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弗蘭克·赫伯特
無論人類文明如何異化,無論生命和社會如何發展,也無論機器、人類的相互作用如何複雜,個體的力量總會找到它存在的空間,尤其是當人類的進程、人類的未來都依賴於某個人的個人行為的時候。
摘自《特雷亞拉克斯神明書》
他走出皇宮,跨過高高的人行天橋,走向奇扎拉教團大樓。保羅改變了自己的步履,稍有點一瘸一拐。太陽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陰影裡。陰影有助於掩飾,可銳利的眼睛仍舊能從身體的姿態中認出他來。他帶著屏蔽場,但沒有打開。他的助手們認為屏蔽場的微光會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羅朝左邊瞥了一眼。縷縷沙雲飄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葉窗簾。透過蒸餾服過濾器的空氣非常乾燥。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可自從他停止晚間獨自散步以來,安全措施從未像現在這般鬆懈過。裝有夜間監測儀的撲翼機遠遠地飄浮在頭上,看似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它們通過一件藏在他衣服裡的傳感裝置監測他的一舉一動。精選的保衛人員一部分在下面的街道上遊走,其他人則散佈全城,以保護身著偽裝服飾的皇帝。他從上到下都是弗瑞曼人裝束,蒸餾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面頰嵌了塑模,讓面貌有所改變,下巴左側附著儲水管。
走到天橋對面的時候,保羅朝身後瞥了一眼,保護他的寢宮的石頭城垛後面有人影晃動。肯定是加妮。在沙漠裡搜尋沙子。她這麼形容這次冒險。
她不知道這是多麼痛苦的抉擇。權衡痛苦,選擇較輕的那個。但這種抉擇使較輕的痛苦也難以忍受。
在那極度痛苦的一刻,他揮手和她告別。最後的瞬間,加妮體會到了道,由此感應到了他的內心感受。但她誤讀了其中的含義,把這種痛苦當成人們告別親人投身險境時自然產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樣,對那些痛苦的抉擇一無所知,那該多好,他想。
他穿過天橋,走進教團大樓的上層通道。到處是固定式球形燈,人們來去匆匆,忙著工作。奇扎拉教團從不入睡。保羅被門上的標牌吸引住了,彷彿第一次看見它們似的:商船部、辯駁部、預言部、信仰考驗部、宗教代理部、武裝部信仰傳播部
更誠實的標籤應該是政治宣傳部,他想。
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一個新行當快速崛起:宗教事務官員。奇扎拉教團的這種新型人物通常並非弗瑞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們極少取代關鍵位置上的弗瑞曼人,可關鍵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幾乎都由他們填充。這種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為香料延緩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他們負擔得起。他們遠離諸如皇帝、宇航公會、比吉斯特姐妹會、皇室或奇扎拉教團等掌握著權力的人物和組織。他們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檔案。為他們服務的有許多門塔特,還有龐大的檔案系統。他們手冊裡的第一個詞是私利,巴特蘭聖戰所制定的規範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他們會說,機器不能有人類的意識。可實際上,他們早已背叛了這個原則,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示出他們更喜歡機器而不是人類,更喜歡統計數字而不是獨特的個體,更喜歡模糊而概括的東西,而不願接觸具體的個體,因為這種接觸要求想像力和創新精神。
當保羅走上大樓另一側的坡道時,阿麗亞神廟晚禱儀式的鐘聲剛剛敲響。
鐘聲給人一種奇怪的永恆之感。
神廟在擁擠的廣場對面,被修繕一新。宗教儀式也是最近設計的。神廟位於阿拉肯邊緣的沙漠地帶,風沙已經開始侵蝕神廟的石頭和塑模,周圍建築物的排列似乎很隨意。這一切都形成了這樣的印象,即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滿傳統和神秘。他走下去,來到擁擠的人群中間。冒險開始了。安全部門能找到的惟一一個嚮導堅持要這麼辦。保羅同意了,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興,連史帝加也不贊同這種方式。加妮當然反對得最厲害。
周圍擠滿了人群。他們擠碰著他,視而不見地瞥他一眼,然後從身邊匆匆而過。他感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由。他知道,他們就是這樣對待弗瑞曼人的。現在的他是一個生活在沙漠深處的男人。這樣的人性子暴烈,容易發怒。
他隨著快速移動的人流走上神廟台階,人群更加擁擠了。周圍的人不斷朝他身上擠壓,他發現人人都在向他道歉:請原諒,尊貴的先生。我無法阻止這種不禮貌的行為。
對不起,先生,實在擠得太厲害了。
真不好意思,聖公民。一個蠢貨推倒了我。
如此這般幾次後,保羅漸漸對這些道歉充耳不聞。這些話裡其實沒什麼感情,只有一種傳統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圍的人群,心裡卻回憶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時代以來的這段漫長日子。他究竟從什麼時候起踏上了這條道路,遠離卡拉丹、通向這樣一顆星球的這樣一個擁擠的廣場?他真的已經踏上了這條道路嗎?他說不出自己究竟為什麼踏上這條路,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和動機。他的動機和各種各樣糾纏在一起推動他前進的力量實在是太複雜了,很可能比出現在人類歷史上的其他任何驅策力都複雜得多。他固執地覺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經清楚可見的宿命。但洶湧的人潮推著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無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擁著他上了台階,進了神廟的門廊。人們安靜下來了,可怕的體味越來越濃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經開始晚禱的各項準備工作。他們平板的吟唱蓋過了所有聲音低語聲、衣服的沙沙聲、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咳嗽聲講述著某個發生在遙遠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聖的入定狀態中訪問過那裡。
