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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弗蘭克·赫伯特

    權力有其極限,即使最有權力者也無法突破這個極限而不傷害自身。政府的統治藝術就是判斷這個極限位於何處。濫用權力是致命的罪惡。法律不是復仇的工具。你不能以之威脅任何人,卻不接受其帶來的後果。

    摘自由史帝加註釋的《穆哈迪論法律》

    加妮透過泰布穴地下面的裂隙,凝視著清晨的沙漠。她沒有穿蒸餾服,所以覺得自己在沙漠中很沒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隱藏在她身後高聳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無論走到哪裡,她心裡總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轉了個身,看見某件始終在那裡的東西。一陣疼痛從肚腹襲來。生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克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獨自分享這個時刻。

    正是黎明時分,大地一片靜謐。光影在沙丘和屏蔽牆山台地間流動著。陽光從高高的懸崖上傾洩而下,將湛藍天空下伸向無盡遠方的單調的沙漠景象猛地拽到她眼前。風景單調淒涼,和她自從知道保羅瞎眼後鬱鬱寡歡的心情非常合拍。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兒?她心想。

    這不是一次發現之旅。除了給她找一個生孩子的地方,保羅在這兒什麼也找不到。這次旅行還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個特雷亞拉克斯侏儒;死靈,海特,也可能是鄧肯艾德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會領航員、大使;凱斯海倫莫希阿姆,他所仇視的比吉斯特姐妹會聖母;麗卡娜,奧塞姆那奇怪的女兒,似乎處於衛兵的監視之下;史帝加,她的耐布舅舅,還有他可愛的妻子哈拉赫以及伊如蘭阿麗亞

    風聲穿過岩石,伴著她的思緒。沙摸的白天變得黃上加黃,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為什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組合在一起?

    我們已經忘了同伴這個詞的原意。對她的疑問,保羅回答道,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同伴。

    可他們有什麼價值?

    你瞧!他那雙可怕的眼窩對著她,我們已經喪失了清晰單純的生活觀念。無論什麼,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裝起來,不能擊打、刺戳或者儲存的話,我們就覺得它沒有任何價值。

    她委屈地說: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親愛的。他說,溫柔地安撫著她,我們在金錢上是如此富裕,可生活上卻非常貧乏。我真是個邪惡、固執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這話同樣是真的。我的雙手在時間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試圖創造生命,卻不知道生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

    然後,他撫摸著她的肚腹,那個新生命的棲息地。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把雙手放到肚皮上,顫抖著。她後悔懇求保羅帶自己到這兒來。

    沙漠狂風攪起一股難聞的氣味。是懸崖底部的固沙植物發出來的。弗瑞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難聞的氣味,說明此刻不是吉時。她面朝狂風,發現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條沙蟲。它慢慢挪動著,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間游動著,一路拍打著沙礫。接著,它聞到了對它來說是致命毒藥的水汽,於是一頭拱進沙下。

    沙蟲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經是阿拉吉斯星的精神和靈魂,現在卻變成了毒藥。水帶來了瘟疫。只有沙漠是乾淨的。

    下面來了一隊弗瑞曼工人。他們攀進穴地的中門,腳上沾著泥漿。

    腳上沾著泥漿的弗瑞曼人!

    在她頭頂上,穴地的孩子們開始唱起晨歌,悠揚的歌聲飄出上面的入口。歌聲讓她覺得時間飛逝,迅捷如鷹。她顫抖起來。

    憑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羅到底看到了什麼風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個惡毒的瘋子,一個厭倦了歌聲的獨夫。

    她發現天空已經變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雲彩像光滑白潤的光束。捲裹著沙子的狂風劃過天際,在上面鏤刻下一些古怪的圖案。南面一線閃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這一線白色,這個傍晚頓時變得與眾不同了。

    她讀出了這個信號。弗瑞曼人有句老話: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露的嘴。風暴就要來臨,巨大的風暴。她感到了預示風暴的陣陣微風,揚起沙丘,打著她的臉頰。風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裡的臭水味,浸濕的沙地味兒,隧石燃燒的焦味兒。這種風暴會帶來水,正因為這個原因,憎惡水的夏胡露才會送出這種難聞的風。

    鷹也飛進她所在的巖縫,尋找躲避風沙的安全之處。都是和岩石一樣的褐色,翅膀則是深紅色。真想和它們在一起啊。它們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卻沒有。

    夫人,風沙來了!

    她轉過身,發現死靈在穴地的上端入口處叫她,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弗瑞曼式的恐懼。利利落落的死沒有什麼,還能把屍體的水留給部族。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復活的某種東西

    風沙抽打著她,把她的臉龐刮得紅撲撲的。轉頭一看,只見可怕的沙塵直衝天空。風沙肆虐的沙漠變成了茶褐色,躁動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羅告訴她的拍打海岸的浪頭。

    她轉念一想,覺得沙漠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與永恆相比,哪怕沙浪在懸崖上拍得再響,也不過像一口煮開的小鍋罷了。

    但對她來說,沙暴已經充斥於整個宇宙。動物全都躲起來了沙漠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沙漠自己的聲音:被風捲起的沙礫摩擦著岩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洶湧的狂風發出尖嘯;一塊巨石從山頭猛地滾落下來砰!視線以外的某個地方,一條蠢笨的沙蟲翻翻滾滾,一路拍打著沙漠,盡快逃回自己乾燥的深洞裡。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與時間本身相比一般不值一提。但就在這一瞬,她覺得連這顆星球都快被狂風吹走,和狂風挾帶的其他一切一樣,變成宇宙的塵埃。

