。

    是有點。還不止一點。在我看來,該你負責。

    我?

    你突然冒出來。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自己要到哪裡去。你仍然活在你哥的陰影裡,把過去什麼事情都勾起來了。

    哪些事情?

    情感,蠢豬。情感。

    他沒作聲。

    如果你回了我的信,她說,我們可能會繼續保持聯繫。我們可能那個時候就處理好了,就沒有現在的事了。

    在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他沒回信的原因。

    他們走過一壟盛開的鮮花。它們都朝著太陽,色澤絢麗奪目。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花香,蜜蜂四處飛舞,讓人目眩。她肯定愛卡爾很深,他想。這一念頭在他心裡喚起一股強烈的愛和感激,使他想起他和她在巴黎見面第一周的情景。

    也許你根本還沒忘記過去的事情,他溫柔地說。

    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你沒忘。如果你沒忘,我也忘不了。

    為什麼呢?老天,我有6年都沒見到你了。我的生活與你的有什麼關係?

    大著呢。別忘了,我們幾乎算是姐弟了。

    我知道再有3個月,你就要結婚了。

    她頓了一下,把頭轉到一邊。我也說不準。

    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看,有某些事情你不瞭解。有很多你都不瞭解。

    他們走到一個池塘上面的橋上。橋很擠,他們只得一前一後走。他在她肩膀後面急切地問道:哪些事?你指的什麼?他趕上前,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膊肘。說清楚你指的是哪些事?

    喂,輕點嘛。

    你真煩,布麗奇特!別總那樣神秘兮兮的嘛。要是你知道啥,就直說。

    她甩開他。問題就在這兒。我並不知道。我只是心裡在想那些事。有好多的事都要解釋。

    哪些事?

    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他們來到一條長凳前。她坐了下來。他也坐下來,面對著她。池塘對面的邊上漂浮著浮渣和紙屑。幾隻鴨子搖搖擺擺地順著石子路往前走。一個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往水裡拋了些麵包片,鴨子便撲了過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他盯著她,等她往下說。

    唉,她最後說。真還有點麻煩,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你應該曉得,到最後卡爾和我之間出現了些麻煩。聽到她說出卡爾兩個字,一切都突然變得那麼真切起來。

    當他回美國去的時候我知道你當時以為他只是去玩一下,但在我卻不清楚他是否還會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道別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但你們打算在英國結婚啊。他的整個生活都在這裡。你是說他想分手?

    並不完全。但他當時行為很怪異,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你說他怎麼樣了?他怎麼不像平常的樣子了?

    你總把他看作是一位兄長,覺得他很自信,對自己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但他並不總是那樣。他也有他自己難以把握的一面。

    你在說什麼他跟你說他拿不準是否結婚?

    不,也不是。他發現很難說出來。

    說什麼?

    說他遇到的麻煩。

    她稍稍歎了一下氣,打開錢夾,從裡面抽出一張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明信片遞給休。明信片上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光彩奪目地站在陽光下,水的顏色藍亮亮的,顯得很不自然。在卡片的另一面他吃了一驚他認出是他哥哥的筆跡。字太小,他看了好一陣才看清楚。

    最愛的布:

    對不起我只寫了這些,但也沒什麼說的。什麼都沒有決定。我還沒告訴爸爸實驗室的事。說不清自己想做什麼。請耐心等我一下。有時感覺非常糟,尤其是晚上。丘吉爾的黑狗仍在我腳跟後面嗚嗚直叫。我對你的愛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有一天,也許,如果有幸,我們會把這看作是一場夢準確地說,噩夢。求求你原諒

    愛你的卡

    還有一句附言。休盯著它,簡直難以相信:

    我希望和休談談。

    他的心顫了一下。

    他走的時候,她說,情緒很不好。他辭去了實驗室的工作,遇上了嚴重的車禍。他對什麼都沒信心,非常低落。他竭力想在我面前掩飾一想到這些我就好想哭我的確哭過他拚命地掩飾。因為他無法勇敢地讓自己說出來。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只是覺得很難受。

    丘吉爾的黑狗?

    那是他的習語抑鬱。

    休難以接受卡爾會抑鬱。卡爾需要他。還有實驗室他非常喜歡那工作。他為什麼會辭職呢?

    她聳了一下肩。我不知道。他沒給我講。他只是有一天回家,說不想再在那兒工作了。他說他對那個地方沒有了信心他們完成不了使命。

    他們的使命是什麼?

