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文 / 弗蘭克·赫伯特
任何人都能識別出暴行,無論是受害者和作惡者,無論距離遠近。暴行沒有借口,沒有可以用來辯解的理由。暴行從不平衡或是更正過去。暴行只能武裝未來,產生更多暴行。它能自我繁殖,像最野蠻的亂倫。無論製造暴行的人是誰,由此暴行繁殖出的更多暴行也應該由他負責。
《穆哈迪外傳》哈克艾爾-艾達
剛過正午,多數朝聖者都躲在能找到的任何陰涼處,盡量讓身體放鬆,並喝下能找到的所有飲品。傳教士來到阿麗亞神廟下方的大廣場上。他的手搭在領路人的肩膀上,那個年輕的阿桑特裡格一在傳教士飄動的長袍下方的口袋內,放著他在薩魯撒塞埭達斯行星上用過的黑紗面具。面具和那個孩子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樣:偽裝。一想到這個,他就不禁想發笑。只要他仍然需要眼睛的代用品,別人對他身份的懷疑就會繼續存在。
讓神話滋長,但不能消滅懷疑,他想。
一定不能讓人發現那面具只是一塊布,而不是埃克恩人的製品。他的手也不能從阿桑特裡格瘦弱的肩上挪開。一旦別人看到傳教士像長了眼睛般行走,儘管他的雙眼是兩隻沒有眼珠的眼窩,人們的懷疑仍然會徹底打消。他所培養的小小希望就會破滅。每一大,他都在祈禱發生改變,被某個他沒有料到的東西絆倒,但對他來說,即使是薩魯撒塞康達斯行星也是一塊他熟知每個細節的鵝卵石。沒有改變;也發生不了改變還沒到時間。
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經過商店和拱廊時的動作。他的頭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時不時鎖定在一道門廊或一個人身上。他頭部的動作並不總像個盲人,這也有助於神話的傳播。
阿麗亞從神廟城垛的開口處觀察著。她觀察下方極遠處那張滿是疤痕的臉,尋找著跡象透露出身份的明確跡象。每個謠言都報告給了她。每個新謠言都帶來了恐懼。
她曾以為自己下達的將那個傳教士逮捕起來的命令會是個秘密,但現在,它成了一條新謠言,回到了她身邊。即使在她的衛兵中,也有人無法保守秘密。她現在只希望衛兵能執行她的新命令,不要在公開場合逮捕這個穿著長袍的神秘人物,人們會看到這個行動,並把消息傳播開來。
廣場上炎熱異常。傳教士的年輕嚮導已經把長袍前襟的面罩拉了起來,遮在鼻樑上,只露出黑色的雙眼和消瘦的額頭。面罩下蒸餾服的集水管在面罩上形成了一個凸起。這告訴阿麗亞他們來自沙漠。他們藏在沙漠的什麼地方?
傳教士沒有用面罩來抵禦灼熱的空氣,連蒸餾服上的集水管都散在胸前。他的臉暴露在陽光和從廣場地磚上升騰而起的一陣陣無形的熱浪中。
神廟的階梯上,九個朝聖者正在舉行告別儀式。廣場上的陰影中可能還站著五十來人,多數是朝聖者,正在虔誠地以教會規定的各種方式苦行贖罪。旁觀者中有信使,還有幾個沒有賺夠的商人在炎熱中繼續進行交易。
站在開口處看著他們的阿麗亞覺得自己快被炎熱吞沒了。她知道,自己正陷於意識思索和肉體感知的矛盾之中。過去,她經常看到她哥哥落入其中無法自拔。想和她體內生命商量的衝動時時誘惑著她,如同不祥的嗡嗡聲,盤桓不去。男爵就在那兒,隨時響應她的呼喚,但只要她無法做出理智的判斷,不知發生在身邊的事究竟屬於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時,他就會利用她的恐懼。
如果那下面的人是保羅呢?她問自己。
胡扯!她體內的聲音說道。
但是,有關傳教士言行的報告是毋庸置疑的。保罹難道想拆毀這座以她的名字為基礎的大廈?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恐懼便湧上她心頭。
但是,為什麼不呢?