    我們必須快點。死靈來到她身邊。

    她覺察到了他的恐懼,這是出於對她安全的擔心。它會把你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的。他說,彷彿需要給她解釋什麼是沙暴。

    他的關切之情驅散了她對他的害怕。加妮讓死靈扶著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階,到了穴地。他們走進擋在洞口前的屏擋牆,隨從們打開封閉水汽的密封口,他們進去後,密封門立即關閉。

    穴地的臭氣刺激著她的鼻孔。各種味道都在這兒攪合整個一個人擠人,人挨人的養兔場,充斥著回收人體排泄物釋放的噁心的酸氣,還有熟悉的食物味兒,以及機器運轉時隧石燃燒的怪味最最濃烈的則是無處不在的香料味:到處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氣:家。

    死靈鬆開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邊,變得順從、安靜,好像一台暫時無用而被關掉的機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機警地觀察四周的動靜。

    加妮在門口猶豫著,這裡有某種東西讓她感到說不出的迷惑。這兒確實曾是自己的家。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點著球形燈在這兒捉蠍子。儘管如此,有些東西卻變了

    您不想進屋嗎,夫人?死靈問。

    她感到肚子裡的孩子一陣攪動,好像被他的話驚醒了。她竭力掩飾,不讓自己現出難受的表情。

    夫人?死靈說。

    為什麼保羅擔心我懷上我們自己的孩子?她問。

    他為您的安全擔心,這很自然。死靈說。

    她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風沙已經把臉吹得通紅。可他就不擔心孩子的安全嗎?

    夫人,他不能想那個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會聯想起被薩督卡殺死的頭胎子。

    她打量著死靈:扁平的臉,無法看懂的機器眼睛。他真的是鄧肯艾德荷嗎,這個生物?他對所有人都這麼友善嗎?他說的是真話嗎?

    您應該有醫生陪伴。死靈說。

    她再一次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對她安全的擔憂。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思想彷彿無遮無蓋,暴露在外,隨時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聲說,我的友索在哪兒?

    他在處理國家大事,暫時脫不開身。死靈說。

    她點點頭。政府各部門也搭乘整整一隊撲翼機,跟著他們來到了這裡。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讓她感覺迷惑的東西是什麼:來自異鄉的氣味。那是從職員和助理們身上發出的香水味,還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異的化妝品的味道,等等,瀰漫了整個穴地,構成了一股惡臭的暗流。

    加妮搖搖頭,克制住自己刻薄地大笑一聲的衝動。只要穆哈迪到場,連氣味都會發生改變!

    有些非常緊迫的事需要他處理。死靈說,誤解了她的猶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塊兒來的。

    她回憶起從阿拉肯來到這裡的那段航程,現在她承認,當時她根本沒抱希望能活下來。保羅堅持要親自駕駛自己的撲翼機。瞎眼的他居然把撲翼機開到了這裡。她知道,那次經歷之後,無論他做出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再感到驚訝了。

    又一陣疼痛從腹部擴散開來。

    死靈發現她呼吸急促,臉繃得緊緊的。說: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誤了。他說,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匆匆忙忙朝下面的大廳走去。

    她發現他已經恐慌到極點,於是說:還有點時間。

    他好像沒有聽見。真遜尼教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說,扶著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覺,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發生的事對抗,對抗是失敗之母。不要總想著要達到什麼目的,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臥室門口。他扶著她穿過帷幔,大叫道:哈拉赫!哈拉赫!加妮要生了。快去叫醫生!

    聽見他的喊叫,侍從們也跑了進來。在匆忙跑動的人群中,加妮覺得自己像一個平靜的孤島直到另一輪疼痛向她襲來。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裡。鎮定下來以後,他才有機會想想剛才都做了什麼,對自己的行為驚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時間點上,在這些點上,一切真理都是暫時的,相對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僅僅因為加妮可能死去,還因為加妮死後,保羅會來到他身邊悲痛不已他親愛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無中不可能生有,死靈告訴自己。那麼,這股恐慌從何處而來?

    在這個問題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門塔特頭腦都變鈍了。他打了個寒噤,長長地吐了口氣。頭腦中彷彿飄過一片陰影,意識變得漆黑一片。他發現自己正凝神傾聽,等待著某個決斷的聲音,像叢林中折斷一根樹枝的聲音。

    他吐出一口氣,全身猛地一震。危險暫時過去了,沒有爆發。

    他緩緩地聚起力量,一點一點清除著壓制自己頭腦的那股力量,漸漸進入門塔特狀態。他發揮出了自己的全部運算力量。這樣做不好,但必須這麼做。他不再是一個人,變成了數據轉換器,他的一切經歷都化為數據。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帶來變數,產生出無數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依次而過,依次比較、判斷。

    他的前額佈滿汗珠。

    輕若鴻羽的想法化為黑暗未知。無限!門塔特無法處理無限,因為既定的數據無法概括無限。無限不可能化為具體可感知的數據,除非他自身同樣化為無限暫時化為無限。

    一陣湧動,他突破了障礙。他達到了這個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體內發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個侏儒曾經對他做過什麼!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個致命的深淵邊搖搖欲墜。他將自己的門塔特時間功能向前延伸,計算自己未來的行為。

    強制衝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道,我被別人操縱了,這是一種強制衝動!

    海特說話的時候,一個身著綠色長袍的僕從走了過來,猶豫不決地問:您在說什麼嗎,先生?死靈並不看他,點點頭:我說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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