她騎上太空中的沙蟲!
她穿過滿天風暴,
到了一片吹拂著微風的陸地。
在毒蛇的窩巢我們酣然入睡,
因為有她守護那夢遊的靈魂。
她把我們藏在陰涼的洞穴,
只為避開沙漠的酷熱。
她潔白的牙齒熠熠閃光,
讓我們在黑夜裡有了方向。
她那美麗的髮辮,
把我們蕩上極樂的天堂!
只要有她,
到處是花兒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羅想到了一個弗瑞曼人的詞語。留神啊!她也可能爆發出憤怒的激情。
神廟的門廊裡豎著一排排又高又細的燈管,模擬出蠟燭的火焰。燭光搖曳,保羅彷彿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設計者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整個場景都是對古代生活的模仿。製作精細,而且效果不錯。這裡頭也有他的手筆,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挾著他經過一道高大的金屬門,進入了巨大的神廟正廳。這兒光線黯淡,閃爍不定的亮光來自頭頂上很遠的地方,大廳盡頭是一個被照得透亮的祭壇。祭壇後面的黑木上刻著看似簡單的花紋,這是弗瑞曼神話中的沙地圖案。看不見的燈把燈光射在警戒門的能量場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構成奇異的反差:黑袍,白臉,嘴巴和諧一致地開合著。
保羅觀察著身邊的香客,突然間十分羨慕他們的專注,他們那種聆聽真理的虔誠。可他卻聽不到什麼真理。他們似乎在這裡得到了某種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某種能夠撫平他們精神創傷的東西。
他想慢慢朝祭壇挪近點,可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來。保羅四下看了看,發現了一個老弗瑞曼人探詢的目光藍中透藍的眼睛,濃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識。一個名字在保羅的腦海裡閃過:拉西亞,一位穴地時代的夥伴。
保羅知道,在擁擠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亞動武的話,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隻手放在黯淡的沙色長袍下,無疑緊握著嘯刃刀的刀柄。保羅選了一個最適合反擊的位置。老人把頭靠近保羅的耳朵,悄聲說:和其他人一起。
這句暗語確認了他的嚮導身份。保羅點點頭。
拉西亞退了回去,面對著祭壇。
她來自東方,侍僧唱道,太陽在她身後。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顯露無遺。什麼也逃不過她的雙眼,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
如訴如泣的雷貝琴聲響起,蓋過了歌聲。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中了電擊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沖了幾米。他們現在已經像一塊肉餅般緊緊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氣變得異常渾濁。
在潔淨的沙地上,夏胡露寫下聖言!侍僧們齊聲大叫。
保羅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和身邊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閃閃發光的警戒門後面的陰影中,女聲合唱開始幽幽地響起:阿麗亞阿麗亞阿麗亞聲音越來越大,之後突然陷入沉寂。
聲音再次響起柔和的晚禱吟誦開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風暴
她用眼睛殺死敵人,
折磨異教徒。
從托婁星高塔的尖頂升起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清晨的第一股清泉從那兒流淌,
你能看見她的倩影。
夏日裡陽光照耀,酷熱難耐
她給我們送來了麵包和牛奶
清涼,帶著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擊垮敵人,
折磨壓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阿麗亞阿麗亞阿麗亞
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保羅感到噁心。我們在做些什麼呀?他問自己。阿麗亞還只是一個小比吉斯特,可她正在長大。他想:長大意味著變得愈加惡毒。
匯聚在神廟裡的集體無意識侵蝕著他的頭腦。他的身體的各組成部分和周圍的人別無二致,但他的意識卻與眾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之處,它壓迫著他,擠壓著他。他站在那裡,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卻又因為自己那永遠無法饒恕的罪惡而被孤立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神廟之外的宇宙,無比宏大,無邊無際。單靠一個人,一套宗教儀式,怎麼可能把如此浩瀚無垠的宇宙織成一件適合每個人穿的小外套?
