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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曉星初升 第五十二章 點燃木星 文 / 阿瑟·克拉克

    他從沒想過會再度回去,更沒想過是為了這麼奇異的使命。當他再次進入發現號時,這艘飛船已遠遠落後于飛速逃離的列奧諾夫號,正十分緩慢地向著遠木星點——遠在外部衛星間的軌道高點——爬升。許多被捕獲的彗星就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消逝,在長長的橢圓軌道上環繞著木星運動,等待著兩重引力的對抗最終決定它的歸宿。

    所有生命都離開了那些熟悉的甲板和走廊。曾短暫喚醒了飛船的人們聽從了他的警告,他們可能已經安全了——雖然還很不確定。當最後的幾分鐘嘀答作響時,他意識到那些控制他的存在不一定總能預測他們的宇宙遊戲的結果。

    他們還沒因自己的全能威力而感到麻木厭倦,他們的實驗並不總是成功。宇宙間散佈著許多失敗的證據——有些毫不起眼,已融入了浩淼的宇宙天幕,其他的則壯麗宏偉,佔據了數以千計的星球上天文學家的視野,令他們充滿敬畏。再過幾分鐘就要見分曉了,在這最後時刻,他又一次單獨面對著哈爾。

    以他從前的存在方式,他們只能通過笨拙的語言溝通,使用鍵盤或是麥克風進行輸入。現在他們的思想能夠以光速交融貫通。

    「認識我嗎,哈爾?」

    「是的,大衛。可你在哪?我在監視器裡看不到你。」

    「那不重要,我有個新指示。木星R23到R25波段的紅外線輻射正在快速上升,我將給你一套限定標準。只要一達到該標準,你必須把長距離天線指向地球,並將下列訊息盡可能多地發出去——」

    「但那就意味著中斷與列奧諾夫號的聯繫。我就再也不能按錢德拉博士為我編製的程序,將我的木星觀測結果傳送出去了。」

    「不錯,但情況已發生了變化,必須服從這個最高指示。這裡是AE35單元坐標。」

    轉瞬間,一個過去的記憶闖進了他的意識之流。多麼奇怪,他又提到了AE35天線——指向單元,它的故障報告導致了弗蘭克·普爾的喪生!這一次,線路全部展現在他明察秋毫的眼前,清晰程度不亞於看著他曾有的手掌紋路。不會再有任何假警報,而且現在它們也不會再構成任何威脅。

    「指令已確認,大衛。再次與你工作感到很高興。我是不是正確履行了我的任務職責?」

    「是的,哈爾,你幹得很棒。現在你要向地球傳送最後一條訊息——也是你所傳送過的最重要的訊息。」

    「請把訊息給我,大衛。但你為什麼說『最後』?」

    是啊,為什麼呢?他思考了一整毫秒的時間。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以前從未察覺的空虛。其實這感覺早就有了,但此刻之前,新的經驗和感知壓抑了這種感覺。

    他對他們的計劃有所瞭解,他們也需要他。很好,他也有需要——也許可以稱為情感需求。這兒是他與人類世界、以及與他曾瞭解的生活最後的聯繫。

    他們曾經允准了他早先的請求,測試他們的施恩程度很有意思——如果「善心」這個詞可以非常勉強地用在他們身上的話。對他們來說,按他請求的去做應該很容易,他們已經充分證明了他們的能力:輕易地便毀滅了那個已無用處的大衛·鮑曼的身體——而沒有結束大衛·鮑曼的生命。

    當然,他們聽到了他的聲音,又一次,傳來了自奧林匹亞殿堂的微弱回音,但他無法探知那是允諾還是否決。

    「我還在等你的回答,大衛。」

    「修正一下,哈爾。我該說:你在很長時間內的最後一個訊息。很長的時間。」

    他在預測他們的反應——甚至,試著影響他們對他的支配。然而,他們肯定能理解他的請求有合理的因素,沒有任何意識實體能在與世隔絕的漫長歲月中毫無損傷地倖存下來。即使他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也需要某個人——一個同伴——和他自己的生存層次更為接近。