她想起了今天早晨在國務會議的發言,當時,她對伊如蘭大發雷霆,後者堅持要接受柯瑞諾家族送來的服裝。
有什麼關係?和往常一樣,所有送給雙胞胎的禮物都會徹底檢查。伊如蘭申辯道。
如果我們發現這份禮物沒有害處,該怎麼辦?阿麗亞叫喊道。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才是她最擔心的:發現禮物沒有危險。
最終,她們接受了精美的衣物,開始討論另一個議題:要給傑西卡夫人在國務會議中留個位置嗎?阿麗亞設法推遲了投票。
向下望著傳教士時,她想的就是這些事。
另外,發生在她教會內的事也像他們對這個行星造成的變化一樣。沙丘曾經像征著無盡沙漠的力量。從物質上看,這一力量確實縮小了,但有關沙丘的神話正在迅速增長。這顆行星上,惟一原封不動的只有沙海,偉大的沙漠之母,它的邊緣被荊棘叢包圍著,弗瑞曼人仍然稱之為夜之女王。荊棘叢之後蜿蜒著綠色的山包,向下俯視著沙漠。所有山丘都是人造的。,每一座都是由像爬蟲般工作著的勞工堆積而成。阿麗亞這種在沙漠中長大的人很難接受這些山丘上的綠色。在她和所有弗瑞曼人的意識中,沙海仍然控制著沙丘,永不放鬆。一閉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片沙漠。
在沙漠的邊緣能看到青翠的山包,沼澤向沙漠伸出了綠色的爪子但是沙海仍然和以往一樣強大。
阿麗亞搖了搖頭,向下盯著傳教士。
他已經走上了神廟前的第一級台階,轉過身去,看著空曠的廣場。阿麗亞按下身旁的一個按鈕,將下方的聲音放大。她覺得自己很可憐,一個人孤零零地困在這裡。她還能信任誰?史帝加算一個,但他已經被這個瞎子污染了。
你知道他怎麼數數嗎?史帝加問過她,我聽過他數錢付給他的嚮導。對於我這雙弗瑞曼耳朵來說,他的聲音很奇怪,有點嚇人。他是這麼數的:shuc、ishcai、qimsa、chuascu、picha、sucta,等等。我只在很早以前的沙漠裡聽到過這種數法。
聽到他這番話後,阿麗亞知道她不能派史帝加去完成那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哪怕是那些將教會最微弱的暗示視為絕對命令的侍衛們,她也必須慎之又慎。
他在下面幹什麼呢,那個傳教士?
廣場周圍遮陽篷和街道拱廊下的市場還是那副俗麗的老樣子,展台上擺著商品,只有幾個男孩在看。只有為數不多的商人還醒著,嗅著來自窮鄉僻壤的香料或聽著朝聖者錢包裡的叮噹聲。
阿麗亞研究著朝聖者的後背。他似乎準備開始演說,但又有點遲疑不決。
為什麼我要站在這兒看著那具老舊殘破的軀殼?她問自己。下面那個廢物不可能是我哥哥的聖軀。
憤怒與絕望充斥了她的心。她怎麼才能弄清這個傳教士的真相,怎麼才能在不深究真相的前提下弄清真相?真是為難啊。對這個異教徒,她只能流露出一點點興趣,不敢表現得太過好奇。
伊如蘭同樣感覺到了這種虛弱。她喪失了她始終保持的比吉斯特的鎮定自若,在國務會議上尖叫起來:我們喪失了視自己為正義的自信的力量。
甚至史帝加都被她的話震動了。
賈維德讓他們重新恢復了理智:我們沒時間理會這種廢話。
賈維德是對的。他們怎麼評價自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帝國的權力。
但是,恢復鎮定的伊如蘭變得更具摧毀力:我告訴你們,我們已經喪失了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失去它之後,我們喪失了做出明智決策的能力。我們魯莽地做出一個個決定,像魯莽地衝向敵人一樣。要不然就是等待,也就是放棄決定,讓其他人的決定來推動我們。我們難道忘了嗎?目前這股潮流的製造者是我們。
而這一切爭論都是從是否接受柯瑞諾家族的禮物這件小事開的頭。
必須除掉伊如蘭,阿麗亞暗自決定。
那個老人在下面等什麼呢?他自稱傳教士,為什麼不傳教?