    不清楚。那是政府實驗室。沒人知道。生物學研究。

    他們站起來又往前走,不久便到了環形涼亭。

    這一切都那麼難以置信,休說。我當時不知道他遇到了麻煩。

    你不知道?他回家的時候,你沒注意到什麼不同?什麼東西不對勁?

    沒有。但他有點疑惑,他也不那麼肯定。

    那你們根本就沒談過?他知道會有這樣一個問題,也怕被問到。

    沒有。沒多少時間。之前只有兩三個星期時間,後來就出事了。而且其間有些時候我還不在,我在四處找工作。

    哦。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信。那我們永遠也不會真正明白了。

    你是說明白他遇到什麼麻煩?

    也包括那一點。

    他們到了美爾大街。街上往來的車輛川流不息。街對面是一溜莊嚴的政府建築。

    肯定有人知道,他不信。他的同事,上級,朋友。

    事實上,的確有一個人。如果你想聯繫,也許可以安排一下。也許我會舉辦一個晚宴,之後你們可以約個時間會面。

    布麗奇特,辦嘛,求你。我會非常感謝你。

    我會的。

    他們親吻告別,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布麗奇特走白金漢宮方向,休走特拉法加爾廣場方向。他轉身看著她,想想她可能也會轉過身,向他揮手,就像她和卡爾離開巴黎時那樣。但她沒有,而是堅定而穩步地朝前走去。

    貝絲已經到了普林斯裡真特酒吧,背對著一面鏡子坐在一個角落裡。她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衣,一條牛仔短褲和一雙旅遊鞋。她的頭髮仍是盤在頭頂,幾綹的鬈發垂在臉上。桌子上放著一個空啤酒杯。

    她面帶微笑。休俯身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抱歉,我來遲了,他說。

    你沒遲到。

    我也不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向你道歉你會不會冒火。

    他去點了些啤酒。酒吧裡非常擁擠,也很吵。一層煙霧瀰漫在空氣裡,壓得很低。他擠到吧檯,然後用一隻手端著兩大杯擠了回來滴酒不灑。

    有些東西告訴我你練過這一招,她說。

    練過。

    她笑著接過酒。

    進行得怎樣?他問道。

    研究嗎?還可以。她笑著說。你呢?

    不錯,相當好。

    警戒幕又拉起來了。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想想這地方要是在紐約會如何。

    落地就會生根。太適合交際了,照明也非常不錯。

    我從沒真正融入過酒吧的環境。

    我也是。不過我喜歡它們的名字金皇冠,大象與城堡。

    懶漢與生菜。我最喜歡。

    紐約人喜歡酒吧。一個光線幽暗的地方,小杯酒,一個多疑的愛爾蘭酒吧服務生,在你兩側的空凳子,唱機裡放著弗蘭克辛那特拉的《與我一起飛》。

    打住。你讓我開始懷鄉了。

    如果你想得懷鄉病,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跟著他來到外面。他領她走了幾個街區,在米基弗林恩的美式檯球房前停了下來。

    你說得一點沒錯。她說。

    他們又每人喝了兩大杯,並打了個平局。第三局他們賭了5英鎊。她大獲全勝。他付給她硬幣。她露齒一笑,把它們全裝進了短褲口袋。

    他們走到帕克皮斯,在草地上坐下來觀看一場傍晚板球賽。白隊的球員每打一個球就移動得非常快。

    我從沒學會這種球。他說。

    只是比棒球時間長一點,規則還要傻些。

    他們說話多了一些,然後繞過球場,在離攝政王街不遠的椅子上坐下來。天漸漸黑下來。

    給我講講你的婚姻情況,他說。他對自己的措辭感到很懊悔太笨拙了,一聽就知道是想打探對方。但他的確想瞭解她。

    有什麼好說的?

    我不知道。出什麼問題了?

    誰能說得清楚呢?