保羅顫抖起來。
這個浩瀚宇宙對抗著他的每一步,讓他無法掌握,製造無數假相來蠱惑他。宇宙永遠不會接受他賦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輪深邃的寂靜籠罩了整個神廟。
阿麗亞從閃光的彩虹後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黃色長袍,裝飾著亞崔迪家族的綠色花紋黃色代表陽光,綠色代表創造生命的死亡。就在這時,保羅產生了一種出乎他意料的想法:阿麗亞在這裡出現只是為了他,為了他一個人。他的目光穿過神廟裡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瞭解她的習慣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從未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們的眼光觀察她。這裡在這個做神秘禱告的地方,他覺得她成了這個對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遞給她一隻金製聖餐杯。
阿麗亞舉起杯子。
憑著某種直覺,保羅知道聖盃裡裝著未經加工的香料,一種精緻的毒藥,為她帶來神諭的聖餐。
阿麗亞盯著聖餐杯,開始說話。聲音溫柔地拂過耳膜,似鮮花盛開,流暢滋潤,悅耳動聽:
起初,我們是一片虛無。她說。
對一切茫然無知。合唱隊吟誦道。
我們不知道神祇駐留於萬物。阿麗亞說。
每時每刻。合唱隊吟道。
神祇在這裡。阿麗亞說,輕輕舉起聖餐杯。
它帶給我們歡樂。合唱隊吟誦。
也帶給我們的憂傷,保羅想。
它喚醒了靈魂。阿麗亞說。
它驅散了疑懼。合唱隊吟誦。
在塵世中,我們毀滅。阿麗亞說。
在神的懷抱裡,我們新生。合唱隊吟誦。
阿麗亞把聖餐杯舉到唇邊,飲了一口。
保羅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樣屏住了呼吸。儘管他知道阿麗亞這時哪怕最細微的一切感受,可他還是被攫住了。劇毒注入身體的情形在他記憶中復甦:意識化為一粒微塵,置換了毒藥。他再次體驗到那種甦醒的感覺,時間已經不復存在,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是的,他瞭解阿麗亞此刻的感受,可同時又覺得並不瞭解。不可言說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阿麗亞顫抖著,跪了下去。
保羅和陷入癡迷的香客一起喘息著,沉醉在一個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記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變為現實的其他種種可能性。在阿麗亞帶來的這個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無法區分真正的現實和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偶然事件。這個幻象讓人渴望著一種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的絕對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喪失了現在。
阿麗亞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後合。
保羅感到某個超自然的存在對自己說:看啊!看那兒!看你都忽略了些什麼?剎那間,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雙慧眼,看到了任何畫家和詩人都無法描述的圖像和韻律。栩栩如生,美麗無比。它像一盞耀眼的明燈,在它面前,人類的一切貪慾都暴露無遺包括他自己的貪慾。
阿麗亞說話了,被揚聲器放大的聲音在大廳中隆隆迴盪。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陣呻吟像洶湧的波濤滾過香客。
在這樣的夜晚中,一切都無所遁形!阿麗亞說,這般黑暗是多麼耀眼!無法直視它,感知能力也無法捕獲它,語言不能描述它。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一片漆黑,其中孕育萬物。啊,它是多麼溫柔,又是多麼暴戾!