伊如蘭對我們的決策的指責是錯誤的,阿麗亞對自己說道,我仍然可以做出正確的決策!掌握生殺大權的人必須做出決定,否則就會成為玩偶。保羅過去總是說,靜止不動是最危險的,變動不止才是永恆。變化是最重要的。
我會讓他們看到變化!阿麗亞想著。
傳教士舉起雙臂,做出賜福的姿態。
還在廣場的人靠近了他,阿麗亞能感覺到,他們的行動猶豫小決。是的,因為有謠言說,傳教士已經引起阿麗亞的不悅。她同身旁的揚聲器俯下身去。揚聲器裡傳來廣場上人群的嘈雜聲,風聲,還有腳底摩擦沙子的聲音。
我給你們帶來了四條信息!傳教士說道。
他的聲音在阿麗亞的揚聲器中轟鳴,她關小了聲音。
每條消息送給某個特定的人。傳教士說道,第一條信息送給阿麗亞,這個世界的領主。他指了指身後神廟的觀察孔,我給她帶來了一個警告:你把時間的秘密纏在腰帶內,你出售了你的未來,得到的只是一個空錢包!
他好大的膽子。阿麗亞想。但是他的話讓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我的第二條信息,傳教士說道,送給史帝加,弗瑞曼的耐布。他相信他能將部落的力量轉變為帝國的力量。我警告你,史帝加:對一切創造性活動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僵硬的道德規範。它會毀了你,讓你流離失所!
他太過分了!阿麗亞想著,我必須派衛兵去,不管會產生什麼後果。但是她的手仍然垂在身側,沒有任何動作。
傳教士轉過身來,看著神廟,向上爬了一級台階,隨後重新轉身面對著廣場,左手始終搭在嚮導肩上。他大聲說道:我的第三條信息送給伊如蘭。公主,沒人能忘記自己遭到的羞辱。我告誡你,設法逃走吧!
他在說什麼?阿麗亞問自己。我們確實要整整伊如蘭,但是為什麼他要警告她逃走呢?我剛剛才做出這個決定!一陣恐懼侵襲了她的全身。傳教士是怎麼知道的?
我的第四條消息送給鄧肯艾德荷,他叫喊道,鄧肯!你接受的教育讓你相信忠誠可以換來忠誠。哦,鄧肯,不要相信厲史,因為歷史是由金錢推動的。鄧肯!摘下你的綠帽子,做你認為最正確的事。
阿麗亞咬著她右手的手背。綠帽子!她想伸手按下傳喚侍衛的按鈕,但是她的手拒絕移動。
現在我將對你們傳教,傳教士說道,這是來自沙漠的布道。我想讓穆哈迪教會的教士,那些用武器傳教的人聽聽我的布道。哦,你們這些相信既定命運的人!但你們是否知道既定的命運也有邪惡的一面?你們聲稱生活在穆哈迪的保佑下是件幸事,我說你們已經拋棄了穆哈迪。在你們的宗教中,神聖已經取代了愛!你們會遭到沙漠的報復!
傳教士低下頭,彷彿在祈禱。
阿麗亞感覺自己在顫抖。上帝啊!那個聲音!長年的炎熱風沙使它變得沙啞了,但它仍舊帶著保羅聲音的痕跡。
傳教士再次抬起頭。低沉的聲音在廣場迴盪,更多的人被這個來自過去時代的怪人吸引著聚到了廣場上。
書上是這麼記載的!傳教士叫道,那些在沙漠邊緣祈求露水的人會帶來洪水!理智無法使他們逃脫滅亡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理智誕生於驕傲。他降低聲音,據說穆哈迪死於預測未來,未來的知識殺死了他,使他越過了現實宇宙,進入了秘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虛幻。想法不能脫離物質而存在,它們不能脫離你們的身體做出任何實事。穆哈迪自己說過他沒有魔法,無法為宇宙編碼解碼。不要懷疑他。
傳教士再次舉起雙臂,聲音洪亮。我警告穆哈迪的教會!懸崖上的火會焚燒你們!自我欺騙的人終將被謊言毀滅。兄弟的鮮血無法被清除。
他放下手臂,找到他年輕的嚮導。沒等呆若木雞的阿麗亞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已經離開了廣場。好一個無所畏懼的異教徒!肯定是保羅。她必須警告她的侍衛,不能在公開場合對傳教士下手。下方廣場上的跡象肯定了她這一想法。