    人類的語言中有大量描述他這種姿態的詞語:厚臉皮、厚顏無恥、放肆無禮。他以現在具備的強大記憶回想起一位法國將軍的慷慨陳詞——「猛進,永遠猛進!」或許他們也欣賞、甚至具備這個人類的特性吧。他不久就會知道。

    「哈爾!注意紅外線波段30、29、28上的信號——現在很快就要到了——波峰正向短波段移動。」

    「我正在通知錢德拉博士我將中斷數據傳送。AE35單元激活。長距離天線重新定向……一號塔柱鎖定。訊息如下:

    所有這些星球……」

    他們真的把它留到了最後一分鐘——又或許,是相關的計算無與倫比地精確。當強大的熱能如同巨錘般猛地向飛船撲來時,只勉強夠時間將這十一個單詞重複一百遍。

    曾經是大衛·鮑曼——美國發現號太空船指令長——的存在驚奇地凝佇著,心中不斷滋長起對擺在他面前的漫長孤獨歲月的恐懼,看著這艘飛船頑固地焚燒。飛船在很長時間裡都保持著大致的形狀,然後轉盤的軸承失靈了,巨大的旋轉調速輪立刻被甩了出去。繼而是一場無聲的爆炸,無數白熾狀態的碎片飛迸四方。

    「嗨,大衛。出了什麼事?我在哪兒?」

    他以前不知道他也會覺得輕鬆,並能為自己的成功感到欣喜。以前,他常感覺自己象條寵物狗,對控制他的主人的動機捉摸不透,但他們的行為有時會依據他的意願而改變。他要了塊骨頭,現在得到了滿足。

    「我以後會解釋的,哈爾。我們有很多時間。」

    他們一直等到飛船最後的碎片也消失殆盡,連他們自己也無法再探察到。於是他們離開了,去那個為他們準備的地方觀看新的黎明,等待著若干世紀後再次被召喚。

    天文事件的發生並不總是需要耗費漫長的天文單位時間。在超新星爆發引起碎片迸濺之前,恆星的最後坍塌只需時一秒。相比之下,木星的變形幾乎可以稱為從容不迫。

    即便如此,薩沙仍有好幾分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用望遠鏡對木星進行常規觀測——似乎任何觀測現在都可以稱為「常規」!——這時,木星開始游移出視野。起初,他以為是望遠鏡的穩定性出了問題,然而他很快震驚地明白過來——令他對宇宙的整個觀念產生了動搖——不是望遠鏡的問題,是木星自個兒正在移動。證據就在眼前,他還能看見兩顆較小的衛星在原地紋絲不動。

    他將放大倍數調低,以便能看見整個灰白斑駁的木星圓盤。通過幾分鐘滿腹疑團的觀察,他看清了正在發生的事,但他還是不敢相信。

    木星並沒有從古老的軌道上移開,而是做了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它在縮小——速度如此之快,以致於就在他觀察時,它的邊緣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了視野。與此同時它的亮度大增,由暗灰色變成珍珠般的白亮。毫無疑問,它比人類有史以來觀測到的任何時候都更光彩奪目,太陽光的反射無論如何也達不到——

    這一刻,薩沙突然意識到正在發生著什麼——雖然並不明白其原因——並拉響了警報。

    不到三十秒後,當弗洛伊德出現在瞭望台時,他首先注意到眩目的光芒正穿窗而至,在牆上留下了橢圓形的光暈。那是如此地耀眼,以至於他不得不移開自己的雙睛,即使是太陽也無法產生這麼強烈的光芒。

    弗洛伊德感到極度震驚,那一刻,他還不曾把這光芒與木星聯繫到一起,閃過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超新星!但他立刻拋開了這個想法,即使是太陽最近的鄰居,半人馬座α星(中國古稱南門二。——重校者注),也不會因任何可能的爆發而達到如此令人目奪神馳的效果。

    薩沙打開了外部遮陽屏,光芒忽然黯淡下來。現在能直視光源了,可以看到,那只是一個小點——只是另一顆極其微小的星星。它不可能和木星有任何關係,幾分鐘前,當弗洛伊德看到這顆行星時,它還比遙遠的太陽大了四倍。

