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約翰·丹頓
小獵犬號終於啟航的那天下午,查理和菲茨洛伊船長在一家酒店飽餐了一頓羊肉和香檳酒,然後划船經過防波堤上船去。當船從海平面上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目睹了它從航道出來的莊嚴風采披掛整齊的船帆在醉人的微風中飄揚著。查理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非常吃驚:這一景象並沒有讓自己興奮。他曾預想的那種無比激動的心情都到哪兒去了?終於盼到了數月來,沒完沒了的推遲和一次次出港又返航他終於踏上了這偉大的冒險之旅,但他卻感到一種深深的懼怕。一個不祥的預感讓他不寒而慄不知怎的,他害怕這一出去
,兜上一圈,最終將以徹底的失敗告終。
他的預感很快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形象。當他從小船一隻腳踩在繩梯上時,他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正一臉厭惡地看著他。他一下子呆住了。是麥考密克!那個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是什麼殘忍的命運把羅伯特麥考密克置於這同一艘船上的?他曾聽說小獵犬號上有一個叫那名字的醫生,但他沒料到竟是他在愛丁堡認識的那個麥考密克。那人心胸狹隘,野心勃勃,是個喜歡幹些乏味工作的卑鄙傢伙。他們倆曾經都選了地質課程。達爾文所有的朋友都覺得,這課程枯燥乏味得像是給學生們展示的小玻璃瓶裡的泥土。只有像麥考密克這樣的誤把信息當知識的人才會真正喜歡,並且還作了大本大本的筆記。查理曾投票反對他加入一個學術社團。麥考密克對那次遭拒感到非常惱恨。他們倆簡直是勢不兩立。
等查理登上船時,麥考密克已經走了。查理搖搖晃晃地往船尾的房艙走去。他從見習船員菲利普吉德利金身邊走過。金17歲,與他同住一室,他的父親曾是小獵犬上次航行的姊妹船船長。
我們終於出發了,查理說。
是啊,出發了,年輕人摘下帽子回答說。他是一個讓人非常愉快的小伙子宣稱自己是拜倫勳爵的狂熱愛好者不過很難說是一個有才智的同伴。
查理瞅見船上的二把手海軍上尉約翰惠格姆,在甲板對面。
你帶了一大堆該死的工具到船上來,惠格姆大聲叫道。不過他是笑著說的。
查理與船上任何人都還沒有一種親近的感覺,雖然他覺得比較喜歡藝術家奧古斯塔爾厄爾一些。他是菲茨洛伊雇來記錄航海路線的。另一個是編外的喬治詹姆斯斯特賓,他的工作是照管存放在一個房艙裡的21只航海天文鐘。每一隻鍾都懸在一個木盒子裡的常平架上,常平架又固定在一個裝有鋸末的盒子裡。
他不喜歡船上那些下層官員。他們都是一群不修邊幅的烏合之眾。在岸上一次喧鬧的聚會上,他們想方設法地戲弄查理,圍著他講些水手的行話,並拿火地島附近的強風暴來嚇唬他。後來惠格姆把查理拉到一邊,叼著煙斗向他解釋說:他們並不壞,真的。他們不知道在整個船上該把你放在什麼位置。你既不是長官,也不是乘客。而且如果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就算你每天和船長打三次交道也無濟於事不過當然囉,有一點得承認,你講的是上層社會的英語。
查理走進他那10平米見方的房艙。他四周打量,房間中間是一張大桌子,是到南美後供勘測員使用的。桌子兩端的上方是他的帆布吊床掛鉤。房艙非常小,躺在床上,手一垂下來就能碰到桌面。靠右舷是船上存放賬目本的盒子,有好幾百個。靠前面的艙壁有一個盥洗架、一個器具櫃和一排抽屜。再稍前一點,是一根粗大的橡樹後桅,像一根巨大的樹樁從天而降,刺穿房艙。有人敲了一下門。他打開門,發現是麥考密克,腋下夾著一瓶朗姆酒。他吃了一驚。