儘管他宣揚的是異教,但下面沒人阻攔傳教士離去。沒有神廟的衛兵追趕他,也沒有朝聖者想要阻止他。好一個魅力非凡的瞎子!每個看到或聽到他的人都感到了他天啟般的力量。
天雖然很熱,但阿麗亞突然間感到了一陣寒意。她感到自己抓住帝國,像抓住一個有形的東西一樣,但她的力量是那麼脆弱,隨時可能失手。她抓緊觀察孔,好像這樣就能更緊地將權力抓在自己手中。這種權力是多麼脆弱啊。立法會、宇聯公司和弗瑞曼軍團形成權力的軸心,躲在暗處施展力量的還有宇航公會和比吉斯特姐妹會。還有技術的發展,哪怕這種發展來自人類最遙遠的邊疆,也會對權力發生影響。就算允許埃克恩和特雷亞拉克斯的工廠放手生產,仍然無法完全釋放技術發展帶來的壓力。此外,柯瑞諾家族的法拉肯,沙德姆四世的繼承人,一直在旁虎視眈眈。
失去了弗瑞曼人,失去了亞崔迪家族對香料的壟斷權,她將失去對權力的絕對控制。所有力量都將瓦解。她能感到權力正從她手中溜走。人們聽從這個傳教士。除掉他將是危險的,然而讓他像今天這樣在她的廣場上繼續布道也同樣危險。她已然看到了失敗的徵兆,也很清楚發展趨勢。比吉斯特早已將這個發展模式及應對之策編撰成文:
在我們的宇宙中,數量巨大的人民被一小股強大力量所統治是司空見慣的。在此,我們提出導致人民起而反抗統治者的主要條件
一、當他們找到一個領袖時。這是對權力最致命的威脅。當權者必須將能夠充任群眾領袖的人控制在自己手中。
二、當他們意識到權力鏈條的各個環節時。使人民保持愚昧,看不到這些環節。
三、當他們懷有從奴役中逃脫的希望時。永遠不能讓人民相信存在逃脫的可能性。
阿麗亞搖了搖頭,感到自己的臉頰隨著搖頭這個動作而顫抖。她的人民中已經出現了這些跡象。散佈在帝國各處的間諜給她的報告無不證實了她的猜測。無休無止的弗瑞曼聖戰的影響無處不在。只要是宗教利劍揮到的地方,那裡的人們就會出現被壓迫民族的種種態度:戒心重重、不忠不實、難以捉摸。權力機構實質上就是教會權力機構慢慢成了憎惡對象。哦,朝聖者仍然蜂擁而來,他們中的某些人可能真的非常虔誠。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除了朝聖之外,朝聖者還有別的目的。最常見的就是尋求一個確定的前程。表示了順從之後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權力,這種權力可以輕易地轉變成財富。從阿拉吉斯返回家鄉後,他們就能獲得新的權力和社會地位,可以做出對自己回報頗豐的經濟決策,而對他們的故鄉世界卻不敢有半句怨言。
阿麗亞知道一個風靡一時的謎語:你能在一個從沙丘星帶回家的空錢包中看到什麼?答案是:穆哈迪的眼睛(火鑽石)。"
壓制社會不安定因素的傳統手法浮現在阿麗亞的意識中:必須讓人民明白,與權力作對永遠會遭到懲罰,幫助統治者的行為一定會得到重獎。皇家軍隊必須隨機地進行換防。攝政女皇對潛在反抗者的鎮壓必須準確地把握時機,讓反抗者措手不及。
我失去對準確時機的悟性了嗎?她想著。
這是多麼無聊的猜測啊。她體內的一個聲音道。她感到自己平靜了一些。是的,男爵的計劃非常好。除去傑西卡夫人的威脅,同時嫁禍於柯瑞諾家族。好主意。過一陣子再來對付這個傳教士。她瞭解他的立場是什麼,他代表著什麼。他是狂放不羈的遠古精神,活生生的異教徒,根植於她正統統治之外的沙漠。這是他的力量所在,和他是不是保羅無關只要人們有這種懷疑就行。但阿麗亞的比吉斯特能力告訴她,傳教士的力量中也埋藏著他的弱點。
我們會找到傳教士的弱點。我要派間諜盯著他,每時每刻。一旦時機來臨,我們將讓他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