    薩沙放下遮陽屏的處理相當及時。一剎那間,那顆小星爆炸了——現在即使是透過黑色過濾器也無法用肉眼觀察。但光度最亮的一瞬僅持續了幾分之一秒,然後木星——或者說是過去的木星——開始向外拓展。

    它不斷地變大,直到遠超過它變化前的體積。不久,那光球又迅速地暗淡下來,降到與太陽光大致相似的亮度。現在,弗洛伊德能看出那只是一個空殼,中心的小星仍然清晰可見。

    他迅速心算了一下,飛船現在離木星為大於一光分的距離,而那正在擴張的殼——現在變成了一個邊緣明亮的光環——已經遮住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這意味著它正向他們襲來——老天!——以約為一半的光速!幾分鐘內,它就會吞沒整艘飛船。

    自從薩沙發出警報直到現在,一直沒有人說一句話。有些危險是如此令人震懾,而且大大超過了人類的一般體驗,以致頭腦拒絕把它們當作現實,呆呆地靜觀厄運的降臨。目睹漲潮飛速而至、雪崩從天而降、或龍捲風激旋的漏斗的人,並不會試圖逃避,只是無法控制地被恐懼嚇呆了,或是無可奈何地面對命運。也許,他只是不能相信他雙眼看到的景像是真的。這種反應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正如所料,坦婭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下達了一系列命令,要瓦西裡和弗洛伊德趕到船橋。

    「我們現在能做什麼?」當他們趕到時她問道。

    我們當然無法逃開,弗洛伊德想,但也許我們可以令活下來的機會有所增加。

    「現在是船舷面對衝擊,」他說,「我們可否轉一下角度,盡量縮小目標?並讓它和我們之間充滿盡可能多的物質,作為一種輻射屏蔽?」

    瓦西裡的手指已飛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舞動著。

    「你是對的,伍迪——雖然現在對付γ射線和X射線已經太晚了,但也許還有慢中子和α射線,亦或是天知道的什麼東西正在途中。」

    當飛船繞著自己的軸線笨重地轉身時,光影開始從牆壁上滑下。不久它們就完全消失了,列奧諾夫號現在掉過身來,使整艘飛船擋在脆弱的人類和逼近的輻射之間。

    我們會感到衝擊波嗎,弗洛伊德猜度著,亦或那些擴散的氣體在到達我們這裡時,已經稀薄到了不會產生任何物理影響?從外部攝像機中看到,那光環現在幾乎包圍了整個天空,但它正迅速地變暗,一些較亮星星的光芒已可穿透它。我們會活下來的,弗洛伊德想。我們目擊了行星至尊的毀滅——而且我們活下來了。

    現在,攝像機中除了星星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其中之一曾比其他所有的光亮百萬倍。木星產生的火焰光環雖然令人震恐,但卻無害地掃過了他們。在他們的距離上,只有飛船的儀器記下了它的光臨。

    慢慢地,飛船上的緊張氣氛放鬆下來。正如這種情況下通常發生的一樣,人們開始歡笑,並互相開著一些傻傻的玩笑。弗洛伊德幾乎沒有聽到這些,雖然他感到很欣慰,但也感到了一絲悲傷。

    一個偉大而奇妙的事物毀滅了。木星帶著它的美麗、莊嚴和現在永遠無法解釋的神秘消亡了,眾神之父自他的御座轟然傾坍。

    然而也要看到這種情況的另一面。他們失去了木星:他們從它那兒又獲得了什麼呢?