嗨,麥考密克說,我想我應該用海上傳統的方式來歡迎你。
他們握了握手兩隻手彆扭地碰了一下。查理取出兩隻酒杯。麥考密克立即把它們斟滿。他們坐了下來,互相道賀乾杯。麥考密克又把杯子倒滿了酒。
來,這一杯祝我們旅途順利,他說,我發現船員們都很鎮靜那可是不曾料到的好運氣啊。
是的,很不錯。
前5個星期裡,三次出航都因冬季的大風而不得不返航。只曾有過一個絕佳的早晨,非常適合出航聖誕節後的那天但船員們頭天喝得爛醉如泥,根本沒法起身。
查理喝完酒,放下杯子,看著眼前這個人。他比自己年長大約10歲,瘦削而結實,顱骨顯得很長。他滿臉堆著緊張的笑容,露出鋒利的白牙。但黑色的山羊鬍子又使得他牙齒的顏色暗淡了許多。查理懷疑菲茨洛伊是否用了他的顱相學知識作過測試。
麥考密克似乎在努力找話說。
我不能決定是該把我的房艙刷成淺灰色還是大白色。我最後選了白色讓人更放鬆。你覺得呢?他往四周看了一下。看得出來船長把這裡裝飾得很豪華,他帶著一絲傲慢地說。全是用的上好的紅木。他對船進行了不少改造,設施也大大改善了。他還升高了甲板。增設了天窗和小圓窗。
麥考密克拍了一下後桅。這個,他還增加了這個。
因此我想,查理又抿了一口朗姆酒,回答說。它是一艘堅實的雙桅橫帆船,是吧,舒適而裝備齊全。
實際上它不是雙桅橫帆船。多了一個後桅,成了三桅帆船。雙桅橫帆船只有兩根桅桿,採用的是橫帆裝置。其中主桅有一個縱帆。三桅帆船則有三根桅桿和一根掛縱帆的後桅。
我明白了。
麥考密克跟過去一樣喜歡掉書袋。
但我的確也聽一個水手提起過棺材雙桅橫帆船,查理堅持說。
是的。雖然這個稱呼不對,但卻確實有這樣的危險。在狂暴的海上,它們很容易沉沒。你知道,它們吃水很深,浪容易撲上來,尤其是舷緣關閉了的時候。
但願那樣的事不要發生,查理說。喝了朗姆酒後,他開始覺得有點想吐。
我想也是。
雖然查理想揮手攔住他,麥考密克還是又把他的杯子倒滿了。
我非常羨慕你有這樣的住處,醫生說,哎,你氣色好像不太好。
查理是感覺不太好。他感到喉嚨後面湧起一股胃酸,他的胃似乎隨著船在上下起伏。一陣噁心從他的腸胃一波一波湧向全身。
突然,他一下跳起來,掀翻椅子,猛地一把推開麥考密克。他俯在盥洗槽上一次次地嘔吐,眼睜睜看著上頓沒消化完的羊肉和其他遺留物統統吐在槽裡。他大汗淋漓,呻吟著沒命地抓住後桅,像一個漂浮在颶風中的人死命地抱住桅桿。
也許我得走了,麥考密克說。查理從溢滿眼淚的眼角看見他抓起還剩一半的酒瓶瓶頸匆忙地走了。
查理設法掛起吊床,像菲茨洛伊建議的那樣,拉開櫃子最上面的抽屜來擱腳。他歎了一口氣,又按船長說的方法爬上床先坐在中間位置,然後側轉身把腿一個旋轉抬上去。平躺下來後,他幾乎敢肯定自己感覺好受多了。
5分鐘後,金熱情滿懷地蹦了進來。他向他描述了這天外面的各種情形。
順便說一下,他說。他在空氣中嗅了嗅,最後看著盥洗架說:這裡面有什麼東西很難聞。
金瞅見兩個酒杯,拿起來聞了聞。
我說,你剛才沒喝朗姆酒吧是嗎?那東西對你可最沒好處至少在你破產前不要喝這種酒。如果它都放不倒你,那就沒什麼能了。只有傻瓜或者惡棍才會在出航的第一天喝朗姆酒。
金髮現了盥洗槽裡的嘔吐物真是個好小伙兒,他拿起破布一面抹一面把它沖洗了。
那天晚上,儘管身體還沒有恢復,查理還是來到外面甲板上。外邊很冷,他感到非常難受,只呆了幾分鐘。月亮出來了,是一輪很大的滿月,照在水面上形成黃色的波紋。他看著被月光照亮的雲彩急馳而過。他看到遠處的埃迪斯通燈塔,看著它從視野中溜走他心愛的英格蘭最後的一絲痕跡然後心情沉重地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小獵犬號顛簸著向比斯開灣駛去。查理躺在吊床上,拚命地壓抑住噁心。他擔心這不會很快就好的。這是一直讓他擔憂的問題倒霉的暈船既然出現了,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掉。
