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文 / 弗蘭克·赫伯特
如果你相信某句話,那麼你就相信了話中的觀點。當你相信某個觀點是對的或錯的,是正確的或是謬誤的,那麼你就相信了觀點背後的假設。這些假設通常有很多漏洞,但是對於那些相信它們的人來說,這些假設仍然彌足珍貴。
《先知書》哈克艾爾-艾達
萊托的意識在無數刺鼻的氣味中飄浮著。他聞出了香料迷湯濃郁的肉桂味,活動的身體上捂出來的汗味,敞開的亡者蒸餾器發出的酸味,揚塵散發出的燧石味。氣味在沙漠中留下了蹤跡,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片濃霧。他知道這些氣味能告訴自己一些東西,但是他朦朧的意識卻分辨不出。
各式想法如同鬼魅般掠過他的腦海:此時此刻,我沒有固定的形態我是我所有的祖先。墜入沙漠的落日就是我的靈魂。曾經我體內的生命是那麼強大,但現在一切已結束。我是弗瑞曼人,我將擁有弗瑞曼式的結局。金色通道還未開始就已然結束。它什麼都不是,只是風吹過的痕跡。我們弗瑞曼人知道所有隱藏自己的決竅:我們沒有臉,沒有水,沒有痕跡現在,看著我的痕跡消失吧。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能殺了你,亞崔迪。我能殺了你,亞崔迪。聲音不斷重複,直到它喪失了意義,只剩下聲音本身重複於萊托的夢中,彷彿是一段冗長的禱詞:我能殺了你,亞崔迪。
萊托清了清嗓子,感到枯燥的聲音衝擊著他的意識。他乾渴的喉嚨勉強發出了聲音。誰
他身後有個聲音說道:我是個覺醒的弗瑞曼人。你們搶走了我們的上帝,亞崔迪。我們為什麼要關心發臭的穆哈迪?你們的上帝死了!
是真的聲音,還是他夢中的幻想?
萊托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被鬆了綁,正躺在一張堅硬的小床上。他抬眼看到了岩石,朦朧的球形燈,還有一張沒有戴面罩的臉。那張臉離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聞到對方嘴裡呼出的熟悉的穴地食物的味道。那是一張弗瑞曼人的臉,深色的皮膚,凸出的稜角,缺乏水分的肌肉。這不是個肥胖的城市佬,而是個沙漠中的弗瑞曼人。
我是納穆瑞,賈維德的父親。弗瑞曼人說道,你現在認識我了嗎,亞崔迪?
我認識賈維德。萊托沙啞地說道。
是的,你的家族知道我兒子。我為他驕傲。很快,你們亞崔迪人對他的認識將更進一步。
什麼
我是你的老師之一,亞崔迪。我只有一個作用:我是要殺你的人。我很高興這麼做。在這個學校,要想畢業就得活著。失敗就意味著落在我的手裡。
萊托聽出了他話中的真實,他打了個寒戰。這是個人類高姆刺,一個殘暴的敵人,以測試他是否有權進入人類的陣營。萊托從中覺察到了他祖母的影子,以及在她身後無數的比吉斯特。他琢磨著這個想法。
你的教育從我這兒開始,納穆瑞說道,這很公平,而且很合適。因為你很可能過不了我這一關。現在,聽好了。我的每句話都關係到你的生命。我的一切都與你的死亡有關。
萊托環顧屋子四周:巖壁,單調只有一張小床、朦朧的球形燈和納穆瑞身後黑暗的通道。
你逃不掉的。納穆瑞說道。菜托相信他的話。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萊托問道。
我已經解釋過了。想想你自己腦子裡的計劃!你在這兒,無法把未來融入到現在的狀況中。現在和未來,這兩者無法走到一起。但是如果你瞭解你的過去,真正瞭解你的過去,而且回到過去並看看自己去了哪些地方,或許你就會找到原因。如果找不到,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萊托注意到納穆瑞的語氣並不是那麼兇惡,但是卻非常堅定,而且的確透露著死亡的氣息。
納穆瑞仰頭看著岩石頂壁。以前,弗瑞曼人在黎明時臉朝著東方。依歐思,知道這個詞嗎?在某種古老語言中是黎明的意思。
萊托帶著苦澀的自豪說道:我會說那種語言。
你沒有認真聽我說話。納穆瑞說道,冰冷的語氣彷彿刀鋒般銳利,夜晚是混亂的時間,白天意味著秩序。你能說的那種語言裡是這麼說的:黑暗混亂,光明秩序。我們弗瑞曼人改變了它。依歐思是不受我們信任的光明。我們喜歡月光,或是星光。光明代表了太多的秩序,會帶來致命的後果。你看到了亞崔迪家族都干了哪些依歐思了嗎?人類只能生長於能保護他們的光線之下。太陽是我們在沙丘上的敵人。納穆瑞的目光直視萊托,你喜歡什麼光明,亞崔迪?
根據納穆瑞的姿態,萊托感到這個問題隱含著深意。如果他答錯了,這個人會殺了他嗎?萊托看到納穆瑞的手安詳地垂在光滑的嘯刃刀鞘旁邊。他持刀的手上戴著個龜形戒指,反射著球形燈的光芒。萊托放鬆身體,用手肘撐住身體,腦海中思索著弗瑞曼的信仰。那些老弗瑞曼人,他們相信戒律,喜歡用比喻的手法闡釋戒律。月光?