    坦婭適時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瓦西裡——有損傷嗎?」

    「沒什麼嚴重的——一隻攝像機燒燬了。所有輻射測量儀讀數都在正常標準之上,但沒有一個接近安全極限。」

    「卡特琳娜——去檢查一下我們所有的藥劑。我們似乎很走運,除非還會出現更多的驚奇。我們應該感謝鮑曼——還有你,海伍德。你認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木星變成了一顆太陽而已。」

    「我總覺得要做這種改變它還不夠大。有人不是曾稱木星為『不成功的太陽』嗎?」

    「對極了,」瓦西裡說。「木星太小,無法開始聚變——單憑它自身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我們剛看到了一個天文學工程的範例?」

    「毫無疑問。現在我們明白冉戈達克的目的了。」

    「它是如何完成的呢?如果你獲得了合同,瓦西裡,你如何點燃木星?」

    瓦西裡思考了一分鐘,然後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只是一個理論天文學家——在商務方面可沒什麼經驗。但讓我們看看……呃,如果不允許將木星質量增大十倍,或是改變引力常數,我想我會增大它的密度——嗯,這是個辦法……」

    他不開口了,每個人都耐心等待著,眼光不時瞟向觀測屏。曾是木星的那顆小星在爆炸中誕生後,如今似乎穩定了下來,現在它是一個眩目的亮點,幾乎和太陽一樣光采奪目。

    「我剛才在不停地思考——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木星是——曾經是——由氫氣組成的,如果大部分氣體變成了密度更大的物質——誰知道呢,或許是中子狀態?——就會向中心坍縮。也許那就是上億的冉戈達克所做的,吸收各種氣體並進行核合成(核合成(Nucleosynthesis):元素合成的過程。質量很大的恆星經過一連串的核聚變,製造越來越重的元素(直至鐵iron)。除了氫和氦在宇宙誕生的時候出現外,其餘81種在地球上找到的穩定元素都是在恆星內部合成的。比鐵輕的元素由恆星核心的核子聚合產生,比鐵重的元素是在超新星爆發那一瞬的光芒中產生的,所以金、銀、鈾等元素較為罕有。——重校者注)——用純氫來製造更重的元素。那可值得深究!不會再有任何金屬短缺——金子變得和鋁片一樣便宜!」

    「但那又怎麼能解釋所發生的一切呢?」坦婭問。

    「當內核密度夠大時,木星就會坍塌——也許只是幾秒鐘的事兒,溫度高到可以完成聚變。哦,我能看出一打以上的缺欠——他們怎樣克服了鐵最小值、輻射如何傳遞、錢德拉塞卡極限(天文學家蘇布拉馬尼揚·錢德拉塞卡(SubrahmanyanChandrasekhar,1910-1995)。美籍印度人,因在白矮星理論研究方面作出傑出貢獻而獲得1983年諾貝爾物理獎。錢德拉塞卡極限意謂相當於1。5倍太陽質量的冷恆星便無法抵抗自己的重力,而造成坍縮。——重校者注)等等。沒關係。這理論說得通,我過會兒再研究細節,或想出更好的解釋。」

    「我相信你會的,瓦西裡,」弗洛伊德贊同道,「但還有一個重要問題,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幹?」

    「一次警告?」卡特琳娜通過對講機插嘴。

    「警告什麼?」

    「我們不久就會知道了。」

    「我不這麼想,」冉尼婭躊躇地說,「會不會是個意外事故?」

    這令討論靜默了幾秒。

    「多麼可怕的念頭!」弗洛伊德說,「但我認為我們可以排除這種可能。如果真是那樣,就不會有什麼警告了。」

    「也許,如果你由於不小心而引起一場森林大火,至少你可以盡全力去警告別人。」

    「而且還有一件事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瓦西裡歎道。「我總希望卡爾·薩根是對的,木星上存在著生命。」

    「但我們的探測沒有看到一絲這種跡象。」

    「這種探測能發現什麼呢?如果你只見到撒哈拉或是南極的一小部分,你會發現地球上有任何生命嗎?那就是我們在木星上的所作所為。」

    「嗨!」佈雷羅夫斯基說,「發現號怎麼樣了?——哈爾呢?」

    薩沙打開了長距離接收儀,並開始搜索發送頻率,但沒有任何信號。

    過了一會兒,他向靜靜等待的人們宣佈:「發現號不見了。」

    沒有人朝錢德拉博士看,只有一兩聲表示同情的嘟囔,就像是在安慰一個剛失去兒子的父親。

    但是哈爾給了他們最後一個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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