這種難受的感覺先是從胃裡開始,然後像某種狠毒的怪物一樣往上翻湧也許是章魚伸展開了它的觸鬚,或者某種微生物把它細小的卵排入了他的血液,侵入了他的各個器官,像針一般地紮著他的大腦。
他非常清楚這種症狀。在等船從普利茅斯的干船塢出來的時候,他就遭過它們沒完沒了的折磨。他的嘴突然疼痛起來,並出現強烈的心悸。他還以為犯心臟病了。
這哪裡是他曾幻想的壯觀出航?
他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打氣。沒錯,一開始就不吉利,但事情總會好起來的。他將有機會捕到一些標本,並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的那才是他出來的目的。此外,輪船還將停靠在異域的熱帶港口。他還將在那裡考察絕少見到的植物、動物之類東西。且想一想吧,特內裡費就是他們要停靠的第一個港口。而他和亨斯洛曾夢想要去考察的在他們沉醉於洪堡描寫探險的書中時正是這個地方。親愛的亨斯洛老兄他告誡自己必須要做好詳盡的筆記,並寫信把這些告訴他。
突然,查理覺得輪船令人眩暈地顛簸起來,跟剛才很不一樣。房艙似乎猛然往下掉落了10英尺,被一個懸鉤鉤住,然後又往上拋了回來。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弧線滾動的保齡球。在弧線的頂點,船又撞擊在另一個巨浪上。他感到身體像是遭到重重的一擊球落在了草地上。他又嘔吐了,並在盥洗槽邊的地板上躺了足足有10分鐘的時間。
最後,他站了起來,一手定住吊床,又躺了下來。剛剛躺穩,他就聽到外邊甲板上一陣騷動,先是一陣亂打,接著又傳來駭人的聲音。那是一連串從未聽見過的劈啪聲,接下來是扯開喉嚨的尖叫。5秒鐘後,又是另一陣劈啪聲和大聲叫喚,接著是下一個。最後尖叫聲變成了嗚咽和小孩般可憐的抽泣。接著又一輪開始了。
這時門開了,金走了進來。查理掙扎著坐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他問道。
鞭笞,年輕人說。4個船員,聖誕節尋歡作樂被懲罰。是老式的九尾鞭。船長下的令。
查理大驚。命令打多少鞭?他問道。
各不一樣。大部分因酗酒鬧事挨了25鞭。木工因休假超期挨了34鞭。戴維斯玩忽職守挨了31鞭。還有可憐的菲普斯,簡直是自找的休假超期,酗酒,傲慢無禮,一共44鞭。要看就最好快點。
查理又躺了下去。他覺得頭暈目眩,胃裡直翻騰。他感到極度的沮喪。船這樣地顛簸,可要怎樣折磨人啊?他受雇來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
離開了他心愛的什羅普郡,那到處是草地和鳥兒的鮮花盛開的樂園,他一下跌進了一個血腥和暴力的可怕世界,就像彌爾頓的天使被逐出天堂,跟著路西法指墮落天使。原來是天堂的天使長,後背離上帝而墮落。彌爾頓的《失樂園》對這一故事有描寫。編者可
怕地盤旋墜落。
那天夜裡,查理又走出房艙。天還早,但因為霧很大,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了,能見度非常低。但當他走過反扣在滑動墊木上的尖尾長艇時,他還是一眼看見遠處艏樓邊一個遊蕩的人影是麥考密克。
查理扶著尖尾長艇站穩他還沒學會水手的搖擺步法走到船頭。麥考密克已經進了艏樓,正偷偷摸摸地貓著腰,很明顯是在查看菲茨洛伊專門留給達爾文放標本的儲藏室。
真是混蛋,查理想,這傢伙在窺探我!
