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文 / 弗蘭克·赫伯特
總的來說,門塔特必須是一個博學家,而不是專家。讓博學家來審查重大決策才是明智的做法。專家只能迅速地把你引入混亂。他們只會挑剔一些無用的東西,在標點符號上挑挑揀揀。相反,門塔特式的博學家能給決策過程帶來符合常理的建議。他絕不能把自己與宇宙中的大千事物割裂開來。他必須有能力保證: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這才是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可能在將來它被證明是錯的,但是在錯誤發生時我們能夠糾正它。門塔特式的博學家必須理解,在我們這個宇宙中,任何能被辨識的事物都只是一個更大現象的組成部分。專家向後看,他看到的只是狹窄的本專業;博學家向前看,他尋找的是可以運用於實際的規律,而且清楚這些規律總是在改變,總是在發展。門塔特式的博學家需要瞭解的是變化本身的特性。這些變化不可能永遠遵循某種規律,也不會有手冊或是筆記指引人們研究它們。在研究它們時,你必須盡可能少有成見,要經常問問你自己:現在它在發生什麼變化?
《門塔特手冊》
今天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日,是穆哈迪追隨者們的第一個聖日。聖日肯定了被神化的保羅亞崔迪的身份,即那個同時能在很多地方出現的人,一個男性比吉斯特,融合了男女祖先的力量,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超人。虔誠的人稱這一天為阿伊爾,犧牲日的意思,以紀念使他得以實現同時在多處存在的死亡。
傳教士選擇在這天清晨再次出現在阿麗亞神廟的廣場上,公然挑釁對他的逮捕令。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阿麗亞下達了這個命令。阿麗亞的教會和沙漠中反叛部落之間的停戰安排獲得了成功,但是停戰本身很不穩定,使所有阿拉肯人都感到不安。傳教士的出現並沒有驅散這種情緒。
今天也是官方悼念穆哈迪之子的第二十八天,也是在靈堂內舉辦的正式悼念儀式的第六天,反叛部落的出現耽擱了該悼念儀式的進行。然而,即使是戰爭也沒能阻止人們前來朝聖。傳教士知道今天廣場上的人群肯定是摩肩接踵。大多數朝聖者都會事先計劃好在阿拉吉斯的日程,讓它能包括阿伊爾日在屬於科維扎基哈得那奇的那一天感覺他的存在。
隨著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升起,傳教士來到廣場,發現這兒已然擠滿了朝聖者。他將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年輕嚮導肩上,感覺著年輕人腳步中那種桀驁不馴的態度。隨著傳教士不斷走近,人們留心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年輕嚮導顯然對這種引入注目的地位頗為高興,而傳教士本人卻只是默默接受了群眾的注目禮。
傳教士站到神廟的第三級台階上,等待人群安靜下來。寂靜如同波浪般在人群中傳播開來,廣場遠端傳來匆匆趕來聽講的人的腳步聲。這時,他清了清嗓子。早晨的空氣仍然清洌,陽光還沒有越過建築物的屋頂照射到廣場上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感到巨大廣場上瀰漫著壓抑的寧靜。
我來是向萊托亞崔迪表示敬意,這次布道便是為了紀念他。他說道,雄渾的嗓音讓人想起沙漠中的沙蟲騎士,對那些傷心的人們,我要告訴你們已死去的萊托所領悟到的道理,這就是,明天還沒有到來,也許永遠不會到來。此時此地才是在我們這個宇宙中惟一擁有的時間和地點。我告訴你們,要體會現在這個時刻,要理解它教會了你們什麼。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政府發展與死亡體現在其公民的發展與死亡之中。
廣場上發出一陣不安的嗡嗡聲。他是在嘲弄死去的萊托二世嗎?人們不禁覺得,教會的衛兵隨時可能衝出來,逮捕這位傳教士。
但阿麗亞知道不會有行動去打擾傳教士,這是她下達的命令,在今天給他以行動的自由。她用一件上乘的蒸餾服偽裝自己,蒸餾服的面罩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常見的長袍頭罩掩蓋了她的頭髮。她就站在傳教士下方人群中的第二排,仔細地端詳他。
是保羅嗎?時光可能會把他變成這個樣子。而他又是那麼擅用魔音大法,單憑他的聲音便足以號令人群,就連保羅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她感到,在對他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一定要先弄清楚他的身份。他的聲音真的有一種強大的煽動、蠱惑力,連她都受到了影響!