    說說看。

    好吧。開始的時候很不錯,那份新鮮感很令人興奮。我當時真的很喜歡馬丁。他詼諧,迷人,比我認識的任何人知識都淵博。他能以英國人那種難以言傳的微妙方式讓你驚歎。你看的任何一本書他都讀過,但他不會馬上說給你聽,而要在你講出對書的理解後,他才會發言而他的解釋又總是更加深奧。

    我是那種美國人,是一股新鮮氣息,快人快語。我愛上了英格蘭,而馬丁就是所有那一切的化身。豐美的晚餐,眾多的朋友,深邃的談話。下雨的星期天,燃著火爐,我的椅子旁邊一大堆報紙。到通風的鄉村老房子過週末。劍橋貴賓桌上十幾種不同的酒。激進的政治觀點也不乏正確性與判斷力對一切事、一切人的判斷。那一切都讓人感覺如此安全。

    聽上去不錯。

    是的,有一陣子是這樣。但不久馬丁就病了。他的行為變得很怪異,情緒變化很大,嚴重抑鬱。他的朋友們告訴我說,在遇到我之前,他就不時那樣。我本想與他相守在一起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我們相互還太不瞭解。我並不真正地喜歡他我是說,還不是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我原想我們結婚後就好了,因為時間久了,我的愛就會增長,會變得更加牢固。但事實並非如此,愛也沒增長。我們成了朋友。有一天在希思羅機場的行李傳送帶處,那一切就結束了。

    說詳細點。

    當時我們出去旅行。我們幾乎是從未停息地對抗了一年多時間。這是又一次絕望之旅。我們希望到外面去,把所有一切都解決好。我們去了黑山海岸外的一個小島。那地方叫斯韋蒂斯特凡,房屋是漁民的茅棚改造成的。小島很漂亮。但我們開始吵嘴,一丁點的事情就會把我們惹毛。馬丁變得非常粗暴,接著又很沮喪。一天,我在外面游泳。他把屋裡打得稀爛,窗玻璃沒一片好的。我們只得走。在回來的飛機上,他不願坐我旁邊。後來我們試圖和好,也和好了,並說了更多保證的話但我知道那沒什麼用。當我們到了機場,在那裡等我們的箱子時,我看著他。他的下巴又繃得很緊。我突然意識到沒什麼希望了。因此我們談了一次,並決定就此了斷。我們離了婚。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不過現在我們關係好些了,幾乎可說是很友好了。有時我覺得,沒有人像他那樣徹底瞭解我。

    那些話一瀉而出。當她說完後,她直直地看著他。

    現在我們又好上了,她說,一面用手捋了捋頭髮。談了我這麼多。你呢?給我講講你的情況。

    很有趣,是吧,還要交換秘密。像個劇本什麼的。

    不,你沒講你只是想逃避。給我講講。

    講什麼?

    給我說說你哥。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敏銳地看著他,等著聽他講。他沉默了一下,心裡在想是否要一股腦兒說出來。

    他叫卡爾,比我大。我非常崇拜他。每個方面他都是我的榜樣。在很多方面,他比我真正的父親還要父親。6年前,他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只是他未必會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我也許本可能救他的。

    這不他已經說了。話已出口。

    你指的什麼?她問道。

    他從劍橋在那裡的一個實驗室工作回到康涅狄格的家裡。他是個生物學家,非常優秀,工作也很認真。我們關係一直都非常要好,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在一起有點兒尷尬,也許是有幾年彼此都沒見面了吧。於是那天,我們到魔鬼洞去。那是個游泳的水坑亂石頭,陡坡,巨大的瀑布。小孩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那兒。我猜想我們又要溝通一下,像小時候那樣。

    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又繼續往下說。

    我們一直都知道那裡很危險在瀑布下面游泳。我們從來沒試過。有人給我們講過是誰我忘了所有小孩都知道的,千萬不能靠近那裡。水落下來時都會那樣,會向四周翻騰,沒有浮力。誰想不沉下去,就像是想在稀薄空氣中的水汽上行走那樣難。聽人講有一個小孩子去那裡游泳,結果像石頭一樣沉了下去。因此我們都知道自己不會去那兒的。

    那天,卡爾和我覺得我們應該去魔鬼洞懷念一下過去的時光。天很熱。我背一個6瓶裝的食品盒。我們不知道是否要到瀑布的上面游泳那地方很安全。不過我們都把游泳褲穿在短褲下面,以備想游時方便。我們來到瀑布那裡,從旁邊的小路往上走他慢了下來我有點生氣了。天那麼熱。我決定要游泳。我想到了那裡把啤酒放在水裡,但他似乎不想去,因此我就在前面繼續往上爬