他走近,大聲地清了一下喉嚨,然後轉身面向大海。麥考密克嚇了一跳,緊緊地抓住欄杆,一下站起身。他沉默了一下,明顯地很慌張,然後突然開口道:
哦,要把船的每個細節都搞清楚可真得花點時間。我整天都在乘船,還是沒完全弄明白。
查理點了點頭,滿臉狐疑地看著他。
好些了嗎?麥考密克問道。
好點了,查理撒了個謊。
太嚇人了,暈船這樣嚴重。
是啊。
麥考密克頓了一下,又突然冒出一句:你們家和菲茨洛伊認識時間長了吧?
不長,我們以前沒見過。
哦,我還以為你們有關係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討好的味道。
兩人望著濃霧,足足有一分鐘都沒有說話。
麥考密克清了一下喉嚨,神經質地笑了一下。我想有個事兒最好現在說了,免得以後節外生枝,弄得不愉快,他說。你肯定曉得,我在船上的身份是醫生。因而,我是正式派來履行船上的博物學工作職責的。我知道你這方面也就是博物學領域,也有一定或者說特別的興趣
是啊,一點不假。
因此,考慮到各方面的利益,也為了和睦起見以及更好地完成此次航行的使命,我想最好是
行了,行了,直接說要點。
好,按你的說法,要點是:我希望你明白,對所有標本的搜集、分類和裝運,我擔負首要責任。是政府給錢讓我幹這工作的,雖然說我也非常希望你能協助我
協助你?!你肯定傻了吧!我寧願娶個魔鬼也不會協助你和放棄我搜集標本的權利。
麥考密克吃了一驚。
你不可能讓我放棄我的權利,他說。我有委託信函。作為船上的醫生,我有權搜集供政府使用的標本。
那麼,先生,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們各自盡量搜集自己的標本。在船上,我們也盡最大努力做到彬彬有禮吧。
麥考密克挺直腰板儘管他仍比查理矮了整整一個頭掃了對方一眼。
那很好。我非常希望你明白我的提議是善意的。我完全是出於避免衝突的真誠願望的。我不想看到像你和格蘭特博士之間那樣不愉快的事在船上發生。畢竟船不大。
查理仍然還緊緊抓著欄杆,他的肺都氣炸了這個無恥之徒,居然還提起那件讓他蒙羞的事情。在愛丁堡,作為知名的生物學家羅伯特格蘭特的門生,他曾有一個不大但卻很驚人的發現一種寄生在海藻上的叫藻苔蘚蟲的植物形動物的自我繁殖方式結果他被導師壓制了。不久他導師發表了一篇關於這話題的論文。被一個嫉妒心強的科研對頭搶了先機後,查理發誓絕不讓這樣的事情重演。
麥考密克扭轉腳跟,匆匆走了。
查理雙腿顫巍巍地一邊往回走,一邊想:如果他有絲毫幻想,以為我還會像狗一樣任人踢打,他會發現自己徹底錯了。
第二天,達爾文應邀去船長房間就餐。雖然他幾乎沒什麼食慾,但還是接受了,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職責就是陪菲茨洛伊聊天放鬆的。
他驚訝地發現,那個房間雖然有一張真正的床鋪、一張寫字桌、一個天窗,外加一個沙發,顯得也漂亮些,但卻比他的房間還小。
舷窗口處安有一張供兩人使用的餐桌,上面只放有一個裝有冰冷海水的銀桶,裡面冰著一瓶酒。