她感到,傳教士的話中沒有任何諷刺意味。他的聲音充滿真誠,用一個個不容置疑的句子逐漸將人們牢牢地吸引在他周圍。有時人們可能無法一下子理解他話中的深意,但隨著聽講的繼續,又變得茅塞頓開。看來他是故意這麼做的,這是他授課的方式。傳教士清楚地感應到了人群的反應,他說:諷刺通常意味著一個人無法將思路拓寬到他的視界之外。我不會譏諷別人。甘尼瑪對你們說她哥哥的鮮血永遠不可能被洗刷乾淨,我同意她的說法。
有人說萊托去了他父親去的地方,做了他父親做過的事。穆哈迪的教會說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說他的行為有點荒唐魯莽,但是歷史會做出判斷。從這一刻起,歷史已開始重寫。
我要告訴你們,從這些生命與結束之中,我們還能學到另一個教訓。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阿麗亞不禁自問,傳教士為什麼要用結束來替代死亡。他是指保羅與萊托並沒有真的死去嗎?怎麼可能?真言師已經確認了甘尼瑪的故事。傳教士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他說的是事實還是傳說?
請牢記這個教訓!傳教士舉起雙手大聲喝道,如果你想留住你的人性,你必須放棄這個宇宙!
他放下雙臂,將他空洞的眼窩直接對著阿麗亞,似乎要對她單獨說些什麼。他的動作是如此明顯,以至於阿麗亞身邊的人都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她。阿麗亞在他的力量下顫抖著。他有可能是保羅。有可能!
但是我意識到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現實,他說道,大多數生命都是一條脫離了自我的航程。大多數人偏愛圈養的生活。你把頭伸進食槽,滿意地咀嚼著,直到死的那天。你從來不曾離開過牲口棚,抬起頭,做回你自己。穆哈迪來了,把這些事實告訴你們。要是無法理解他的聲音,你就不配崇拜他。
人群中的某個人,可能是個偽裝成群眾的教士,再也聽不下去了。他發出刺耳的叫聲:你又不是穆哈迪本人!你怎麼敢告訴別人該怎麼崇拜他!
因為他死了!傳教士怒喝道。
阿麗亞轉過身去,看是誰挑戰了這位傳教士。他躲在人群中,看不出是哪一個,然而他的叫聲卻再次響了起來。如果你相信他真的死了,那麼從此刻起,你就不要再以他的名義說話了。
應該是個教士,阿麗亞想著,但她聽不出那是誰。
我來只是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傳教士說道,難道每個人的道德都跟著穆哈迪一起自殺了嗎?難道這就是先知彌賽亞死後無法避免的結局嗎?
那麼你承認他是彌賽亞?人群中的聲音叫道。
為什麼不?我知曉這一切,因為我是他那個時代的先知。傳教士說道。
他的語氣和態度是那麼自信平和,就連他的挑戰者也陷入了沉默。人群發出一陣不安的嗡嗡聲,好像動物的低吼。
是的,傳教士重複道,我是這些時代的先知。
全神貫注的阿麗亞發覺了他在使用魔音大法的跡象。顯然他在控制著人群。他接受過比吉斯特訓練嗎?這又是護士團的某個策略嗎?他會不會根本不是保羅,而是無盡的權力遊戲中的另一盤棋?
我創造了神話和夢想!傳教士叫道,我是接生孩子、宣佈他出世的大夫。但我卻偏偏在死亡之日來到你們身邊。你們怎麼不覺得不安呢?這本來應該能震撼你們的靈魂。
他的話讓她感到怒火中燒,但儘管如此,阿麗亞還是理解了他話中的深意。她發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不知不覺地向台階靠得更近,擁向這位一身沙漠打扮的高個男子。他的年輕嚮導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個小伙子的眼睛可真亮啊!穆哈迪會僱用這麼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嗎?
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不安!傳教士吼道,這就是我的目的!我來這裡是為了與你們這個保守的、官僚的宗教體系中的缺陷和幻想做鬥爭。和其他宗教一樣,你們的宗教正變得懦弱,正變得平庸、遲鈍和自滿。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嗡嗡聲。
阿麗亞察覺到了現場的氣氛,暗自希望能發生一場騷亂。傳教士能應對這裡的緊張局勢嗎?如果不能,他可能會就此死在這裡。
那個挑戰我的教士!傳教士指著人群喝道。
他知道!阿麗亞想。一股寒氣湧遍她的全身,傳教士在玩一險的遊戲,但他玩得很精彩。
你,穿著便服的教士,傳教士喝道,你是個自滿者的牧師。我來不是為了挑戰穆哈迪,而是要挑戰你!當你無需付出,無需承擔任何風險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當你依靠它發財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當你以它的名義犯下罪行時,你的宗教還是真的嗎?從原來的啟示墮落到現在這樣子,根源是什麼?回答我,教士!
但被挑戰者保持著沉默。阿麗亞發現人群再次陷入了渴望聽清傳教士每個單詞的狀態中。通過攻擊那個教士,他獲得了他們的同情!而且,如果她的間諜是可靠的,那麼阿拉吉斯的大多數朝聖者和弗瑞曼人都相信他就是穆哈迪。
穆哈迪的兒子承擔了風險!傳教士叫道,阿麗亞聽出了他的聲音中含有眼淚,穆哈迪也承擔了風險!他們付出了代價!而穆哈迪造就了什麼?一個離他而去的宗教!