我喜歡真理的光明。萊托道,並觀察著納穆瑞細微的反應。那人顯得很失望,但他的手離開了嘯刃刀。這是最完美的光明,萊托繼續道,人類還會喜歡其他光明嗎?
你說話的樣子像在背書,而不是真的相信這些話。納穆瑞說道,有一個巖洞,對弗瑞曼人來說,那是生命之源。那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巖洞,躲藏在沙漠裡。夏胡露,所有弗瑞曼人的祖先封死了那個洞。我的叔叔茲邁德把這一切告訴了我,他從來沒有對我撒謊。那個巖洞確實存在。
納穆瑞說完之後,萊托感到了沉默中的挑戰。生命巖洞?我的叔叔史帝加也曾跟我說過那巖洞,萊托說道,它被封住的原因是為了防止懦夫躲在裡頭。
納穆瑞純藍的眼睛反射著球形燈光。他說道:你們亞崔迪會去打開那個巖洞嗎?你們想用政府來控制生命。告訴我,亞崔迪,你們的政府有什麼問題?
萊托坐了起來,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納穆瑞這種打機鋒的遊戲,遊戲的賭注就是他的生命。從那個人的神情可以看出,只要聽到一個錯誤答案,他就會使用他的嘯刃刀。
納穆瑞彷彿看穿了萊托的想法:相信我,亞崔迪,我是個冷血的殺手。我是鐵錘。
萊托聽懂了。
納穆瑞將自己視為邁茲巴,手拿鐵錘,擊打那些無法回答天堂的提問、因而無法進入天堂的人。
阿麗亞和她的教士們所創造的中央政府有什麼問題?
萊托想起自己為什麼會進入沙漠,他內心頓時生出了希望。金色通道仍有可能出現在他的宇宙中。納穆瑞的問題不正是驅使他進入沙漠的動機嗎?
只有上帝才能指明方向。萊托說道。
納穆瑞盯著萊托。你真的相信你說的話嗎?他問道。
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萊托說道。
尋找出路?
為了我自己。萊托將腳擱在小床邊的地上。岩石地上沒有鋪地毯,感覺很冷。
你說的話倒像個真正的反叛者,納穆瑞說道,摩挲著手指上的龜形戒指,我們走著瞧。再次聽好了。你知道佳佳魯德丁那地方的屏蔽牆山嗎?那山上刻有我祖先早年留下的印記。賈維德,我的兒子,看過這些印記。阿布第加拉,我的侄子,也看過。在沙暴季,我和我的朋友亞卡普阿布德從那座屏蔽牆山上下來。風乾燥炎熱,和教會我們跳舞的旋風一樣。我們沒有花時間去看那個印記,因為沙暴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但是,當沙暴平息後,我們看到棕色的沙地上空出現了塔塔的影像。薩科阿里的臉也出現了一陣子,向下看著他的墳墓城市。影像很快消失了,但我們的確看見了。告訴我,亞崔迪,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那個城市?
教會了我們跳舞的旋風,萊托思索著,塔塔和薩科阿里的影像。只有真遜尼流浪者才用這些詞彙,他們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沙漠人。
還有,弗瑞曼人是禁止擁有墳墓的。
有一條通道是所有人必須走過的,墳墓城市就在它的終點。萊托說道。隨後,他借用了一段真遜尼的祝辭:它位於一個一千步見方的花園內。花園裡有一條長兩百三十三步、寬一百步的走廊,走廊上鋪著產自齋浦爾古城的大理石。花園裡住著一個名叫阿拉齊茲的人,他為所有有需要的人準備好食物。當審判日降臨,那些動身尋找墳墓城市的人將一無所獲。因為書上已經寫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知道的東西將不可能在別的世界中找到。
你又在背書了,你自己根本不相信。納穆瑞譏笑道,但是我可以接受,因為我認為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他的唇間又露出一絲冷笑,我給你一個臨時的未來,亞崔迪。
萊托仔細端詳著這個人。這是個問題嗎,偽裝成陳述句的樣子?
好!納穆瑞說道,你的意識已經準備好了。我已經往家中放飛了巴巴裡鴿。還有一件事,你聽說過發卡迪什城裡的人在使用蒸餾服仿製品嗎?
納穆瑞等待著回答,而萊托則在費力猜測著他的用意。模擬蒸餾服?它們在很多行星上都已流行開來。
他說道:卡迪什浮誇的習氣早已出名。聰明的動物知道適應環境。
納穆瑞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個抓住你、把你帶到這裡來的人馬上就要來見你。別想從這地方逃走,你會因此而送命。說完後,他轉身走入黑暗的通道。
他離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萊托一直盯著那個通道。他能聽到那裡有聲音,是當值衛兵在小聲地說話。納穆瑞所說的那個有關幻影的故事一直停留在他腦海裡。他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來到這裡。現在,這個地方是不是迦科魯圖/芳達克已經不重要了。納穆瑞不是走私販。他顯然比他們更有權勢,而且他玩的這個遊戲中有傑西卡的影子。納穆瑞走的那條通道是這間屋子裡惟一的出路,屋子外面是個陌生的穴地還有穴地外的沙漠。沙漠中的嚴酷、幻影和無盡的沙丘構成了陷阱的一部分,困住了萊托。他可以再次穿越沙漠,但是逃亡將把他帶到何處?這個想法如同一攤臭水,無法解救他的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