菲茨洛伊很熱情,示意查理坐下,然後給他倒了一杯酒查理看到就難受。他們一言不發地舉杯相互致意。在停下的當兒,菲茨洛伊瞇縫起眼睛打量著他。查理有些心虛,覺得他腦子裡在估計自己是否能對付得了路上的艱險,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幫助。
我問自己你是否真正明白,菲茨洛伊直率地說,在船上施行鞭笞的必要性。我敢說你被昨天的場面嚇壞了。
查理又一次為菲茨洛伊能看穿自己的靈魂的能力而吃驚,只好默不作聲。
但我不會為那事道歉。從個人來講,我是非常討厭體罰的。但人有太多倔勁,不這樣就約束不了,尤其是那些下等人。我想遺憾地說,如果我們要出色地完成任務,這將是一種不可缺少的領導手段。
但就沒有其他方便的管理方式了嗎?您就不能找到其他方法來貫徹您的命令和要求您的船員聽您的話嗎?
哈!老弟,你會發現嬌慣的方法在海上是行不通的。在船上沒有自由黨人。我敢說,在風暴來臨的時候,你很可能會發現自己敏感的神經很快就會轉向我的堅定立場的。
菲茨洛伊微微笑了一下雖然並沒有露出強硬的態度,表示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菲茨洛伊的行為總是讓查理感到困惑。不用說,船長對他照顧很周到,並把他置於自己的羽翼保護之下。他總是擔心查理是否安適,要他讀很多的書,並告訴他別擔心如果實在受不了,查理隨時可以在下一個港口下船。查理告誡自己說,我寧願死也不會灰溜溜地回到英格蘭去。
也有些時候,船長似乎是直挑查理的軟肋,根本不予考慮下船回去的事。他強調,在困難面前,他希望看到的是勇氣和堅忍一個方面,他不想聽到有人叫暈船,同時他還要求服從。查理極力讓船長開心他閱讀太廣了,閱歷太豐富了,而且對什麼事情都那麼信心十足。
哦,查理換了個話題說道,您讀過賴爾的《地質學原理》嗎?
肯定的了,菲茨洛伊聲音低沉地說,一本相當不錯的書。過幾個月第二卷就要出來了。我已經預訂了,讓他們給我們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來。
查理看著桌子對面的他。就是過了這麼多星期,菲茨洛伊仍然是那麼神秘。有的時候,他非常友善,而且有用不完的勁;有的時候他又非常地狂躁剛剛還一臉的好興致,突然就變了,換成一副冷酷的表情甚至是笑容都還在眼角上掛著。
就在那天早上,查理看見一個高級船員意味深長地把眼睛一眨,問另一個道:今天早上有熱咖啡嗎?後來金告訴他,這是稱船長要發威的代號,在早上時最明顯。他會在甲板上到處搜,看有沒有哪根繩尾放得不到位或者哪個節沒打好。
查理親眼見識過菲茨洛伊反覆無常的脾氣。一次在普利茅斯採購東西,一個店員拒絕更換一件陶瓷製品。這讓他大為光火。他把那人狠狠地戲耍了一把。他先是假意地詢問完一整套陶瓷的價格,然後洩恨地突然說不買了。走在人行道上,他突然覺得良心過不去同樣地讓人覺得突然,他又向查理道歉。查理記得,亨斯洛不止一次警告過他說,這人一直在自殺性抑鬱症的陰影下掙扎。
查理吃得很慢,把煮得太老的保鮮牛肉碎片散在盤子四周,並藏了一些在放在盤子裡的餐刀下,以盡量巧妙地掩蓋自己很差的胃口。他的湯一點也沒動。
他覺察到菲茨洛伊對自己剛才自負的訓斥有些愧疚。船長語氣溫和地問道:
犯罪和懲罰的事情就不說了。住房你還滿意嗎?到目前,這次航海還合你的意吧?