保羅發現自己期待著妹妹給自己一些特別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動作或言詞,某種巫術,某種神秘的方法。這些暗示將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內一般適合他。緊張的一刻。這一刻在他意識內動盪不止,像滾動的水銀。
未來會有悲哀。阿麗亞吟道,我告訴你們,一切都只是開始,永遠是開始。世界等待著征服。聽我說話的人中,有些人將有尊貴的命運。顯貴之時,你們會嘲笑過去,忘記我現在告訴你們的話:一切差異只不過是過眼煙雲,差異是暫時的,永恆不變的是一致。
阿麗亞低下頭。保羅差點失望地叫起來:她沒有說出他期待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具空殼,像某沙漠昆蟲蛻下的外殼。
別的人一定也有和他類似的感覺,他想。他感到身邊的人群騷動起來。突然間,一個站在保羅左邊靠大廳另一頭的女人大聲叫喊起來,一聲沒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阿麗亞抬起頭,保羅激動得一陣暈眩。他們之間的距離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視著阿麗亞呆滯無神的眼睛,彷彿離她只有幾英吋遠。
誰在呼喚我?阿麗亞問。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阿麗亞。哦,阿麗亞,幫幫我。他們說我的兒子在莫麗坦星上被殺死了。他真的走了嗎?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了永遠見不到了?
你在沙地裡走過嗎?阿麗亞吟道,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一切都會回來。只是回來的時候改變了形式,你已經認不出它們了。
阿麗亞,我不明白!女人嗚咽道。
你生活在空氣中,可你看不見空氣。阿麗亞厲聲說,難道你是沒有頭腦的蜥蜴嗎?你的話帶著弗瑞曼口音。弗瑞曼人會試圖讓死人復活嗎?除了他的水,我們不想要死者的任何東西。
大廳中央,一個穿著深紅斗篷的男人舉起雙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手臂。阿麗亞,他大叫道,我得到了一個商業提案。我應不應該接受?
你像一個乞丐一般來到這裡。阿麗亞說,你想尋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請我殺一個人!一聲吼叫從右邊響起,低沉,帶著穴地的音調,我應不應該接受?如果接受的話,能否成功呢?
開始和結束是同一件事。阿麗亞厲聲說,我以前沒有告訴過你們嗎:你到這裡並不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你到底懷疑什麼,非要跑到這兒來大喊大叫說出你的懷疑嗎?
她今晚的脾氣很壞。保羅身旁的一個婦女咕噥道,你以前見過她這樣憤怒嗎?
她知道我來了,保羅想。難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麼使她惱怒的東西?她是在生我的氣嗎?
阿麗亞,保羅前面的一個男人叫道,告訴那些商人和膽小鬼,你哥哥的統治還能維持多久!
你應該先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阿麗亞咆哮著說,你嘴裡所說的全是你的偏見!正因為我哥哥駕馭著混沌,你們才能有房屋和水!
阿麗亞一把抓住長袍,猛地轉過身,大踏步穿過閃爍的光帶,消失在彩虹後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們立即唱起結束曲,但節奏已經亂了。很明顯,晚禱儀式的突然結束讓他們措手不及。人群中發出一陣咕噥聲。保羅感到身邊的人們騷動起來,煩躁不滿。
全怪那個提出他的愚蠢的商業問題的傻瓜。保羅身邊的女人喃喃地說,那個虛偽的傢伙!
阿麗亞看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未來的痕跡?
今晚這裡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使神諭儀式變了味。平常的時候,人們都會鬧鬧嚷嚷懇求阿麗亞回答他們那些可憐的問題。是的,他們像乞丐一樣來到這裡祈求神諭。他以前也來這兒聽了很多次,藏在祭壇後的黑暗裡。是什麼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個老弗瑞曼人扯了扯保羅的衣袖,朝出口處點點頭。人群開始朝那兒擁去。保羅被迫隨著他們一塊兒移動,嚮導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某種他無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個非人,一種異己的東西,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而他本人便寄生於這個非人的內部,被別人領著穿過他自己的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條他在幻象中無數次見過的熟悉的道路。這條路使他的心臟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充滿悲哀。
我本該知道阿麗亞看到了什麼,他想,因為我自己已經無數次見過它。可她沒有大聲叫喊,替他指明因為她同時還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