這些話如果從保羅的嘴裡說出來會有什麼不同?阿麗亞問自己,我必須調查清楚!她向台階靠近,其他人隨著她一起移動。她穿過人群,來到一伸手就能摸到這位神秘先知的地方。她聞到了他身上沙漠的味道,一種香料和燧石的混合味道。傳教士和年輕嚮導的身上滿是灰塵,彷彿才從沙漠深處過來。她能看到傳教士那兩隻暴露在蒸餾服之外的手上青筋暴綻,她還能看到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曾經戴過戒指,留下了痕跡。保羅就在那個手指上戴戒指:現保存於泰布穴地的亞崔迪之鷹。如果萊托活著,有一天他會戴上這個戒指如果她允許他登上寶座的話。
傳教士再次將空洞的眼窩對準阿麗亞,低聲說著,但聲音仍舊傳遍了整個人群。
穆哈迪給了你們兩樣東西:一個確定的未來和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他以他的意志對抗了大宇宙的不確定性,但他從他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上瞎著眼離開了。他向我們展示了,人必須永遠選擇不確定性,遠離確定性。阿麗亞發現,最後陳述的語氣竟變得像是在向大家祈求。
阿麗亞環顧四周,偷偷將手放在嘯刃刀的刀把上。如果我現在把他殺了,他們會怎麼樣?她再次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如果我殺了他,然後顯示自己的身份,再宣佈這位傳教士是個冒名頂替的異教徒,會怎麼樣?
但是如果他們能證明他就是保羅呢?
有人推著阿麗亞,她離傳教士更近了。儘管她滿懷難以遏止的憤怒,阿麗亞發現自己同時被他的模樣迷住了。他是保羅嗎?她該怎麼辦?
為什麼又有一個萊托離開了我們?傳教士問道,他的聲音中有真實的痛苦,回答我,如果你有答案!哈,他們的信息很明確:拋棄確定性!這是生命最深處的呼喊。這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我們自身就是向未知世界、向不確定世界派出的探測器。為什麼你們聽不到穆哈迪?如果未來的一切都變得確定,那麼這世界就是經過偽裝的死亡!這樣一個未來會從現在起步,它必將來臨!他展現給你們看了!
憑藉著可怕的方向感,傳教士伸出手來,一把抓住阿麗亞的手臂。他行動時沒有任何摸索或是遲疑。她想掙扎開,但他把她抓得生疼,衝著她的臉和她身後那些疑惑的面孔說道:
保羅亞崔迪是怎麼對你說的,女人?他問道。
他怎麼知道我是個女的?她問自己。她想退回到體內的生命中,尋求他們的保護,但是她的內心世界沉寂得可怕,似乎被這個來自過去的形象催眠了。
他告訴你:完美等於死亡!傳教士喝道,絕對的預知幻象就是完美就是死亡!
她想掰開他的手指。她想拔出刀,把他砍倒在她眼前。但是她不敢。一生之中,她從未感覺到如此沮喪。
傳教士抬起頭,對著她身後的人群喊道:我給你們穆哈迪的話!他說:我要用你們想要逃避的東西來打你們的耳光。你們願意相信的只是那些能使你們安逸的東西,我並不為此感到奇怪。否則,人類還怎麼發明能讓自己陷入平庸的陷阱?否則,我們怎麼才能定義怯懦?這就是穆哈迪對你們說的話!
他突然放開阿麗亞,把她推入人群。她差點摔倒在地,好在身後的人擋住了她。
生存,就是要從人群中站出來,挺身而出。傳教士說道,你不能被看作真正活著,除非你願意冒險,讓你自己的生存來檢驗你的心智。
傳教士往下走了一步,再次抓住阿麗亞的手臂沒有摸索,也沒有猶豫。這一次,他溫柔了些許。他前傾著身子,以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不要再次把我拖入人群,妹妹。
隨後,他把手放在年輕嚮導肩上,步入人群。人們為這對怪人閃開一條通道,並紛紛伸出手去觸摸傳教士,動作輕柔無比,彷彿害怕在那件沾滿灰塵的弗瑞曼長袍下摸到些什麼東西。
阿麗亞一個人站在那裡,陷入了震驚。人群跟隨著傳教士離去了。
她已經無比確定。他是保羅。沒有疑問。他是她的哥哥。她的感覺和眾人一樣:她剛才站在了神的面前。現在,她的世界是一片混亂。她想跟著他,懇求他把自己從內心中解救出來,但是她無法移動。
當其他人跟隨著傳教士和他嚮導遠去之後,她只能猶如喝醉了一般站在這裡,充滿絕望。深深的絕望令她全身顫抖,無法控制自已的肌肉。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問自己。
現在就連鄧肯都不在她身邊,她也無法依靠她的母親。體內的生命保持著沉默。還有甘尼瑪,被關押在重重把守的城堡內,但阿麗亞沒有勇氣去向雙胞胎中活下來的那一位坦白自己的痛苦。
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