非常滿意,查理回答說,雖然
他放低了聲音。
什麼?告訴我,菲茨洛伊馬上接過話。
有一個事,我覺得不能不提請您的注意。
請現在就給我講。
船上有一個醫生,一個叫麥考密克的人。我比您還早些年認識他如果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
是的,我認識這個人。實際上是我選他來參加這次航海的。他怎麼了?
他似乎覺得只有他才有權搜集標本。既然那您很清楚是我惟一的嗜好,我擔心我們倆的工作會有所衝突。
菲茨洛伊扔下餐巾,一把抓住查理的手腕。
對那事,我可以給你一顆定心丸。只要我還是這船的船長,我對天發誓,你將擁有絕對的優先權。他要敢說半個不字,我要讓那人碰都不准碰這事。
不用,不用。太謝謝您了。沒那個必要。我確信他搜集的那些東西不會有什麼妨礙,只要是說清楚我才擁有小獵犬號博物學家的正式頭銜,並承認只讓我一個人對那辦公室的工作負責就行了。
哈!不用說了!我對你說話算數就這樣!不管你搜集到什麼,都可以按你的要求寄給任何人。費用政府出。他慷慨激昂地說完,又補充道:無論有多少都沒關係。
查理深為這個人的慷慨大方所感動。自己還曾懷疑他會言而無信,真是太不對了!多好的一個人!
突然的投緣和興奮,讓兩人都有些尷尬。菲茨洛伊換了一個話題。
我想我自己也算是一個博物學家,只是走的方向相反而已,菲茨洛伊說,你知道因為我們談過這事小獵犬號上帶有我自己的標本一共3個,雖然必須承認,我不是才搜集來的,而是要把他們送還回去,讓他們復歸於他們自然的狀態。
那肯定是的,查理說,儘管聽到把人稱作標本他很不舒服。實際上,自從上了船,他就一直在思考這3個來自火地島的野蠻人。他只在普利茅斯見過他們一次。他們乘坐班輪到達後,被馬上帶往了威克利賓館。他們的樣子可真怪:3個臉盤寬大、皮膚黝黑的人,全身穿著華麗的英國式服飾,手裡拿著雨傘。催他們快走的是一個牧師,叫理查德馬修斯。他自願到世界的盡頭去管那個基督教傳播站。他才十幾歲,蓄著長髮,為了上帝的事業而熱情洋溢。他把《聖經》藏在雨衣下面,惟恐把它打濕了。
查理躬身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往自己房艙走去。他不屑一顧地想,總的來講,船長的優點還是遠遠超過他的弱點的嘛。但內心有一個聲音卻告誡他,還是要小心提防。
兩天後,查理第一次遇到傑米巴頓,一個15歲的火地島人。他性格開朗,很受船員們喜歡。查理在搖晃的病床上還是那樣難受,睡得很沉。他感覺有一根指頭從他滾燙的額頭劃過,猛地醒了過來。
他真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不足一英尺的地方有一張最為奇怪的面孔:滿臉漆黑,鏟形鼻子,兩隻眼睛分得很開,正低頭盯著他。傑米慢慢縮回手指,往後退了兩步。查理看著他。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雙排紐扣馬甲,長褲,一雙珵亮的靴子和一件白襯衣。他還系有一條黑色的領帶,使襯衣的高領不致偏斜。那裝扮儼然是一位英國人。
傑米嘴角下拉,臉扭曲地咧嘴一笑。查理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副憐憫的神情。
那個野蠻人張開嘴。他說話的聲音洪亮、緩慢而有情感。可憐,可憐的人!他拖長聲音快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