    他又停了下來。那場景開始在腦中回放。

    接著我真的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我正在往前走,我聽到後面有什麼響聲,像是叫了一聲。我轉過身,看見卡爾在往下掉,摔在亂石頭上,速度並不很快,我以為他也許自己能抓住什麼停下來但他卻越掉越快,實際上是旋轉而下,頭朝下直端端栽進水裡。我看見水濺起來,我看見他的頭浮上來了一下,接著是一隻胳臂。我能看出他在掙扎。然後他突然從水面上消失了。他就這樣不見了。沒有了,不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從坡上跑下來。但當我趕到那個位置,我什麼也幫不上,我只是望著水池黑洞洞的,到處是小水泡。我想我想我應該下去,跟著他跳下去。但我怕,因為我知道我一下去就永遠也上不來了。因此,就那樣,我眼睜睜讓他淹死,甚至救也沒救他一把。我去找一個棍子,也許一根樹枝也行,好把它插到水裡去,看他能不能在水下面抓住。但什麼也沒有。接下來的時間似乎過得非常快。我記得曾想過他能在水下面憋多久?一個人不呼吸能活多久?怎樣了?大腦損壞要多長時間?接著又想:不可能這麼久。我往下遊走,看他是否會從下面出來,但沒人。他到處都沒人影,附近沒任何人,好像一切都突然寂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甚至那瀑布的聲音也變得那樣遙遠。

    因此我只好往回走。我走到公路上,上了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那裡有部電話,我叫了警察。他們來了,我們回到樹林。他們找了一會兒,打電話要求增援。然後這個警察過來,胳膊挽著我,給我手機問我要不要給什麼人打電話。我給爸爸打了電話我得一個人走到林子裡去打我記得抬頭看著樹和樹葉心裡想:你要怎樣打,你說什麼。你如何告訴人家原來你們是兩個人而現在只一個人了,另一個不在了。你用哪些詞?你怎樣說我讓他死了?他接了電話。我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但他來了,他很清楚我們在什麼地方。那個時候警察更多了,他們在打撈他的屍體。卡爾上來了。他一隻腿鉤著一個鉤子,他那樣蒼白。他的頭髮搭在臉上,他看上去被水泡脹了,非常沉,3個人才把他抬到石頭上來。他們連救生措施也沒試一下。

    就那樣,我曾有一個哥哥,他就那樣死了。

    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從岡維爾普雷斯射過來的車燈掃過樹林。貝絲一直握著他的手。她伸出胳膊,把他的頭摟在懷裡。

    他說:要是我不那麼孩子氣,如果我不一個人往前爬,也許我還能救他在他摔倒之前抓住他,想法不讓他掉下去。

    那不太可能。

    他已泣不成聲。

    他們在那裡坐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

    你知道,他說,這些我以前從沒給別人講過沒像這次這樣講過。

    每個人都有秘密我媽媽以前常這樣說。有些說出來好,有些不好。你的屬於說出來好的那種。

    休坐起身,看著她。

    不是你的錯,你知道。誰都明白。

    我常常覺得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常常覺得我父親偏愛他。卡爾明顯地比我優秀得多在任何方面。因此那天晚些時候,第二天,以至那之後的每一天,我真正的想法是

    他頓了一下,很難說出口死的兒子不該是他。

    你父親從沒說過吧?

    沒有,沒說那麼多話。但我打賭他是那樣想的。

    她思考了一下,然後溫柔地說:你可能沒錯,有的父母有偏心,有些甚至在兩個孩子中更愛其中一個。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更多的小孩是即使父母非常愛他們,他們也覺得得到的愛不夠,尤其是生活在哥哥或者姐姐陰影下的孩子。因此明顯有可能是你錯了。且想想你給自己造成的所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吧,甚至可能還包括你父親的。

    還有一點,她補充說,如果你當時跟著他下去,那你父親就不會還有一個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他說。最近我一直想搞清楚一些事。

    什麼事?

    比如卡爾辭去實驗室工作,比如他感到抑鬱,需要幫助。

    聽上去你似乎想把事情徹底弄明白。

    是的。

    他們開始沿著公路往遠處黑暗中她的住處走去。街燈黃色的燈光傾瀉在人行道上,形成漏斗形狀。他心裡還在想著那些事情,竟沒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摟在她腰上。她的手臂也溫存地放在他的腰間,大拇指扣在他的皮帶裡。

    在她的房屋前,他吻了她,跟她道了晚安一個親密的短吻,不是激情的那種。她沒有邀請他進去。但他一點也沒感到失望。他興奮的腦子裡充滿著各種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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